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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情誼

1節:百 姓(1)     第一章百姓篇第一節   學人自有真情在——文人、學者間的情誼   一、 竹林七賢及嵇康與山濤的絕交   一般說來,竹林七賢指阮籍(210—263年)、嵇康(223—263年)、山濤(205—283年)、劉伶、阮咸、向秀(約227—272年)、王戎等魏晉之際的七位名士。史載,嵇康「寓居河內之山陽縣,與陳留阮籍、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劉伶、河內山濤、河南向秀相友善,游於竹林,號為七賢」〔2〕。他們過從甚密,交誼深厚,經常一起在山陽(今河南修武縣)竹林中聚會,陶醉在水光山色、修篁翠葉中,飲酒清談,樂而忘返。所謂清談,又稱談玄。它是作為與漢末已淪為煩瑣荒誕、讖緯迷信的儒學的對立思想體系而出現的。同時,漢末以來,北方戰亂不止,經濟凋敝,生產力水平低下,原始的自然經濟抬頭,道家氣息隨之越來越濃重,因而老莊思想便日趨活躍;此外,魏晉之交,封建統治者為最高政治權力的再分配,互相殘殺,風波迭起,使不少士大夫和門閥貴族感到朝不保夕,他們需要擺脫令人窒息的政治氣候,從玄虛的遠離現實世界塵囂的老莊哲學中去尋求精神寄託。《晉書?阮籍傳》說阮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道出了他何以遁跡竹林、醉心於玄學的部分原因。我們從他的《詠懷詩》第三首,也不難窺知其中消息:「嘉樹下成蹊,東風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驅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凝霜被野草,歲暮亦云已。」   看來,他們清談的重要內容,是關於宇宙的生成問題。嵇康、阮籍等認為,宇宙萬物是由元氣構成的,是一種和諧的自然狀態;而以儒教為代表的名教,是和自然對立的,因此他們崇尚自然,反對名教。嵇康公開說自己「每非湯武而薄周孔」(《與山巨源絕交書》),指斥「六經未必為太陽」〔3〕,阮籍也自稱「禮豈為我設耶」,甚至公然「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晉書?阮籍傳》)。更主張「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對禮法之士,極盡諷刺之能事,說他們好比褲襠里的虱子,「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隙,動不敢出褲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飢則嚙人,自以為無窮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死於褲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處區內,亦何異夫虱之處褲中乎?」〔4〕   嵇康像     共同的理想與情趣,使竹林七賢走到一起,結下深厚的友誼。以嵇康而論,他與阮籍成為莫逆之交。阮籍的母親去世,嵇康之兄嵇喜前來弔唁,阮籍鄙視他依附司馬氏,不屑一顧,對他大翻白眼,嵇喜下不了台,只好低頭走開。但不久嵇康攜酒挾琴造訪,阮籍卻非常高興,以青眼視之。以至直到今天,口語中為表示感謝某人重視、照顧自己,往往說「承蒙青及」云云。向秀字子期,河內懷(今河南武陟縣西南)人。向秀對莊子有精深的研究,為嵇康所折服,二人極相投。有時嵇康在大樹下鍛鐵,向秀即替他拉風箱,配合默契。他們在學問上互相切磋,有時觀點相左,著文駁難,但友情更深。如嵇康厭惡司馬氏的專制政權,想從出世中尋求精神解脫,追求長壽之法,曾作《養生論》〔5〕,說「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致,至於導養得理,以盡性命,若安期、彭祖之倫可善求而得之」。向秀不同意嵇康的看法,特作《難養生論》,說「夫人含五氣而生,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飢而求食,自然之理也,但當節之以禮」。顯然,向秀的看法,與嵇康差不多是針鋒相對的,但他們卻能求同存異。向秀與嵇康的友情,即使用山高水長來形容,也不足以表達於萬一。嵇康被司馬昭殘酷殺害後,向秀痛苦至極,後來他到山陽嵇康的舊居去憑弔,寫了一篇感人肺腑的《思舊賦》。賦前有小序。謂:   余與嵇康、呂安〔6〕居止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後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言而嘆,故作賦云:   WWW.HQDOOR.COM▲虹▲QIAO書吧▲ 第2節:百 姓(2)     ……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賤二子之遺迹兮,歷窮巷之空廬。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7〕,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託運遇於領會兮,寄余命於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停駕言其將邁矣,遂援翰而寫心。〔8〕   向秀通過序言和正文,對亡友嵇康予以高度的讚揚和深切的懷念,含蓄而又十分巧妙地揭露了司馬氏統治集團的兇殘,字裡行間,凝聚著血淚。寫這樣的文章,在政治上是要冒很大風險的。向秀對嵇康的深情厚誼,在此得到充分的體現。〔9〕   嵇康為什麼會被司馬昭殺害?這涉及到兩個人:呂安(?—262年)與鍾會(225—264年)。呂安是嵇康的好友。後來呂安被其兄誣告不孝、撾母成罪,牽連到他,蒙冤下獄。嵇康在牢房裡悲憤難禁,寫下《幽憤詩》,仰天長嘆:「……煌煌靈芝,一年三秀。予獨何為,有志不就!」(《古詩源》卷六)但是,將他置於死地的,還是鍾會。鍾會是司馬昭的黨羽,與呂安的哥哥關係密切。鍾會曾經帶著隨從去察看嵇康的動向,見面後,嵇康對他不屑一顧,奚落他說:「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悻悻然地回答:「有所聞而來,有所見而去。」後來,他向司馬昭進讒,說嵇康、呂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並誣告嵇康要幫助丘儉謀反,司馬昭遂將嵇康、呂安一併殺害。臨刑前,太學生三千人為嵇康求情,但絲毫未能打動司馬昭殘忍的心。由此我們知道,當時的政治形勢是多麼嚴酷。司馬氏在與曹氏集團的鬥爭中獲勝,是擁護還是反對司馬氏政權,是士大夫面臨的政治抉擇。   竹林七賢也不例外。在嚴峻的政治現實面前,山濤、王戎採取了與司馬氏合作的態度。山濤的妻子與司馬懿的妻子宣穆皇后是表姊妹。因有這層關係,山濤去拜見司馬師時,司馬師命司隸舉秀才,除郎中,後官運亨通,受到司馬昭的高度信任。山濤原本是嵇康的好友,他曾對其妻說,能夠成為他的摯友者,只有嵇康與阮籍。山濤在升任散騎常侍後,原來擔任的選曹郎的官職便空缺,他覺得這個職務很重要,便推薦嵇康擔任。嵇康認為這是對他的侮辱,是與他的政治態度水火不容的,因而憤怒地寫下中國文學史上的不朽佳作《與山巨源絕交書》: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願畢矣。……若吾多病困,欲離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於相致,時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於此也。野人有膾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獻之至尊,雖有區區之意,亦已疏矣。願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並以為別。嵇康白。〔10〕   政治立場的嚴重分歧,終於使嵇康與山濤分道揚鑣。此後嵇康是否真的與山濤斷絕了一切往來,難於稽考。但他臨刑時,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卻深情地對兒子嵇紹說:「巨源在,汝不孤矣。」他相信自己死後,山濤會照顧他的兒子的,可見他的內心深處,仍然是把山濤看成要好的朋友的,並不因政見不同而影響他與山濤的友情。此後,嵇紹得到山濤的推薦,被晉武帝任為秘書丞,歷任諸職,後拜侍中。盪陰之敗,嵇紹以身護衛晉惠帝而死,成為晉室忠臣。嵇康未看錯山濤之為人,而這樣的情誼又是多麼可貴。   二、 師 生 之 誼〖1〗(一) 孔子師徒我國素有尊師重道的傳統。至遲在明末清初,家家戶戶開始供奉「天地君親師」的牌位」〔11〕。師生之誼,佳話頻出。   孔子是平民教育的祖師爺,桃李滿天下。七十二賢人,大概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孔子與他們的關係,如父子,如兄弟,真可謂莫逆之交。顏回家境貧寒,居蓬門陋巷,食不果腹,卻立志苦讀,不斷向孔子問學。孔子表揚他在艱難的生活環境中「不改其樂」,要別的弟子向他學習。子路好勇,身強力壯,有武功在身,成了孔子的義務警衛員,忠心耿耿。孔子本來經常遭到小人的辱罵、攻擊,「惡聲不絕於耳」,自從有了子路這個好學生、小兄弟之後,小人不敢再在孔子面前放肆,他的耳根清凈多了。   ▲虹▲橋▲書▲吧▲BOOK.HQDOOR.COM 第3節:百 姓(3)     孔子身前始終不得志,周遊列國,到處漂泊,「惶惶如喪家之犬」〔12〕,十四年間,顛沛流離,經歷了許多艱難困苦。孔子被迫從衛國去陳國時,途中經過匡(今河南長垣縣西南)地,因匡人誤把他當成殘害過他們的陽虎,被圍攻了五天;在陳、蔡邊界,陳、蔡兩國的掌權大夫都派了一些服勞役的人去圍困他,使他陷入絕糧的困境;齊國大夫想害他,宋國的司馬桓想殺他;如此等等。但是,孔子始終沒有灰心喪氣,甚至在身陷危境時,仍誦詩、唱歌、彈琴。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他的弟子們始終不改初衷,追隨左右,保護他,安慰他,他從弟子們身上,吸取了精神力量;當然,他也反覆教誨弟子,「君子固窮」,君子即使陷入困境,仍能堅持操守,而小人陷入困境,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正是在逆境的種種磨難中,孔子與弟子們的情誼,經受了嚴峻的考驗,為後世所師法。   (二) 「程門立雪」     師生之誼的基礎,是彼此尊重,教學相長。當然,前提是尊師。「程門立雪」的故事,堪稱典型。   程顥像   程頤像 所謂程門,是指宋代理學家程頤(1033—1107年),字正叔,世稱伊川先生。其兄程顥(1032—1085年),字伯淳,世稱明道先生。這就是中國思想史上著名的二程,又因地域故,其學被稱為「洛學」。他們和另一位理學權威朱熹(1130—1200年),成為一大學派之首,號稱「程朱」。二程的思想基本一致,小程自己也說他「與大哥之言無殊」。在認識論上,他們都把理作了唯心主義的解釋,並以此作為哲學的最高範疇。不過,他們在對理的解釋上,畢竟是有差別的。大程較多地強調內心靜養,不太重視外知。而小程比較強調由外知以體驗內知,也就是由外界的格物,以達到致知的過程。後來朱熹正是沿著小程的方向,發展出龐大的客觀唯心主義的思想體系。在政治思想方面,二程傾向於唐代中葉以前中國封建社會前期的某些制度,重視門第,贊同薦舉制,反對王安石(1021—1086年)變法。   二程當時具有很大的社會影響,有不少弟子。其中有兩位,叫楊時(1053—1135年)、游酢(1053—1132年)。楊、游二人,原先拜程顥為師,程顥去世後,他們雖然都已年逾四十,而且都已考中了進士,有了相當的社會地位,但他們並不以此為滿足,繼續求學,去拜見程頤。當他倆來到程家時,正巧此公在假寐。楊、游二人見狀,非常恭敬地垂手侍立一旁,一聲不吭,等候老夫子睜開眼來。一直等了好久,程頤才睜開眼。此時正值隆冬,不知從何時起,瑞雪紛紛,已積下一尺多深。〔13〕從此,「程門立雪」的故事不脛而走,後來朱熹在《朱子語錄》中也予以記載,更擴大了這個故事的影響。程頤後來對他倆教誨不倦顯然是被楊、游的求學誠心所感動。楊時、游酢各有建樹,楊時成就更大,把二程思想傳播至江西、福建,並創立閩學這一學派。程頤曾對坐客很自豪地說:「吾道南矣。」程頤去世後,楊時著《中庸義》,在《序》中深情地回憶說:   予昔在元豐中,嘗受學明道先生之門,得其緒言一二,未及卒業而先生沒。繼又從伊川先生。未幾先生復以罪流竄涪陵,其立言垂訓為世大禁,學者膠口無敢復道。……追述先生之遺訓,著為此書,以其所聞,推其所未聞者,雖未足盡傳先生之奧,亦妄意其庶幾焉。   楊時冒著政治風險,繼承、光大老師的學術,難能可貴。楊時還精心編輯二程的精彩言論為《粹言》二卷,後來收入《河南二程全書》,對宣傳二程思想起了重要作用。可以說,這是他獻給已故老師的最好禮物,「程門立雪」結下的師生情誼,確實像雪那樣潔白明澈。   (三) 倪瓚、左光斗、史可法   倪瓚(1301—1374年),字元鎮,號雲林,無錫梅里人,元末著名畫家。「酷好讀書,尊師重友。」〔14〕鞏昌王文友,刻苦攻讀,譽聞鄉里,倪瓚之兄倪文光,特地聘請他教授倪瓚和另一位弟弟。王文友「老而無嗣」〔15〕,倪瓚已經家道中落,仍勉力供養,視同家中長輩。王文友卒後,他料理後事,買油杉棺葬於芙蓉峰旁。下葬那天,無錫「士友皆至」〔16〕,可謂隆重。作為江南高標拔俗的一代名士倪瓚,能如此對待老師,難能可貴。   ←虹←橋書←吧←WWW.HQDOOR.COM 第4節:百 姓(4)     明末左光斗(1575—1626年)、史可法(1602—1645年)的師生情誼,更是感人肺腑。   左光斗,字遺直,一字共之,號浮丘,人稱淪嶼先生,安徽桐城人。萬曆三十五年(1607年)進士,授御史。左光斗在視學京畿時,有一天,風雪嚴寒,他帶了幾名隨從,騎馬微行,走到一座古廟,便進去避風雪。只見廡下一個書生正在伏案而睡,案旁放著一篇剛剛寫好的文章。左光斗悄悄拿起這篇文章看,讀畢,即脫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外套,蓋在這個書生身上,並給他關好門。他向寺僧打聽,此人是誰?和尚告訴他:這是大興書生史可法。等到會試時,書吏喊到史可法的名字,左光斗審閱了他送上的試卷,即面署第一。他將史可法召入,讓他拜見自己的妻子,說:「我的幾個孩子都碌碌無能,將來能繼承我的抱負、事業的,只有這位學生了!」對史可法寄予無限希望。後來的事實證明,史可法沒有辜負左光斗的期望。   