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文化的另類生活:其實你不懂天津人

作者:林希文章發於:烏有之鄉點擊數:193更新時間:2012-2-1薦【字體:小大】【複製本文】【下載本文】天津人為什麼看北京人不順眼?北京和天津,皇城文化和草根文化呈現出巨大的反差。北京、天津,120公里的距離,開車不過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應該說是兩個距離最近的特大城市了;但是,天津人和北京人文化心理之間的距離,卻比這120公里要遠得多。1949年前北京的城牆城周四十里,高三丈三尺五寸,有九個城門;而天津城,城周卻只有九里十三步,高三丈五尺,只有四個城門。城區的大小、城牆的高矮和城門的多少倒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北京人把城牆看得十分神聖,而天津人從有城牆那一天開始,就沒把城牆看做是一回事。當然,這也是因為天津的城區太小,小小的天津城給天津人提供的生活空間實在是太小了,天津人住在城裡,卻要到城外去謀生。這一點,天津人就和北京人比不了,北京城關上城門,北京人可以舒舒服服地活得十分自在;而天津人如果只在城裡,就沒法活。頭一條,城裡沒有河,九條大河,全在城外,天津人不出城,就連水都沒的喝。北京在通自來水之前,喝水有井,而天津就沒有井,天津的井水是苦的,只能喝大河裡的水,你說天津人不出城行嗎?問題就出在天津人每天都要出城的上面,一個人總出城,實在是太危險了。總出城的人,眼皮子雜,耳朵根子亂,久而久之就會活得不本分,就和不出城的人不一樣。不出城,外面的事看不見,自己就可以安安靜靜地過自己的日子,還總覺得自己的小日子過得很不錯。總出城的人,就會看見大河上過往的行船,好的、壞的,他就要跟著學,越學越覺得自己活得不如人家好。這就和如今總出國的人一樣,不出國的人,心裡就靜,身上也沒有洋毛病;總出國,就是你立場再堅定,也是免不了要學些洋癥候回來。就因為城牆管用和城牆不管用,天津人和北京人從性格上就不一樣,北京人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天津人就天天都盼著有變化。北京人住在城裡,無論是吃俸祿、還是做生意,每天、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而天津人很可能一月沒有收入,也可能碰巧在大河裡撈上一隻金元寶來。天津人不本分,許多天津人天天盼著天上掉餡餅,就因為天津人總去河邊的緣故。天津城小,而且城裡沒有一個穩定的居民層,天津人吃不到俸祿,必須自己給自己找飯轍;而且,天津的經濟繁榮,生活節奏快,天津人每天必須奔波勞碌,天津人說自己一天不掙,就一天沒有飯吃。這樣,天津人就沒有時間去思考,也沒有時間去感受。對於天津人來說,活著,就是最高的人生追求,天津人要想活得好些,就必須比一般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天津不養懶漢,天津人看不起坐在家裡吃老子的人,天津人說「寧養賊子不養吃兒」。無論你是以什麼手段掙錢,天津人都尊重你;無論你老子有多少錢供你揮霍,天津人也看不起你,頂多也就是說你是一個「少爺羔子」。八旗子弟可以在北京過得平平安安,到了天津他們就沒法活,天津人會把八旗子弟的錢一分一分地全弄到自己手裡,然後再看著他們挨餓。所以,天津人看北京人,尤其是北京的八旗子弟,不順眼。北京城保護著北京人,只要入侵者攻不進來,北京人就可以過著太平日子。住在一座古老而又堅固的城堡里,人們可以頑固地堅守著自己的生活信條,他們可以完全不管外界的變化。他們為自己活著,活給自己看。天津人沒有這份福氣,天津城管不住天津人,因為天津城養不活這麼多的天津人。在天津,是九條大河養活著天津人。如果說到文化上來,也許可以說,北京是城文化,而天津則是河流文化了。在城文化和河流文化這二者之間,本來就沒有多少相通的地方,所以,歷史上北京人說天津人粗,而天津人卻說北京人酸,「粗」與「酸」,是融不到一起的。天津人犯酸行不行?不行,天津人犯酸,沒有人養活你。北京人學粗行不行?也不行,北京人學粗了,大家就要把你從東直門轟出去。北京的城牆保護著北京人,同時也把外來文化阻隔在城牆之外,天津城養不活天津人,天津人把外來影響帶進到城裡來。守舊與開放,就成了天津、北京兩大城市的根本區別。北京人生活在城裡,環境安定,就是有外來戶遷進來,也必須遵守城裡的規矩和傳統,城裡人看你不順眼,大傢伙一起鬨,就能把你「開」出去,因為城裡人是按照傳統生活的,傳統就是法律。而住在九河下梢的天津人,卻必須以九條大河的流動和匯合來協調自己的生活,因之,天津人的生活信條,只能是順從和適應。大河漲潮,河運繁忙,你就得抖起精神來給人家干,你要是不拚命干,對不起,過兩天潮落了,你再想干,也沒有你的份兒了,天津人說:「扛刀去吧,您哪!」於是尊重傳統、墨守成規,對於天津人來說,只能是一句空話,河水不等人,卸貨裝貨,都要趕在潮起潮落的時候,你不幹,有人干,沒有誰地球也轉,別想在天津「拿」人,天津人什麼也不信,就只信真格的。生存條件不同,生活環境不同,生存狀態也就不同,城文化和河流文化、傳統文化和開放文化、純文化和雜文化,或者說是文化的文化和非文化的文化,它們之間,是永遠不可能相通相融的。1949年之後,時代進步,北京和天津都發生了質的變化。北京成了國家的首都,天津成了直轄市,二者的位置和關係一起變了。北京成為國家首都之後,就算是北京人不出城,全國各地的人也全要涌到北京來,如果說過去是九條大河決定著天津人的生活,那麼如今就是五湖四海一起決定著北京人的生活了。傳統固守不住了,也沒有必要再固守了,北京成了國家的中心,也成了時代的潮頭。作為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北京人的品位高了,北京人的素質也提高了。不僅是全中國一切的信息全都要在北京集中,就是全世界的信息,也要先進入北京之後,才會再傳播到全中國。北京人的經歷和見聞,遠遠地高於全中國其他地方的人。而有了這些經歷和見聞,北京人就有了自己的思考和判斷,於是他們就有了自己的見解和結論。因此,北京人變得善於思辨,他們指點江山,評說天下大事,他們要以自己的思想影響全國,他們要明明白白地活著,他們也要全中國人活得明白。再加上全中國的高級幹部、精英人士雲集北京,這樣,北京人也就隨之產生了一種優越感,無論是從生活水平上,還是從思想意識上,北京人和天津人的差距,已經是越來越大了。比較兩個城市的區別,標誌是看青年人的生活,因為人老了,差別就小了,老到一定的火候,也就沒有差別了,天下的老人全都是一個模樣。天津老頭兒和北京老頭兒有什麼區別?沒什麼區別,全都是沒事好做,遛鳥兒、曬太陽,坐在牆根處一天也不說話,都不說話,還有什麼差別呢?沒有了,高度一致了。拋開老人們的高度一致,再看青年一代之間的差距,北京青年和天津青年之間,就顯出大的差距來了。曾經有一首民謠,當然也只是隨便唱的,唱的是「北京青年學科技,四化建設獻能力;上海青年學外語,考好托福留學去;天津青年打木器,搞好對象拜天地。」這雖然只是一種玩笑,但也多少道出了一些道理。