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中的隱喻看懂了嗎?譯者林少華談《刺殺騎士團長》中文版
2016年在日本福島縣舉行的文學活動上,村上春樹曾這樣介紹當時還在創作中的這本《刺殺騎士團長》:「這個故事當中的登場人物,都經歷了各種意義的傷痛(3·11東日本大地震之後日本經受了種種的傷痛)。我作為小說家卻沒能夠做些什麼,但又期待以自己的方式做一些事情。」
這次小說的舞台正是設定在日本3·11大地震前幾年。這在村上春樹的小說中可以說是一種突破。此前村上的小說經常沒有明確的時間和地點。同時,這次小說也經歷了一種「回歸」——在《1Q84》的雙線第三人稱敘事之後,重新回到了慣常的第一人稱敘事。
主人公「我」在36歲的時候可以說是遭遇了一次生活的重擊:突然婚變、事業瓶頸期等等。帶著這些生活給他的種種負能量,他住到他父親原來的一個畫室裡面。在畫室裡面,主人公發現了一幅神秘的畫作,這個畫作名字叫《刺殺騎士團長》。這部小說的題眼也就在這裡。
《刺殺騎士團長》
3月8日,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刺殺騎士團長》正式發售。3月9日,在上海思南讀書會的新書分享會上,本書的譯者林少華向讀者描述了這部小說的題目:「村上春樹起初是為『騎士團長』發音的奇妙感所吸引,接著引起好奇心,『假如寫一部名叫《刺殺騎士團長》的小說那麼會成為怎樣的小說?』就是這樣『騎士團長』成了村上筆下這部小說的書名,而且成了小說的關鍵詞,關鍵性出場人物。」
林少華在新書分享會上。
「騎士團長」是誰?
《刺殺騎士團長》取材於莫扎特的兩幕歌劇《唐璜》。在這部歌劇中,浪蕩公子唐璜欲對美貌女子非禮,女子的父親騎士團長趕來相救而被唐璜當場刺殺。這也是騎士團長的原型。
莫扎特三大歌劇之一《唐璜》,另外兩部為《費加羅的婚禮》和《魔笛》
而在這部小說中,騎士團長成了畫中的人物,成了那個帶領主人公走出地下迷宮的引路人。這幅畫就是被「我」在一棟空房子發現的,主人公也是一個年輕的畫家,他就想為什麼這幅出類拔萃、幾乎無與倫比的畫藏在閣樓里而不公布人世。接著畫家深更半夜聽見了不可思議的鈴聲,鈴聲是從房子後面一片樹林的洞里傳出來的,於是畫家請一位名叫免色,滿頭銀髮的中年紳士把這個洞打開了。洞打開了之后里面出現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和人物,小說由此進一步展開。
日本主流評論認為這部小說融入了村上文學迄今為止所有要素。譯者林少華說:「我接受媒體採訪的時候也有被問到是不是集大成之作,我說這個不敢斷定,但是同感多少是有的。」
「比如虛實兩界,或者穿越這種小說結構,《從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那裡就有了。被主人公拋棄的孤獨的主人公『我』也一以貫之,具有特異功能的十三歲美少女令人想起《舞!舞!舞!》裡面的雪,走下畫幅的騎士團長同《海邊的卡夫卡》中的麥當山德士上校兩相彷彿。『井』和井下穿行的情節設計在《奇鳥行狀錄》已然出現。」
對於「騎士團長」這一角色在小說中的意義。林少華跟讀者分享了讀者來信中的一段:「一個人在逐漸產生了自我意識後,真正痛苦的便是察覺到自身已經凝固而難以改變的支撐整個思想運轉的『三觀』。他要做的是,要殺死像水垢一樣長在內心深處負面而消極的東西,打破原有的隱性思維方式,再構築新的價值觀念。這就是我理解的《刺殺騎士團長》,也是一種直面《白色斯巴魯男人》(書中另外一幅畫),就是直面自己另外一面的勇氣。」
《白色斯巴魯男人》在林少華看來,隱喻的是一種本原惡、平庸的惡,刺殺《刺殺騎士團長》內心的惡才能消除人本原的惡,只有刺殺個體內部的這種惡,才能從根本上消除社會的惡,從而拯救自己進而拯救社會。