天啟五年(1625年),發生了「楊左六君子事」,也就是楊漣、左光斗等「六君子」關在詔獄受盡迫害的政治事件。其餘四位是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他們原來分別擔任副都御史、僉都御史、給事中、御史、太僕寺少卿、陝西副使之職,這時均已罷官。起先,閹黨頭子魏忠賢(1568—1627年)拉大旗作虎皮,捏造罪名,把楊漣等六人拖到天啟初年曾任內閣中書的汪文言冤案中,捕入詔獄。後來又進一步下毒手,「坐納楊鎬、熊廷弼賄,則封疆事重,殺之有名」〔17〕。這樣,楊漣等人就被分別誣陷為接受楊鎬、熊廷弼(1569—1625年)賄賂,導致明軍在關外與後金(清)之戰中喪師辱國的可怕罪名(按:熊廷弼的被殺,也純屬冤案)。「六君子」在獄中受到殘酷的拷打、虐待,一個個都慘死於獄中〔18〕。   在左光斗下詔獄後,史可法早晚都守在獄門之外,但閹黨防備甚嚴,難以入獄中探視。後來,他聽說左光斗被炮烙,危在旦夕,心憂如焚,便拿出五十兩銀子,向看守監獄的士兵哭訴,允許他探望左光斗,士兵被感動。有一天,他讓史可法換上破衣服,穿上草鞋,背上柳條筐,手拿長鏟,儼然是個掏糞工,引至獄中左光斗處。史可法只見老師席地倚牆而坐,面額焦爛難以辨認,左膝以下筋骨都脫落了。史可法跪在左光斗面前,抱住其膝蓋哭泣,左光斗聽出是史可法的聲音,而眼睛又無法睜開,大怒道:「這是什麼地方!而你竟來到這裡,國事敗壞到這種地步,老夫已經完了,你還輕身而不顧大義,天下事誰還能擔當!不快去,不要等奸人構陷,我今天就撲殺你!」說著便摸地上刑具,作投擊的樣子。史可法一聲不敢吭,趕緊走出大牢,後來經常流著眼淚對人說:「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19〕明朝滅亡後,史可法在南明抗清鬥爭中,時時不忘左光斗的教誨,行軍途中,路過桐城時,必定到左光斗家中問候太公、太師母起居,拜左夫人於堂上。後在揚州以身殉國,與左光斗先後輝映,同垂不朽。   (四) 顧炎武的《廣師篇》   孔子曾經教導他的弟子,「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有過失不要怕改正,「過而改之,不是過也」,「過而不改,是謂過矣」。這在實際上是提倡廣師,也就是廣泛地拜能者為師。中國歷史上不少有傑出成就的大學者,正是這樣做的。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大學者顧炎武(1613—1682年),曾經寫過一篇名文《廣師》,謂:   苕文汪子刻集,有《與人論師道書》,謂: 「當世未嘗無可師之人,其經學修明者,吾得二人焉,曰: 顧子寧人(按: 即顧炎武),李子天生。其內行淳備者,吾得二人焉。曰: 魏子環極,梁子曰緝。」炎武自揣鄙劣,不足以當過情之譽,而同學之士,有苕文所未知者,不可以遺也,輒就所見評之: 夫學究天人,確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讀書為己,探賾洞微,吾不如楊雪臣;獨精三禮,卓然經師,吾不如張稷若;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堅苦力學,無師而成,吾不如李中孚;險阻備嘗,與時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聞強記,群書之府,吾不如吳任臣;文章爾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錫鬯;好學不倦,篤於朋友,吾不如王山史;精心六書,信而好古,吾不如張力臣。至於達而在位,其可稱述者,亦多有之,然非布衣之所得議也。〔20〕   ▲虹橋▲書吧▲BOOK.HQDOOR.COM 第5節:百 姓(5)     這裡,我們不僅清楚地看出顧炎武的虛懷若谷,更重要的,使我們得以了解,他是以那些好友為師的。這些他所崇敬的師友,大部分都是北方人,是他從順治十四年(1657年)遠遊北方以避禍的二十五年間陸續認識的。如萬壽祺(1603—1652年)、任子良、程先貞(1607—1673年)、張爾岐(1612—1677年)、徐東痴(1611—1683年)、馬(1620—1673年)、劉孔懷、閻若璩(1636—1704年)、傅青主(1607—1690年)、李因篤(1633—?)、王宏撰、李中孚等人。其中除了徐東痴以詩鳴於時,李中孚專攻理學外,其他人均淹貫經史,是清初北方學界的群星。顧炎武與他們相互切磋,使自己耳目一新,擴大了視野,糾正了自己著作中的許多錯誤。如在山東時,唐任臣、張爾岐對音韻、三禮的研究,給他很大啟發;在太原時,閻若璩為他的重要著作《日知錄》精心訂正〔21〕。顧炎武的絕大部分著作,都撰於北方,如《日知錄》、《音學五書》、《山東考古錄》、《孤中隨筆》、《區言》、《譎觚》等。而像《天下郡國利病書》、《肇域志》等傳世巨著,雖然在北游前已經動筆,但補充修改,成其大端,仍在北游之後〔22〕。他在北方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巨大的學術成就,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得到了上述一大批師友的幫助。而沒有他們的誠摯的友誼,顧炎武劃時代的學術成就,肯定是要大為遜色的。   (五) 梁啟超、章太炎、胡適的師生情義   近代鴻儒梁啟超(1873—1929年)、章太炎(1869—1936年)、胡適(1891—1962年)等人的師生情義,也是很感人的。   康有為像   梁啟超年輕時在萬木草堂受業於康有為(1858—1927年),從他那裡接受了今文經學的啟蒙教育,懂得了變法圖存的改良主義的救國之道,康有為是影響他一生的恩師。梁啟超曾回憶當年求學時的情景說: 「啟超年十三,與其友陳千秋同學於學海堂……越三年,而康有為以布衣上書被放歸,舉國目為怪;千秋、啟超好奇,相將謁之,一見大服,遂執業為弟子,共請康開館講學,則所謂萬木草堂是也。」〔23〕民國建立後,康有為仍然充當保皇派,圖謀清室復辟,梁啟超在政治上即與康有為分道揚鑣。但是,當康有為逝世後,梁啟超儘管在天津已經輾轉病榻,還是扶病及時趕到北京,為康有為設祭,並在著作中高度評價康有為的學術成就。當然,他很注意實事求是,並無諛詞。其實,早在康有為還健在時,梁啟超即寫道: 「有為以好博好異之故,往往不惜抹殺證據或曲解證據,以犯科學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有為之為人也,萬事純任主觀,自信力極強,而持之極毅;其對於客觀的事實,或竟蔑視,或必欲強之,以從我……其所以自成家數崛起一時者以此,其所以不能立健實之基礎者亦以此;讀《新學偽經考》而可見也。」〔24〕真可謂知康有為者梁啟超也。   蔡鍔像     梁啟超與自己弟子的情誼,同樣是很深厚的。蔡鍔(1882—1916年)是梁啟超在長沙時務學堂擔任主講時的學生,梁啟超說他在四十名學生中,「稱高才生焉」〔25〕。後來蔡鍔留學日本士官學校,歸國後在江西、湖南、廣西、雲南訓練新軍,擢雲南三十七協協統。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與雲南講武學堂總辦李根源在昆明起義,建立軍政府,任雲南都督。1913年,袁世凱(1858—1916年)將他調至北京,授將軍,不久又委以經界局督辦,但暗中卻加以監視。袁世凱稱帝的圖謀日益公開化後,梁啟超曾冒著很大風險,與蔡鍔「密議倒袁」〔26〕,後來精心策劃蔡鍔逃出北京,改名換姓,取道越南回雲南。抵昆明的第二天,就出任討伐袁世凱的護國軍總司令;而梁啟超則秘密去廣西,說服陸榮廷起義,並自稱總參謀。在反袁鬥爭中,梁啟超、蔡鍔師生,患難與共,捨生忘死。蔡鍔病逝日本後,梁啟超備感哀痛,著文紀念,並在著述中多次寫到蔡鍔。直到蔡鍔逝世十周年時,仍親自至北海公園參加紀念活動。   BOOK.HQDOOR.COM▲虹橋▲書吧▲ 第6節:百 姓(6)     梁啟超像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梁啟超在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擔任導師,培養了一大批歷史學家,成為近代第二代史學家中的中堅。如陳守實(1894—1974年)教授,即為他的高足之一。陳守實先生對梁啟超十分崇敬,把梁氏所輯明遺民、海外孤忠朱舜水(1600—1682年)聯語「氣恆奪而不靡,志恆苦而不弛」當做座右銘,潛心史學,刻苦鑽研。由他親自指導守實先生完成的畢業論文《明史稿考證》,以大量確鑿的證據,證明此書是萬斯同的心血之作,而為王鴻緒剽竊、改竄。梁氏仔細審讀了這篇文章後,在文稿封面寫下評語:「此公案前賢雖已略發其覆,然率皆微詞,未究全讞。得此文發奸伏,貞文先生(按:萬斯同死後,門人私溢曰貞文先生)可瞑於九原矣。然因此益令人切齒於原稿之淹沒,其罪與殺人滅屍者同科也。十五年十二月廿一日啟超閱竟記。」〔27〕梁氏與陳先生情誼深厚。陳先生在研究院求學期內寫的日記中,曾驚嘆「任師天資英發,在不可思議間,非學力所關也」。後來,梁氏因患便血病到協和醫院治療及隨後在天津家中休養期間,陳先生都曾數次前往探視,聆聽教誨,見梁病狀,憂心如焚。梁氏在病中囑陳先生辦的事,他都儘力完成。如王國維(1877—1927年)在昆明湖自沉後,陳先生受梁氏之託與其他弟子一起,向研究院導師募捐,陳寅恪(1890—1969年)等都積極響應,籌足一大筆錢,給王國維立碑。陳先生在清華研究院畢業後,去天津南開中學任教,也是由梁氏親自安排的。梁氏還在病中書贈守實先生對聯,集自溫飛卿的《更漏子》、蘇長公的《念奴嬌》、牛希濟的《生查子》、秦少游的《慶宮春》。全文是:「漱石仁弟乞寫舊集詞句:春欲暮,思無窮,應笑我早生華髮;語已多,情未了,問何人會解連環。丁卯浴佛日梁啟超。」此聯現存,已成珍貴文物。   又如梁氏的另一位高足明清史專家謝國楨(1901—1982年)教授,在清華期內,常常得到梁氏的指導。1926年,他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結業後,即應邀隨梁氏至其天津家中,擔任其子女梁思達、梁思懿等人的家庭教師,同時繼續從梁氏問學。他們同桌吃飯,茶前飯後,經常聽梁氏論學。後來,他回憶梁氏對他的隆情高誼時說:   1927年夏,楨在清華大學研究院結業之後,即館於天津梁任公師家中……先生著述之暇,尚有餘興,即引楨等而進之,授以古今名著,先生立而講,有時吸紙煙徐徐而行,楨與思達等坐而談。先生朗誦董仲舒《天人三策》,逐句講解,一字不遺。余嘆先生記憶力之強,起而問之。先生笑曰: 「余不能背誦《天人三策》,又安能上萬言書乎!」……先生健於談,喜於教誨……每飯余茶後,茗碗之間,為楨講研究歷史之方法,及明末清初甲乙之際史跡,楨輒引筆記之。楨之所以略知史部簿錄之學,纂輯《晚明史籍考》,研治明季「奴變」,清初東南沿海遷界,江南園林建築,以及南明史跡,粗有輯著,皆由先生啟迪之也。〔28〕   梁啟超是近代明清之際史學的開山祖師,謝國楨先生在他的親炙下,予以發揚光大,成果累累,對彼此來說,都是幸何如也!謝先生曾吟哦「憶昔梁門空立雪,白頭愧煞老門生」的詩句,那是過謙了。其實,應當說,若非梁門曾立雪,焉能中外傳盛名?〔29〕   國學大師章太炎(1868—1936年)對本師、學侶、弟子的厚誼,也足為世人風範。   他的本師是清末樸學大師俞樾。俞氏是德清人,三十歲成進士,進了翰林院,旋放河南學政,兩年後被罷官。歸田後,他埋首學術,主攻樸學,旁及藝文。所著《群經平議》、《諸子平議》、《古書疑義舉例》,尤為博大精深。他在著述之餘,主講西湖詁經精舍,培育英才。太炎受業於詁經精舍七載之久,親炙良師,打下了堅實的治學基礎。他對俞樾非常尊敬,至老不渝。俞氏卒後,他親撰《俞先生傳》,盛讚本師的學問成就。但是,太炎對俞樾並不盲從。俞樾對太炎的遊歷台灣,鼓吹反滿,都很不滿,太炎對此當然絕對不能苟同,特地寫了一篇《謝本師》,針對俞樾說他「宣傳革命是不忠,遠去父母之卻是不孝;不忠不孝,非人類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駁斥道:「弟子以治經侍先生,今之經學,淵源在顧寧人,顧公為此,正欲使人推尋國性,識漢虜之別耳,豈以劉殷、崔浩期後生也?」〔30〕這正是「師無道,即叛之」古訓的體現。但儘管如此,並未影響太炎對本師的崇敬之情。   WWW.HQDOOR.COM§虹§橋書§吧§ 第7節:百 姓(7)     太炎一生交友甚多,魚龍混雜,也極自負,但對亦師亦友的學問家,仍是很尊重的,與他們切磋學問,友誼匪淺。如:黃以周(1828—1899年)是周禮專家,所著《禮書通考》達百卷之多,蔚為大觀。太炎盛讚此書「與杜氏通典比隆,其校核異義過之,諸先儒不決之義盡明之矣」。孫詒讓(1848—1908年),浙江瑞安人。所著《周禮正義》、《墨子間詁》、《契文舉例》等,皆傳世之作。太炎對他很佩服,說「詒讓學術,蓋龍有金榜、錢大昕、段玉裁、王念孫四家,其明大義,鉤深窮高過之」〔31〕。宋衡(1863—1911年),平陽人,又名宋恕,通經學,講仁愛,更精研佛學,太炎後來在文章中回憶說:「炳麟少治經,交平子始知佛藏……梵方之學,知微者莫如平子,視天台、華嚴諸家深遠。」〔32〕字裡行間,洋溢著太炎對這幾位師友的深情。   胡適故居   (著者攝於2006年夏)   胡適的學生很多,無論是在早年的上海吳淞中國公學擔任校長,還是後來主持北京大學,他對學生的厚愛,殷殷教誨,都贏得了他們的尊敬;其中一些人成為名滿中外的大學者,對他始終懷著感激之情。如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1893—1980年),是古史辨學派的創始人。但是,在很大程度上,他發起古史辨運動是受胡適講課啟發的結果。民國六年(1917年)七月,胡適從美國學成歸國,九月被聘為北京大學文科教授。他講授《中國哲學史》,所編講義第一章是「中國哲學結胎的時代」,從《詩經》開始,將唐、虞、夏、商拋在一邊,直接從周宣王之後講起,使學生耳目一新。顧頡剛在其所編《古史辨》第一冊的序文中,回憶道:   這一改把我們一班人充滿著三皇、五帝的腦筋驟然作一個重大的打擊,駭得一堂中舌撟而不能下。……胡先生講得的確不差,他有眼光,有膽量,有斷制,確是一個有能力的歷史家。他的議論處處合於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說而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的。……我的上古史靠不住的觀念在讀了《改制考》之後又經過這樣地一溫。……從此以後,我們對於適之先生非常信服。   顧頡剛在1919年一月十七日的日記中,寫道:「下午讀胡適之先生之《周秦諸子進化論》,我佩服極了。我方知我年來研究儒先言命的東西,就是中國的進化學說。」〔33〕1920年,胡適給顧頡剛寫信,讓他標點姚際恆的《古今偽書考》,並借給他知不足齋本作為底本。並予以指點:「我主張,寧可疑而過,不可信而過。」〔34〕這對顧頡剛來說,無疑是進一步的啟示。