北京青年有自己的廣闊天地,北京的地位為他們提供了廣闊的活動空間,他們可以大顯身手,對於他們來說,成功的機會實在是太多了;而天津青年卻沒有北京青年的這份福氣,天津青年的活動空間小,又要面對實際生活的種種難題,他們沒有太多的選擇,道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打好木器,早早地和對象拜天地。從此,只盼著單位運作正常,按時調工資養家糊口,就是福氣了。面對理想和面對現實,走進理想和走進現實,活得空靈和活得實在,這也許就是如今北京青年和天津青年的根本差別。北京青年說天津青年只想著拜天地,天津青年說想別的行嗎?我想發財,發得了嗎?天津衛一共才有多少錢?能只讓我一個人賺來嗎?大家不是全要吃飯嗎?本本分分,天津人只能這樣活。北京青年擁有太多的文化,而天津青年卻缺少接近文化的機會。義大利雕塑家羅丹作品展,在北京青年中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旋風;而天津青年根本就不知道誰是羅丹。「嘛叫羅丹?幹嘛的?是老外嗎?」等等等等,你說說這中間有多大的差距吧。天津人、北京人,情感上有鴻溝;天津青年、北京青年,生活上有差距;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不可逾越的距離。最先是天津開放、北京封閉,而現在是北京開放、天津落後,於是北京人和天津人就在許多地方顯得格格不入了。老老年間,北京人看不起天津人,天津人也看北京人不順眼。不喝一眼井的水,果然民性不同。北京人說天津人「粗」,絕對準確。天津人到北京,向北京人問路,大嗓門:「二爺,跟您掃聽個路。介地南門怎麼走?」北京人聽著就煩,滿臉不高興地回答:「沒有地南門,有地安門。」天津人聽著更不高興:「唉,『南』跟『安』不是一個音兒嗎?」在天津是一個音兒,在北京就不是一個音兒了。北京人到了天津,看著什麼都彆扭。頭一宗,沒有一條正道,天津的路倚河而修,不求縱橫規範,只圖便利通暢,彎彎繞繞,不管北南西東。北京人逛天津,找不著北,草根文化把皇城文化繞迷糊了,真是有罪。天津民居,以人為本,既有規範四合院、豪宅小洋樓,更有大雜院、「籬笆燈」。但居住條件絕不是天津人身份的標誌,豪門出「阿斗」,市井有奇士,天津人從不以居住區炫耀自己,而更敬重自立人格。天津人信奉平安是福,家裡沒有病人,外面沒有罪人,是天津人最高的生活理想。天津人不仇富,人家富那是人家的造化;天津人教育子女「長本事」,來日憑實力參與殘酷競爭;天津人以攀附權貴為恥,天津人認為即使是販夫走卒,只要是憑本事吃飯,就不嫌「寒磣」。天津沒出過狀元,天津沒有文淵閣、文溯閣,天津沒有白鹿洞,沒有嶽麓書院,但天津卻是中國近代教育的發祥地。何以天津選擇了近代教育?近代教育何以選擇了天津?原因之一就是天津文化的草根特質面對最廣大民眾的教育,自然是最富生命力的教育。天津藝苑,更顯現出了天津文化的草根性,戲曲界名言道:北京學戲,天津唱紅,上海賺包銀。何以一定要在天津走紅?天津走紅,就是得到了最廣大民眾的認同。藏之宮禁,流於堂會,最多就是一種觀賞,只有在天津唱紅,經歷一次草根化過程,才真正具有藝術生命。天津更是曲藝的發祥地,相聲、大鼓、墜子、單弦、評書、時調,天津為藝術葩苑作出了非凡的貢獻,近代幾個劇種在天津成熟,更從天津走向全國,天津是培養藝術大師的沃野,天津人是藝術家們的知音。盤點植根於天津、並在天津發展成熟、從而走向全國的曲藝和戲劇藝術,草根性是它們共同的成功基因。烹飪文化博大精深,八大菜系爭奇鬥豔,天津自然也不甘寂寞,創建天津菜系,挖掘天津名吃。天津三絕,狗不理包子、十八街麻花、耳朵眼大炸糕,且不論這三種名吃的特色,只這三種名吃的冠名,十八街、耳朵眼、狗不理,草根文化內涵,草根文化包裝,地地道道的草根文化,天津當之無愧。草根文化和皇城文化有著巨大的差異和距離,但畢竟我們是生活在一個開放的時代里,人們之間已經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了。生活狀態的相互借鑒,文化心理的相互滲透,人們之間已經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各自封閉。如此看來,差異只能是暫時的,而共同進取、共同提高才是永恆的。隨著生活的不斷進步,文化總是要佔領每一個角落,天津人也罷,北京人也罷,都要隨著生活一起前進。「十塊錢五斤」和「兩塊錢一斤」就是不一樣一位文學界的朋友來到天津,走出火車站就叫了一部計程車。坐在車裡,司機問他去哪裡,他說去天津作家協會。當即,那位司機就對這位作家說:「你一定是找誰誰誰。」這位司機出口就說出了一位天津著名作家的名字。恰好,這位作家到天津來,就是要找這位著名作家的,於是,這位作家就問計程車司機:「你認識這位作家?」「哥們兒。」還沒等這位外地作家把話說完,計程車司機就信口答了出來。無需客氣,這位司機就拉著這位外地作家在天津轉起來了,拉到了天津作家協會,司機向這位外地作家要了40元錢,然後就開著車子走了。待到這位外地作家見到我們天津的這位作家之後,當面就問:「你有個哥們兒開計程車?」一下子就把我們天津的這位作家問懵了:「我哪裡會有個哥們兒開計程車呢?你一定是被他騙了,他向你要了多少錢吧?」於是,這位外地作家就告訴我們天津的這位作家說,他要了40元。「唉呀,你算上當了,你若是不提我,他把你老老實實地拉到這裡來,最多也就是10元錢。」「唉喲,你們天津怎麼會是這樣?我到別的地方,只要一提是找哪位名人,那地方的司機幾乎就會分文不收地把我送到地方,你們天津衛怎麼就不買名人的賬呢?」說來,是這位外地作家到底不是天津人,他不知道天津人就是這麼個脾氣,你越提名人,他就越坑你,別拿名人嚇唬天津老百姓,天津老百姓不認這一套。在天津你若是不想吃虧,不想挨「涮」,頭一條,就是別充「大尾巴鷹」。還說打的,一上車之後,天津司機都愛和你搭話,先拿話鉤你,聽聽你的口音,是不是天津人,再探個虛實,看你屬於哪個社會層次。如果你開口就說天津話,再說「這年頭真是不好活,昨天農貿市場進了一車白菜,今天早晨掉價兒了。」這就算給了他一個信號:聽明白了,我可不是什麼教授學者,都是窮光蛋。一說這個,他絕對不會拉著你滿天津轉了。你若是跟他甩京腔,再玩派兒,還掏出大中華香煙擺富。好了,你就在車裡坐著吧。就算是你熟悉天津道路,他也會告訴你這兒修路,那兒拆遷,乖乖地你等著多拿錢吧。天津和上海最大的區別,就是上海人崇拜偶像,上海人羨慕上等社會。我在上海一次去醫院看一位前輩作家朋友,上得車來,一提去什麼什麼醫院,司機立即對我肅然起敬;因為那家醫院是高幹醫院,還不是一般的高幹,是特高的高幹。司機愛說話,先問我是看老領導,還是看親朋,我說去看一位作家。哪一位,我說出了那位前輩作家的名字,司機立即對我說,早聽說這位作家住院了,你到醫院後一定向這位作家轉達一個上海普通市民的問候。你看多感動人。路上,司機帶我去買了花籃,到了地方還在收費上再三謙讓,上海司機的修養真令人敬重。上海當然也有許多平民,但上海人仰慕名人,每個人都有成功夢。上海人在做普通人的時候,其實是在積累進入上層社會的資本,對自己進行進入上層社會的培訓。上海人的精神世界永遠高於他們的物質境界,上海能夠有發展,上海人的上進心是一個重要因素。天津人平視人生,以平民意識觀察世界,更以平民意識對待社會。大江南北,筆者曾到過不少地方,每到一處新地方,當地人都會向我介紹說,他們這個地方出過什麼名人。