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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鵬山:父親與我

父親與我鮑鵬山我能常常感覺幸福,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我不是一個物質慾望特彆強烈的人,這使我擺脫了在這過度物質化了的世界上過分的孜孜以求,心為形役,用莊子的話說,是,「未數數然也。」從而我就有了閑暇,有了閑暇的心境。但我絕不是一個唯唯諾諾的老好人,我常有超過一般人的道德憤怒,這使我在我的家人和朋友眼中,是一個常常找氣受而又偏激的人。但我以為這是一個作家的必要心理構件。所以,與《我是一個幸福的人》一樣,還有一個題目我也一直在心而沒有付諸於筆,那就是「我為什麼脾氣粗暴」,我想寫我在生活中那些被激怒的時刻:貪官污吏草菅人命的時候;「學者」「專家」鸚鵡學舌混淆視聽的時候;寒風瑟瑟的午夜大街上,一個擺攤賣炒麵的十幾歲少女手持炒瓢被城管追得哇哇大哭卻又無處藏身的時候……總之,面對這些,我不能像某些修養到家的作家所云,人到四十,一切都淡然了,心境平和了。我雖則很羨慕他們的境界,但一旦類似場景出現,我仍然熱血沸騰口誅筆伐,甚至欲攘臂而斗。但說到底,這一暴躁的個性仍然不妨礙我是一個幸福的人,我出身貧寒,童年、少年、青年時期常常吃不飽飯,飢腸轆轆。我父母是農民,為了我們幾個孩子讀書,全家人不得不忍飢受寒。我父親是一個讀過私塾的人,他讀書的年頭不長,但那種傳統的讀經教育使他一輩子都是個「文化人」,雖然他的日常生活與行為是一個完全的農民,但他那在廣闊的農村天地中絕對稀有的文化人的眼界,文化人的思維方式,文化人的愛好與趣味,文化人的審美與審世眼光,使我在兒時的諸多懵懂玩伴中得天獨厚地享受到了直到今天他們也不可能理解的教育與熏陶。我經常獃想,在我父輩那一代90%以上的完全文盲(10%的非文盲中,也大多不過是略識幾個字而已)組成的鄉村,夏天納涼的夜晚,我們幾個兄弟在一起吟誦古代那些優美的吟詠星辰、明月、清風等等的詩句,是一種多麼不可思議的場景。而這一場景的能夠出現,唯賴我父親一人而已。順便說一句,我暴躁的,甚至可以自詡為嫉惡如仇的性情,可以說並不得自一種文化的操練與道德的琢磨,而完全是由於生物遺傳--我父親的性情就是至強至剛肝膽似火的。我母親是個文盲,是我家的童養媳,七歲不到就到了我家。但我母親的見識和對事物的判斷力與決斷力似乎倒常常在我父親之上。當年我大學畢業,決意去青海,走異地奔異路,尋找別樣的生活,親戚、師友幾無支持者,學校也不想讓我去,暗中希望我父母反對。是我母親的一句話促成了我,她說:男孩子留在身邊有什麼出息?走得越遠越好!然後我父親提筆給我寫了一封表明他們態度的信,我被他們放行了。我的大學輔導員風塵僕僕地趕到我的農村老家,在那裡他見到了我的農民父親。我父親是這樣跟他說的:自古忠孝不兩全。孩子是國家培養的,應該報效國家,去艱苦的地方工作。是的,我常常感到幸福的原因,還在於我有那麼好的父母。這是我不能選擇的,而上天給了我。孟子說人生三幸福的第一條是,「父母俱存,兄弟無故」,可我在寫這文章時,內心正充滿悲痛與遺憾:我的父親在十天前,永遠地走了。在他生命的最後三年里,他承受了巨大的病痛,卻不能享受到我這個不孝子的床前盡孝。是我的母親,以同樣七旬的衰老身軀,為我們盡著義務:在三年左右的時間裡,我母親給了我父親無微不至的照料。多年前,當我還在青海,春節探親時,父親就對我說,「父子總有一別,那一天到來時,你不要想不開。人未死,不會讓你回來,這麼遠,你趕回來,我如不死,不是讓你白跑一趟嗎。」實際上,正是他的這些話,促使我下定了回內地的決心。十天前,我在奔喪的途中,接到我二哥發來的簡訊:擬一副七字對聯,做靈堂用,還要四個字放在靈堂正中央。我望著車窗外江南如畫的山水,淚水迷濛了我的視野,我給二哥發回了這樣的對聯:慈父已去江山冷,兒孫歸來桑梓寒。那四個字,我就用了古老的「伏惟尚饗」。是的,我們悲痛,但我們仍要「努力加餐飯」。幸福雖已殘缺,但人生仍在繼續。我還將繼續寫作,教書。我父母在絕對貧窮中讓我讀了書,開闢了我一生幸福的道路,我會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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