當然,胡適囑顧頡剛標點此書,也是知道他生活比較困難,好拿一筆稿費,貼補家用。此後,胡適與顧頡剛、俞平伯不斷通信討論《紅樓夢》,或贊同,或駁難,一方面,成就了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改定稿》和俞平伯的《紅樓夢辨》,加深了師生情、學友情。另一方面,顧頡剛再次感受到學習胡適治學方法的重要性。他曾經寫道:「我從曹家的故實和《紅樓夢》的本子里,又深感到史實與傳說的變遷情狀的複雜。」〔35〕凡此,對顧頡剛後來的學術成就,是有深刻影響的。   羅爾綱教授是飲譽中外的太平天國史專家,他嚴謹的學風,對史料的考證辨析功夫,受到史學界的一致好評。在他青年時代,胡適幾乎是耳提面命的恩師。抗戰期間,他著有《師門五年記》(原名《師門辱教記》),追述他三十年代初期住在北京胡適家中邊工作、邊問學的情景。著名歷史學家嚴耕望看了這本書後,說:「深感此書不但示人何以為學,亦且示人何以為師,實為近數十年來之一奇書。」〔36〕羅爾綱在此書的序中寫道:「我這部小書,不是含笑的回憶錄,而是一本帶著羞慚的自白。其中所表現的不是我這個渺小的人生,而是一個平實慈祥的學者的教訓,與他的那一顆愛護青年人的又慈悲又熱誠的心。」〔37〕胡適很重視這本書,在給羅爾綱的信中,曾說這部自傳給他的光榮,比他得到三十五個榮譽博士還大。他在這本書的序中深情地寫道:   虹←橋←書←吧←WWW.HQDOOR.COM← 第8節:百 姓(8)     我的朋友羅爾綱先生曾在我家裡住過幾年,幫助我做了許多事,其中最繁重的一件工作是抄寫整理我父親鐵花先生的遺著。他絕對不肯收受報酬,每年還從他家中寄錢來供給他零用。他是我的助手,又是孩子們的家庭教師,但他總覺得他是在我家裡做「徒弟」,除吃飯住房之外,不應該再受報酬了。……如果我有什麼幫助他的地方,我不過隨時喚醒他特別注意: 這種不苟且的習慣是需要自覺的監督的。……所謂科學方法,不過是不苟且的工作習慣,加上自覺的批評與督責。……我的批評,無論是口頭,是書面,爾綱都記錄下來。有些話是頗嚴厲的,他也很虛心地接受。有他那樣一點一畫不敢苟且的精神,加上虛心,加上他那無比的勤勞,無論在什麼地方,他都會有良好的學術成績。……我一口氣讀完了這本小書,很使我懷念那幾年的朋友樂趣。……從來沒有人這樣坦白詳細地描寫他做學問經驗,從來也沒有人留下這樣親切的一幅師友切磋樂趣的圖畫。〔38〕   胡適、羅爾綱師徒充滿感晴色彩的話,令人感動,但並無半點誇張。胡適是名流,家中常有貴客臨門。每當羅爾綱遇到這些客人,胡適給客人介紹時,總要隨口誇獎一兩句,既是鼓勵,更是安慰;有時家中有特別的宴會,胡適便預先通知他的堂弟胡成之,接羅爾綱去做客一天;羅爾綱回廣西探親返京,胡適一天兩次親自去火車站迎接;有時一天給羅爾綱寫兩封信,指導他的學業;甚至因病住在醫院,仍然在深夜伏案給羅爾綱寫信,具體指導他研究湘軍志,並逐條列出十條要點;如此等等。胡適對羅爾綱的關懷,從學業到生活,都是無微不至的。   三、 吳中四才子的深誼   唐寅像 明朝前期的江南唐寅(1470—1523年)、文徵明(1470—1559年)、徐禎卿(1479—1511年)、祝允明(1461—1527年)被稱為「四才子」。他們在文壇、畫壇上具有重大影響,唐寅、祝允明更因民間傳說、彈詞、戲曲的渲染,至今仍是家喻戶曉的人物。自古文人相輕,但四才子之間,並不因各人均才高八斗而互相輕慢,而是過從甚密,甚至患難與共,留下很多佳話。   唐寅,字子畏,又字伯虎,後改字子畏,自號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逃禪仙吏、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等。他是吳中畫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與大畫家沈周(1427—1509年)、仇英及他的好友文徵明,在美術史上唐寅《王鏊出山圖卷》   故宮博物院藏   光芒四射,被稱為「明四家」。弘治十一年(1498年)應天府鄉試第一。當時座主梁儲(1451—1527年)對他的文章很欣賞,看罷考卷驚嘆曰:「士固有若是奇者耶,解元在是矣。」〔39〕除鼓勵慰勉外,返京後,還將他的文章推薦給次年會試主考程敏政觀看,並讚揚說:「其人高才,此不足以畢其長,惟君卿獎異之。」〔40〕後來,唐寅即涉嫌和程敏政作弊,「交通題目」,被廢棄終身,程敏政亦被迫辭官歸里。唐寅經受這場磨難後,深感仕途險惡,放浪形骸於酒色山水之中,詩文繪畫的名聲卻譽滿四海。在寧王朱宸濠的叛亂中,他故意佯狂酗酒,放誕無禮,得以保全清白,因而也給他帶來更大的名聲。他「頹然自放,謂後人知我不在此」〔41〕,內心是孤寂的。   文徵明畫   故宮博物院藏文徵明,初名璧,以字行,後更字征仲,別號衡山。他在十六歲時,其父溫州知府文林卒,吏民醵千金致意,他全部退還,而因其父是位清官,無家貨,他穿的衣服都很破舊;朱宸濠曾重金禮聘,他辭病不赴;他的詩文書畫,成就很大,人皆寶之,但卻從不用來與富豪權貴做交易,周、徽等藩王「以寶物為贈,不啟封而還之」〔42〕。可謂才華橫溢,鐵骨錚錚。他活到九十歲,堪稱人瑞,晚年經常告誡其子孫:「吾死後,若有人舉我進鄉賢祠,必當嚴拒之。這是要與孔夫子相見的,我沒這副厚臉皮也。」〔43〕他的自謙、自律,足為世人風範。   祝允明,字希哲,號枝山,長洲人。「五歲作徑尺字,九歲能詩」〔44〕,「超穎絕人,讀書過目成誦,巨細精粗,咸貯腹笥」〔45〕。弘治壬子(1492年)舉於鄉,後連試禮部不第,除興寧知縣,遷應天府通判,不久即辭歸。因其右手枝指,自號枝指生。他好酒色六博,善度新聲,有時還粉墨登場。海內慕其盛名,攜銀登門求文求字的,他動輒拒而不見,而等他冶遊時,「使女伎掩之,皆捆載以去」。回家不問七件事,得錢便在家中呼朋喚友豪飲,花光拉倒。出門時,往往屁股後面跟著向他討債的人。去世時,幾乎連辦喪事的錢都沒有。   ▲虹橋▲書吧▲BOOK.HQDOOR.COM▲ 第9節:百 姓(9)     徐禎卿,字昌,一字昌國,常熟人,後遷吳縣。他「天性穎異,家不蓄一書,而無所不通」〔46〕。精於詩歌,「文章江左家家玉,煙月揚州樹樹花」之類警句,傳誦一時。弘治乙丑(1505年)舉進士,由於其貌不揚,只授大理左寺副〔47〕,後因罪被貶為國子博士,卒時才三十二歲。史書評論他「詩煉精警,為吳中詩人之冠,年雖不永,名滿士林」〔48〕。   由此可知,上述四人皆非等閑之輩。幾人很早就相識。其中祝允明年齡居長,比唐寅、文徵明大十歲,而這二位又比徐禎卿大約長十歲。唐寅和祝、文二氏,關係則更為密切。文徵明的畫師承沈周,而唐寅也是沈周間接的學生。弘治十二年(1499年),唐寅卷進科場風波,身陷囹圄後,寫信給文徵明,希望他看在友誼的分上,照顧自己的弟弟唐申,文謂:   ……仆幸同心於執事者,於茲十五年矣。……吾弟弱不任門戶,傍無伯叔,衣食空絕,必為流莩。仆素論交者,皆負節義;幸捐狗馬餘食,使不絕唐氏之祀,則區區之懷,安矣樂矣!尚復何哉?   唯吾卿察之!〔49〕   後來又在給文徵明的信中,真誠地袒露心跡,晚明小品文大家袁中郎(1568—1610年)讀後,非常感動地說:「真心實話,誰謂子畏狂徒者哉?」〔50〕這封信的全文是:   寅與文先生征仲交三十年,其始也丱而儒衣,先太僕愛寅之俊雅,謂必有成,每每良燕必呼共之。爾後太僕奄謝,征仲與寅同在場屋,遭鄉御史之謗,征仲周旋其間,寅得領解。北至京師,朋友有相忌名盛者,排而陷之,人不敢出一氣,指目其非;征仲笑而斥之。家弟與寅異坎者久矣,寅視征仲之自處家也,今為良兄弟,人不可得而間。寅每以口過忤貴介,每以好飲遭鴆罰,每以聲色花鳥觸罪戾;征仲遇貴介也,飲酒也,聲色也,花鳥也,泊乎其無心,而有斷在其中,雖萬變於前,而有不可動者。昔項橐七歲而為孔子師,顏、路長孔子十歲;寅長征仲十閱月,願例孔子以征仲為師,非詞伏也,蓋心伏也。詩與畫寅得與征仲爭衡;至其學行,寅將捧面而走矣。寅師征仲,惟求一隅共坐,以銷鎔其渣滓之心耳,非矯矯以為異也;雖然,亦使後生小子,欽仰前輩之規矩丰度,征仲不可辭也。〔51〕   文徵明《惠山茶會圈卷》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由此可知,文徵明平素生活很檢點,不肯涉足澀情場所,與唐寅的浪蕩行徑,可謂大異其趣,但卻能道不同而相謀,並成為莫逆之交。據明人《焦窗雜錄》載,唐寅有時捉弄文徵明,某次他先將妓女藏在舟中,然後邀文徵明同游石湖,酒半酣,唐寅高歌,叫妓女出艙進酒,文徵明大吃一驚,執意離船而去,幾乎跌入水中,只好臨時雇了一艘小船回家。   文徵明與祝允明的交誼,在他們的上一代就已開始。文徵明學字於祝允明的岳父李應禎,李死後家貧無以為殮,就是由文徵明的父親文林籌辦喪葬之費的。祝允明與唐寅更是情投意合,不是弟兄,勝似弟兄。唐寅早年放浪縱酒,祝允明規勸他,唐寅因此苦讀一年,得戴解元桂冠。唐寅卒後,祝允明哀痛至極,夢魂縈繞,寫了《夢唐寅、徐楨卿亦有張靈》、《哭子畏》、《再哭子畏》等詩,懷念之情,溢於字裡行間。他還親筆寫了《唐伯虎墓志銘》,堪稱是他與唐寅友誼的實錄:   子畏死,余為歌詩,往哭之慟;將葬,其弟子重請為銘,子畏余肺腑友,征子重且銘之。……子畏糞土財貨,或飲其惠,諱且矯,樂其菑,更下之石,亦其得禍之由也。桂伐漆割,害雋戕特,塵土物態,亦何傷於子畏?余傷子畏……有過人之傑,人不歆而更毀;有高世之才,世不用而更擯;此其冤宜如何已?……子畏罹禍後,歸好佛氏,自號六如,取四句偈旨。治圃舍北桃花塢,日般飲其中,客來便共飲,去不問,醉便頹寢。子重名申,亦佳士,稱難弟兄也。銘曰:   穆天門兮夕開,吾乘兮歸來。睇桃兮故土,迴風沖兮蘭玉摧。不兜率兮猶徘徊,星辰下上兮雲雨漼。椅桐輪囷兮稼無滯穟,孔翠錯燦兮金芝葳蕤,碧丹淵涵兮人問望思。〔52〕   蟲工木橋◇BOOK.HQDOOR.COM◇歡◇迎訪◇問◇ 第10節:百 姓(10)     明刊本卓人目作雜劇《花肪緣》插圖   該劇寫唐伯虎、文徵明、祝允明游湖,唐伯虎對花舫中一女婢一見鍾情,苦苦追求,最後終成眷屬的故事,劇情類似話本《唐伯虎點秋香》。   大概是唐寅和祝允明都是性情中人,又是肺腑之交,製造了不少風流韻事,甚至直到今天,仍在民間流傳。如:唐寅曾夏天拜訪祝允明,剛好是允明醉後,裸體縱筆疾書,了不為謝。唐寅跟他開玩笑說:「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允明立即答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53〕可見他即使是醉了,也沒有忘記與唐寅的友情。他倆曾浪遊揚州,極聲伎之樂,把袋中的銀子花個精光。他們聽說鹽使課稅很重,因而宦囊幾乎撐破,便化裝成蘇州玄妙觀的道士,前去化緣,並自我介紹:別看我們是窮道士,認識的朋友都是名流,連我們蘇州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祝枝山,都是我們的好友。您如果瞧得起我們,請隨意考考我倆。鹽使把手一指說,就以盆景牛眠石為題,共賦律詩一首。唐寅、允明當即一人一句,寫成一首:「嵯峨怪石倚雲間(唐寅),拋擲於今定幾年(允明);苔蘚作毛因雨長(唐寅),藤蘿穿鼻任風牽(允明)。從來不食溪邊草(唐寅),自古難耕隴上田(允明);怪殺牧童鞭不起(唐寅),笛聲斜掛夕陽煙(允明)。」鹽使大為欣賞,傳令蘇州府長洲、吳縣,出銀五百兩,作為修葺玄妙觀的費用。後來唐寅、祝允明趕回蘇州,設法取出這筆銀兩,召集好友與妓女暢飲數日。鹽使知道此事後,頗不悅,「心知兩公,然惜其才名不問也」〔54〕。此事頗有傳奇色彩。   四人中,徐禎卿去世較早,但仍留下他與唐寅、祝允明等交好的篇章。他曾給唐寅寫小傳,盛讚他「雅資疏朗,任逸不羈」,並在傳末系讚詞一首,曰:   有鳥驕斯,高飛提提。飲擇清流,棲羞卑枝。盪激揚,操比俠士。超騰踔詭,又類君子。長鳴遠慕,顧命儔似。猥敘苦辛,仍要素辭。與子同心,願各不移。恆共努力,比翼天衢。風雨凌敝,水勿散飛。天地閉合,乃絕相知。〔55〕   讚詞的最後四句,充分顯示了他對唐寅的深情。對於文徵明,他也寫了小傳。讚美他「性專執,不同於俗,不飭容儀,不近女妓,喜淡泊。儔類有小過,時見排抵。人有薄技,亦往往嘆譽焉。」並誦詩曰:「……磁石能引針,砥礪乃獨堅。鸞鳳不從群,何況於高賢。含和而不同,聖哲所稱焉。飛蠅惡熱羹,最哉復何言。」〔56〕他對文徵明,實在是敬重之不暇。   張靈 《秋林高士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這四位才子還有一位差不多共同交結的好友張靈。他字夢晉,吳縣(今蘇州)人,生卒年不詳。善畫人物山水,筆致秀逸;詩文也很清麗。他家境貧寒,卻生活狂放浪漫。史載:唐寅「與里狂生張靈縱酒」〔57〕云云,可見二人關係的密切。據他的好友之一徐禎卿記載,張靈「不為鄉黨所禮,惟祝允明嘉其才,因受業門下,嘗作文以厲之」〔58〕。可見祝允明與他是亦師亦友。唐寅與他交誼最深。他倆還是郡學生時,有位鄞縣人方誌來督學,了解到唐寅的一些情況,企圖中傷,張靈得知後,滿臉愁容,唐寅問他為什麼如此愁眉不展?他答道:「獨不聞龍王欲斬有尾族,蝦蟆亦哭乎?」〔59〕令人忍俊不禁。他曾與唐寅、祝允明在虎丘冒著雨雪,假裝乞丐,唱蓮花落,討來錢後就買酒在寺中痛飲,還說「此樂惜不令太白知之」〔60〕。張靈很不得志,有時家中無隔宿之糧,父母及妻子終日愁思嘆息,這樣的窘境,扭曲了他的性格,常常變得狂妄不近人情,唐寅卻能體諒他,不予計較。某日,有客去拜訪張靈,張靈正坐在豆棚下,舉杯獨酌,津津有味,竟不看來客一眼,其人含怒而去。接著去拜訪唐寅,告訴他張靈所為,責怪他的無禮,唐寅卻笑著說:「汝譏我!」〔61〕這簡張靈繪《招仙圖》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直是代朋友受過了。他對張靈的畫是很欣賞的,有時在他的畫上題詩,如:「綠崖入翠微,嵐氣濕羅衣;澗水浮花出,松雲伴鶴飛。行歌樵互答,醉卧客忘歸;安得依書屋?開窗碧四圍。」〔62〕顯然與張靈的畫是珠聯璧合,水乳茭融。   §虹§橋§書§吧§WWW.HQDOOR.COM 第11節:百 姓(11)     四才子對於一般的友人,也很重視交誼,對於老師,更念念不忘。如唐寅對他的座師王鏊(1450—1524年),一直感激不已。今日故宮博物院還藏有唐寅作「王鏊出山圖卷」,紙本墨筆,下署「門生唐寅拜寫」〔63〕,畫出了王鏊的神韻,也畫出了唐寅對他的一往情深。   四、 明末四公子的友情   明末四公子是指桐城方密之(以智)(1611—1671年)、陽羨(今宜興)陳定生(貞慧)(1604—1656年)、歸德(今商丘)侯朝宗(方域)(1618—1654年)、冒襄(辟疆)(1611—1693年)。他們的父親,都是晚明政治舞台上的名人。這四位書生,聯絡東林黨的後裔和在南方有很大影響的政治組織復社成員,互通聲氣,砥礪名節,議論朝政,反對宦官專權。明朝滅亡,福王朱由崧(?—1646年)在南京重建弘光小朝廷後,依然是閹黨阮大鋮(1587—1646年)、馬士英(?—1646年)把持朝政,在殘山剩水間作威作福。不久,東林子弟顧杲、黃宗羲(1610—1695年)等在南京張貼反對閹黨的《留都防亂公揭》,震動朝野,陳貞慧、侯朝宗等都參與策劃,並在公揭上簽名。   