比如江南的一個城市,這個城市幾乎每一個人都向我說他們這個城市出過十八位狀元,而且如數家珍,他會告訴你每一位狀元的家,原來住在什麼地方。又比如一個中等城市,這個城市連多少年前什麼名人坐過的茶樓都完好地保存著,自己的城市沒有出過大人物,但是有大人物到過這裡,當地人也認為是一種莫大的榮譽。其實天津也出過不少的名人,從正面人物到反面人物,堪稱出過不少,可是問起天津人來,你們天津出過什麼大人物?他很可能一個人名也說不出來。難道天津人不以本鄉本土的名人為榮嗎?也說不上,但天津人一般不把這些名人看得很重,天津人認為:一個人一出了名,他就不是天津人了。因為,歷史上,凡是天津人,一旦成了人物,這個人就不在天津待了,天津人也就不把他再看做是天津人了,下野之後再回來,天津人也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了。天津人有深厚的平民意識,從根本上說,天津人一直把自己的城市只看做是一個平民城市。古往今來,天津也有富人,但是天津富人和天津窮人之間有一個嚴密的隔離帶。天津不像北京,北京城的首富,很可能有一大幫窮親戚。為什麼?譬如旗人,同是正黃旗,既有達官貴人,也有引車賣漿者流,說起來都是親戚,誰也不能不認誰。你不認他,他認你,論起來,他比你還金貴,你家老爺子還是他家老爺子的奴才呢。天津則不然,天津人富了,和窮親戚就「斷道」了,窮親戚也不討那個「沒味兒」去了,日久天長,同姓不同宗了。天津富人,多住在老南開、老城裡一帶,家家是深宅大院,和平民社會極少聯繫。再以後,天津有了租界地,新派的人家,大多遷到租界地住去了,和平民百姓就更是老死不相往來了。天津人可貴,人窮志不短。你有金山銀山,那是你的造化,我一文不名,汗珠子落地摔八瓣,我也餓不死。天津流傳一個故事,一位張姓少爺,自幼錦衣玉食,老爹去世之後,沒幾年時間家產光了,無以為計,想起自己少時在家裡愛蘸糖堆兒的雅趣,就是北京人說的糖葫蘆。於是他放下架子,蘸了上百支糖堆兒,放在提盒裡來到北大關叫賣。張大少爺蘸的糖堆兒,絕對不粘牙,糖是糖的味兒,果是果的味兒,要形有形,要色有色,看著就招人喜愛,沒多少時間張大少爺的糖堆兒就賣出了名。張大少爺在北大關賣糖堆兒,自食其力,自己倒沒覺得是什麼傷面子的事。他家親戚耐不住了,張家也是名門,後輩人中怎麼出來個賣糖堆兒的呢?一天,張大少爺正在北大關吆喝:「糖堆兒呀,好也!」突然走過來一個人,張大少爺一看,是一位叔叔輩的長者,張大少爺不敢走上前去問安,怕損了叔叔的尊嚴,只裝什麼也沒看見,還是大聲吆喝:「糖堆兒呀。好也!」張大少爺吆喝聲未落,他的叔叔走了過來,厲聲地對張大少爺說道:「你給我回家!」張大少爺自然不肯,依然叫賣,這時那位叔叔急了,立即對他的侄兒說:「這一提盒糖堆兒,我全買了。」那位叔叔買下這一提盒糖堆兒,是想就別讓侄兒在這裡「現眼」了,也就是別丟人了。誰料這位張大少爺不買賬,當即回答他的叔叔說:「我的糖堆兒不賣一個主兒!」你瞧,多有志氣。這就是天津人,骨子裡就是平民。天津人的生活理念是:富,是人家的造化;窮,是自己的命相。舊時代,天津有拆白黨,專門坑蒙拐騙,但殺富濟貧的義舉,天津人從來不幹。殺了一個富,濟不了天下貧,武俠小說作者編的騙人故事,胡弄不了天津人。天津,貧富之間,涇渭分明。天津有平民區,也有貧民區,他們嚴格地按照自己固有的生活方式生活著,而出身於平民區和貧民區的下一代人,他們從思想上就對不屬於自己生活範疇的任何人,都有一種抵觸情緒,在他們的意識里,根本就沒有名人、富人,任何在天津人面前「拿」大的人,都只會得到天津人的戲弄,天津人沒有偶像,更不崇拜貴族。天津平民大多住在大雜院里,筆者見到過的一個大雜院,雜到一個大院里幾乎住了幾百戶人家。走進院來,東轉西繞,繞不了多少時間,你就再也休想繞出去了。據住在這個大雜院里的人說,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大雜院里到底住了多少戶人家,就連派出所也搞不清這個大雜院的戶籍情況。在這個大雜院里,每戶人家的門外都有一輛賣貨用的車,每輛車子的櫥窗上都寫著大紅字,什麼李記燒雞、正宗老號鍋貼,等等等等。看得出來,住在這個大雜院里的人家全都是做小生意的,日子雖然還能過得去,但全是底層的城市平民。再到天津的「籬笆燈」看一看,那景象就連大雜院也比不上了,家家戶戶都是用撿來的半頭磚,在鐵路邊上搭起來小矮房,只有一個門,後牆上開一個小窗子,也能進些光,天津人管這叫「籬笆燈」,一遇雨天就家家戶戶搶險,那景象實在可憐。就整體而言,天津的城市人口中,平民大約佔到70%左右,貧民的比例也不少,但大多數貧民,也就是住房情況不好,而收入卻未必就比其他階層的人家少,生活水平也不比一般人家低。看天津人的生活水平,你不能光看他的居住條件,許多人家雖然住在「籬笆燈」里,但飯菜的水平卻不比任何人家低,每天也是魚呀肉呀地吃著,姑娘們出來進去,也是綢呀緞呀地穿著,走在路上,誰也看不出來誰家是在什麼地方住。所以,天津人走在路上全都是貴族,回到家裡之後,是不是貴族就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了。天津人的不景仰貴族,其原因也就在這裡,而且天津人還最看不起那些裝貴族的人,天津人稱那類人是「充大尾巴鷹」。「大尾巴鷹」是怎麼一回事,大尾巴鷹就是本來是一隻老鷹,但是它挾了一條大尾巴,想充鳳凰,所以天津人管這種人叫大尾巴鷹。天津人不想做貴族,就是身上穿著名牌服裝,但在骨子裡,天津人心裡也還是有著根深蒂固的平民意識。在天津,門面裝潢豪華的商店進去的人就少,越是那種小門臉的商店,生意就越多。天津人開小飯鋪,為了拉顧客,就在門外放幾輛自行車,過路人一看,來這家飯鋪吃飯的人全都是騎自行車的人,於是他也就進來吃飯了。你在飯鋪門外停上小汽車,進來吃飯的人就少。天津人不登高門樓,天津人說這是「不吃沒味兒」。小商販們賣東西,也是迎合天津人的這種心理。好好的蘋果,擺在貨架上兩塊五一斤,沒有人過問,但是往地上一堆,大聲一吆喝:「五塊錢二斤啦!」人們立時就圍上來搶。近來小販們更是掌握了天津人的這種心理,市場上吆喝已經聽到了「十塊錢五斤啦!」的喊聲。難道天津人就不知道十塊錢五斤和兩塊錢一斤是一個價錢嗎?知道,反正你一做生意就會知道了,你說兩塊錢一斤,就是不如說十塊錢五斤好賣,信不信由你。從南京到北京,買的沒有賣的精,他喊十塊錢五斤,自然有他的道理,否則他為什麼不喊「一塊錢半斤」呢?平民城市,所謂的「派頭兒」,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氣派」,不僅要受到歧視,而且還會受到愚弄。天津人稱這種人是「大頭」,那是比鄉巴佬還要被人看不起的,筆者自己就深受其苦。筆者在作家協會工作,到協會去,自然要穿得體面些,再加上筆者生來就是一副斯文相,所以每次下班在路上買東西,總是吃虧的時候多。小販們賣給我的東西,不是缺斤少兩,就是把那些爛的壞的賣給我。久而久之,我也分析原因,到最後,我終於悟出了一些道理:小販們看我好欺,就是看在了我的這個「風采」上了。於是從此我在下班的路上再也不買東西了,我下班之後,直接回家,到家之後,立即換下上班時穿的那套服裝,然後再換穿上一身舊藍布衣褲,夏天再拿上一把破扇子,提了個破籃子,才去市場,果然見效。