講 壇書法檔案:第十集 《蘭亭序》之謎(下) 於鍾華
第十集 《蘭亭序》之謎(下)
於鍾華
第二個千古之謎是《蘭亭序》的真假之爭,即蘭亭論辨。
1958年,在南京、鎮江等地考古發掘的過程中出土了一批墓誌,出土的幾十塊墓誌中有五塊墓誌和王羲之有關。怎麼有關呢?一是時間,都是東晉明帝太寧元年到穆帝昇平元年,即323年到357年。《蘭亭序》寫於永和九年,也就是晉穆帝永和九年,那一年是353年,正好在這個時間之內。這幾塊墓誌是在王羲之所處的時期立的。第二,這些墓誌中有兩塊尤為引人注目,一個叫《王興之夫婦墓誌》,還有一塊《謝鯤墓誌》(圖1)。王興之是王羲之的堂兄弟,是他叔叔王彬的兒子;謝鯤是風流宰相謝安的伯父。但出土的這兩塊墓誌字體非常方正,甚至有一點笨拙,看起來和《蘭亭序》風馬牛不相及,帶有前朝的隸書痕迹。從字體上面來看,寫得非常靈巧的《蘭亭序》和這兩方墓誌完全不像一個時代的東西。
圖1 《謝鯤墓誌》
當時,郭沫若經過一番研究,寫了一篇文章,叫做《由王、謝墓誌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發表在《文物》雜誌1965年第6期上。緊接著,又被《光明日報》轉載。在郭沫若看來,墓誌是地下出土的確鑿的文物,而《蘭亭序》一直有疑問。從兩者的風格來看,王、謝墓誌的風格和前面的風格能接得上,而《蘭亭序》有點獨行。因而郭老懷疑並認為《蘭亭序》可能不是王羲之那個時代的產物,甚至推斷,它是後來人假託王羲之之名來寫的。
這篇論文發表後,在學界引起軒然大波。有人懷疑《蘭亭序》是假的,必定有人認為它是真的,雙方各自提出自己的論證,最後論證演變成了論戰。最初提出反對意見的是南京文史館的館員高二適,他寫了一篇文章——《〈蘭亭序〉的真偽駁議》——來駁斥郭沫若的觀點。但他投稿後沒能發表。於是,他就把這篇文章轉寄給他的老師章士釗。章士釗當時任中央文史館館長,他拿到這篇文章一看,轉手就呈給了毛澤東。
這樣,本來一件學術界的事,一下子轉到了最高層。毛澤東對書法非常精通,看到這篇文章後,當晚就審閱了。第二天,也就是7月18日,馬上給章士釗回信。回信的內容中有一段是這樣的:「又高先生評郭文已讀過,他的論點是地下不可能發掘出真、行、草墓石。草書不會書碑,可以斷言。至於真、行是否曾經書碑,尚待地下發掘證實。但爭論是應該有的,我當勸說郭老、康生、伯達諸同志贊成高二適一文公諸於世……」毛澤東這件事做得很高級,而且在這裡面其實也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他說,有待於地下出土的文物來證實行草、行書、真書能不能入碑,其實也就是說,會有的,但要等待能夠發掘出來的那一天。
毛澤東同一天又給郭沫若寫了一封信,說:「郭老:章行嚴(章士釗)先生一信,高二適先生一文均寄上,請研究酌處。我復章行嚴先生信亦先寄你一閱。筆墨官司,有比無好,未知尊意若何?」你看,觀點出來了,真理愈辯愈明,打打筆墨官司,沒關係。於是,五天以後,即7月23日,高二適的駁議文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緊接著,又發表在1965年的第7期《文物》雜誌上,這次發表的是高二適的手稿。這篇手稿發表後,學術界迅速產生兩大派。一派是贊成郭沫若觀點的,如龍潛、啟功、於碩、徐森玉、趙萬里等,他們通過各自的文章指出,在那個時代,不可能有《蘭亭序》這麼精美的風格,因為書法的發展還不該到這一步。還有一批學者贊成高二適,如嚴北溟、唐風、商承祚等,他們寫文章來駁議郭沫若的觀點。於是,在當時有名氣的、研究書法的專家、學者,差不多都卷到了這個事件里,這就是非常著名的「蘭亭論辨」。「蘭亭論辨」是一個純粹的學術論辯,就學術論學術,就事論事。
1973年,「蘭亭論辨」暫告一個段落。文物出版社專門編輯出版了《蘭亭論辨》一書,將郭沫若等人寫的10餘篇主張《蘭亭序》為偽的文章編為「唯物主義範疇」,作為上編。下編就是高二適等一批學者的文章,叫做「唯心主義範疇」。
其實,直到今天,好幾十年過去了,還不斷地有學者就《蘭亭序》的真偽問題發表自己的學術見解和學術研究文章。而「蘭亭論辨」,也成為新中國成立以來影響最大、波及面最廣的學術事件。
《蘭亭序》的第二大謎,現在看來似乎仍然沒有謎底、沒有答案。但在我看來,其實早有謎底。這批學者爭來爭去,其實關鍵的關鍵是在於對《蘭亭序》書法優劣的看法。因為對一件藝術作品,常常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而最根本的,就是要看這件作品到底好在哪裡。這就是我們要說的《蘭亭序》千古之謎的第三個謎。如果我們知道《蘭亭序》好在哪裡,第二個謎也就不攻自破了。
我要做的工作,就是解開《蘭亭序》的第三個千古之謎——回答《蘭亭序》究竟好在哪裡。《蘭亭序》好在哪裡?其實就三點:
第一,用筆精。第二,結構美。第三,章法妙。
第一,用筆精細到什麼地步呢?你會發現王羲之的每一個筆畫,起筆處雖然是細如髮絲,但都富有彈性,不漂浮、不纖弱,這表明王羲之控筆的能力,和毛筆的協調、寫作能力,不是一般的高。
也許有人說,《定武蘭亭》後趙孟頫的跋言精緻程度要比《蘭亭序》還高,甚至可以說無懈可擊,為什麼說它不如王羲之?
