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正在穿越生存瓶頸
07-28
人類正在穿越生存瓶頸——潘文石教授在北京論壇上的演講——
思想者小傳潘文石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大熊貓及野生動物保護中心主任、崇左生物多樣性研究基地主任。長期投身大熊貓野外生存研究,是中國保護生物學研究的踐行者。在世界範圍內第一次發現野生大熊貓的社會結構和行為方式,找到了大熊貓瀕臨滅絕的真正原因,幫助中國政府和國際組織作出正確的保護決策,為國寶大熊貓保存了一片自由安寧的棲息地。他還在有「海上大熊貓」美譽的中華白海豚面臨生存危機之後,開始了現代化工業化浪潮下中華白海豚生存之路的探索。人類的生存瓶頸假如土壤侵蝕和地下水抽取按當前的速率發展下去,江河湖海等濕地的污染無法得到有效控制,人類繼續朝過度消耗的社會發展,那麼人類的食物短缺將是不可避免的。我今天要把我最近30年來的一些工作,作為大會的一種聲音來告訴大家,因為我是從生態危機的最前線回來的。美國哈佛大學的威爾遜教授說,如果全球的螞蟻消滅了,全球很多生態系統也就隨之消亡。但如果人類消亡,那麼地球上很多生態系統就會隨之恢復。我想這樣一個比喻是蠻恰當的。無論人類的科學技術多發達,商業資本多富有,現代人至今仍承襲著晚期智人自私和眼光短淺的天性,通過繁殖與擴張迅速膨脹了自己的種群。在大肆掠奪地球上不可再生的資源和毀壞自然生態系統導致成千上萬個物種滅絕的同時,自身也陷入了困境:正在穿越生存瓶頸。當20世紀的科學給人類帶來幸福生活的同時,也使人口爆炸了。1800年全球的人口是6億,1900年世界人口數量只有12億,至1999年增加到了62億,這種增長的趨勢仍在繼續,目前全球人口數量即將達到70億。人口多了,消費也就多了。科學家用「生態足跡」來衡量人類為了滿足自身生存的需要而佔有的生產性土地及淺海面積。2000年的一個研究報告對52個國家或地區「生態足跡」的計算結果表明,包括澳大利亞、巴西等在內的17個國家(或地區)的「生態足跡」有盈餘;包括美國、新加坡等在內的35個國家或地區的「生態足跡」則呈赤字。如果按全球的年人均「生態足跡」計算,1993年的「生態足跡」赤字為-0.7公頃,1999年的「生態足跡」赤字則上升到-0.8公頃。這預示著地球的承載能力正在迅速趨近極限。如果按當前美國人的消費水平,那麼70億人將需要4個以上的地球資源;假如世界上每個人都願意成為素食者,僅留一點點糧食給家畜家禽,那麼全球的14億公頃可耕地能維持約100億人的生存。有一份關於人口發展的報告預測:如果保持現在的增長率,到2050年,世界人口將達到144億;如果生育率下降到2.1或更低些,到2050年世界人口總數將達到89億;人類正在自覺利用各種方式控制人口增長的趨勢,世界人口在本世紀末的數量將介於90億到100億之間。假如土壤侵蝕和地下水抽取按當前的速率發展下去,江河湖海等濕地的污染無法得到有效控制,人類繼續朝過度消耗的社會發展,那麼人類的食物短缺將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只有不到100年的時間,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善待自身的生活環境,我們的子孫能否繼續生存下去,能否過上安全和幸福的生活?這需要看人類能否在21世紀穿越生存瓶頸。善待生命賴以生存的自然界有一種形象的說法這樣形容從晚期智人到現代人的覓食行為:沿著食物鏈一直吃下去,先吃味美的大型食草動物,再吃兇猛的食肉獸,接著連行動敏捷的小動物也不放過。古生物學家把智人分為早期智人和晚期智人。早期智人,由於腦子還較小,顱容量只有1150ml,種群數量也很少,使用簡單的工具。他們在捕食其它動物的同時,也遭受其它食肉動物的捕食。因此早期智人對當時的生物多樣性不構成威脅,而是與動植物協同進化。大約在距今6萬到10萬年前,智人在進化的道路上躍進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由於腦的發育,顱容量已經達到1500ml,能製作出新的更精細的工具,被稱為晚期智人。