共同參加本次分享會的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王宏圖則表示:「實際上這是村上把另外一個身份實體化了,是給另外一個思緒賦予了一個明確的形象。近代的文學,特別是歐洲文學當中,這種現象就很明顯。比如德國作家霍夫曼《魔鬼的迷魂湯》,它對歐洲文學發展影響極大。它涉及到一個「同貌人」(的概念)。他的這個主人公關鍵時候要被砍頭了,這個時候就出現跟他一模一樣的人,頂替了他的罪過,讓他逃出了難關。這個就是把他內心當中另外那種被日常易事,被道德感壓抑的東西顯現出來。」
隱喻與符號
「騎士團長」「白色斯巴魯男人」,《刺殺騎士團長》這部小說中充滿了隱喻和符號,而每一個符號背後都有一套揭開它的密碼。這從小說的題目不難看出。《刺殺騎士團長》分為上下兩卷,上卷副標題為「顯形理念篇」,下卷「流變隱喻篇」。
理念是什麼?理念(idea)這個詞來自於希臘語,是柏拉圖哲學的核心概念。對於世界的想像,柏拉圖曾經提出「三張床」的命題。「第一張床」是理念世界,是世間萬物的原型所在的世界,一般情況下無法看見的。「第二張床」是現實世界,世間萬物是對理念的分有,是一種對於理念的拙劣模仿。第三張床是藝術世界,這個世界中的萬物又是對現實世界的模仿。
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
林少華介紹說:「在《刺殺騎士團長》裡面,騎士團長是理念的化身,以理念自稱。主人公畫家以及所有出場人物及未出場人物製造的所有東西當然是現實世界,其實免色的白色豪宅和畫家發現那幅畫的閣樓,尤其像井又不像井的地洞不妨看作是對理念的模仿。主人公畫家創作的所有肖像畫又是對現實世界的模仿和藝術再現。」
從藝術世界穿越而來的「騎士團長」自稱為「理念」,與現實世界的主人公「我」,將三個世界連成了一個有趣的閉合的環。這部小說中充滿著這種隱喻的思維方式。在分享會上,林少華提醒讀者注意小說中那座空房子樹林里的洞。他說:「那個洞特像一口井。日語中井(いど)的發音與佛洛依德精神分析術語『本我(ido)』相同。滿頭銀髮的免色不止一次進入井中,主人公所穿行的地下迷宮最後一站也是洞底或者井底。洞和井在村上作品中其實是一回事,這樣就不難看出村上是用井或者洞隱喻內心深處的潛意識,或者說本我。免色和主人公進入其中就意味著面對著另一種自己,或者剛才說的本原惡,那必須刺死他。」林少華表示自己在書中最喜歡的角色是帶主人公打開迷宮的銀髮紳士免色。而此前村上春樹接受日媒採訪的時候就曾經表示,這個角色是對美國作家菲茨傑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一種致敬。村上春樹正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日文版譯者,在他的名作《挪威的森林》中,主角渡邊經常翻看的也是這本小說。
2013年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
所有人都應對歷史負起責任
此前中日媒體對於《刺殺騎士團長》這本小說最為關注的就是對於南京大屠殺的歷史認識問題。在這部小說中,村上借主人公之口說道:「是的,就是所謂南京大屠殺事件,日軍在激戰後佔領了南京市區,在那裡進行了大量殺人,有同戰鬥相關的殺人,有戰鬥結束後的殺人。日軍因為沒有管理俘虜的空域時間,所以把投降的市民大部分都殺害了。至於準確說來有多少人被殺害,在細節上即使歷史學家之間也有爭論,但是反正有無數市民受到戰鬥牽連而被殺則是難以否認的事實。有人說中國死亡人數是40萬,有人說是10萬,可是40萬人和10萬人的區別到底在哪裡呢?」
這裡村上春樹的質問是明確的:「40萬人和10萬人的區別到底在哪裡?」在林少華看來,這可以說這是擊中日本右翼分子要害的一問。因為日本右翼分子的慣用伎倆,就是以具體數字有爭議為由來淡化大屠殺的性質,甚至否認南京大屠殺作為史實的真實性。這一發問的言外之意就是,難道可以說40萬人是大屠殺而10萬人就不是大屠殺嗎?
