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博士《讀論語》講座文字實錄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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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帆博士《讀論語》講座文字實錄之四

學習(下)

以上談的是診斷。接下來談開出來的藥方。我們應該怎麼做?我分Positivelist和negative list來講。先說positive list,這個思路就是強調,你應該做什麼,把該做的事情一一列出來。Firstthing first。我們應該做的是:首孝悌,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首先要關心自己身邊的親人。《詩經》里的第一首詩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什麼意思?夫妻之間的人倫是所有倫理里最重要的。所以先把這個事做好,再說別的。這裡又一定要通過外在的禮來維護內在的義。古代講究夫妻之間「舉案齊眉」,就是妻子做了飯之後給老公端上來的時候,要舉到眉毛以上。現在老婆也可以按同樣的規格要求老公去做。兩個人已經好到老夫老妻的程度了,幹嗎在日常生活中還要這種儀式性的東西?這就是儒家強調的,要是用外在的東西來強化倫理秩序。這跟西方天主教的婚禮一樣的。為什麼不能隨隨便便去結婚,為什麼要到上帝的面前去宣誓?它也是用一種外在的東西來強化內在感受到的這種秩序。

再說negative list。我覺得大家最應該下功夫去體會的不是Positive list,而是Negative list。「Negative list」講的是哪些是我不能做的。從「positive list」去求仁義,有時候會過猶不及。比如孝道,做到最後,到了「二十四孝」的地步,就會做成偽道學。人的成熟來自於對分寸感的把握,也就是說,你知道什麼事情是不能做的,或是在什麼情況下是不能做的。《論語》里最高深的智慧就在於對「negativelist」的把握。隨便舉幾個例子。比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如果是君子的話,要更多地考慮義,而不要去考慮利。拉羅什富科說過:「過度的精明是愚蠢的表現」。如果想追求長期的利益,一定是要堅持義才能得到利,如果老想得到利,最後利也得不到,義就更得不到了。又比如,「勿意、勿必、勿固、勿我」,這句話是說,凡事不要主觀刻意地去想,不能總是說我必須要怎麼樣,不能固執,不能以自我為中心。一個朋友跟我說:「Don"t rush,don"t push,don"t wish」,也是人生的至理名言。再比如,「君子慎獨」。有別人監督的話,不做壞事很容易,只剩你一個人了,也沒有攝像頭,你還能保持本色,那是真正修鍊到家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是中國的觀念跟西方的觀念不一樣的地方。我們是說,如果你自己不願意的話就不要強加給別人。西方人總是覺得,我要覺得這個東西好的話,你可能也會覺得這個東西好,我就是要把我認為的好東西給你,比如上帝,比如民主,比如自由貿易,比如性解放。

我們講了從《論語》推出來的社會秩序,強調了這種倫理觀的科學基礎。但我們還要看得,《論語》沒有解決所有的問題,有很多是和現代社會接不上的地方。比如什麼呢?中國的倫理里沒有自由的概念,中文辭彙中沒有liberty。當年嚴復在翻譯liberty的時候就很發愁,找不到恰當的中文。他琢磨來琢磨去,翻譯為:「群己權界」。他還把社會學翻譯成「群學」。一大群人和一個人之間的界限,這在原來儒家的語境里是沒有的。我們沒有社會的概念,也就談不上社會和個體的界限如何區分。中國人的思路是從家庭往外擴展。那麼,社會是什麼?社會是大家按照共同遵守的規則來處理公共事務。我們為什麼沒有社會的概念?因為儒家認為人只能在具體的情境中才能生存。儒家無法理解社會成員是什麼意思。你是誰?你的身份證號碼不代表你的存在,只有當你明白,你是誰的孩子,是誰的老公,是誰的父親,你才有了存在的價值,才能找到自己的定位。

