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質疑各地搶建摩天大樓:誰來定「身高」?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超高層建築是被逼出來的,因為服務業規模太大,而土地資源有限,不得不向空中要空間。但在我國有些城市,「第一高樓」與寬馬路、大廣場一樣,往往成為政績攀比的工具,這些地方官的虛榮心決定了城市的天際線。 「高度競賽」有多熱?到二零二零年,中國擁有的摩天大樓數量將是美國的二點三倍 農民工老田蹲坐在北京光華路的一處樹蔭下,仰望著對面八十二層的國貿三期大樓:「你說,住在裡面啥感覺?」從河南商丘來北京打工七八年了,老田進過最高的樓是家二層小飯館。「新聞上說,上海有個第一高樓,是對面這樓的兩倍高,脖子仰斷了都看不到頂!」 老田說的上海第一高樓,是上海中心大廈。這座高六百三十二米、共一百二十四層的高檔商務樓,將取代陸家嘴的環球金融中心,刷新上海的天際線輪廓。而在老田的身後,是兩個足球場大小的深坑。三年後,一百零八層的「中國尊」將在此拔地而起,取代國貿三期大樓,成為新的北京第一高樓。 不僅在京滬兩地,近年來,摩天大樓在我國遍地開花,爭相崛起。一些地方紛紛將摩天大樓的設計高度瞄準區域第一、中國第一,甚至世界第一。 高六百四十六米的深圳平安國際金融中心已於二零零九年十月動工,它不僅將輕鬆奪得「華南第一高」的桂冠,在二零一四年竣工時還將超越上海中心大廈,成為中國第一高樓。二零一二年,設計高度六百零六米的武漢綠地中心宣布加高三十米,以超越上海中心大廈。而八百三十八米的湖南長沙「天空城市」,比目前世界已建成的最高建築——阿聯酋迪拜塔還要高出十米,尚未開建,就引起輿論嘩然。 根據我國《民用建築設計通則》建築設計標準,超過一百米的建築就屬於超高層建築。而根據國際公認的標準,高於一百五十二米的大樓即屬於摩天大樓。 據摩天城市網粗略統計,截至二零一二年七月,我國已建成摩天大樓四百七十座,還有三百三十二座在建設中、五百一十六座在規劃中。換句話說,今後十年中國平均每五天就有一座摩天大樓拔地而起。 值得注意的是,美國目前擁有摩天大樓五百三十三座,在建六座,到二零二二年前規劃再建二十四座。這意味著到二零二零年,中國擁有的摩天大樓數量將是美國的二點三倍。 「第一高樓」安全宜居嗎?超高層建築,對建築質量和管理品質的要求都「超高」 沒有最高,只有更高,追求「世界第一高樓」的不只是中國的城市。在遙遠的紅海港口,沙烏地阿拉伯吉達正在建設一座一千米高的建築——國王塔。這座將於二零一八年建成的錐形建築,高聳入雲,彷彿將科幻電影直接搬到了現實世界。 然而,國王塔的建設,讓投資商、沙烏地阿拉伯王子阿勒瓦利德·本·塔拉勒心存遺憾。這位富甲天下的沙特王子本想建設一座一千六百米的高塔,但受限於當地的地質條件,才將高度減到了目前的一千米。 地質條件是所有摩天大樓要克服的第一道難關。超高層建築地基開挖都比較深,這個過程需降壓排水,會導致地表水位下降,造成地面沉陷。目前,我國發生地面沉降災害的城市超過五十個。不斷長高的城市,能否守住不變的地平線,仍是一道待解的難題。 「從經濟角度看,軟土地質、高烈度地震區,不適宜建設三百米以上的超高層建築。儘管現代技術可以解決結構穩定的問題,但造價不菲。」北京建築設計研究院第四設計所所長馬瀧舉例說,北京建築抗震等級標準是八級,上海、深圳是七級,抗震等級高一級,超高層建築造價就要翻一倍。 超高層建築救援也是世界性難題。據介紹,針對高層建築的消防、救援車輛主要有三種:舉高噴射消防車、雲梯消防車、登高平台消防車。普通消防車最高施救高度僅四十餘米,目前我國雲梯消防車最高救援高度為一百零一米,而對於更高層的救援則只能依賴大樓本身的消防帶、感煙噴淋系統、避難層,以及頂層的直升機。 今年引發社會熱議的長沙「天空城市」,號稱四個月能建好二百零二層的地上建築,就引發了社會對其安全性的質疑。業內人士分析,基於工期,「天空城市」很可能選用純鋼結構。而純鋼結構無法克服火災的致命打擊,會使超高層建築救援陷入困境。 「美國"911』事件後,業界認識到純鋼結構的局限性,世界上的超高層建築大都採用了鋼筋混凝土核心筒結構,抗震、防撞、耐火。」