這個樣子買回家來的東西,就很少缺斤少兩,也很少有壞的爛的了。為什麼呢?這就是因為小販們再也不把我當「大頭」看了,他們看我也是一個平民,錢掙得挺不容易,也不是好胡弄的,他也胡弄不了,於是他也就老實了。我曾親眼在市場上見到過一次老百姓是如何和小販們打交道的,一定是那個小販胡弄了這位大爺,這位大爺手裡提著東西找了回來,劈頭的第一句話就是:「唉呀,兄弟,這是怎麼的了?咱們可全是干這個的,有難處跟大爺說,大爺不會不給面兒,手底下玩花活,家門口子,可別讓我說出話來。」二話沒說,那個小販乖乖地給這位大爺把東西換了。你說說,在天津衛,你充「大尾巴鷹」行嗎?作為一個平民城市,直到現在,大款們也不能在天津飛揚跋扈,應該說這是天津民心順暢的一個主要原因。天津也有大款,但是天津的大款們雖然有錢,卻沒有人寵著他們。不像有的地方,一個人只要一成了大款,立即就有一群人圍在他的身邊,他想做什麼,一幫人就想著法兒地滿足他的**。天津的大款,必須是挾緊尾巴做人;再至於那些不可一世的明星們,就更是早就領教過天津人的厲害了。有許多自以為橫行天下的明星,到了天津,天津人就是不買賬,我親眼見過一個大明星,就硬是被天津人轟下台來了,那景象實在也太慘不忍睹了。天津人不崇拜貴族,不寵明星,不買大款的賬。天津人就是有了錢,也不想讓下一代做什麼貴族,天津人認為做老百姓最好,過小日子,是天津人最高的人生理想。前不久,天津也開設了一些什麼貴族小學、貴族中學之類的學校,但是報名的人廖廖無幾,最後這些貴族學校不等上面下通知,就自己關了門。有人說,老一輩人受苦,待到生活好了之後,最大的願望就是讓下一輩改變一下家風,所以有的地方大款們拚命地讓孩子讀書,為此他們不惜花重金送孩子進名牌學校。前不久傳來消息說,一個地方的一個小學生想進名牌中學,學校開出的價錢是5萬元。這種事在天津肯定沒有人干,天津人說,孩子是那個材料,用不著你花錢,孩子不是那個材料,你花一百萬,他也是出息不了,索性聽之任之,是什麼材料就成什麼材料好了。天津是一個平民城市,天津人安於做平民,而且安於世世代代做平民。為什麼說天津人都是「衛嘴子」?「京油子」、「衛嘴子」,是中國人對北京人和天津人的總體界定,它把北京人和天津人的性格特點做了最根本的概括。北京人為什麼被人們認定是「京油子」,與本文無關,但天津人被人們說成是「衛嘴子」,筆者卻有義務對此做一些深究。因為這本書既然寫的是天津人,那就必須先把天津人的基本性格特點說清楚,否則讀者就無從打開天津人的心靈門戶,也就無法對天津人有一個準確的了解。最有趣的現象是,說北京人是「京油子」,北京人非常反感;而說天津人是「衛嘴子」,天津人卻為此感到非常驕傲。我自己是天津人,在我的感覺里,大家說天津人是「衛嘴子」,此中並沒有什麼貶義,在某種程度上,這裡面還包含著對天津人的好感。每次到外地,一說自己是天津人,立即,人們就會說:「喲,衛嘴子。」說大家對我歧視,談不上;說大家看不起天津人,也上不了這麼高的綱。儘管有的地方人們常常把中國人分做三六九等,好像中國人之中,也是身價不同的,一說「阿拉上海人」不用花錢就能吃上香餑餑,而一說「我是天津人」,那就無論花多少錢,你也吃不上熱窩頭。人的身價是不能以地域分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難道天津人就不在四海之內了嗎?也有本鄉人士認為「衛嘴子」是貶義詞,是在拿天津人「遭改」。「遭改」者,醜化也,或者比醜化略輕一些,是在開玩笑,調侃。前不久在一個座談會上,我提到「衛嘴子」一說,就有人反對:「嘛叫衛嘴子,衛嘴子是對天津人的侮辱。」真那麼嚴重嗎?天津人能說,愛說,天津人語言表達能力強,這是個優點。善於挖掘語言潛能,更是天津人的生存本能。天津人說話表情活潑,話語幽默,語音動聽,內容豐富。請問,說天津人是「衛嘴子」有什麼不恭之處?天津人何以被人們認為是「衛嘴子」,而天津人又何以認為自己就是「衛嘴子」呢?這其中有許多原因,我們不妨做一些探討,也好解開這個「衛嘴子」之謎。「衛嘴子」,可能包括幾個方面的內容:既然是「衛嘴子」,一定愛說。這一點沒錯兒,天津人是愛說,從小孩兒就愛說,街頭巷尾,常見到一些孩子們在一起,也不做什麼遊戲,也沒有什麼事情要做,就是湊到一起說天道地,一個接著一個地說,說起來沒完沒了。再大一些,一群一群的青年人,也是愛說,常聽見老人們問孩子:「你幹嘛去?」要出門的孩子回答他的老人說:「我找誰誰誰說說話去。」你看,沒有正經的事情要做,就是說說話。親朋往來,上海人「來我家白相呀」。「白相」其中有說話的內容,但也可能是打麻將、唱曲呀什麼的。天津人親朋往來,內容單一,「上我們家說說話」。「白相」的內容只是說話。說話,是天津人的一項生活樂趣。沒有指定話題,沒有預定議程,說話就是想說什麼說什麼,說到哪裡是哪裡,絕對東拉西扯,除了政治之外,什麼都可以說。衣食住行,親朋近況,往年舊賬,吃喝玩樂,說起來就是大半天。天津居民區婦女,天剛明就出來,提著板凳兒,坐在大院里,也不必有人開頭,才見面就說起來了,一直說到午飯,午飯後稍事休息再出來,再一直說到黃昏,晚上不出來了,看電視劇。天津人愛說話,首先是因天津的地理位置造成的。天津地處九河下梢,南運河、北運河、子牙河、大清河和永定河在天津匯合成海河流入大海,此外還有子牙新河、獨流減河、永定新河、潮白新河流入天津。在陸路交通還不發達的過去,天津有了這九條大河,那就已經是一個八方民眾聚會的地方了。這許多天南地北的人聚到一起,第一件事,就是要互相溝通,用什麼溝通?自然是用語言。這一下,天津人就要說話了,先要說說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再要說說自己的家鄉是個什麼樣子,然後再聽你說說你們家鄉是什麼情形,還要聽你說說你為什麼到天津來,這樣你說我說,綜合到一起,那就是天津人一起在說。也是一種有趣的現象,陸地上的人見了面,未必全都要說話,但是兩隻船遇到一起,那是一定要相互說上幾句。所以,依附於土地的人,就沉默;而生活於行船上的人,就愛說話。唐代詩人崔顥,寫過一首叫作《長干行》的詩,詩中寫到在兩隻相互駛來的船上,一男一女的對唱。那女子先問:「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然後那個男子就回答說:「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幹人,生小不相識。」唱得真是何等的美麗委婉。兩船相遇,一個女子和一個陌生男人尚且要說上兩句話,而一條大船由南而上,另一條大船又自北而下,每條船上又是商人、又是船家,還有縴夫,這樣的兩行人等對面相見,你想想,他們能彼此不說一句話嗎?就是一個人說上一句,那也是很壯觀的場面了。天津人的愛說話,其淵源,可能也就在這裡了。九河下梢、八方居民雜處,天津人需要相互溝通,需要自我表白,需要申訴,所以,天津人就需要不停地說。在這一點上,天津人和北京人不同,住在北京,全都是老門老戶,人們每天見面,只要點一下頭,就算是把一切該說的全說到了,沒有說到的,彼此也就無須再問了。而上海人則又是一種活法兒,上海人怕別人對自己的事情知道得太多,所以上海人一不需要述說,二又不能詢問,這樣彼此就免去了好多的話,相互匆匆地見上一面,能看上一眼,也就是夠交情的了,多說了,就沒意思了。天津人被稱為「衛嘴子」,還有第二個原因,那就是天津人見多識廣。