吳偉業有關水繪圖手跡明清之際的著名文學家吳偉業(1609—1671年)曾寫道:「……往者天下多故,江左尚晏然,一時高門子弟,才地自許者,相遇於南中……陽羨陳定生、歸德侯朝宗與辟疆為三人,皆貴公子。定生、朝宗儀觀偉然,雄懷顧盼,辟疆舉止蘊藉,吐納風流,視之雖若不同,其好名節持議論一也。以此深相結。」〔64〕可見是共同的政治抱負,使他們走到一起來了。他們常常聚會,甚至是「無日不連輿接席,酒酣耳熱,多咀嚼大鋮,以為笑樂」〔65〕。   冒襄中年像   采自冒舒《掃葉集》,三聯書店出版   四人中,活得最長,被譽為「一代風騷主壇坫」〔66〕的,是冒襄。入清後,他始終以遺民身份隱居不仕,家中的水繪園,有花木林泉之盛,是東南名園之一。他交友遍天下,從晚年裒輯的《六十年師友詩文同人集》來看,曾先後與他交好的文友有黃宗羲、倪元璐(1593—1644年)、董其昌(1555—1636年)、王鐸(1592—1652年)、錢謙益(1582—1664年)、陳繼儒(1558—1639年)、范景文(1587—1644年)、黃道周(1585—1646年)、徐乾學(1631—1694年)、施世綸〔67〕等幾十位,幾乎囊括了明清之交即明末至康熙前期著名文學家、畫家、書法家、詩人的大半,可見其交友之廣。這沒有一腔熱忱是絕對做不到的。   董小宛畫像冒襄的同時代人劉體仁,在《書水繪園二集後》一文中說:「士之渡江而北、渡河而南者,無不以如皋為歸」;「及家貧,猶不敢謝客,而身則皤然老矣」。這是冒辟疆一生的一個重要方面。正如他的後裔著名老作家冒舒先生所說:「至於他和陳圓圓、董小宛的風流韻事,在辟疆的整個歷史上並不佔重要地位。」〔68〕當然,血濃於水。四公子之間的友誼,經受過明清易代之際巨大政治磨難的考驗,是一般朋友難以企及的。以侯朝宗來說,方密之送給他的一件衣服,他視如拱璧,愛不釋手。他在《與方密之書》中寫道:   方密之像     ……仆與密之交遊之情,患難之緒,每一觸及,輒數日營營於懷。及至命筆,則益茫然無從可道。猶憶庚辰,密之從長安寄仆絲之衣,仆常服之。其後相失,無處得密之音問,乃遂朝夕服之,無斁垢膩所積,色黯而絲駁,亦未嘗稍解而浣濯之,以為非吾密之之故也。乙酉、丙戌後制與今時不合,始不敢服,而薰而置諸上座,飲食寢息,恆對之唏噓。……衣可更也,是衣也密之所惠,不可更也。吾他日幸而得見吾密之,將出其完好如初者以相似焉,蓋仆之所以珍重故人者如此。密之或他日念仆而以僧服相過,仆有方外室三楹,中種閩蘭粵竹,上懸鄭思肖畫無根梅一幅,至今大有生氣……當共評玩之。〔69〕   他與陳貞慧更形似手足,親上加親。他有《送陳生歸義興》詩謂:「宛水中央一去船,清秋細草尚綿芊。東江族望多才俊,不及平原作賦年。」〔70〕他曾住在陳貞慧家避過難,成了生死之交,並結為兒女親家:將自己的幼女許配給陳貞慧的次子宗石,舉行過訂婚儀式。他在《贈陳郎序》一文中寫道:   ※BOOK.HQDOOR.COM※虹※橋書※吧※ 第12節:百 姓(12)     侯朝宗像   陳郎者,余幼婿也。名宗石,字日子萬。……乙酉春正月,有王御史者阿大鋮意,上奏責浙直督府捕余,余時居定生舍,既就逮,定生為經紀其家事,瀕行,送之舟中,而握余手曰: 子此行如不測,故鄉又未定,此累累將安歸乎?吾家世與子之祖若父暨子之身無不同者,今豈可不同休戚哉,盍以君幼女妻我季子?余妻遂與陳夫人置杯酒定約。〔71〕   此時,朝宗女方三歲,貞慧子還比她小一歲。八年後,朝宗再訪宜興,宗石已十歲,聰敏健談,朝宗平素不能飲酒,竟高興得連連喝了幾大杯。並寫了一首《種松歌》贈宗石,加以鼓勵:「種樹當種松,生兒當生龍。松能參天三百尺,龍能騰地九萬重。君家小子無乃是,出揖丈人何從容。眼光奕奕陳維崧像   逼我寒,問所讀書音如鍾。十歲抗首復伸眉,其意頗不屑吳儂。君家少保古哲人,我欲見之恨無從。爾翁當時稱有道,今住青門老為農。五陵佳氣詎遂無,善卷洞口暮采葑。高義乾坤誰識得?定知有爾亢其宗。君不見洛陽桃李媚春風,三月開花作意紅。轉瞬落葉已辭枝,惟有霜皮傲崆峒。又不見鮒魚數寸口喁喁,陂澤江海不相通;才欲過河旋涸轍,安知首尾接空。」〔72〕朝宗對貞慧的長子、著有《湖海樓集》的詩人陳維崧(1625—1682年,字其年,號迦陵),也很讚賞,寫了《陽羨歌答陳生》詩給他,末段是:「……君不見大梁侯生游吳越,霜吹兩鬢侵馬骨,人生相見如參商,細記壬辰冬十月。」〔73〕詩中絲毫未擺世叔的架子,很珍視他與下一代的友誼。後來,陳貞慧病故,陳維崧屢應鄉試不中,去投奔他父親的老友冒襄,在他家讀書做客,而且一住十年,與冒襄酬唱,相處甚歡。顯然,明末四公子的友情,在他們的下一代,得到了進一步發展。   五、 納蘭性德與顧貞觀的千古絕唱   納蘭性德像納蘭性德(1655—1685年),初名成德,後避東宮嫌名,改曰性德,字容若。其父是權傾一時的太傅明珠。他十七歲時補諸生,次年舉順天鄉試,康熙丙辰(1676年)應殿試,賜進士出身,選授三等侍衛,不久晉一等。自幼穎慧,尤喜填詞。好交友,為人排憂解難,往往「謀必竭其肺腑」。   江南文士嚴繩孫(1623—1702年)、顧貞觀(1637—1714年)、陳維崧、姜宸英(1628—1699年)等,都是他的好友,顧貞觀更與之相知極深。貞觀,字華峰,號梁汾,無錫人。康熙丙午(1666年)順天舉人,擢秘書院典籍。戊申(1668年)丁外艱歸,丙辰(1676年)復入京,館於明珠家,與納蘭性德成為摯友。有時他登上納蘭性德的讀書樓,性德即命家人撤去樓梯,與顧貞觀縱談古今,論詩填詞。他們二人精心營救吳江文士吳漢槎(1631—1684年)的事迹,是中國政治史、文化史上膾炙人口的篇章。   吳梅村像   清人繪,故宮博物院藏   吳漢槎,名兆騫,漢槎是他的字,以字行。少有雋才,童時作膽賦五千言。大詩人吳偉業將他和松江的彭師度(1624—?)、宜興陳維崧看成是「江左三鳳」。順治十四年(1657年)罹科場獄,後被判刑,流放至吉林寧古塔。順治十四年是丁酉年,故通稱丁酉科場案,在清初南北發生的多起科場案中,名聲最大,其中的重要原因,是由於吳漢槎的盛名。但正如前輩明清史專家孟森(1868—1938年)所說,吳漢槎的「《秋笳集》,亦非有絕特足以不朽者在,其時以文字為吳增重者,實緣梅村一詩、顧染汾兩詞耳」〔74〕。吳梅村(清初著名詩人,吳漢槎好友)的詩為《悲歌贈吳季子》,詩曰:   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學經並學史,生在江南長紈綺。詞賦翩翩眾莫比,白璧青蠅見排詆。一朝束縛去,上書難自理。絕塞千山斷行李,送吏淚不止,流人復何倚?彼尚愁不歸,我行定已矣。七月龍沙雪花起,橐駝腰垂馬沒耳。白骨皚皚經戰壘,黑河無船渡者幾?前憂猛虎後蒼兕,土穴偷生若螻蟻。大魚如山不見尾,張鬐為風沐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聰明慎勿喜,倉頡夜哭良有以。受患只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75〕   ▲虹橋▲書吧▲BOOK.HQDOOR.COM▲ 第13節:百 姓(13)     此詩的後四句,語極悲憤,影響深遠。「兆騫得此,乃其不朽之第一步。」〔76〕詩作於順治十五年(1658年)十一月〔77〕。吳偉業同時還給被株連而隨吳漢槎出塞的其父吳晉錫寫了《送友人出塞》二首,其一是:「魚海蕭條萬里霜,西風一哭斷人腸。勸君休望令支塞,木葉山頭是故鄉。」〔78〕詞句同樣悲壯蒼涼。梅村詩作於吳漢槎赴戍之初,而顧貞觀的詞《金縷曲》(亦作賀新郎)二首,則作於吳漢槎已赴冰天雪地的寧古塔之後。顧貞觀在康熙元年(1662年)十月給吳漢槎寫過一封信,並詩十章,次年春,吳漢槎復過一信。但吳漢槎在康熙二年(1663年)、十二年(1673年)寫給顧貞觀的信,輾轉很久,才到了顧貞觀的手中。貞觀讀後,深深同情這位老友的凄慘處境,決心設法解救他。不久,他結識了納蘭容若,將自己寫的《金縷曲》抄給容若看。詞的全文是: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從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79〕   這兩首詞,「純以性情結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丁寧告戒,無一字不從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80〕正是這兩首千古絕唱,深深感動了納蘭容若,他流著熱淚說:「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囑也。」顧貞觀說:「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吳德旋:《聞見錄》)納蘭容若答應了,並賦《金縷曲》贈顧貞觀,內有句云:「絕域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餘事。知我者,梁汾耳!」〔81〕後經容若向其父疏通,「以輸少府佐將作,遂得循例放歸」〔82〕。花的銀子,起碼不少於二千兩。由吳漢槎的老友、清朝新貴徐乾學、徐元文(1634—1691年)及納蘭容若等出面,號召醵金贖歸吳漢槎,都中名流都知道是明珠作後台,一心討好,紛紛解囊。終於使吳漢槎一家在康熙二十年(1681年)十一月,經過一個多月的奔波,回到了京師。可惜此時吳梅村已去世十年,詩人王士禎嘆息道:「太息梅村今宿草,不留老眼待君還。」〔83〕吳漢槎去拜見納蘭容若,見書齋壁上大書一行字:「顧梁汾為吳漢槎屈膝處」〔84〕,才知道當年顧貞觀為救他,曾跪在納蘭容若面前哀求,不禁淚如雨下。這樣的交誼真是重如泰山了!   六、 魯迅與師友、弟子〖1〗(一) 魯迅與老師魯迅(1881—1936年)從童年到成人,對他影響最大的中國老師有兩位:壽鏡吾(1849—1929年)、章太炎。   魯迅在十二歲時,離開新台門,到全城著名的私塾三味書屋讀書,塾師是壽鏡吾先生。他方正、質樸、博學,富有愛國思想,痛恨帝國主義,抵制洋貨,常說外國人騙錢。他對李鴻章(1823—1901年)、張之洞(1837—1909年)等大官僚,也很不滿。但是,他在教學方法、教學內容上,仍然墨守傳統的儒家教育。儘管如此,他畢竟是魯迅的啟蒙老師。魯迅到了中年,仍然回憶著壽老師教學的情景: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鬚髮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我對他很恭敬,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我就只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後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於到七言。……然而同窗們到園裡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裡便大叫起來:   ▲虹▲橋▲書▲吧▲BOOK.HQDOOR.COM▲ 第14節:百 姓(14)     「人都到哪裡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則,他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85〕   顯然,魯迅對壽老師是充滿懷念之情的。   章太炎早年在日本像   魯迅對作為革命家、國學大師的章太炎,是非常敬重的。他不僅是章太炎主辦的《民報》的熱心讀者,而且幾次聽過太炎滔滔不絕、庄諧並出的反清演講。章太炎開辦小學講座時,魯迅是認真聽講者之一,從而結成了師生關係。魯迅的摯友許壽裳(1882—1948年)後來回憶道:   先生東京講學之所,是在大成中學裡一間教室,壽裳與周樹人(即魯迅)、作人兄弟等,亦願往聽。然苦與校課時間衝突,因托龔寶銓(先生的長婿)轉達,希望另設一班,蒙先生慨然允許。地址就在先生寓所……《民報》社。每星期日清晨,前往受業,在一間陋室之內,師生席地而坐,環一小几。先生講段氏〔86〕《說文解字注》、郝氏〔87〕《爾雅義疏》等,神解聰察,精力過人,逐字解釋,滔滔不絕,或則闡明語原,或則推見本字,或則旁證以各處方言,以故新義創見,層出不窮。即有時隨便談天,亦復詼諧間作,妙語解頤,自八時至正午,歷四小時毫無休息,真所謂「誨人不倦」。……這是先生東京講學時的實際情形。同班聽講者是朱宗萊、龔寶銓、錢玄同、朱希祖、周樹人、周作人、錢家治與我共八人。……其他同門尚甚眾,如黃侃、汪東、馬裕藻、沈兼士等,不備舉。〔88〕   章太炎墨跡太炎的這些弟子,絕大多數都是著名學者、教授,汪東則成為一代詞人;而魯迅則更是文化巨人。1933年,他在致曹聚仁(1900—1972年)信中,寫道:「古之師道,實在也太尊,我對此頗有反感。我以為師如荒謬,不妨叛之,但師如非罪而遭冤,卻不可乘機下石,以圖快敵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學,後來因為我主張白話,不敢再去見他了,後來他主張投壺,心竊非之,但當國民黨要沒收他的幾間破屋,我實不能向當局作媚笑。以後如相見,仍當執禮甚恭(而太炎先生對於弟子,向來也絕無傲態,和藹若朋友然),自以為師弟之道,如此已可矣。」〔89〕這體現了魯迅尊師的原則,與傳統師道尊嚴有別。1935年,他在論及文言、白話問題時說:「太炎先生是革命的先覺,小學的大師,倘談文獻,講說文,當然娓娓可聽,但一到攻擊現在的白話,便牛頭不對馬嘴,即其一例。還有江亢虎博士,是先前以講社會主義出名的名人……只是今年忘其所以,談到小學……真不知道悖到那裡去了……這種解釋,卻須聽太炎先生了。」〔90〕他並不盲從太炎先生,但深知他是革命先覺、小學大師,評價不可謂不高。太炎先生去世後,上海的官紳為他開追悼會,赴會者不滿百人,遂在寂寞中閉幕;無聊文儈,勾結小報,公然寫文章奚落他。病中的魯迅,仍支撐著著文,客觀、公正地評價太炎先生:   太炎先生雖先前也以革命家現身,後來卻退居於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牆,和時代隔絕了。……   我以為先生的業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我的知道中國有太炎先生,並非因為他的經學和小學,是為了他駁斥康有為和作鄒容的《革命軍》序,竟被監禁於上海的西牢。……前去聽講也在這時候,但又並非因為他是學者,卻為了他是有學問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現在,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目前,而所講的說文解字卻一句也不記得了。   ……我們的「中華民國」之稱,尚系發源於先生的《中華民國解》(最先亦見《民報》),為巨大的記念而已,然而知道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經不多了。