儒家講,我這一套好處大著呢。先修身,後齊家,齊家之後可以治國平天下。這套帝王學的思想是不是儒家裡最根本的?我覺得不一定是。這是《大學》里說的,而《大學》是朱熹格外看重的。在《論語》里,我們看到更多地是修身和齊家,孔子並沒有說一定要把學生培養成君王。《大學》講的是帝王學,我覺得這是儒家要忽悠皇上的。作為臣子,想去約束皇上,就得搬出這套理論。只有這樣,臣子才能告訴皇上,你要聽我的,我知道該怎麼做。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里不是講到,皇上其實也不自由,官員們老是對皇帝的戀愛自由指手畫腳。我們從歷史書里能讀到,大臣們最感興趣的事情是摻和皇上的家事。皇帝娶誰當皇后,誰當太子,甚至誰當他爹,都得儒家說了算。儒家說了,因為我知道怎麼修身、齊家,我知道什麼是名教,所以得我來指點你。人最愛做自己最熟悉、最順手的事情,就是這麼一回事。

什麼事情能做,什麼事情不能做,有時候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儒家講究中庸之道,就是要去權衡。中庸不是鄉愿,孔子最討厭的就是鄉愿。最好是中庸,如果不能中庸的話,孔子喜歡狂狷。孔子說紫色很討厭,因為它跟朱(紅色)很近,可以亂朱。金庸小說里的阿朱、阿紫的名字就是從這兒來的。為什麼我說儒家比道家要難,難就難在這裡。道家是加減法,該減的時候減掉就行。儒家講到中庸之道,就求到「二階導」了,不僅要看變化,還要看變化中的變化。

儒家奠定了中國文化的底色,但也帶來了中國文化的局限。儒家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它講憂患,但追求的是從憂到樂。從體會到憂患,到解決了難題,最後達到樂的境界。我們的文化中有憂患意識,但沒有負罪感。負罪感是基督教里的東西。《聖經》說人是有罪的,而且這個罪是原罪。因為你認為自己從出生起就有原罪,才能夠帶來一種徹徹底底的謙卑,中國文化里沒有這個。由於你認為自己有罪,而且你的罪是洗不清的,你就得不斷拷問自己的靈魂,中國文化里也沒有這個。李澤厚說,中國的文化叫「樂感文化」,日本的文化是「羞恥文化」,西方的文化則是「負罪文化」。中國人嚮往的是在陽光明媚的日子,三五好友喝個茶,講究的是生活的境界,不願意活得那麼沉重。不過,有利必有弊,基督教有一種對世人的悲憫,這在中國文化里沒有。我個人的愚見是,中國出不了好的文學作品,部分原因就在這。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格調都很低,都是皇上怎麼還不讓我當官哪,昨天晚上在哪兒又喝醉酒了,隔壁的小紅怎麼看不上我啊這些東西。中國傳統文學裡,沒有那種一層一層把皮扒下來的靈魂拷問,也很難看到那種對人類最深情的悲憫。

儒家還有一點是我有點受不了的,就是它有時候氣勢很壯。《孟子》這本書就很壯。「吾善養浩然之氣」,這當然沒問題。不過孟子老先生脾氣特別大,你一句話說不對他就發脾氣。《論語》里倒是平和得多。我讀《論語》,只有在讀到「殺身成仁」這句話的時候暗自一驚。我自己問自己的問題是,人到了什麼樣的時候,必須面臨這樣艱難的選擇?我經常會想,比如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你不害人,自己就沒有辦法過關,該怎麼辦?我想我會選擇自殺。這是那種不得不做出選擇,不得不殺身成仁的時候。但是這樣的情況並不多。有時候,沒有到生死抉擇的時候,儒家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宋朝的時候,有一個人叫張載,他說的一句話經常被新儒家掛在嘴邊,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聽到這句話就很不舒服。誰給你的權力?怎麼為天地立心?你連一個邏輯上自洽的世界觀都提不出來。為生民立命?有民主制度嗎?你怎麼知道自己代表了民意?為往聖繼絕學,你考據的功夫都沒有到家,典籍的真偽都說不清楚,怎麼繼?為萬世開太平,也沒見你開出來什麼啊。我實在不知道他從哪裡來的自豪感。我是一個天生的懷疑論者。我推崇的是羅素的態度。羅素說,我是不會為我的信仰犧牲的,因為我信仰的可能是錯的。要隨時保持這種懷疑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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