從九條大河來的人,也算得上是來自五湖四海了,後來再加上開埠通商,辦洋務,天津又成了一個開放城市。小時候,常聽見市井間的城市民謠,那沒有腔調的民謠里唱著:「你吃過洋白面嗎?你喝過自來水嗎?你打過特律封嗎?你坐過四輪電嗎?」由此,人們不難看出天津人見識確實比外地人要多得多。洋白面,自然就是進口的白面,那時候天津米面鋪賣的是美國「兵船」牌的進口面,還不是後來以加拿大小麥為原料在國內加工製成的麵粉;四輪電就是有軌電車;特律封是電話;自來水么,現在雖然沒有什麼新鮮的了,但是那時,這也和喝大河裡的水不同,仍然是一種區別。天津衛有這麼多新鮮事,見到外地人,天津人能不向他們炫耀炫耀自己的見識嗎?所以,和外地人在一起,天津人就是愛說,天津人成堆兒的地方,那就更是說得沒完沒了。這樣,天津人就落了一個「衛嘴子」的綽號,應該說是名副其實。天津人所以成為「衛嘴子」的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天津人說完的話,隨後自己也就忘掉了。九河下梢嘛,大家在船上說的話,說完之後,開船走了,誰也不會去調查,自然也就不怕有人追究。天津人和北京人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北京人說的話,有人去核對,你說前門樓子上邊長了一棵梧桐樹,立即就有人說他剛從那裡來,怎麼就沒有看見你說的那棵梧桐樹?你再說別的,也就沒有人相信了。天津人就不同,天津人什麼都敢說,說過之後,一走了之,就是有人調查出真相來了,再找這個說話的人,你也是找不到了。所以,天津人有一句老話,叫作:「哪兒說,哪兒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天津人對於自己說的話,從來不負任何責任。說到什麼地方,就是什麼地方;說到什麼程度,就是什麼程度。你們誰也別和天津人「較真兒」,天津人說的話,水份多。這樣,天津人就給人留下了一個不好的印象,大江南北,舉國上下,全對天津人有一種看法,覺得天津人說話不牢靠。但是對於天津人來說,語言的真實性並不很重要,語言自身的價值在於它本身的能量。說得明白些,就是看你能不能把死人說活了,能把死人說活,就是語言的力量,說不活,語言就毫無意義。天津人真的能把死人說活了嗎?看來倒也未必,歷史上的幾位大說客,沒有一個是天津人。諸葛亮舌戰群儒,那是一個能把死人說活的人,可是諸葛亮是山東人。西周時,主張「連橫」的張儀是山西人,另一個主張「合縱」的蘇秦則是河南人。自然,那時候,中國的版圖上還沒有天津這麼一個地方,可是到後來有了天津,也沒見天津出過什麼有名的說客。就是到了明清時期,和洋人辦交涉時,也沒見談判桌上有過天津人,由此可見,天津人的能說,說的全都是「閑白」,真正關乎國家命運、人類前途的話題,天津人一概談不來。天津人常常說自己說的話「沒正文兒」,那就是說天津人的愛說,也不過就是說些沒有多少用處的閑話罷了。那麼「衛嘴子」又有什麼價值呢?做生意。當然也做不成大生意,真正的石油、軍火生意,天津人是做不成的。但是做小本生意,天津人是高手。過去天津有一種職業叫「跑合」,也就是後來所說的「經紀人」,全中國中數天津人最多;而全中國的皮包公司,天津人開的則只比上海人少一些。直到現在,無論走到哪裡,只要是幾個人湊到一起說起來沒完沒了的,那一定是天津人;而一些人在一起,大家聽一個人說話的,那個說話的人也一定是天津人。火車上,輪船上,旅館裡,只要有了天津人,就一定是熱鬧非凡。所以,「衛嘴子」有「衛嘴子」的價值,那就是可以活躍氣氛,可以促進友誼,可以使人們相互信任,更可以使人們感到開心。長途旅行,能夠和天津人結伴,那是一種福氣,無論是多遠的路,只要天津人一「白話」,不多的時間,就到地方了。到這時,你真捨不得和這位天津人分手,分手後,要想再聽他「白話」一段,那就不知要到哪年哪月了。天津爺們兒熱心腸天津男孩兒街頭打架,一拍胸脯:「這爺們兒不含乎你。」其實還不到十歲。不稱哥們兒,要的是個氣勢。天津娃娃,走在街上,看見長輩講規矩,有禮貌,長輩對於晚輩也非常尊重:「爺們兒哪兒去?」表示沒拿你當「小孩兒」看。男性天津人,老一輩少一輩都是爺們兒,都是爺。山東人管未成年人叫學生,但在天津,未成年人也是爺,誰家誰家的少爺。少爺家未必有錢,窮人家的男孩兒,也是爺。朋友問候,「家裡少爺好?」其實這位少爺還尿床呢。平民城市,男性成員頂天立地,年齡小,將來也是棟樑,自幼要得到社會尊重,別拿豆包不當乾糧。要是總拿人家當小毛孩子看,長大了缺少自信,說不定就是一個窩囊貨。天津男孩兒注重儀錶,要的是個「戳棵兒」,什麼是「戳棵兒」?舊時天津燒灶,用的是秫秸;秫秸,就是高粱稈,晒乾了,一捆兒一捆地紮起來,賣秫秸的推著獨輪車走街串巷;秫秸買到家裡,依著牆立在門外,看著甚是挺拔。男孩講究「戳棵兒」,要的是體形,更要有精氣神,精氣神足,體形好,戳棵兒好,帶著三分的人緣兒,進入社會就有人僱傭你,面試效果就佳;弱不禁風,丁零噹啷,豆芽菜,誰也不會用你,啃老吧。天津男子講誠信,無論讀書做事,都要有誠信。天津人常說,人要說話算話,「算」就是誠信,說話不算,天津人說「矇事」,不受人敬重,市面上也沒有威信。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是天津人的生活信條。既然講究誠信,自己免不了就要吃虧,打掉牙肚裡吞,胳膊折了袖裡藏,是天津人的誠信美德。自己做事講誠信,對朋友更要兩肋插刀,天津爺們兒講戧火,講拔闖,有時候是美德,有時候也吃虧。說起戧火,你可千萬別和天津爺們兒戧火。什麼什麼事情你敢幹嗎?不管後果如何,天津爺們兒絕對不含乎。酒席上天津爺們兒戧火喝酒,不溜桌子不收場,咱爺們兒不能被別人叫「呲」了,豁出去了,要的是個男子漢。說到戧火,筆者真遇到過這樣一件事。那一年走訪監獄,一個少年,搶劫犯,我問他搶了多少錢,回答說「60」,判了六年,法律上說情節嚴重,是用兇器搶劫。問為什麼搶劫,回答說「戧火」,哥兒幾個一起喝酒,喝足了,出來說明天喝酒沒錢了,有人說「搶」,又是人問他:「你敢搶嗎?」一拍胸脯:「這你媽有嘛?」正好一個路人過來,拾起一塊磚頭就過去了,將路人砸倒,掏個精光,只有60元,沒等天亮,就被公安局掏窩抓走了。活該。再說到拔闖,更有天津特色了。自己的哥們兒吃了虧,找朋友給自己壯威風,不問青紅皂白,為朋友兩肋插刀,挺身而出,找到對手:「你敢欺侮我哥們兒?」圍上來就打,氣倒是出了,後果也只能自負了。也是那一年走訪監獄,看到的因拔闖進大牢的為數不少。問犯了什麼法,回答說「打人。」為什麼打人?不知道,哥們兒讓打的。你和被打的人有什麼仇?沒仇沒恨,就是不打不夠哥們兒。也有後悔的,「我這不是犯傻嗎?」後悔莫及了,至少五年。本來,戧火、拔闖都不是壞事,一個人不戧火,遇事退縮膽小怕事,絕對不是美德。一事當前,先聲明自己幹不了;一難當頭,不敢衝鋒在前,誰還和你做朋友呀?現在電視有一個關鍵詞:「我能」,這就有點戧火的意思。還沒比賽,先表明我不行,還能得冠軍嗎?壓底兒去吧。朋友遇見麻煩,找到你頭上,不管,不夠意思了吧。問題是要有個分寸,遇見什麼事情,先要冷靜思考,「你行嗎?」一件東西落到河裡了,一定要打撈上來,自己水性好,非我莫屬,一馬當先,不用戧火,挺身而出,「我能。」多麼風光!