既離民眾,漸入頹唐,後來的參與投壺,接受饋贈,遂每為論者所不滿,但這也不過白圭之玷,並非晚節不終。考其生平,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並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並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范。……〔91〕   WWW.HQDOOR.COM▲虹▲QIAO書吧▲ 第15節:百 姓(15)     此文寫於1936年十月九日,距魯迅先生逝世,僅有十天。此文寫成後,次日他看了報紙,驚嘆中華民國已成立二十五周年了!不禁想起太炎先生,覺得前文言猶未盡,後來又動筆再寫一篇,直到十月十七日上午,還在續寫此文的中段,但未能終篇,他就在十九日凌晨在同病魔艱難搏鬥後,不幸逝世。魯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尤念念不忘太炎先生。這篇遺文就是《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深刻地總結了太炎先生晚年的經驗教訓:「先生手定的《章氏叢書》內,卻都不收錄這些攻戰的文章。先生力排清虜郁達夫像 ,而服膺於幾個清儒,殆將希縱古賢,故不欲以此等文字自穢其著述——但由我看來,其實是吃虧,上當的,此種醇風,正使物能遁形,貽患千古。」魯迅作為弟子,對其師太炎先生友誼的厚重,堪稱古今楷模。   (二) 魯迅與友人   魯迅有不少友人,其中與郁達夫(1896—1945年)、瞿秋白(1899—1935年)、劉半農(1891—1934年)、林語堂(1895—1976年)的交往,最令人回味。   魯迅與郁達夫的初識,是1923年的二月。當時郁達夫正在北京的長兄郁華(1884—1939年)家中過年。他應周作人之邀,與魯迅同席。十天後,郁達夫特地在東興樓飯館宴請魯迅。彼此印象均很好。郁達夫在《過去集?五六年來創作生活的回顧》中寫道:「魯迅為人很好,有什麼說什麼,也喜歡喝點黃酒。」魯迅在《偽自由書?前記》中則回憶道:「我一向很迴避創造社裡的人物。這也不只因為歷來特別地攻擊我,甚而至於施行人身攻擊的緣故,大半倒在他們的一副『創造』臉……好像連出汗打嚏,也全是『創造』似的。我和達夫先生見面得最早,臉上也看不出那麼一種創造氣,所以相遇之際,就隨便談談。」此後不久,他倆同在北京大學任教,逐漸成了親密朋友。魯迅比他年長十五歲,郁達夫對他很尊敬,以亦師亦友待之。他曾熱心地向創造社同仁郭沫若等推薦過魯迅的《阿Q正傳》、《故鄉》等小說,郭沫若甚至說過:「郁達夫之於魯迅更有點近於崇拜。」〔92〕   他們還共同關心窮困的文學青年、後來成了著名文學家的沈從文(1902—1988年),郁達夫寫了《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為沈從文吶喊鳴不平;魯迅則打算邀請沈從文共同選印新作,以示獎掖。後來雖因沈從文去了武昌,這個計劃未能實現,但魯迅、郁達夫在關心青年人才方面的古道熱腸,促使彼此加深了了解。郁達夫回上海後,在創造社、太陽社以「左」的「革命」面貌圍攻魯迅時,郁達夫在《對於社會的態度》一文中,卻旗幟鮮明地說:「我總認為,以作品的深刻老練而論,他(魯迅)總是中國作家中的第一人,我從前是這樣想,現在也這樣想,將來總也是不會變的。」   1933年一月十日,魯迅給郁達夫寄去一封信及兩幅字,條幅上寫的是他寫的兩首詩。其一是《答客誚》:「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其二是:「洞庭木落楚天高,眉黛猩紅戰袍。澤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離騷。」同時,魯迅也請郁達夫不吝墨寶。一個多星期後,郁達夫寫了一首詩,親自去北四川路拜訪魯迅,當面交給他。這首詩是:「醉眼朦朧上酒樓,彷徨吶喊兩悠悠。群氓竭盡蚍蜉力,不廢江河萬古流。」〔93〕這對魯迅是多麼崇高的評價!魯迅和郁達夫在文學事業上的相互支援、共同合作,是親密無間的。1928年夏天,兩人合編《奔流》月刊創刊,圖文並茂,印刷甚佳。他們合力支持黎烈文(1904—1972年)辦好《申報》的「自由談」專欄,發表了多篇雜文。他倆都是「左聯」的發起人。   魯迅善作舊詩,但最為人稱頌的一首,即是1932年「達夫賞飯,閑人打油」的一首。十月五日,郁達夫、王映霞夫婦設宴於聚豐園,同席有柳亞子夫婦等。魯迅到來時,郁達夫問候說:「你這些天來辛苦了吧!」魯迅即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作答。郁達夫笑謂:「看來你的『華蓋運』還沒有脫。」不料這句玩笑話給魯迅以啟示,說:「給你這樣一說,我又得了半聯,可以湊成一首小詩了。」〔94〕席散以後,魯迅應柳亞子之請,於十月十二日,為他寫了一個條幅,這就是著名的所謂「閑人打油」的七律《自嘲》:   ◇歡◇迎◇訪◇問◇虹◇橋◇書◇吧◇HQDOOR.COM 第16節:百 姓(16)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   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95〕   正如郭沫若(1882—1978年)在《〈魯迅詩稿〉序》一文中所說,此詩中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雖寥寥十四字,對方生與垂死之力量,愛憎分明,將團結與鬥爭之精神,表現俱足。此真可謂前無古人,後啟來者」。1933年四月二十五日,郁達夫移家杭州。這是魯迅不贊同的,曾經勸阻,但未能奏效。魯迅非常關心郁達夫在杭州的處境,八個月後,王映霞在上海求魯迅寫字,魯迅便乘機在四幅虎皮宣紙上,每幅兩句,寫了《阻郁達夫移家杭州》這首詩:   錢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隨波不可尋。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滿蔽高岑。   墳壇冷落將軍岳,梅鶴凄涼處士林。   何似舉家游曠遠,風波浩蕩足行吟。〔96〕   魯迅深知杭州是官僚盤踞的封建巢穴,黑暗、腐朽,勸郁達夫切不可在此久住。後來,不出魯迅所料,郁達夫果然被黑暗勢力所包圍,弄得家破人亡。魯迅去世後,郁達夫在1938年於湖北漢壽很沉痛地寫了《回憶魯迅》的文章,十分懊悔地說:   我搬到杭州去住的時候,(魯迅)也曾寫過一首詩送我,頭一句就是:「錢王登假仍如在。」這詩的意思,也曾對我說過,指的是杭州黨政諸人的無理的高壓。……我悔不聽他的忠告,終於搬到杭州去住了。結果不出他所料,被一位黨部的先生〔97〕,弄得家破人亡。這一位吃黨飯出身、積私財至數百萬,曾經呈請中央黨部通緝我們的先生,對我們做出比鄰人〔98〕對待我們老百姓還更兇惡的事情……   倘若郁達夫聽從魯迅的忠告,不去杭州,他後半生的歷史,就會是另一番光景,很可能不會毀家,因而也就不會出走南洋,犧牲在海角天涯的日寇屠刀下。   瞿秋白像   瞿秋白是中國共產黨早期的領袖之一,也是位優秀的翻譯家、作家。1931年一月,他在中共六屆四中全會上,受到王明的打擊,被排斥於中央領導層之外。他只好一面養病,一面從事翻譯並參加「左聯」的工作,開始與魯迅交往。1932年十一月下旬,瞿秋白、楊之華(1900—1973年)夫婦至魯迅家中避難。過了幾天,魯迅從北京省親返滬,見面後,即傾心暢談。住了一個多月後,由當時在上海任全國總工會黨團書記的陳雲親自到魯迅寓所,將瞿秋白夫婦轉移他處。臨別時,他再三叮囑秋白:「今晚上你平安到達後,明天叫個人來告訴我一聲,免得我擔心。」〔99〕次年二月初,瞿秋白夫婦住所情況魯迅書贈瞿秋白對聯     不妙,又第二次避難到魯迅家裡。他們共同選編了《肖伯納在上海》一書,假託野草書屋名義,自費出版。一個月後,瞿秋白夫婦搬到一個較安全的住所,魯迅去看望。瞿秋白將魯迅用洛文署名相贈的對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100〕,掛在牆上。二人友誼之深,於此可知。楊之華在五十年代曾深情地回憶道:   魯迅幾乎每天到東照里來看我們,和秋白談論政治、時事、文藝各方面的事情,樂而忘返。……秋白一見魯迅,就立刻改變了不愛說話的性情,兩人邊說邊笑,有時哈哈大笑,衝破了像牢籠似的小亭子間里不自由的空氣。我們捨不得魯迅走,但他走了以後,他的笑聲、愉快和溫暖還保留在我們的小亭子間里。特別是魯迅留下來的書給秋白很多的安慰。〔101〕   此後,瞿秋白又第三次在魯迅家中避難。但這次住的時間較短。從這年的春天到深秋,瞿秋白勤奮寫作,寫出幾乎與魯迅難分伯仲的雜文《王道詩話》、《出賣靈魂的秘訣》、《最藝術的國家》、《內外》等十二篇,經魯迅看過並修改,請人抄寫,用魯迅的名義發表,後均由魯迅編入《偽自由書》、《南腔北調集》、《准風月談》雜文集中,以利保存、流傳,成為文壇佳話。瞿秋白還在短時間內編成《魯迅雜感選集》,並作序;這篇序言,是早期研究魯迅的典範性論文,影響深遠。魯迅後來給曹靖華的信中,說:「我的選集,實系出於它兄〔102〕之手,序也是他作,因為那時它寓滬缺錢用,弄出來賣幾個錢的。」   ◇歡◇迎◇訪◇問◇虹◇橋◇書◇吧◇BOOK.HQDOOR.COM 第17節:百 姓(17)     1935年初夏,魯迅接到瞿秋白在上杭獄中的信,魯迅曾打算變賣家產營救他,甚至發起公開營救的抗議運動,但他也覺得此事太重大,難有希望,「何能為」。他在給曹靖華的信中說:「聞它兄大病,且甚確,恐怕很難醫好的了;聞它嫂卻甚健。」「這在文化上的損失,真是無可比喻。」瞿秋白犧牲後,魯迅悲憤地告訴友人:「它兄的事是已經結束了,此時還有何話可說。」他在寫給胡風(1902—1985年)先生的信中,說打開瞿秋白的一包稿子,「有譯出的高爾基《四十年》的四五頁,這真令人看得悲哀」。為了紀念亡友,他扶病編輯瞿秋白的譯文,並囑託內山書店寄往日本,印成了兩冊精美的《海上述林》。上冊終於在魯迅生前出版。封面上的書名和書脊及封面上的作者名「STR」〔103〕都是魯迅親筆書寫的,署「諸夏懷霜社校印」,「霜」是秋白的原名,意即全中國都在懷念瞿秋白。這對瞿秋白烈士,是永恆的紀念。   劉半農像     劉半農,詩人、語言學家。原名壽彭,後改名復,字半農,筆名含星、寒星等。江蘇江陰人。1907年入常州中學讀書。辛亥革命爆發後投身革命軍,後任報刊編輯。1917年應陳獨秀(1885—1942年)邀請任北京大學預科教員,參加《新青年》編委,從事文學革命。這是劉半農生命最閃光的時期。文學革命興起後,由於一時尚未顯示出影響力之大,開始沒有公開的反對者。《新青年》同人「頗以不能聽見反抗的言論為憾」,於是演了一出「雙簧戲」,由錢玄同化名王敬軒,彙集了守舊派、復古派攻擊文學革命的種種論調,以他們的口吻擬了一封信;再由劉半農著文逐一駁斥,同時在《新青年》〔104〕上刊出,算是對文學革命的反響。這期《新青年》出版後,反響熱烈。   魯迅在回憶文章中說:「……他到北京……是《新青年》里的一個戰士。他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仗。譬如罷,答王敬軒的雙簧信,『她』字和「它」字的創造,就都是的。這兩件,現在看起來,自然是瑣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單是提倡新式標點,就會有一大群人『若喪考妣』,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時候,所以的確是『大仗』。」〔105〕他與劉半農相處很好,覺得「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按:指陳獨秀、胡適),卻親近半農。」〔106〕   1926年,劉半農給上海的魯迅寫信,請他為自己發現並將重新付梓的清初小說《何典》作序,魯迅寫了,說當初曾在《申報館書目續集》上看到此書的提要,疑其頗別緻,於是留心訪求,但苦無所獲。「今年半農告我已在廠甸廟市中無意得之,且將校點付印;聽了甚喜。……得知又有文士之徒在什麼報上罵半農了,說《何典》廣告怎樣不高尚,不料大學教授而竟墮落至於斯。這頗使我凄然……」〔107〕雖然對半農丟開自己的學術專長音韻學,幹這種事,不無微詞,但他願意作序,表明了他與劉半農仍保持著友誼。但是,後來劉半農漸漸倒退,寫無聊的打油詩,嘲笑青年學子大學試卷上的錯別字,弄爛古文,甚至自承沒落。所有這些,都使魯迅痛心、反感,幾乎斷絕往來。但是,劉半農因去內蒙考察,患回歸熱病去世後,魯迅卻深深懷念這位有缺點的戰士、朋友的舊誼,憤然於一些人對劉半農的歪曲,著文嚴肅、公正地評價劉半農。他指出:   半農先生一去世,也如朱湘廬隱兩位作家一樣,很使有些刊物熱鬧了一番。這情形,會延得多麼長久呢,現在也無從推測。但這一死,作用卻好像比那兩位大得多: 他已經快要被封為復古的先賢,可用他的神主來打「趨時」的人們了。……   古之青年,心目中有了劉半農三個字,原因並不在他擅長音韻學,或是常做打油詩,是在他跳出鴛蝴派,罵倒王敬軒,為一個「文學革命」陣中的戰鬥者。……   我並不在譏刺半農先生曾經「趨時」,我這裡所用的是普通所謂「趨時」中的一部分: 「前趨」的意思。他雖然自認「沒落」,其實是戰鬥過來的,只要敬愛他的人,多發揮這一點,不要七手八腳,專門把他拖進自己所喜歡的油或泥里去做金字招牌就好了。〔108〕   §虹§橋§書§吧§BOOK.HQDOOR.COM 第18節:百 姓(18)     而在另一篇專文里,則更以分明的愛憎、真摯的友情,鮮明地總結了劉半農的一生:   我愛十年前的半農,而憎惡他的近幾年。這憎惡是朋友的憎惡,因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農,他的為戰士,即使「淺」罷,卻於中國更為有益。我願以憤火照出他的戰績,免使一群陷沙鬼將他先前的光榮和死屍一同拖入爛泥的深淵。〔109〕   在魯迅一生中,他雖然憎惡,卻仍不失友情的,其聲名卓著者,當數林語堂(1895—1976年)。   林語堂墨跡   林語堂是作家、語言學家。原名林和樂、林玉堂,筆名宰我、薩天師等。福建龍濱(今龍海)人。早年攻讀於上海聖約翰大學,後至北京大學任教。其後又去美國、德國留學,獲語言學博士學位。1922年回國後,再度任教北京大學。魯迅在北京時,與林語堂即有往來,而且不僅僅是文稿的邀約。林語堂敬重魯迅,魯迅去廈門大學教書,就是林語堂推薦的。「對於林語堂和『論語派』,魯迅的了解最深,爭取、批評和鬥爭也最力。」〔110〕魯迅肯定他當年寫的《剪拂集》,但對他創辦的《論語》所表現的不良傾向,則常常批評甚至鬥爭。他先後寫了《從諷刺到幽默》、《從幽默到正經》、《「論語一年」》、《小品文的危機》、《幫閑法發隱》等文章,指出金聖嘆(?