馬瀧介紹,目前超高層建築均設計為「分區管理」,每百米為一個區間,並設避難層。遇到火災,也是兩個避難層之間有損失,除非建築內部感煙噴淋等自救系統出現故障,或人員疏散無序產生踩踏事件,否則不會有人員傷亡。 除了建設,超高層建築的管理維護也面臨巨大挑戰。超高層建築會容納上萬人同時辦公,對通風、供電、供暖、給排水、電梯等系統的要求也更高。為了減少高空氣流擾動,超高層建築都封閉運行,上海金茂大廈的空氣流通和冷暖調節全靠一台功率高達兩萬八千千瓦的空調,相當於九千多台家用空調的功率總和。如果這台空調出現故障,就意味著全樓上萬人都要在悶罐里工作。 造價昂貴、動輒近百部的電梯系統,更是維持超高層建築健康運轉的心臟。一旦「掉鏈子」,後果不堪設想。二零一三年六月,世界上最高的住宅——四百一十四米的阿聯酋迪拜「公主塔」,電梯發生故障,住在頂層的富豪不得不爬九十七層樓才能到家。深圳京基一百大廈的負責人坦言,大樓電梯每上下一次就花掉十元運管費。 「即便是清洗每棟高樓十萬平方米左右的玻璃幕牆,也是個艱巨的任務。超高層建築的"超高』,不僅是對建築質量的要求,更是對管理品質的要求。它需要一整套現代化、精密化、智能化的運轉系統,是傳統樓宇管理所無法企及的。」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總規劃師楊保軍說。 有必要造這麼多「第一高樓」嗎?目前,數量為美國百分之八十八的中國摩天大樓,支撐僅為美國百分之二十九的第三產業產值 儘管超高層建築面臨的挑戰眾多,但我國不少地方建設摩天大樓的熱情不減,甚至像義烏、華西村等縣級市、村鎮,也豎起了超過三百米的高樓。 「受人口、土地、價格等因素制約,在中國東部的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特別是在寸土寸金的金融區,建設超高層建築是必然趨勢。」馬瀧認為,在北京這樣的人口高密度地區,一百五十米應該成為建築的普及高度。節省出的土地,可以更多地用於綠化、交通等城市公共服務,完善宜居環境。 連續而緊湊的空間,是超高層建築的最大優勢。馬瀧介紹,與普通建築相比,超高層建築主要是結構和電梯增加了造價。二百米至三百米超高層建築的單位成本,比一百米以下的普通建築要高百分之四十至百分之七十,三百米至五百米的單位成本,比一百米以下的普通建築要高百分之七十到一點一倍。「在土地價格上漲的今天,建設三百米以下的超高層建築反而能通過提高容積率來更好地消化土地成本。」 追溯歷史,緩解城區用地緊張,促進商業繁榮發展,是摩天大樓的建設初衷。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舊金山興建了十三座摩天大樓,支撐其發展的主要是矽谷高科技企業及相關投資公司。以帝國大廈、世貿中心為代表的紐約超高層建築群,不僅彙集了全世界最有影響力的銀行、保險、證券公司,以及能源製造業巨頭,創造了富可敵國的金融中心,更為寸土寸金的曼哈頓「省」出了佔地五千多畝的中央公園。 「超高層建築以寫字樓、酒店、購物中心的綜合體居多,服務對象通常是第三產業,特別是生產性服務業。製造業廠房最多只需要三四層高,只有像銀行、保險、諮詢、互聯網等第三產業十分發達、城市土地資源又十分有限的地方,才需要集約型的高層建築。」楊保軍認為,像北京、上海這樣第三產業較為發達的一線城市,有必要適度發展超高層建築。 然而,我們需要數量為美國二點三倍的摩天大樓嗎?二零一二年,我國第三產業增加值為二十三點一六萬億元,卻已建成摩天大樓四百七十座。這相當於中國以美國百分之八十八的摩天大樓數量,支撐僅為美國百分之二十九的第三產業產值。美國平均每座摩天大樓對應的第三產業增加值近一千五百億元,而中國的這一數據還不足五百億元。 展望未來,如果我國以目前的速度發展第三產業,到二零二二年仍無法達到美國二零一二年的規模。可按規劃,屆時我國已建成一千三百一十八座摩天大樓。這意味著,每棟大樓支撐的第三產業增加值,僅為目前美國平均水平的百分之四十左右,是投資強度極低的粗放增長。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超高層建築是被逼出來的,因為服務業規模太大,而土地資源有限,不得不向空中要空間。