朋友遇見強手,吃虧了,找到自己頭上懇求幫助,首先要問清原因,什麼事情,占理不佔理,本來沒理的事,找上門去大打出手;誰吃這份啞巴虧呀,人家告到法院,法律沒有拔闖這一項,是什麼事定什麼罪;吃不了兜著走,只能自己認倒霉了。天津男子性格開朗,說話嗓門大,不拘小節,大大咧咧。大多數天津男子不修邊幅,穿衣隨便。天津大街上西裝革履,系領帶的,多是做生意的老闆,再有就是找工作的外鄉人了。天津男子熱心腸,最明顯的就是朋友吃飯爭相埋單。話劇《天下第一樓》有個段子,一位角兒說:「飯館裡爭著付錢的,一準是中國人。」其實這話不準確,應該說飯館裡為付賬爭吵打架推來搡去的,一準是天津人。天津爺們兒惹惹惹天津爺們兒的生存模式,惹惹惹,能惹惹,愛惹惹。「惹惹」,天津土語,類若於起鬨的意思;但又不完全是起鬨,它還有一點搖旗吶喊的成分。惹惹,就是跟著前邊的人一起干,既不是不賣力氣,也不是真賣力氣,這就是惹惹,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成功了,有我的好處;失敗了,自己也沒有多大的損失,還是惹惹。那麼,惹惹惹,又是什麼意思呢?惹惹惹,就帶有更大的遊戲性了,做事情不認真,「誰誰誰光跟著惹惹惹」,就是說這個人不出真力氣,到了關鍵時刻就要「掉鏈子」,指望不得;有他這號和沒他這號都一樣,千萬別拿他當一回事。惹惹惹,是一種生存狀態,也是一種生活方式。解放前,許多天津人沒有準事由兒,也就是沒有固定的職業,你問他做什麼事?他回答你說「瞎惹惹」。也就是今天干點這個,明天再干點那個,沒有固定的工作。不過呢,天津這個地方也很好活,你好歹做點事,就能掙來一家人的吃喝,只要這個人沒有不良嗜好,一家人就可以有吃有穿。惹惹惹不光是天津人做事的一種態度,從另一個方面說,惹惹惹還是天津人參與意識的一種表現。天津人說某個人正在惹惹什麼事,也就是說這個人正在操持一件什麼事;只是,惹惹不同於負責,惹惹允許成功,惹惹也允許失敗,惹惹成了,就算是把事情辦成功了,沒惹惹成,誰也不要怪誰,惹惹么,就只是一個惹惹而已。惹惹,也許類似於後來的作秀,參與惹惹的人,只跟著搖旗吶喊,不投入,出力氣不賣命。作為城市居民,天津人有自己的人生態度。天津人缺少農民的認真,看不起農民的執拗,天津人說那是「擰」(nìng)。找死理兒、鑽牛犄角、打破沙鍋問到底的人,在天津沒有飯吃。天津人的生存模式,就是一個「靈」字,怎麼就是「靈」?「靈」就是變化多端,見風使舵。也不是真賣力氣使舵,風么,都是一陣一陣的,這陣風你賣力使舵,風向變了,不光是力氣白費了,說不定還弄一身臊。十年浩劫過後查三種人,天津出的三種人特少,都沒事。怎麼呢,惹惹。何以天津人就這麼「靈」呢?時勢造英雄。近百年來,天津衛城頭變幻大王旗,今天袁世凱,明天段祺瑞,沒幾天又來了張大帥。改朝換代歸改朝換代,天津人照樣是天津人,天津不出死黨,除了青幫、洪門,別的,都可以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惹惹成了,有我的一份兒;惹惹不成,又惹惹別的去了。對於天津人來說,願望和努力都不重要,選擇和意志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是最後的結局。天津人在立下願望和付出努力的時候,都不敢把話說得太過,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不敢把弓拉得太滿。說不達目的,絕不罷休,說不定就是不讓你達到目的,而且還得讓你罷休。怎麼辦?只好在開始的時候,不把話說得太過,那種破釜沉舟的做法,在天津是行不通的,天津沒出過破釜沉舟的英雄。漕運後輩的天津人,是知道什麼是「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許多成功的天津人,所以能夠上青雲,靠的全是在遇到「好風」的時候會惹惹。筆者不才,什麼好風也沒趕上,所以,直到今天還在罵自己無能。惹惹,作為一種生存態度,它帶有極大的遊戲性,它也使許多本來十分神聖的事,變得不再那麼嚴肅,惹惹,就是大家都不要過於認真。在天津這個大舞台上,天津人什麼好戲都看過,即使你把一件事情說得再崇高,天津人也不會投入太多的激情,天津人有自己的價值觀,這個價值觀,就是兩個字:「惹惹。」那麼,這種惹惹的價值觀到底可取不可取呢?認真的人,自然持批評態度:人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世界和人生呢?道理有千千萬,但是天津人有自己頑固的看法。也不是所有的天津人全惹惹,而是有的天津人只能惹惹,只有對事物取惹惹的態度,才不至於使自己陷得太深,更不至於落入欲罷不能的地步。船小好掉頭,大船在水裡要嚴肅,而小船就只能惹惹了。所以,天津人寧肯在人生的大舞台上做一隻小船,也不願去做什麼迎擊********的大船。既然有許多天津人以惹惹的態度對待人生,那麼這種惹惹的人生態度,也一定讓天津人嘗到了好處。這不假,天津人在許多事件當中沒有吃大虧,就是因為天津人只是跟著惹惹,而沒有過於認真。筆者在天津生活了幾十年,天津人因惹惹而得福的事實,筆者是親眼所見的。遠的自然就不說了,天津人因惹惹而得便宜,最突出的一段時間,就是十年浩劫給天津人帶來的災難,很可能比外地要小得多。那是1966年的深秋時刻了,中國大地已經燒成了一團「烈火」,天津也跟著全國一片紅起來了,但是真正的天津人,卻紅得並不十分認真。就以運動初期的抄家來說,除了小將們的抄家之外,社會上的抄家,全都帶有一些象徵性,好歹拿些東西也就是了。當然也有渾水摸魚的人,胳膊上戴著一個紅布條,見到門口貼有大字報的人家就進,進去了見到東西就拿,說是抄家,其實是順手牽羊。自然,後來許多這種人都被捉住了,無論是什麼出身,一律全進了牛棚。當時和筆者關在一個牛棚里的,就有一位這樣的人物。他不會寫交代材料,就求我代他交代:「怎麼深刻,你就怎麼替我寫,就說我破壞大革命吧,問題不是要說得嚴重些才好嗎?」我問他都有什麼「犯罪」事實,他告訴我說,也就是拿了一雙皮鞋。這個牛鬼蛇神自然很快就解放出來了,後來我見他參加了造反隊,見到我之後,他小聲地對我說:「惹惹。」至於這次惹惹給他帶來了多少好處,他就不對我說了。只是後來,分配買抄家物資的時候,他分到了一個小條,憑著這個小條,可以到天津的一些地方買一份從牛鬼蛇神家裡抄來的東西,非常便宜,類似土改時期的分浮財,好歹給點錢,就能買一個大件。天津人參加造反派,那才真是惹惹的多,而認真的就極少。天津的造反派,辯論的時候多,行動的時候少。我看過保皇派和造反派的辯論,雙方都是聲色俱厲地辯論,有時候還有人出來喊兩句口號;但是辯論之後,只要有人一說到此結束,立即大家一鬨而散,雙方也不問什麼觀點,就你一夥我一夥地喝酒去了。有什麼不同的觀點,明天再說。好在辯論全是在工作時間進行,參加辯論的人,可以停工鬧革命,大家何樂而不為呢?革命**到來,外地的武鬥已經動用了機槍大炮,天津人跟著惹惹,自然也不能不武鬥幾場。那幾天,天津的氣氛果然異常緊張,大街上不時地傳來要武鬥的消息,有幾次也見到幾十輛大汽車,拉著成群結隊的「戰士」,高唱著語錄歌曲,奔赴戰場。據說是去攻打一個什麼工廠,而這個工廠是最大的走資派的一個「老黑窩」。但是,出發的景象人們看到了,而武鬥的槍聲卻一直沒有傳來。當時,為了武裝這些戰士,各工廠打開了庫房,每一個參加武鬥的戰士,都領到了一套最好的工作服,每人還有一件帆布雨衣,一雙高筒雨靴,再有一頂工作帽,此外,自然也還有其他種種的裝備。