—1661年)式的「將屠戶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式的幽默,實在是有害於世道人心。儘管如此,魯迅看在老朋友的分上,仍然給《論語》供稿,繼續寫了雜文中標題最長、令人難忘的《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及《王化》等雜文。1934年八月十三日,魯迅在給友人曹聚仁的信中,意味深長地說:   語堂是我的老朋友,我應以朋友待之,當《人間世》還未出世,《論語》已很無聊時,曾經竭了我的誠意,寫一封信,勸他放棄這玩意兒,我並不主張他去革命,拚死,只勸他譯些英國文學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譯本於今有用,在將來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說,這些事等他老了再說。這時我才悟到我的意見,在語堂看來是暮氣,但我至今還自信是良言,要他於中國有益,要他在中國存留,並非要他消滅。他能更急進,那當然很好,但我看是決不會的,我決不出難題給別人做。不過另外也無話可說了。   看近來的《論語》之類,語堂在牛角尖里,雖憤憤不平,卻更鑽得滋滋有味,以我的微力,是拉他不出來的。……〔111〕   對於林語堂,魯迅盡心儘力,雖常常道不同,卻仍相與謀,作為老友,他無負故人。   (三) 魯迅與弟子   魯迅教過師範、大學,桃李甚眾。在老學生中,與他關係最密切的,當數孫伏園(1894—1966年)。   孫伏園原名福源,與魯迅同鄉。他在紹興初級師範學校讀書時,校長就是魯迅。民國元年(1911年)元旦這天,孫伏園是終生難忘的。陰曆十一月十三日的午飯時分,學校得到消息,說「革命政府今日成立於南京,改用陽曆,今日就是陽曆的元旦」。午飯後,魯迅召集全校學生談話,簡略地說明了陰陽曆的區別,及革命政府採取陽曆的意義,末了宣布本日下午放假以示慶祝。〔112〕孫伏園擔任他所在年級的級長,與魯迅有較多的接觸機會。魯迅有時候也自己代課,代國文教員改文,對學生多所鼓勵。有次孫伏園寫了恭賀南京政府成立並改用陽曆為題的作文,魯迅很欣賞,寫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八字評語。後來孫伏園說,「直到現在廿五年了,我對這八個字還慚愧」〔113〕,他覺得沒能達到老師的期望。但一個青年學子,能得到校長兼老師這樣高的評價,至為難得,促成了他畢生從事文化工作,所寫雜文,也深得魯迅筆法。1918年,孫伏園進北京大學讀書,次年參加了偉大的五四運動。在魯迅等新文化的啟蒙者幫助下,他主辦的《晨報》副刊成了新文化運動的重要陣地。1924年冬,他應《京報》總編輯邵飄萍(1884—1926年)的邀請,出任副刊主編,魯迅在此刊上發表的文章多達四十餘篇。孫伏園不時寫信向魯迅請教,魯迅則回信教誨,有時則主動給孫伏園寫信,提出建議。如1923年元月十二日,給孫伏園寫信謂:   ←虹←橋←書←吧←WWW.HQDOOR.COM 第19節:百 姓(19)     伏園兄:   今天《副鐫》〔114〕上關於愛情定則的討論只有不相干的兩封信,莫非竟要依了鍾孟公先生的「忠告」,逐漸停止了么?   先前登過的二十來篇文章,誠然是古怪的居多,和愛情定則的討論無甚關係,但在別一方面,卻可作參考,也有意外的價值。這不但可以給改革家看看,略為驚醒他們黃金色的好夢,而「足為中國人沒有討論的資格左證」,也就是這些文章的價值之所在了。……   至於信中所謂揭出怪論來便使「青年出醜」,也不過是多慮,照目下的情形看,甲們以為可丑者,在乙們也許以為可寶,全不一定,正無須乎替別人如此操心……   以上是我的意見: 就是希望不截止。若夫究竟如何,那自然是由你自定,我這些話,單是願意作為一點參考罷了。〔115〕   魯迅的《阿Q正傳》,是飲譽世界文壇的名著。但這部小說的成因,在很大程度上,是魯迅、孫伏園師生友誼的產物。1926年冬,魯迅在《〈阿Q正傳〉的成因》一文中寫道:   ……這篇東西的成因,說起來就要很費功夫了。   那時我住在西城,知道魯迅就是我的,大概只有《新青年》、《新潮》社裡的人們罷;孫伏園也是一個。他正在晨報館編副刊。不知是誰的主意,忽然要添一欄稱為「開心話」的了,每周一次。他就來要我寫一點東西。   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確已有了好幾年,但我一向毫無寫他出來的意思。經這一提,忽然想起來了,晚上便寫了一點,就是第一章:序。因為要切「開心話」這題目,就胡亂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   第一章登出之後,便「苦」字臨頭了,每七天必須做一篇。……伏園雖然還沒有現在這樣胖,但已經笑嘻嘻,善於催稿了。每星期來一回,一有機會,就是: 「先生,《阿Q正傳》……。明天要付排了。」於是只得做……終於又一章。但是,似乎漸漸認真起來了;伏園也覺得不很「開心」,所以從第二章起,便移在「新文藝」欄里。……   瞿秋白畫的阿Q   采自許建輝主編《珍藏大系?魯迅》   《阿Q正傳》大約做了兩個月,我實在很想收束了,但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似乎伏園不贊成,或者是我疑心倘一收束,他會來抗議,所以將「大團圓」藏在心裡,而阿Q卻已經漸漸向死路上走。到最末的一章,伏園倘在,也許會壓下,而要求放阿Q多活幾星期的罷。但是「會逢其適」,他回去了,代庖的是何作霖君,於阿Q素無愛憎,我便將「大團圓」送去,他便登出來。待到伏園回京,阿Q已經槍斃了一個多月了。縱令伏園怎樣善於催稿,如何笑嘻嘻,也無法再說「先生,《阿Q正傳》……」〔116〕   於此可見,《阿Q正傳》的寫作,從開頭到結束,與孫伏園的關係太大了。魯迅寥寥幾筆,就把他的弟子生動地展現在我們的面前。孫伏園從《晨報》跳到《京報》,也是為了魯迅。1924年十月的一天,孫伏園將魯迅的打油詩《我的失戀》編入《晨報》副刊,在見報的前一天晚上,他看大樣時,發現魯迅的詩被代理總編輯劉勉己抽掉了,他氣憤至極,次日便辭去《晨報副刊》編輯,「以示抗議」。可見他對魯迅的感情是多麼深厚!魯迅對孫伏園的關懷,也是無處不在。他與孫伏園一起旅行時,常常給伏園打鋪蓋。伏園很感動,曾把這事比做耶穌替門徒洗腳〔117〕。魯迅逝世後,他寫了《哭魯迅先生》,以後又陸續寫了回憶魯迅、分析其作品的文章,結集為《魯迅先生二三事》一書。孫伏園說魯迅「他永遠在奮鬥的途中」〔118〕, 堪稱知師之論。   魯迅與周建人(一排左一)、許廣平(一排中)、孫福熙(後排左一)、林語堂(後排中)、孫伏園(後排右)合影   魯迅博物館專家王得後先生提供   三十年代,很多青年作家都尊奉魯迅為導師,魯迅對一些青年作家,也確實表現了無微不至的關懷,堪稱不是弟子〔119〕、勝似弟子,彼此間情誼深長。蕭軍(1907—1988年)、蕭紅(1911—1942年)就是著名的一例。   蟲工木橋◇WWW.HQDOOR.COM◇歡◇迎訪◇問◇ 第20節:百 姓(20)     蕭軍原名劉鴻霖,原籍遼寧義縣。筆名劉軍、田軍。蕭紅本名張乃瑩,又名悄吟,生於黑龍江呼蘭縣。蕭紅身世凄涼,在被哈爾濱一家旅館老闆扣作人質的困境中,蕭軍泅水(當時哈爾濱正發大水)將她救出來,以後在一起同居。1934年五月,他們不堪日寇的欺壓,流亡青島。出於對魯迅的景仰,十月初,蕭軍給他寫了一封信,並附上蕭紅在青島寫成的長篇小說《生死場》手稿,和他倆合著的小說散文集《跋涉》,請求魯迅的支持和幫助。魯迅很快在十月九日就回了信,針對蕭軍信中「現在要什麼」的提問,告訴他:「不必問現在要什麼,只要問自己能做什麼。現在需要的是鬥爭的文學,如果作者是一個鬥爭者,那麼,無論他寫什麼,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鬥爭的。」並表示「可以看一看」他和蕭紅的作品,告訴他倆自己的通信地址:內山書店轉收〔120〕。魯迅的回信,給蕭軍、蕭紅帶來了巨大的希望。這個月的月底,蕭軍、蕭紅來到上海,住在市區的一間亭子間,不斷與魯迅書信往來。魯迅告誡他們,「上海有一批『文學家』,陰險得很,非小心不可。」〔121〕「稚氣的話,說說並不要緊,稚氣能找到真朋友,但也能上人家的當,受害。上海實在不是好地方,固然不必把人們都看成虎狼,但也切不可一下子就推心置腹。」〔122〕十一月三十日,蕭軍、蕭紅在內山書店第一次與魯迅先生會面,交給魯迅蕭軍《八月的鄉村》原稿,魯迅還借給他倆二十元錢。蕭軍、蕭紅都很感動。會面後,他倆寫了兩封長信給魯迅,魯迅在十二月六日即復了一封長信,很動情地寫道:   ……我知道我們見面之後,是會使你們悲哀的,我想,你們單看我的文章,不會料到我已這麼衰老。但這是自然的法則。……   來信上說到用我這裡拿去的錢時,覺得刺痛,這是不必要的。我固然不收一個俄國的盧布,日本的金圓,但因出版界上的資格關係,稿費總比青年作家來得容易,裡面並沒有青年作家的稿費那樣的汗水的——用用毫不要緊。而且這些小事,萬不可放在心上,否則,人就容易神經衰弱,陷入憂鬱了。   來信又憤怒於他們之迫害我。這是不足為奇的,他們還能做什麼別的?我究竟還要說話。你看老百姓一聲不響,將汗血貢獻出來,自己弄到無衣無食,他們不是還要老百姓的性命嗎?〔123〕   蕭軍、蕭紅未與魯迅見面前,特地攝影寄給魯迅的照片   顯然,魯迅對蕭軍、蕭紅的才華、人品有了進一步了解,很快成了忘年交,對蕭紅更似乎有父女般的情義。1935年十一月六日,魯迅設家宴招待蕭軍、蕭紅,公開住處,歡迎他們隨時登門造訪。從此,蕭軍、蕭紅成了魯迅家的常客。蕭紅在很長一個時期內,更是每天吃好晚飯便去。他滿腔熱忱地給蕭軍的《八月的鄉村》作序,指出:   ……《八月的鄉村》……嚴肅,緊張,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凡有人心的讀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124〕   魯迅看了蕭紅的《生死場》後,曾託人把這部稿子送到各方面去「兜售」,希望能順利出版。但旅行了快近一年,也沒有找到出路。後來蕭軍、蕭紅「弄到了一點錢,決定把它作為《奴隸叢書》之三來自己出版了」〔125〕。魯迅在《生死場》的序中說:   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於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生死場》,她才會給你們以堅強和掙扎的力氣。〔126〕   《八月的鄉村》、《生死場》的相繼出版,受到了讀者的廣泛注目,奠定了蕭軍、蕭紅在文學界的地位,以後他們不斷有新作問世。1936年夏天,蕭紅隻身東渡日本。病中正發著燒的魯迅,特設家宴為她送行。1936年十月二十一日,蕭紅在東京得知魯迅去世的消息,哀痛至極,寫了散文《海外的悲悼》,還在當地日華學會會堂主持了文學青年悼念魯迅的活動〔127〕。以後,她又寫出清純如山泉細流的散文《魯迅先生記》、《回憶魯迅先生》,追憶魯迅對她的關懷,她和魯迅一家的真摯友誼。1940年初,她拖著患肺結核、經常咳嗽、頭痛的病體,參加了香港文化界紀念魯迅六十誕辰的活動,並為這個活動撰寫了啞劇劇本《民族魂魯迅》〔128〕。兩年後,她就在貧病交加中,孤獨地告別人間。蕭軍在得知魯迅去世的消息後,急忙趕赴魯迅家中,直奔樓上,跪在魯迅的遺體前,失聲痛哭。   BOOK.HQDOOR.COM▲虹橋▲書吧▲ 第21節:百 姓(21)     魯迅對於韋素園(1902—1932年)、葉永蓁、葉紫(1912—1939年)、柔石(1902—1931年)、殷夫(1909—1931年)等一大批作家,都伸出過友誼之手,成為他們的「人梯」。   1931年二月,柔石、李偉森(1903—1931年)、殷夫、胡也頻(1905—1931年)、馮鏗(1907—1931年)等五位青年作家被捕,後被國民黨秘密殺害於上海龍華。魯迅時正避難於旅館,聞訊後,悲憤不已,寫下這首著名的七律: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129〕   並在文章中寫道:「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棧里,他們卻是走向刑場了……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130〕其實,說是為了忘卻,正是為了永不忘卻,正是對烈士英靈最好的告慰。   七、 郭沫若與瞿秋白   1935年二月,受王明「左」傾機會主義路線排擠,被迫在紅軍長征後,以抱病之身留在蘇區打游擊的瞿秋白(1899—1935年),於長汀被國民黨軍隊宋希濂部俘獲,關押在三十六師師部。在他就義的二十天前,他通過該師軍醫陳冰炎,給郭沫若寫了一封信。   沫若:   多年沒有通音問了,三四年來只在報紙雜誌上偶然得知你的消息。記得前年上海的日本新聞紙上曾經說起西園寺公去看你,還登載了你和孩子的照相。……可憐的我們,有點像馬戲院里野獸。最近你也一定會在報紙上讀到我的新聞,甚至我的小影,想來彼此有點同感罷?……   ……創造社在五四運動之後,代表著黎明期的浪漫主義運動,雖然對於「健全的」現實主義的生長給了一些阻礙,然而它確實殺開了一條血路,開闢了新文學的途徑。而後來就像觸了電流似的分解了。……時代的電流是最強烈的力量,像我這樣脆弱的人物,也終於禁不起了。歷史的功罪,日後自有定論,我是不願多說,不過我想自己既有自知之明,不妨盡量地披露出來,使得歷史檔案的書架上材料更豐富些,也可以免得許多猜測和推想的考證功夫。……   還記得武漢我們兩個人一夜喝了三瓶白蘭地嗎?當年的豪興,現在想來不免啞然失笑,留得個溫暖的回憶罷。願你勇猛精進!   瞿秋白   一九三五、五、二十八汀州獄中   事實上,這封信正是寫於《多餘的話》完稿後七天。瞿秋白在信中,完全向郭沫若敞開心扉,直抒胸臆。如果沒有對郭沫若的高度信任和深厚友誼,他不會寫這樣的信。   郭沫若與瞿秋白的友誼,締結於1927年的大革命前夕。經歷了1925年的「五卅」慘案後,郭沫若與國家主義者的「孤軍派」、「醒獅派」論戰。1925年冬天的某日下午,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的瞿秋白,在作家、詩人蔣光慈(1901—1931年)的陪同下,去上海郭沫若家中拜訪。後來,郭沫若在他的自傳《學生時代》中,記述了他們的見面情形,說「秋白的面孔很慘白,眼眶的周圍有點浮腫。他有肺病,我早是曉得的,看到他的臉色卻不免使我吃驚。他說,他才吐了一陣血,出院才不久」。他們就「孤軍派」、為已經恢復的《新青年》供稿等問題,暢談了一個多小時。1926年二月,郭沫若去了大革命的策源地廣州,而此行卻是瞿秋白推薦的。這一推薦,影響了郭沫若的一生。倘若沒有瞿秋白的推動,「郭沫若1926年以後的歷史就要改寫了」。郭沫若的參加北伐和南昌起義等,便無從談起。瞿秋白犧牲後,郭沫若深切地懷念著他。1939年七月十六日,在重慶紀念高爾基逝世三周年的大會上,郭沫若熱情奔放地朗誦了瞿秋白譯的高爾基的《海燕》詩。