隨著種群的增長和使用先進工具而大大地提高了捕獵效率,從此人類正式拉開了對其它生物進行鬥爭和破壞生物圈的序幕。距今6萬年前,當澳大利亞還沒有人類的時候,一直生活著許多巨型陸生動物。如體重達到80-100公斤不能飛的恐鳥,大小如犀牛的巨袋鼠,小汽車那麼大的獨角陸龜等等。但在距今5.3萬年前,第一批晚期智人遷入澳洲大陸之後不久,那些獨特的巨型動物便幾乎無一倖免地被獵殺而致消失了。距今1萬年前的晚期智人被稱為現代人。據歷史記載,現代人仍承襲著晚期智人的本性,一直在全世界的每個角落裡充當著殺手的角色。1500年前,紐西蘭的殖民者不到100人,竟在很短的時間內殺滅掉16萬隻恐鳥。1200年前,現代人才首次登上馬達加斯加島,不久後島上所有10公斤以上的動物便都消失了。有一種形象的說法這樣形容從晚期智人到現代人的覓食行為:沿著食物鏈一直吃下去,先吃味美的大型食草動物,再吃兇猛的食肉獸,接著連行動敏捷的小動物也不放過。上述3個例子表明,從6萬年前開始至今,從晚期智人至現代人的殺戮本性沒有改變,一旦被他們佔據,伊甸園很快便成為屠宰場。人類用先進的工具,用聰明的腦袋,用自己種群的壯大去獵殺所有周圍的生命。我們的世界觀沒有尊重其他的生命,這從石器時代的晚期,逐漸延續到今天。而生命的進步沒有那麼快,今天只能是少數人為了人類的未來,為了生命的未來呼籲:我們要建立一種新的文明來代替那種舊的文明。現代人為什麼會以如此無知和魯莽的行為對待自己賴以生存的自然界?其根源需要追溯到人類本性的深處。這種本性是從舊石器時代直接繼承下來的。近十萬年來,從晚期智人到現代人都是生活在一個小的親戚和朋友的圈子裡,那些為了短期目標奮鬥的人可以生活得更好,吃得更飽,壽命更長,也能生育較多的後代。而選擇長遠的人生目標的人,則需要一種天生就有的無私精神,他也有機會在人群中世代相傳,但就人類演化的目前階段而言,其DNA的突變及得到環境選擇的時間還太短,使那些具有長遠目標及無私精神的可貴品質還無法在種群水平上集中地形成。因此現代人在很大程度上依然秉承著智人祖先的本性,還是一個進化尚未完善的相對不變的物種。自然保護是人類的共同事業自然保護運動是一項人類共同的事業,單靠少數人的熱情和堅忍不拔的工作精神是不夠的,必須把科學、政治、經濟和倫理道德等各個領域的知識與力量整合起來才能付諸實踐。我領導著北大一支年輕的隊伍在30年的時間裡,從大熊貓生活的高寒山區到熱帶叢林地區,現在在酷熱的地區研究著海豚。通過集中研究三種中國獨有瀕危動物的求生策略,並根據它們所在地的自然歷史和人類社區的不同情況,制定保護它們及其棲息地生物多樣性的方法,使它們得以逐漸走出困境,逐步恢復正常的生存狀態。第一個題目是只有保住秦嶺的森林,才能保住秦嶺的大熊貓。很多研究在保護大熊貓上走了彎路,認為要保護它,就必須捉到動物園裡來餵養。但是動物園養得再多,這個物種在野外滅絕了,還是無濟於事。我覺得這個物種應該在野外生存,在那裡追求愛情,在那裡覓食,在那裡生和死,這才是對生命的尊重。秦嶺大熊貓的要求很簡單,它們只要有竹子吃,只要有伴侶,只要有個生兒育女的山洞,這個種群就可以生存下去。通過集中研究,我們準確找到秦嶺大熊貓的「自然庇護所」,由國家下令停止砍伐森林並撥款安置林業工人,不斷建立並擴大自然保護區的面積及至恢復整個秦嶺南坡的荒原面貌,幫助保護區周邊百姓依靠自力更生使生活跨上新台階。1988年,我們有兩點重要發現:第一是,秦嶺中段南坡使海拔1350m的等高線成為「森林生態系統」與「山區農業生態系統」的分界面。山區農業開發區被限制在此等高線之下,因此在此等高線之上寬廣的中—高地區便成為大熊貓等數十種野生動物「自然庇護所」。第二個是雖然當時人類以森林工業的方式越過了分界面進入野生動物的「自然庇護所」,由於長青林業局遵照國家的森林法進行採伐,維持了森林的永續利用並保證林業職工的就業,因此我們提出了烏托邦式的主張,讓「大熊貓和人在一個共同的環境中和睦相處」。然而至1993年,當地林業局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採用了野蠻的生產方式,幾乎把秦嶺的木頭統統砍光,滿目瘡痍的秦嶺南坡有可能從此斷送掉大熊貓的未來和山區人民的希望。