據到過現場的人說,也有人扔了幾塊磚頭,但是還沒有交手,就聽說是「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於是也就散夥了。令人為之感到慶幸的是,每個參加武鬥的戰士所領到的那些東西,也就歸自己所有了。筆者當時所在的工廠,也下過收回勞保用品的通知,但是人們說參加武鬥時現場太亂,所發的勞保用品,全都扔在現場了,誰也找不到了。恰在這時,天津興起了一種收買勞保用品的行業,一件工作裝可以賣到一個月工資的價錢,就連一副帆布手套,也能賣到一包煙的價錢。有的工廠,為了節約開支,就到收購勞保用品的地方去買勞保用品,買回來一看,上面都蓋著本工廠的圖章,這一下好了,再發放時,就省了蓋圖章的時間了。天津人因為惹惹惹,沾了不少的便宜。據說外地人參加武鬥,傻兮兮地很是「貢獻」了不少的戰士,後來呢,也就算了,連烈士的名份也沒撈上,白搭了。天津人就沒出過這種事,天津人歷來是跟著惹惹,喊的人多,動手的人少,就是到了非動手不可的時候,也是看著別人動手的人多,自己動手的人少。不就是跟著惹惹嗎?「有咱的嘛?」天津人最愛說的一句話,給自己帶來過不少的實惠。前些年,對人生持惹惹態度的人,還全都是天津人;但最近以來,惹惹之風大盛,影響所及,已經過了長江,波及全國。就以北京來說,北京人歷來看不起天津人的惹惹惹,但是最近以來,北京人比天津人惹惹得還要凶。那句「一不留心就寫出了一部《紅樓夢》」的名言,就是典型的惹惹語言。再至於玩這個、玩那個的人生態度,難道還不就是惹惹的人生態度嗎?現在全中國,惹惹的人已經是越來越多了。暑天,家門口的男孩兒天津男人喜歡養狗的人不多,喜歡玩鳥養鴿子的人不少只有大姐沒有小妹會生孩兒先生女多子女時代,天津有句老話,會生孩兒先生女。可見在天津人心裡女兒的重要。農村人則不同,他們的生育觀念,是要先生兒子。長子對於農耕文化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男孩兒長到五六歲,就要下地幹活,春耕踩田埂,冬天拉個小「輥子」壓壓麥苗。城市裡沒有男孩兒乾的活,男孩兒只會淘氣,女孩兒則不同了,女孩兒可以幫助媽媽收拾房子,有了弟弟,女孩兒就是保姆,媽媽忙家務活,弟弟就交由姐姐帶了。能跟弟弟一起玩,哄著弟弟不哭的就是好姐姐;當然媽媽也賦予了特權,弟弟如不聽話,可以打一巴掌。媽媽還囑咐弟弟,要聽姐姐話。這就能看出女性在天津人生活中的位置了,所以也造就了天津女性的自尊。天津人稱女孩兒為大姐,就是在還不到姐姐的年齡,稱妹妹,也要稱大妹子。天津不興稱小妹,家裡父母溺愛小女兒,可以喚小妹,到了公共場合,不興稱小妹,要稱大妹子。過去在工廠勞動,常常聽見女工呼喚:「大妹子,把什麼東西拿過來。」親切而又得體。男性師傅喚徒弟,熟了,也可以喚大妹子,但絕對不許喚小妹,喚小妹,人家要生氣,那是很尷尬的事情。天津女性不欣賞「小」字,如今動不動就稱「小姐」,這在過去是不允許的,女性可以稱姐,但一定要稱大姐。走在路上,對面過來一位姑娘,迎上去,大姐問您一下路。換成小姐,現在行,過去說你不懷好意,拿白眼珠子夾你,活該。舊日走街串巷做生意,看見有女性出來買菜,一律稱大姑:「大姑,您要點嘛?」明明看上去只有十幾歲,也是大姑。女性之間玩笑,「我的大姑奶奶」,表示這位女子不好侍候,要是說「我的小姑奶奶」,就略有微詞了。天津,平民城市,家庭格局,老爹老媽,在家養老,吃閑飯,什麼事也不管。老爹只要每天晚上有壺酒,老媽只要有件老棉襖,就是享福。男人出去掙錢養家,女人料理家務,大閨女是媽媽的幫手。男孩兒,混球一個,大街上跑,跑餓了,回家啃塊餑餑。女兒漸漸長大,權力積累,介入的事情越來越多,下面弟弟妹妹,都聽大姐支使;穿衣吃飯也是大姐安排,家境不好,吃飯有定量,大姐負責分份兒,誰也不許爭執。家境富裕的人家,大姐安排一切,給母親做參謀,所以,一家之中,大姐是最不能得罪的關鍵人物。不光是管著弟弟妹妹,大閨女還有權力參與家政。小說《駱駝祥子》中的虎妞,北京人,有權利數落老爹,敢和老爹翻臉,敢拍桌子:「你做的那些好事,別以為我不知道。」嚇得老爹不敢吭聲。天津大姐,沒有虎妞的氣勢,斯斯文文,也有發言權。老爹在外面有了什麼不良行為,老伴兒不能說,老伴兒說,老爹敢犯混,由大閨女說,老爹不敢「翻呲」。農業人口,重男輕女,城市家庭,女權主義。有錢人家,女兒尊貴,自視身價千金,嬌生慣養;平民家庭,大姐當家。做生意開夫妻店,父母在外經營生意,家裡交給大閨女料理,保證頭頭是道,沒出嫁就學習當家。雙職工時代,父母上班,大姐下學,燒飯燒菜,雖未必可口,至少進門吃飯,並且於家務勞動中培養了自信,結婚後也一言九鼎。在天津,「氣管炎」之所以是頑症,此中頗有道理。平民家庭,女孩兒的社會接觸是從買油買醋開始的,雙職工家庭,女孩兒放學回來,發現家裡沒有油了,立即找出油票,算好錢,跑到副食店去買油,路上如果看見賣蔥的,比店裡便宜,還可以買捆蔥回來,而且要挑好的,蔥白壯的。點點滴滴,練就了一身本事,結婚成家,婆母面前,一把好手,再加上自己有工作、有收入,婆婆早就撂一邊兒去了。自幼接觸社會,遇事不怵,多高的衙門口,也敢進,拿得起,放得下,捨得臉。改革開放初期,濱江道擺攤,女店主吆喝,比男店主嗓門大;男店主個個坐在攤前,姜太公釣錢,願者上鉤。女店主,大嗓門喊叫:「出口轉內銷啦!」生意絕對火。不相信,就是現在你去逛濱江道,滿街還是就只聽見女人吆喝,男人都坐在攤前打焉兒。聽著那個痛快呀,十足的天津氣派。天津女子道德觀念重,中國有的地方笑貧不笑娼,只有天津這個地方笑娼不笑貧。家裡無論多窮,沒人笑話,女子至死也不會流落風塵。舊時代天津風塵女子多不是土著天津人,而是來自附近農村,來天津混事由兒,日久天長一嘴天津話。天津是曲藝之鄉,但真正天津曲藝界的名伶,也很少天津姑娘,20世紀20年代,天津曲藝界,梨園行名伶多是從蘇州一帶流落到天津的,她們被販到天津時年齡很小,對於自己的家鄉幾乎沒有記憶。天津一位著名評戲表演藝術家,說到自己童年,只記得門外有一條小河,天津民房離海河很遠,只有蘇州一帶江南水鄉,門外才有小河。天津女子趕時髦天津女子趕時髦,天下聞名。在老老年間,天津人自然用不著趕時髦,那時候天津人最時髦;就算彼時北京是朝廷的所在地,但是,國都並不等於時髦。明代的建都北京,並不像唐代的建都長安那樣,成了當時全世界最時髦的地方。比如日本的趕時髦,其實就是學長安,至今在日本隨處可見的建築,幾乎大多有長安的昔日風貌。所以,在唐代,長安是世界最時髦的地方,恰如今日世界的巴黎。事實上,在明代定都北京之後,北京並沒有發展成為一個時髦城市。北京雖然有紫禁城,但紫禁城外,卻是一片土氣;多少年來,北京不僅是建築上守舊,北京人的意識也守舊,所以那時候中國最時髦的地方,不是北京,而是天津。天津為什麼那時候時髦?因為天津水陸交通發達,南通江南,北連關外,而且,外通東洋、西洋,那時候,時髦的東西一定要先在天津興起來,然後才會傳到北京去。有時候北京不接受,那就只在天津一處地方時髦,北京人永遠也時髦不起來了。最後,到了清末,一些追求時髦的王室成員,開始遷居天津了,為什麼?就為了到了天津,可以享受現代文明,也就是可以過上時髦的生活;而住在北京,他就一點時髦生活也享受不上。當然,在清代末年,天津還不能說是全中國最時髦的地方,全中國最時髦的地方應該說是上海。