他在朗誦前,動情地說:「《海燕》歌的中譯文很多,但今天選的是瞿秋白先生翻譯的。瞿秋白先生在中國革命過程中,奉獻給我國民族了。今天紀念高爾基先生,朗誦瞿秋白先生的譯文,也是紀念瞿秋白先生。」〔131〕1959年,郭沫若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瞿秋白筆名印譜》上題寫七絕一首:「名可屢移頭可斷,心凝堅鐵血凝霜。今日東方吹永晝,秋陽皓皓似春陽。」這是對瞿秋白烈士的深情頌歌。第二節   蟲工木橋◇WWW.HQDOOR.COM◇歡◇迎訪◇問◇ 第22節:百 姓(22)     「英雄若是無兒女,青史河山更寂寥」   ——文人之間及與妓女、藝人的情誼   一、 柳永與「吊柳會」   柳永,字眷卿,初名三變,祖籍福建崇安,大約生活於987年至1053年。他是北宋前期著名的詞作家。妓女在階級社會,是有權有勢者剝削、玩弄、損害的對象,封建統治者根本不把她們當做人來看待。然而,柳永的詞,卻寫出了對她們的深切同情、真摯的感情、美好的祝福。他置身於妓女、樂工中間,同她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時人記載:柳永還是個年輕舉人時,即常與妓女交遊,為她們寫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為詞,始行於世,於是聲傳一時」〔132〕。他甚至為此作出了犧牲。在進士應試之前,他曾寫過一網《鶴衝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變,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將相。   柳永畫像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首詞不脛而走,傳到了宋仁宗(1010—1063年)的耳朵里,以致在柳永考進士臨發榜時,特地把他的名字勾掉,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133〕後又有人向仁宗推薦柳永,希望朝廷任用他,仁宗說:「得非填詞柳三變乎?……且去填詞!」由是不得志,日與儇子縱游娼館酒樓間,無復儉約。自稱云:奉聖旨填詞柳三變。〔134〕雖然仕途斷送,他與妓女、樂工間的友誼卻更深厚了。他寫妓女的離愁別緒,留下了堪稱千古絕唱的《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而在《蝶戀花》(即《鳳棲梧》)中,更寫出了他對妓女的一往情深,無怨無悔:「……似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正因為柳永把妓女視為知己,傾心相交,因而贏得了妓女的尊敬、愛戴。相傳柳永「死之日,家無餘財,群妓合金葬之」;「每壽日上冢,謂之吊柳七」〔135〕。甚至每遇清明節,妓女、詞人攜帶酒食,飲於柳永墓旁,稱為「吊柳會」〔136〕。後來的話本還據此傳有名篇《眾名妓春風吊柳七》〔137〕,影響深遠。柳水把自己大半生的真情實感獻給了妓女,妓女們把他當做親人對待、懷念,他們的友誼是永恆的。   明刊本《詩餘畫譜》「雨霖鈴」插圖   采自《插圖中國文學史》〖〗眾名姬春風吊柳七   采自《全像古今小說》第十二卷插圖二、 蘇東坡與琴操   琴操是蘇東坡(1037—1101年)做杭州知府時所認識的妓女中的才子。她的軼事甚多,包括與蘇東坡交往的種種趣聞。東坡的好友秦少游(1049—1100年)有首著名的詞《滿庭芳》: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飲離樽。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首詞用的是門字韻,是寫給他所眷戀的某歌妓的,情意悱惻而寄託深遠,是宋詞中的傑作。有一天,西湖邊上有人閑唱這首《滿庭芳》,偶然唱錯了一個韻,把「畫角聲斷譙門」誤唱成「畫角聲斷斜陽」。剛好琴操聽到了,說:你唱錯了,是「譙門」,不是「斜陽」。此人戲曰:「你能改韻嗎?」琴操當即將這首詞改成陽字韻,成了面貌一新的詞: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徵轡,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孤村裡,寒煙萬點,流水繞紅牆。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漫贏得青樓薄倖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餘香。傷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   ◇歡◇迎訪◇問◇BOOK.HQDOOR.COM◇ 第23節:百 姓(23)     經琴操這一改,換了不少文字,但仍能保持原詞的意境、風格,絲毫無損原詞的藝術成就,若非大手筆,豈能為也!蘇東坡讀了琴操的改詞後,非常欣賞〔138〕。後來,東坡在湖畔與琴操開玩笑說:「我作長老,爾試來問。」琴操說:「何謂湖中景?」東坡答道:「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琴操又問:「何謂景中人?」東坡道:「裙拖六幅瀟湘水,鬢巫山一段雲。」再問:「何謂人中意?」答曰:「惜他楊學士,憋殺鮑參軍。」琴操又說:「如此究竟如何?」東坡答道:「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琴操「大悟,即削髮為尼」〔139〕。這也許是東坡惜琴操之才,指給她一條早脫苦海、能得善終的路。   三、 嚴蕊與唐仲友   嚴蕊(1163年前後在世),字幼芳,南宋時天台(今屬浙江,當時為台州屬縣)軍營里的一位妓女。宋人周密的《癸辛雜識》稱她「善琴弈、歌舞、絲竹、書畫,色藝冠一時。間作詩詞,有新語。頗通古今」。可見是一位淪落風塵的才女。由於她的才名遠播,又善於交際,四面八方的士人,有不遠千里而登門求見的。台州(今浙江臨海縣)的地方長官唐與正,字仲友,以字行,很欣賞她的才華,有次飲酒時,要嚴蕊賦紅白桃花,嚴蕊很快就吟成《如夢令》一首: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唐仲友讚揚此詞寫得好,賞給她兩匹細絹。七月七日是乞巧節,民間相傳,這天晚上牛郎織女將在天河渡鵲橋相會。唐仲友在府中設宴應景。來賓中有位謝元卿,為人豪放,久聞嚴蕊的大名,請她即席賦詞,以自己的姓為韻。正在飲酒間,嚴蕊已填成《鵲橋仙》一首: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謝元卿對此詞讚不絕口,留嚴蕊同居了半年,傾囊相贈。道學家朱熹和唐仲友本來有私仇,恰好巡查到台州,想打擊唐仲友,便羅織罪名,誣衊嚴蕊和唐仲友有不正當關係,把嚴蕊投進監牢一個多月,嚴刑逼供。嚴蕊雖然一再被拷打,但沒說一句不利於唐仲友的話。後又將她移籍紹興,繼續關在獄中審訊,嚴蕊始終未改口。獄吏花言巧語地誘導她說:「你何苦不早點認罪,也不過是杖罪,何況已經斷罪,不會再加刑,何必受這樣大的苦?」嚴蕊答道:「我被人看成是下賤的妓女,即使是與唐太守有不乾不淨的關係,按刑律也不至於判死罪。但是非真偽,豈可妄言,我就是死也決不誣告!」她的話說得這樣堅決,於是再一次被毒打。兩個月內,一再被杖打,人已經奄奄一息。但她的堅貞不屈的精神,感動了很多人,名聲更大了。不久,朱熹調離,岳霖繼任。岳霖很同情她,叫她寫詞申訴,嚴蕊不假思索地口占《卜運算元》一首,要求脫離妓女的苦海,自由地生活,辭意委婉,但意志堅定。全詞是: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岳霖看後,當即下令釋放從良,後來嚴蕊嫁人,得其善終〔140〕。明末凌初編的《二刻拍案驚奇》卷一二《硬勘案大儒爭閑氣甘守刑俠女著芳名》,寫的就是嚴蕊故事,稱頌她是「真正講得道學的」,是一位鐵骨錚錚的俠女。   四、 義娼高三與楊俊   明朝北京的妓女高三,論其俠義精神,比起嚴蕊有過之而無不及。高三自幼美姿容,昌平侯楊俊一見傾心,遂成相好。後來楊俊捍衛北部邊疆數年,遠離高三,高三閉門謝客,等待楊俊歸來。天順元年(1457年),英宗復辟,楊俊為奸臣石亨(?—1460年)所忌,上疏誣稱英宗被瓦刺圍困陷土木堡時,楊俊坐視不救,朝廷命斬楊俊於市。臨刑之日,楊俊的眾多親朋故舊,沒有一個人到場,只有高三穿著素服,哀痛欲絕,並大呼「天乎,奸臣不死而忠臣死乎!」〔141〕候刑畢,高三親自用舌將楊俊的血污舔乾淨,用絲線將他的頭與頸縫好,買棺葬之,自己也就上吊而死〔142〕。她以悲壯的行動,表明了青樓女子也有知情義者,為了不忘與楊俊的恩愛,她甘願獻出一切。   ▲BOOK.HQDOOR.COM▲虹橋▲書吧▲ 第24節:百 姓(24)     五、 冒襄與陳圓圓   冒襄(字辟疆)與陳圓圓都是明清易代之際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冒襄與董小宛的生死戀情、陳圓圓與吳三桂的悲歡離合,三百多年來常常被人們提起。其實,冒襄在與董小宛結縭之前,也曾與陳圓圓一見鍾情,並私訂終身。   那是崇禎十四年(1641年)的初春時節,冒辟疆由家鄉如皋動身,去湖南拜見在寶慶府做官的父親冒起宗,與他同船的有到廣東惠來赴知縣任的如皋籍進士許直。途經蘇州,停船暫歇。有天許直赴宴歸來,眉飛色舞地對冒襄說:「這裡有位陳圓圓,很會演戲,不可不見。」冒襄便請他帶路,坐小舟前往拜訪,經過幾次折騰,才好不容易見到時齡十七歲的陳圓圓。後來,冒襄描述這次初見面的情景說:   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鶯之在煙霧。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啾之調,乃出之陳姬身口,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慾仙欲死。〔143〕   冒襄和陳圓圓彼此都一見鍾情,言談之間,不覺已是四更時分。無奈風雨驟至,陳圓圓急著要回家,冒襄拉著她的衣角,相約金秋時節再會。轉眼間已是桂子飄香萬里時,冒襄奉母從湖南回來,舟抵蘇州,他急切地打聽陳圓圓近況。想不到有消息說,她已被虐焰熏天的大惡棍綁架走了!冒襄非常失望。所幸沒過幾天,有位好友告訴他,被綁架的是假陳圓圓,真的已經躲入深巷,並由他帶路,前往會面。陳圓圓看到冒襄,不啻喜從天降,感慨萬千地告訴他,她每天躲在房裡不敢露面,寂寞凄涼,非常想和冒襄做徹夜長談,向他傾吐自己的滿腹心事。但冒襄卻惦念老母在舟,運河很不太平,宦官爭奪河道,飛揚跋扈,他很不放心地連夜返回舟中。   第二天,陳圓圓便趕到船上,拜見冒襄的老母親,並堅邀冒襄再去她家。冒襄踏月往見,陳圓圓深情地表示,決心嫁給冒襄為妾,終身與他為伴。開始,冒襄還顧慮重重,以老父正陷於農民起義軍包圍、處境險惡為辭,但兩人畢竟情投意合,終於訂下婚約,冒襄當場寫了一首八絕句贈給陳圓圓。但迎娶之日則需在冒起宗能由襄陽兵備道調職至安全地區之後。因襄陽是農民軍經常活動的地方,守土大吏隨時都可能因失守封疆而被治重罪,冒家此時正千方百計打點活動為冒起宗調差,在沒辦成此大事前,冒襄沒有心思,也不敢納陳圓圓為妾。   星移斗轉,到了次年的二月,終於傳來消息,冒起宗已有希望調離襄陽了。冒襄這時正在常州,得信後便立即趕往蘇州,想儘快告訴陳圓圓這一喜訊。但遺憾的是,十天前,陳圓圓已被崇禎皇帝寵妃的父親老色鬼、惡棍田弘遇搶走了!後來,她又被送給吳三桂,開始了渺渺茫茫,卻牽動著整個國家政局的動蕩一生。對此,冒襄只有跌足長嘆。直到他的晚年,他也沒有忘記與陳圓圓的短促、並以悲劇告終的戀情。他在回憶錄《影梅庵憶語》中,寫了與陳圓圓相戀的前前後後,只是懾於吳三桂的權勢和其他一些政治因素的考慮,他沒有寫出陳圓圓的名字,而以陳姬代之,真可謂「傷心人別有懷抱」了。   六、 吳偉業、錢謙益等人與柳敬亭的交往   柳敬亭(1592—?)是明清易代之際傑出的說書藝人,孔尚任(1648—1708年)的《桃花扇》對他有生動的刻畫。在國變的多事之秋,他處在政治漩渦的中心,因而與政治、文化領域的眾多名流,有過頻繁的交往。柳敬亭像   吳偉業是柳敬亭的好友。他們在崇禎十三年(1640年)相識於金陵(南京)〔144〕,以後有過不少往來。直到二十年後的順治十七年(1660年)冬天,崑腔藝人蘇崑生拜訪吳偉業,說:「吾浪跡三十年,為通侯所知,今失路憔悴而來過此,惟願公一言,與柳生並傳足矣。」〔145〕所謂「與柳生並傳」,是指吳偉業曾經為柳敬亭寫過小傳,名播文苑,蘇崑生也想請吳偉業給他寫幾句話。吳偉業應邀作詩《楚兩生行》贈之,並又為蘇崑生單獨寫了《口占贈蘇崑生》四首。在與蘇崑生交談時,吳偉業對這時逗留於松江馬逢知軍中、處境危艱的柳敬亭,依然深表關心。在《楚兩生行》中,他深切懷念柳敬亭,詩謂:   ▲BOOK.HQDOOR.COM▲虹橋▲書吧▲ 第25節:百 姓(25)     一生拄頰高談妙,君卿辱舌淳于笑,痛哭常因感舊恩,詼嘲尚足陪年少。塗窮重走伏波軍,短衣縛褲非吾好,抵掌聊分幕府金,褰裳自把江村釣。……我念邗江頭白臾,滑稽倖免君知否?失路徒貽妻子憂,脫身莫落諸侯手。坎由來為盛名,見君寥落思君友。老去年來消息稀,寄爾新詩同一首。隱語藏名代客嘲,姑蘇台畔東風柳。   吳偉業給柳敬亭寫的小傳,更使柳敬亭足以不朽,現節錄如下:   柳敬亭者,揚之泰州人,蓋曹姓,年十五,獷悍無賴,名已在捕中。走之盱眙,困甚,挾稗官一冊,非所習也,耳剽久,妄以其意抵掌盱眙市,則已傾其市人。……過江休大柳下,生攀條泫然,己撫其樹,顧同行數十人曰:「嘻,吾今氏柳矣。」……柳生……養氣定詞,審音辨物,以為揣摩。……之揚州,之杭,之吳,吳最久,之金陵,所至與其豪長者相結,人人就生。其處已也,雖甚卑賤,必折節下之,即通顯,傲弄無所詘。未幾,有左兵之事。左兵者,寧南伯良玉軍……駐皖城。……守皖者杜將軍弘域,於生為故人。寧南嘗奏酒,思得一異客。……進之。……左大驚,自以為得生晚也。……逮江上之變,生所攜及留軍中者亡散累千金,再貧困,而意氣自如……乃復來吳中,每被酒,嘗為人說故寧南時事,則欷?#91;灑泣。既在軍中久,其所談益習,而無聊不平之氣無所用,益發之於書,故晚節尤進雲。〔146〕據《梅村詩餘》載,吳偉業又寫過一首《沁園春》詞,對柳敬亭的人格特別推崇:   客也何為,十八之年,天涯放游。正高談掛頰,淳于曼倩,新知抵掌,劇孟曹丘。楚漢縱橫,陳隋遊戲,舌在荒唐一笑收。誰真假,笑儒生誑世,定本春秋。   眼中幾許王侯,記朱履三千宴畫樓,嘆伏波歌舞,凄涼東市,征南士馬,慟哭西州。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風吹絮滿頭。關心處,且追陪少壯,莫話閑愁。   這「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風吹絮滿頭」,對柳敬亭是多麼崇高的評價。