所幸,在國務院的直接干預下,1994年5月長青林業局全線停止採伐,1995年成立了「長青自然保護區」。我慶幸這一部分大熊貓或許有可能從此過上安定的生活。1996年秋天,我結束了在那裡長達12年的研究,當路經位於山區農業與蠻荒世界叉口上的華陽鎮時,看到這個曾一度因作為木材集散地而喧鬧的小鎮,如今街市上竟空無一人,所有商鋪、旅店、飯館、郵局都關門閉戶。我當時心裡特別難過,我想我不知道是做了一件對的事情,還是做了一件錯的事情。為了保護大熊貓和其他的生命形式,給老百姓帶來一個完全蕭條的、冷落的生活環境。2010年,我們發現那個曾經遭受砍伐蹂躪的秦嶺南坡已經發生了可喜的變化,自然生境和人類社區都得到了復甦:中—高山區的森林系統得到了恢復,象徵著不受人類束縛、代表了荒野面貌的大型野獸,像大熊貓、羚牛、金絲猴及豹子等動物,已經能夠在針闊葉混交林和針葉純林的自然庇護所中自由活動;中山下部的人類社區也在復甦,華陽鎮的農民通過種植藥材、飼養土特產動物和經營生態旅遊使生活跨上了新台階。秦嶺26年的研究經歷中,我所得到最重要的啟示是:自然保護運動是一項人類共同的事業,單靠少數人的熱情和堅忍不拔的工作精神是不夠的,必須把科學、政治、經濟和倫理道德等各個領域的知識與力量整合起來才能付諸實踐。當人類和動物面臨共同的生存瓶頸,而人類還生活困難時,我們的體會是:要在提高貧窮百姓生活水平的同時,儘可能多地保護當地的生物多樣性。1996年,為了尋找白頭葉猴最後的種群,我們來到位於廣西西南部的弄官山區,研究「人口、土地和野生動物之間的複雜關係」。這是一片被喀斯特石山環繞的貧瘠土地,自然生境遭到的破壞幾乎是毀滅性的,春天見不到植物開花,田間找不到蛇和青蛙,但老鼠很多,白頭葉猴瀕臨滅絕。同時我們發現,土地開墾達到了極限,農民每年對薪柴的砍伐量大大超過了植物的生長量。人們除了擁有這一小片救命的土地便一無所有了,在新增加的人口和艱難生活的重壓下,陷入到「貧困—開荒—偷獵」的惡性反覆循環之中。在這種情況下,弄官山區自然保護的關鍵,首先必須依靠政府幫助農民解決溫飽問題,逐步改善他們的生活質量,然後才可能逐步恢復生物多樣性。如果不把人類從這樣一種艱難的情況下改善過來,自然保護是一句廢話,我們的研究也是一句廢話。弄官山區貧困狀態的消除,首先是依靠地方政府幫助農民改變農作物品種,用種植甘蔗取代原先的水稻、雜糧而增加收入;另一個重要的也是最關鍵的舉措,是政府撥款幫助農民修建了沼氣池,使他們從此不需要再上山砍柴。從2005年開始,由於植物不被砍伐而能夠完成開花→結籽→萌發出實生苗的生命周期,山區開始呈現出蔥鬱的景象,自然生境迅速進入到恢復階段,樹多了,鳥類、蛇類和各種食肉動物的數量也增加了,隨之害蟲及鼠類數量減少了。農民在甘蔗地里不用或少用農藥,不但潔凈了環境,投入的成本也減少了,農民把原先用於砍伐和打獵的時間轉移到對農作物的細心耕作上,因而收成也就提高了。與此同時,我們研究小組也通過海內外朋友及民間組織的支持,幫助農村社區修建鄉村醫院、小學、飲水工程和其他一些新農村建設的小項目來改善村寨百姓的生活質量。《紐約時報》有一篇文章報道過這裡的情景:「拯救了一片村莊,保護了一群葉猴」。人類無法孤獨地行走於天地之間現代人正在迅速覺醒,依靠明智的倫理抉擇和科學技術的不斷進步,人類可以為自己繪製出可持續生存的藍圖,並能夠謹慎地在21世紀有限的時間內引導自身及其它物種走出生存瓶頸,保護地球上大部分的生物多樣性和爭取人類繼續過上較好的生活是一個可以實現的目標。最後我想談一談,如何力爭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雙贏。以我們的研究「海洋、海豚和人類社會的複雜關係」為例。中華白海豚,它的分類學地位還沒有完全肯定下來,有人說叫印度洋駝背豚,但其實不準確。在歷史上,中華白海豚曾一度主宰著中國東南部沿海的大片淺海海域。但僅僅在最近的30多年間,它們就被世界自然保護同盟紅皮書列為「極危物種」。綜觀已經發表的關於這個物種的生物學信息,目前生活在廣西欽州三娘灣的中華白海豚是最後一個健康的、有希望的地理種群,同時它們也正面臨著殘酷的現實。