但在中國的一些城市,"第一高樓』與寬馬路、大廣場一樣,往往成為政績攀比的工具。」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翟寶輝說。 城市天際線應由誰決定?現代化內涵是社會文明程度提高,不是樓宇高度的提高,超高層建築不宜過密 時下,在有些三四線城市,人口不足百萬,土地十分充裕,第三產業增加值僅百億元有餘,卻在興建五六百米高的區域「第一高樓」。有些高樓,開工之初還是「第一高度」,建設中就被人趕超,完工時很可能已經被擠出了前十的位置。為了守住「第一」的名聲,這些城市不僅把建築設定在不切實際的高度,還往往預留空間,臨時加裝飾物,只求比前一個封頂的建築多蓋個三五十米。 摩天大樓是資金密集型商品,只有在資金極度廉價的時候,才能誘發企業或地方政府的建造衝動。也正因如此,建築界有個「勞倫斯魔咒」,即摩天大樓開工之日,就是經濟過熱萌芽之時;摩天大樓的落成之時,則往往是經濟危機到來的信號。像紐約帝國大廈、吉隆坡雙子塔等知名建築,都應驗了該魔咒。 而目前,我國不少「第一高樓」的背後,卻是地方國有資本在支撐:天津一一七大廈有天津國企海泰控股的身影,南京紫峰大廈的股東之一是南京國資集團,大連、武漢的綠地中心則是上海國有控股企業綠地集團的項目。 「一些地方的開發商明知無法收回成本,卻熱衷於蓋"第一高樓』,背後往往是政府承諾將建設"第一高樓』與其他土地的一級開發權捆綁受讓,有些甚至可以零成本獲得開發區的大片土地。」翟寶輝坦言,一些地方爭相修建「第一高樓」這種脫離市場基本面的問題,肯定不是市場因素導致,而是權力的指揮棒出錯了。「這些"第一高樓』不是市場說了算,而是市長說了算。市長的虛榮心決定了城市的天際線。」 超高層建築投資高、體量大、技術精,是城市與企業實力的象徵,也是面子工程的「重災區」。「一屆政府,如果想快點見到成績,蓋大樓是最容易的。」楊保軍透露,曾有開發商想在內蒙古某市建樓,結果當地政府要求它必須蓋到百米以上,「不蓋百米不批地,蓋到百米可幫著他找銀行貸款。」 然而,「身條高」並不意味著收益高。超高層建築不斷崛起,高端租客卻是有限的,並不是每座摩天大樓都能消化掉每天上百萬元的運營費用。昔日的深圳第一高樓地王大廈,目前的租金水平已淪落到市場中低檔。 脫離市場的「拔高」,還會讓超高層建築淪為笑話。一九三一年落成的紐約帝國大廈,由於恰逢經濟蕭條期,直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之前,大量辦公室都處於空置狀態,以至於當時人們取其諧音,戲稱它為Empty State Building(空國大廈)。 「超高層建築在提升城市形象的同時,也會加大城市的負荷,造成光污染,形成熱島效應,帶來區域擁堵等城市病。」楊保軍認為,某些毫無章法的「拔高」,甚至會破壞城市景觀。「城市天際線就像一幅樂譜,音符錯落有致。超高層建築就是其中的高音,規劃得有章法,就是花腔高音,否則就是破音。」 楊保軍認為,中國城市規劃最佳密度應以每平方公里一萬人左右為宜,超高層建築不宜過密。眼光應多關注地下,而不是天空。「現代化的內涵是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不是樓宇高度的提高。而且城市現代化的程度,往往是由隱性部分決定的,比如地下管網、服務水平等。像新加坡等國家都是在八十年前就花巨資把地下五層開發完畢,然後才做"表面文章』。」 「這或許是中國經濟社會現階段的發展特點。」馬瀧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對精緻的玻璃模型。這兩棟貌似紐約世貿雙塔的三百米高樓,不久將落戶烏魯木齊。「我們仍處於追趕中,有一種文化不自信、經濟不自信。急於自我表達,太需要別人的承認,於是第一高樓就像奢侈品,不是人人能擁有,一旦擁有,就顯得不同了,哪怕有時它不那麼實用。」 (記者 陸婭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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