當然這也體現出作為一個作家,村上春樹對於暴力、戰爭、歷史等議題的獨特的思考。村上春樹在此前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歷史是統合起來的記憶。過去的東西可能會被遺忘,可能會被篡改,這些都是不應該的。所有人都應該背負對歷史的責任。」
林少華認為,這表明村上的歷史認識已經從史實認知層面進入政治層面、現實層面,表現出了一個人文知識分子的擔當意識和戰鬥姿態。
當然這不是村上春樹第一次在書中談到南京大屠殺這一話題。《奇鳥行狀錄》裡面,村上春樹對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日本軍在亞洲大陸的暴行進行了正面的描寫,其中包括南京大屠殺。
《奇鳥行狀錄》
在《奇鳥行狀錄》中,村上春樹通過間宮中尉之口揭露了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犯下的罪行:「我們日本人在滿洲幹得也不例外。在海拉爾秘密要塞設計和修建過程中,為了殺人滅口,我們不知殺了多少中國人。」不僅如此,還有「在南京一帶乾的壞事可不得了,我們部隊也幹了。把幾十人推下井去,再從上邊扔幾顆手榴彈。還有的勾當都說不出口。」
《奇鳥行狀錄》中,村上春樹用「擰發條鳥」這一隱喻式的事物將集體記憶和個人記憶緊密聯繫起來,這樣的手法可以說是和《刺殺騎士團長》中的手法有著相當高的相似度。
愛與尊嚴
《刺殺騎士團長》最終的結局,主人公「我」提議回到妻子身邊和不是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孩子都上了幼兒園,主人公仍然不知道這是誰的孩子。小說的最後這樣寫著,「我深深疼愛著這個小小的女兒,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時光,至於她生物學上的父親是誰或者不是誰,對於我怎麼都無所謂,那是不值一提的瑣事,並不意味著因此會發生變更。」
林少華認為這是村上春樹對於作品結尾手法處理的一種創新。「村上本人在接受媒體的時候說過,他說我的小說幾乎全是開放式結尾不了了之,或者說故事是在開放中結束的。這回我覺得有必要來一個閉合感覺。」
「對任何男人來說,接受這樣一個孩子不大可能是無所謂的,因為這至少關乎到我們男人的尊嚴,」林少華接著說:「村上一向把個人尊嚴看得高於一切,這是村上文學一個很明顯的主題。」
那麼村上為什麼在這裡做出了在世俗眼光看來明顯有損個人尊嚴和男人尊嚴的選擇?林少華認為,那就是村上發現了比尊嚴更重要,更寶貴的東西,那就是愛、悲憫。或者村上開始認為只有把愛和悲憫作為情感和靈魂的底色、基調,才能夠使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獲得真正的尊嚴。他認為,這是村上文學主題又一次不大不小的跨越,一次不大不小的升華,或許這也就是村上所說的新的結論——愛、悲憫大於尊嚴。
小說的主人公最後一章,在透過電視看到東日本大地震的慘狀後,表達了這樣的心情:「我回到妻的身邊重新共同生活。幾年過後的三月十一日,東日本一帶發生大地震。我完全無能為力,連續幾天只是瞠目結舌地看著電視畫面。無法從電視前離開,很想從中找到同自己的記憶相連的場景,哪怕一個也好。否則,就覺得自己心中某個貴重積蓄有可能被運往某個遙遠的陌生地方,直接消失不見。我恨不得馬上開車趕去那裡,親眼確認那裡還有什麼剩下。可那當然無從談起。」
而2016年的那次在福島舉行的文學活動上,村上春樹真的獨自開車,遊覽了日本東北地區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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