我們的研究認為,對保護中華白海豚及其賴以為生的三娘灣淺海生態系統最重要的,就是「政府—科學家—企業」的真誠合作。有三種相互關聯的因素決定著這個中華白海豚種群及其所代表的生物多樣性的命運。首先,大風江及三娘灣自然生態系統的健康就是此海區中華白海豚的健康。其次,北部灣經濟發展所帶來的環境壓力就是此海區中華白海豚的壓力。我的想法是不能因為這群海豚,我們就不要在這個地方發展工業,因為中國的工業發展仍然是需要的。歐洲和北美已經有200年的工業發展史,整個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也得到保障。可是中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發展中國家也要過上像樣的生活。自然保護要取得勝利,經濟發展要取得雙贏。怎麼做呢?仍然是從倫理開始。我們研究發現,北部灣中華白海豚的分布核心區就在欽州的三娘灣,同時這片海域時至今日所蘊藏的生物多樣性仍然極其豐富,具有極高的保護價值,但是它又面臨著各種正在發生的和潛在的危機。欽州市作為新的經濟發展區正處在大工業、大港口、大養殖、大旅遊的建設熱浪中,2004年我們發現三娘灣地區也被規劃為工業開發區。我們向欽州市政府提出建議,為了長遠的利益需要修改經濟發展規劃的藍圖。我沒想到這句話說了半年之後,這個工業布局全改了,他們問我往哪兒布局,我說往西面。西面雖然應該保護,但為了人類的生存,工業的污染隨著人類科學技術的發展,暫時擱在深海里,但是我們也要盡量減少排放。2005年欽州市政府修改了整個工業發展規劃的布局,將有可能危及三娘灣潮間帶生物多樣性的工業區從東部淺海沿岸向西移動至西部深海區的海岸。上面的這些事實讓我們明白,在發揮「政府、科學小組和社會企業」的合力作用解決問題時,明智的倫理抉擇可以統一認識——首先考慮的不是能不能做,而是應該或不應該做。一個在可持續文明指導下發展起來的新欽州應當滿足這三方面的需求:有經濟增長的社會才是完善的社會;有漁業生產的漁村生活才會是幸福的生活;還有能夠激發人們智慧和靈感的中華白海豚自由地巡遊在蔚藍的海面上,北部灣才能成為一個安全的海灣。30年來的研究對我最大的啟示是,人類不能孤獨地行走於天地之間,人類應該與萬物眾生同生共存。對我們最大的教育是,不能只靠自己的熱情,靠自己艱苦的堅忍不拔的精神在這個領域裡跋涉就以為能解決問題。自然保護事業是全人類的共同事業,是為了子孫後代幸福生存的事業。所以要整合政治的、經濟的、科學的、宗教的、倫理道德的、美學的等等社會一切力量,真誠合作,才能把偉大的理想去付諸實施。30年的工作促使我們看世界的觀點開闊了——從自身的利益擴大到民眾的利益;從本民族的利益擴大到全人類的利益;從我們這一代人的利益擴大到子孫萬代的利益。促使我們做事的方式更積極了,我們體會到環境保護事業單靠一己之力是不夠的,只有用真誠合作的方式才能把為大眾服務的理想付諸實現。現代人正在迅速覺醒,依靠明智的倫理抉擇和科學技術的不斷進步,人類可以為自己繪製出可持續生存的藍圖,並能夠謹慎地在21世紀有限的時間內引導自身及其它物種走出生存瓶頸,保護地球上大部分的生物多樣性和爭取人類繼續過上較好的生活是一個可以實現的目標。我們要用新的生態文明和可持續文明來指導人類的行動,我們要負起保護自己和保護所有生命的這種責任。在今後幾十年,我們要爭取讓大多數人過上較好的生活、甚至是相當好的生活,同時努力做到保護生物的多樣性,這樣一個偉大的目標是可以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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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5日 08:思想者·連載·廣告 稿件來源: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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