如果用一句話來描述王羲之的精緻,那就是它已經精緻到了粗糙的地步。什麼意思呢?如果完全精緻,為精緻而精緻的話,它不是藝術品,而是工藝品。如果是藝術品,需要粗糙,有粗糙才能對比出精緻,藝術恰恰就是要有一點遺憾。《蘭亭序》中有很多破筆的地方,有很多賊毫的地方,甚至有很多的戛然而止,但恰恰就是這些筆畫才能夠折射出來它的藝術光芒。
第二,結構美。結構美其實很難講,就像一個人一樣,有人喜歡肥胖型的,有人喜歡苗條型的,往往會認為結構沒有規律。其實,個人的愛好上可以有變化,但從美的角度來講,結構還是有規律可循的。前面講過,我們拿著毛筆,書寫一定要順手,你寫得不順手,字是擺出來的。當你順手到一定的程度,到實現了手關節運用的最大化以後,它竟然可以達到幾何造型的地步。而這一點《蘭亭序》恰恰做到了。
比如說「永和」的「和」字,第一個撇撇出去的鋒尖,延伸一下,正好到達第二筆橫畫起筆的位置。而後你會發現,第一筆起筆和下邊的豎畫還有撇畫也是在一條延長線上。同樣,右邊的這個「口」和橫畫也是在一條水平線上,這幾乎形成了一種幾何美。
第三,章法妙。它幾乎超出了常人所能夠認知的範圍。《蘭亭序》里,上下左右都是有關聯的,也就是說,一個字並不是孤零零在那裡,它和上下左右都是關聯成一體的。這就要求書寫者在書寫時不只看到這個字而去寫,而必須考慮這個字和上面寫的字的關係,和左右兩邊字的關係。簡而言之,每個字都不是孤立的存在。
比如第一行的幾個字,「永和九年,歲在」(圖2),請看,第一個「永」字的捺筆會讓人感覺到很長、很重。於是我們就會感覺在右下方被一種力量牽引過去,產生了一個運動的趨勢。第二個字「和」的橫向左邊伸出去很長,於是就會發現這個字的牽引方向和「永」字的方向正好是反過來的,一個向右,一個向左。再看「九」字,撇向左邊伸過去,「彎鉤」又向右邊伸出來,它是向左右兩邊盪開的筆勢。到了這「年」字,豎畫非常粗壯,是從上而下的筆勢。再到「歲」字,「戈鉤」拉得很長,這個字又開始向右邊拉過去了。而「在」字又向左邊伸延出去。
圖2 《蘭亭序》中的「永和九年,歲在」
就是這樣,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左右牽引,上下對齊,於是,字勢是在動蕩之中趨向平穩。
第二,上下字之間的空白都有關係。舉兩個例子。第一,「引以」(圖3)的「引」,我們一般寫的時候肯定會左右兩邊靠攏一點,不會拉那麼開。可王羲之不光拉開了,左邊的「弓」還向左邊斜一點,右邊的豎畫還向右下方傾斜一點,使得裡邊的空間更大了。下面的「以」字分得非常開,開得都不像話了。但是給它們合到一起,又妙了。左邊的部分和「引」字的「弓」是對牢的,右邊的部分和上面的豎是對牢的。其結果是中間的空白融為了一體。
圖3 《蘭亭序》中的「引以」
「作」和「後」(圖4)兩個字的處理也是這樣。「作」和「後」的左右兩邊都拉開了,中間的空白是合在一起的。在原件中會看得很清楚,之前上下的字都是合攏的,到這裡突然這兩個字是分開的,就像漆黑的房間突然間開了一盞燈,非常亮堂。
圖4 《蘭亭序》中的「作後」
第三,左右兩行之間也有關聯。比如,「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這一行和「夫人」這一行之間的融合穿插。「遊目騁懷」到「足」字,都非常重,到了「以」字突然間變得很細,空白很大,似乎上下字距都離得遠了。不光是「以」離「足」字遠了,而且「以」字離下邊的「極」字也遠了,而「極」和「視」兩個字都是重的,所以感覺到這個「以」字在裡邊很孤單。寫字就像打仗一樣,最怕孤軍深入,所以到了第二行的時候給破掉了,「視聽之娛,信可樂也」,「樂也」兩個字筆畫都比較重,但看「夫人」兩個字,筆畫一下子變得細了,而且,兩個捺筆同時伸向了右邊一行「所以」的「以」字。而到下邊的「之」字又開始慢慢加重。於是我們就會發現,和其他的筆畫周圍的字一比較,「夫人」和「以」字,跨行融合到了一起。「以」字再右邊「俯察」的「察」字,「夫人」右邊的「取諸懷抱」等字都是比較重的,只有這三個字是一樣的筆質,一樣的粗細,一樣的空間。於是我們發現這兩行融合的同時使得這一篇整體的基調被提亮了。
這三點足以說明中國書法藝術之所以成為藝術的原因所在。一個,用筆精;另一個,結構美;最後一個,章法妙。所以我們講《蘭亭序》是天下第一行書,這裡的美不是一般的水平能夠達得到的,同時你也就理解了王羲之為什麼反覆寫,還是達不到原來的水平。
《蘭亭序》開篇第一個字就是「永」字,我有意先避「永」字,因為這個字實在太重要了。在它裡面,包含著書法最為重要的信息。
(下一集 永:書法的黑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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