吳偉業還寫過柳敬亭贊,概括了柳敬亭的生平為人。贊語謂:   錢謙益像   清人繪,紙本。故宮博物院藏   頎而立,黔而澤;視若營,似有得。文士舌,武夫色;為傖楚,為諧給。丑而婉者其貌,佞而忠者其德。初即之也如驚,驟去之也如失。人以為此柳可愛,而吾笑為麻中之直。斯真天下之辯士,而諸侯之上客也歟!   錢謙益列入《清史》貳臣傳,乾隆皇帝曾罵他「喪心無恥」。他作為萬曆、天啟、崇禎的三朝元老,東林黨重要成員,後來卻在南京的弘光小朝廷中,投靠閹黨。清兵南下後,又率先獻禮投降,人品實在不佳。但是,他一生主江南文壇,詩文都影響很大。他與柳敬亭也過從甚密,有很深的友誼。柳敬亭為紀念左良玉,曾請人畫了左良玉的像,錢謙益作《左寧南畫像歌為柳敬亭作》〔147〕,希望柳敬亭能將左良玉的一生事迹編成傳奇,「欲報恩門仗牙齒」,說給眾百姓聽。柳敬亭窮愁潦倒而死後,難以安葬,錢謙益特地寫了《為柳敬亭募葬疏》〔148〕,文謂:   柳生敬亭,今之優孟也。長身疏髯,談笑風生,臿齒牙,樹頤頰,奮袂以登王侯卿相之座,往往於刀山血路、骨撐肉薄之時,一言導窾,片語解頤,為人排難解紛,生死肉骨。今老且耄矣,猶然掉三寸舌糊口四方,負薪之子溘死逆旅,旅櫬蕭然,不能返葬。傷哉貧也!優孟之後,更無優孟;敬亭之後,寧有敬亭?此吾所以深為天下士大夫愧。三山居士,吳門之異人也,獨引為己責,謀卜地以葬其子,並為敬亭營兆域焉。敬亭曰:此非三山只手所能辦也。……某不願開口向人,惟明公以一言先之。   吳偉業所繪山水     上海博物館藏   這不僅使人們對柳敬亭的為人、藝術風貌有進一步了解,而且表明,柳敬亭死後是埋葬在蘇州一帶的。   清初另一位著名詩人,與吳偉業、錢謙益號稱「江左三大家」的龔鼎孳(1615—1673年),在柳敬亭逗留北京時,為他作《沁園春》、《賀新郎》二詞,又曾邀數位友人聽他說隋唐遺事。龔鼎孳在《贈柳雯敬亭同諸子限韻》二首中,有謂:「白眼滄桑誰晉魏,朱門花月舊齊梁。誰交古道推梁峻,置驛通都愧鄭庄。豪傑總留生面在,坐中毛髮凜秋霜。」〔149〕在《贈柳敬亭文》中,更盛讚「敬亭吾老友,生平重然諾,敦行義,解紛排難,緩急可倚仗,有古賢豪俠烈之風。……餘生平窮愁坎,周旋道路,獨一白首故交」〔150〕。可見兩人的交情是很深厚的。   ※虹※橋※書※吧※BOOK.HQDOOR.COM 第26節:百 姓(26)     冒襄一生好交友,與柳敬亭也是好友。柳敬亭最擅長說隋唐故事。孔尚任《桃花扇》第十三出《哭主》,寫柳敬亭說秦叔寶,眉批曰:「秦瓊見姑娘,柳老絕技也。」冒襄也很喜歡他說隋唐故事,曾有詩曰:「遊俠髯麻柳敬亭,詼諧笑罵不曾停。重逢快說隋家事,又費河亭一日聽。」〔151〕可見雅愛之深。   《夜航船》抄本書影   張岱(1597—1679年)與柳敬亭的交誼,也是令人注目的。   張岱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又號蝶庵,山陰(今紹興市)人。是清初著名的文學家、史學家,著有《文集》、《夜航船》、《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石匱書後集》等多種。他的散文、小品,更是膾炙人口。他寫的《柳敬亭說書》,是記錄柳敬亭藝術風采的第一手資料,也是中國曲藝史上的名篇。文謂:   南京柳麻子,黧黑,滿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說書。一日說書一回,定價一兩。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余聽其說「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髮,然又找截乾淨,並不嘮叨。渤夬聲如巨鍾。說至筋節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內無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聲。閑中著色,細微至此。……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說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不舌死也。柳麻子貌奇醜,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152〕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153〕   此外,清初著名的學者、文人黃宗羲、毛奇齡(1623—1716年)、余懷(1616—?)、閻爾梅(1603—1661年)、魏耕(?—1663年)等〔154〕,都與柳敬亭交好,在他們的詩文集中或詠或記,留下珍貴的一頁。這在中國曲藝史上是空前的盛舉。   七、 張岱與義伶夏汝開   張岱像     采自張岱《夜航船》。浙江古籍出版社印     張岱年輕時,家貲豐饒,有戲班子十人,但後來逃的逃,叛的叛。這使他想起在崇禎四年(1631年)早死的演員夏汝開,為人忠厚,對張岱特別信任,將其父母幼弟幼妹共五人全部接到紹興,跟他生活在一起。想不到半年內父亡,他向張岱哭訴,張岱當了一件衣服,葬了他的父親。一年後,張岱從山東遊歷歸來,夏汝開患重病卧床,不得見,七天後就不幸故去。這使張岱甚感悲痛。夏汝開演戲時,傅粉登場,弩眼張舌,喜笑鬼渾,觀者絕倒,聽者噴飯,是一個難得的喜劇天才。一些盛大的宴會,如果沒有夏汝開到場,赴宴者就會感到非常不快樂。張岱滿懷深情地寫了《祭義伶文》,有回憶,有評論,是祭文,也是優秀的雜文。文謂:   崇禎辛未,義伶夏汝開死,葬于越之敬亭山。明年寒食,其舊主張長公屬其同儕王畹生、李生持酒一甌,割羽牲一,至其隴,招其魂而祭之,並招其同葬之父鳳川同食。諭之曰: 夏汝開,汝尚能辨余談話否耶?……汝蘇人,父若子不一年而皆死於茲土,皆我殮之,我葬之,亦奇矣,亦慘矣。汝為人跋扈而戇直,今死後忘其為跋扈,而僅存其戇直,余安得不思之,不惜之!……(汝)死之日,市人行道兒童婦女無不嘆息,可謂榮矣。吾想越中多有名公巨卿,不死則人祈其速死,既死則人慶其已死,有奄奄如泉下,未死常若其已死,既死反若其不死者比比矣。夏汝開未死,越之人喜之贊之,既死,越之人嘆之惜之,又有舊主且思之祭之,汝亦可以瞑目於地下矣。汝其收淚開懷,招若父同飲酒食肉,頹然醉焉。余有短歌一闋,汝其按拍而歌之。……〔155〕   夏汝開有此祭文,真可謂雖死猶生,「托體同山阿」也。   八、 楊雲史與蔣檀青   江東楊圻,名雲史,民國前期著名詩人,以《江山萬里樓詩集》,負一時盛名。其表兄是《孽海花》小說作者曾孟朴。曾寫此小說時,楊雲史曾向他提供過不少義和團資料〔156〕。為人風流倜儻,性喜冶遊,認識很多歌伎神女,因此有「家家紅粉說楊圻」之稱〔157〕。他結交的藝人中,有北京人蔣檀青,善彈琵琶、吹笛、工南北曲,後入宮廷效力,在樂部名列第一。京中名士宴賓客時,無蔣檀青在座,則舉座不歡。咸豐皇帝幾次遊覽圓明園,召集梨園子弟奏新曲,蔣檀青一開腔,咸豐皇帝便笑逐顏開,賞賜甚多。每次去承德避暑時,也都把蔣檀青帶去。英法聯軍焚毀圓明園後,蔣檀青曾至園內憑弔,但見滿目荒涼,惆悵無已。後流落江南,抱琵琶沿門賣曲為活。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楊雲史游揚州,在平山堂的一次宴席上,遇到蔣檀青,但見他白髮蒼蒼,衣冠敝敗,為彈商調一曲,淚隨聲下,一座愴然。憶及四十多年前宮中往事,對先皇不勝悲悼,欷不已,楊雲史也黯然泣下。兩年後的秋天,楊雲史在青溪又見到蔣檀青,他更衰老、傷感了。楊雲史越是讀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詩,越是覺得蔣檀青與李龜年的命運一樣,對他十分同情,寫了《檀青引》,為他作傳,並作多達七百字的長歌以記之,詩曰:   ◇歡◇迎◇訪◇問◇虹◇橋◇書◇吧◇HQDOOR.COM 第27節:百 姓(27)     青山白髮眼中人,寥落相逢酒一樽。離亂琵琶天寶曲,太平煙雨廣陵春。……天涯那少傷心淚,糊口江淮四十年,花朝寒食禁煙天。春江酒店青山路,一曲霓裳值一錢。勸君莫作多情客,舊事君看都陳跡。南部煙花廿四橋,六朝金粉吳宮宅。屈指依稀事兩朝,玉京天上恨迢迢。青山從此無今古,萬歲千秋咽暮潮。〔158〕   民國十五年(1926年),江南詩人盧前(冀野,1905—1951年)據《檀青引》作《琵琶賺雜劇》,正目是《琵琶賺蔣檀青落魄》,與楊雲史的《檀青引》有異曲同工之妙。   九、 吳梅與鮮靈芝、蕙娘   吳梅在蘇州蒲林巷住宅   采自王衛民著《吳梅評傳》。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印   吳梅(1884—1939年),字瞿安,一字靈,晚號霜,江蘇長洲(今吳縣)人,南社社員。早年屢試不中,遂不復圖取功名,轉而鑽研古詩文詞,並勵志詞曲,受教於唱曲名家俞粟廬、詩人陳三立、詞家朱祖謀等。少年時,曾撰《血花飛》傳奇,歌頌戊戌變法中被殺的譚嗣同等六君子。辛亥革命期間,又鼓吹民族革命,秋瑾犧牲後,為寫《軒亭秋》雜劇,刊於《小說林》。後任北京大學、東南大學等校教授,著述甚豐。他是近代曲學泰斗,桃李甚眾。「無情未必真豪傑」,這位嚴謹的學者,與名伶、妓女,也曾有過深厚的友誼,如鮮靈芝、蕙娘。   鮮靈芝是早年北京著名的女戲曲演員。她在「奎德社」演梆子戲時,深受觀眾歡迎〔159〕。吳梅在京時,曾與她往來。鮮靈芝請他作新曲,吳梅為她寫了《南呂綉駕別家園?擬西施辭越歌》,文辭典雅優美:   〔綉帶兒〕休提起蛾眉聲價,算和親輪到奴家。便長留兩臂宮砂,怕難忘一縷溪紗。〔引駕行〕承謝你不識面的東君抬舉咱,恰相逢盈盈未嫁。〔怨別離〕現如今故國天涯,杜若溪邊,苧蘿山下,何日重停踏?〔痴冤家〕況姑蘇台畔多俊娃,怕老君王看不上貧家裙衩。〔滿園春〕望吳山那答,別越山這答,殘陽暮鴉,迢迢路遐。〔160〕   想來由鮮靈芝來演唱此曲,當聲情並茂,西施辭越,如在眼前矣。   蕙娘是蘇州閶門內的妓女,美而知書。吳梅年輕時,與蕙娘交好,對她頗為眷戀,曾專門寫了套曲贈給她,蕙娘讀後,高興極了。吳梅又親自教她演唱,半個月後,《懶畫眉》、《金絡索》就大體能夠上口了。後來,她嫁給常熟的富人,吳梅不勝惆悵。晚年編自己的散曲集子時,特地關照弟子盧前,將這支套曲也編入,以不忘年輕時的這段感情生活,對於蕙娘來說,自然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了。現將全曲節引如下:   南呂懶畫眉   曾記相逢九華樓,恰好的天淡雲閑夜月秋。當筵一曲乍回頭,怎生生種下雙紅豆,把一個沒對付的相思向心上留。   商調金絡索   〔金梧桐〕重來北里游,親把銅環扣,人立妝樓,比初見龐兒瘦。晶簾放下鉤。〔東甌令〕看梳頭,你也凝定了秋波凍不流。我年來閱遍章台柳,〔針線箱〕似這一朵幽花何處求。〔解三酲〕難消受。〔懶畫眉〕怕雲寒湘水怨靈修。〔寄生子〕印鴛鴦風月綢繆,端正好畫眉手。……   琥珀解酲   〔琥珀貓兒墜〕疏簾淡月,一笛度清謳,九曲迴腸曲曲柔,不堪重作少年游。〔解三酲〕誰能夠把風塵妙種,移植紅樓?   尾聲   國香也要人生受,早偎暖了啼紅翠袖。怎肯說不及盧家有莫愁?〔161〕   據王季思教授謂:「此曲發表後,當時一些封建衛道者竊竊私議並加以惡毒攻擊。作者敢發表,正說明他們友誼的純潔和愛情的真摯。」〔162〕   十、 吳虞與嬌寓   吳虞(1871—1949年),四川新繁(今郫縣)人,字又陵。1906年留學日本,歸國後任成都府中學堂教習。五四運動前後,在《新青年》雜誌上發表《吃人與禮教》、《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論》等文章,猛烈抨擊封建禮教和舊文化,被譽為「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後在北京大學、四川大學任教。   →虹→橋→書→吧→WWW.HQDOOR.COM 第28節:百 姓(28)     1924年四月九日的《晨報》副刊上,發表了有位叫做「又辰」的人,從單行本上抄下來的署名「吳吾」的贈給妓女嬌寓的一些詩,多達一百多句,僅新年贈嬌寓的詩即達十二首之多,甚至一夜更贈嬌寓詩十四首,直抒胸臆,有的幾無遮攔,未免驚世駭俗,有的妙語驚人,堪稱豪氣萬丈。如:   偶學文園賦美人,肌膚冰雪玉精神。   ……   親解羅衣見玉肌,如雲香發枕邊垂。   問郎每日相思否?一日思卿十二時。   ……   吹斷人間紫玉簫,年年春恨總如潮。   英雄若是無兒女,青史河山更寂寥。   在「羅襦襟解肯留,枕臂還沾褪粉痕。好色卻能哀窈窕,不曾真箇也消魂」這首詩的末句,作者還自註:「余與嬌寓往來十閱月,乃心理上之賞愛,非生理上之要求,故末句云云。」真相究竟如何,當然只有作者心裡最清楚。這些詩發表後,引起軒然大波。「吳吾」不是別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吳虞。《晨報》副刊上接連發表了好幾篇文章,把吳虞罵得狗血噴頭。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吳虞在該報上發表了一篇聲明,作為答覆,計八條,其中六、七條,妙極,現抄錄如下:   (六)……至於吳吾之詩,自有吳吾負責,不必牽扯吳虞。猶之西瀅之文,自有西瀅負責,不必牽扯陳源也。若是指吳吾即吳虞,我也不推辭。   (七)我的詩集,刻於未到北京以前,綺艷之詞,不加刪削,本無避諱,何所用其苦肉計……假面具。我非講理學的,素無兩廡肉之望。……若曰「痰迷」,則梁○○之王陵波,蔡松坡之小鳳仙,固彰彰在人耳目。陳獨秀、黃季剛諸先生之遺韻正多,足下亦能一一舉而正之乎?袁簡齋曰: 士各有志,毋容相強,不必曰各行其是,各行其非可耳。〔163〕   無論怎麼說,在吳虞的早年生活中,嬌寓佔有重要的一頁。有熱烈的追求,美好的寄託。倘若沒有很深的感情,他又怎麼會寫出這許多詩來?   第三節   佛門內外一線牽 ——文人與出家人的情誼   一、 李白與僧、道   李白像   唐代大詩人李白(701—762年),一生浪跡萍蹤,與和尚、道士都有往來。   在肅宗至德二載(757年)到上元元年(760年)間,李白從流放地至江夏,他的家鄉四川有位姓晏的和尚來看他,而且即將去此時已改名中京的長安。李白見到鄉親,不禁勾起萬縷鄉情,特地寫了一首詩給這位和尚送行,詩名即為《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詩曰:   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   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   黃鶴樓前月華白,此中忽見峨眉客。   峨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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