但是,到底上海距離天津遠,上海再時髦,也滲透不到天津來,所以,儘管天津不如上海時髦,但那時候的天津人卻不肯學上海,天津人以為自己才最時髦。天津人開始向上海人學時髦,那是從上世紀20年代開始的,這時候無聲電影興起,天津人看到了上海人的時髦生活,於是天津人知道上海比天津時髦了。等到了上世紀30年代,有聲電影大繁榮,大量在上海製作的電影進入天津,這才終於使天津人真正看到了大上海的時髦社會和時髦人生,於是從此開始,天津人開始向上海趕時髦了。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國家,興時髦和趕時髦,全都是從時代女郎開始的,時代女郎們永遠是時髦的標誌。上世紀30年代,上海出了一種「美麗」牌香煙,而那時的天津則生產了一種「前門」牌的香煙;但是在天津,天津出品的「前門」煙,卻賣不過上海出的「美麗」牌香煙,其原因,就是上海出的「美麗」牌香煙,煙盒上的圖樣是一位大美人,而且這位美人獨具東方特色,身穿中式大衣,頭戴西式小帽,以中國式的嬌態坐在一把椅子上,臉上有中國式的微笑。就憑著這個香煙盒封面上的大美人,「美麗」牌香煙幾乎完全佔據了天津的香煙市場。而且最重要的是,由於「美麗」牌香煙的侵入,天津的時代女性開始了向上海美女們學時髦的熱潮。一時間,天津的時代女郎們,全都是「美麗」牌香煙包裝盒上大美人的裝束,看著也煞是壯觀。應該說,上海在中國的地位,是和電影製片業以上海為中心的這一事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再到後來,流行歌曲盛行,從「春天裡來百花香」,到「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唱得全中國唯上海為時髦;這一下,上海在全中國的時髦地位,就再也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替代了。上世紀30年代,天津人的時髦,其實就是趕上海,從吃喝穿戴,到待人接物,有身份的人是以和「上海人一樣」為榮的。趕不上上海,就是「老侉」,就進不得大地方,就見不得大世面,自然也就成不了大氣候。如今,老一代天津人的趕時髦,都已經是俱往矣了;新一代天津人的趕時髦,比起老一代天津人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天津人的趕時髦,說不上是趕誰,誰都趕,看著誰時髦就趕誰,北有北京,南有上海,改革開放又來了許多老外。看好萊塢電影,學好萊塢,崇拜中國電影明星,就學電影明星。謝園在一部電影里剃了一個小平頭,滿天津衛大街小巷,年輕人全是小平頭,哪怕是正方形的臉型,也是小平頭,越看越像豆腐乾,自己也不知道好看不好看,反正就知道小平頭時髦。十幾年前一陣風,芥末黃為天津人所喜愛,於是女性每人一條芥末黃的毛線圍巾,而且上身是芥末黃的外衣,足登芥末黃皮鞋,下雨天,芥末黃色的塑料雨衣,還有一把芥末黃色的雨傘,再加上黃臉漢子黃臉女士一張張黃皮膚面孔,扎紮實實把天津染成了一片芥末黃。恰好那時我有機會登上勸業場七樓樓頂鳥瞰天津市容,感覺活賽是黃河水流進了天津城,滿街的芥末黃,煞是壯觀也哉!芥末黃流行色一陣風過,時髦派興起了喇叭褲。呼噠呼噠,大肥褲腳一尺多長,走起路來,扇起一街土。初起時,看著倒好瀟洒,三二摩登女性,長發披肩,胸部堅挺,高高的身材,和諧的顏色,再有喇叭褲搖搖擺擺,果然別有風趣。但未及幾時,喇叭褲風靡津城,少男少女,青年中年,從藝員職員,到學士靚女,再到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流,人人一對大肥褲腳,忽扇忽扇,把天津城忽扇得塵土飛揚。出門騎自行車,呀的一聲,肥褲腳被自行車纏住的悲劇,真是出了不少。天津人趕時髦吃了苦頭,沒多少時間,肥腳褲不見有人穿了。又一陣風颳起,女性穿長裙,長到過膝,長到沒腳踝,最長的要拖地。據做學問的人考證,這穿拖地長裙的時尚,是從外國電影中學來的,彼時彼際,《簡?愛》、《巴黎聖母院》正在公映,拖地長裙,自然令人神往。只是女士們忘記了,人家洋妞兒、老外穿拖地長裙,室內有地毯,院里有草坪,出門還有馬車好坐;而我中國女士穿拖地長裙,卻實在只能是代替環衛工人掃馬路。那一段時間,果然天津馬路格外乾淨,說起來,此中穿拖地長裙女士的功勞不可埋沒。長裙之風過去不久,物極必反,立即又興起了短裙風,一步到位,同時更興起了超短裙風。短到不能再短,而且有了名分,叫作一步裙。一件小裙在身,雙腿只能邁一步,當然不是一大步,必得是一小步,這才有味兒,也才充分顯示出了女性美。只是未過多久,天津的時髦女性又叫苦了,她們發現,這小短裙,原來是為走小碎步的女性設計的,這等女士沒什麼急事要辦,也不必自己彎腰躬身地拾東西掃地,整天只要直著身子走路,或者是只要坐在椅子上,就算是盡到職守了。但是對於大多數女士們說來,她們要追汽車,要健步如飛地趕時間,到了工作單位,她們還必須時時地彎腰做事,這一下,小短裙不夠用了,時不時地就要令女*到不雅,覺得這衣服簡直是在和自己為難,沒有多少時間,就再沒人穿它了。女性們趕時髦吃夠了苦頭,直到現在,天津女性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穿什麼好,依然是趕時髦。北京人穿什麼,天津人就跟著穿什麼,上海人穿什麼,天津人也跟著穿什麼,和人家穿得一樣,就是時髦。一個地方的人民不能形成自己的審美情趣,在生活中不能形成獨具個性的自我表現方式,這實在也是可悲得很。但天津人就是這樣的一種活法兒,時髦趕了多少年,在趕時髦中體驗人生,在趕時髦中享受人生。20世紀90年代後期,天津興起了一種洋涇浜,還不是北京、上海姑娘的那種洋涇浜,天津女性的洋涇浜,羞羞答答,洋味不足,土氣有餘,聽著煞是可親。譬如天津姑娘的「拜」,不像北京姑娘那樣,一個「拜」拉得好長,分成三個音階「拜阿哎」,有韻有味。天津姑娘沒那份耐心,充分發揚天津話的乾脆利索傳統,嘎嘣脆,放炮一般「拜」,發音短促,底氣足,聽著令人振奮。而且天津還創造了一種天津特色的洋涇浜,還是那個「拜」,豐富了,兩個人說夠了話,「拜吧您啦。」瀟洒且又溫馨,也是洋為中用了。操洋涇浜的女性,自然還有洋派包裝。如何包裝?從頭做起,染髮。最先摸索出來的辦法,是用啤酒洗頭,此時雖然也能看見街上有黃髮美女過市,但黃得還不夠亮麗。於是*推出了特色服務,進口染素染髮,果然見效,一下,就黃到家了。只可恨新生出來的頭髮不黃,沒過多少時間,時髦姑娘的黃頭髮下邊就生出黑髮來了,再過些時間,黑髮越生越長,這半黑半黃的長髮就煞是好看了。再加上洋派女性走路都要踮腳,這一下,長發就波動起來了,黑黃相間,這才知道洋人姑娘的徹底黃髮原來一點也沒有魅力,一發二色,才是最高時尚也。洋派女性,大多養寵物,於是養狗之風開始盛行。年輕女性養狗,中年女性也養狗,你家有個貝貝,我家有個莉莉,抱在懷裡,千般嬌愛,真是一道亮麗風景線了。寵愛寵物,人自然就要吃些苦,每到晚上不知多少姑娘出來遛狗,狗兒跑在前,姑娘追在後,狗兒跑得快,姑娘拼力追,狗兒四條腿,姑娘腳一雙,狗兒赤腳,姑娘還穿高跟鞋,那一番美女追狗圖,的確是人間美景。洋腔甩得俏,洋派學得像,女權意識覺醒,新女生對於後代,也有了新的包裝。最新潮的包裝,就是起洋名兒。什麼洋名最新潮?天津女性有了新的選擇,我家鄰居生活維新,一天,女子抱著新生的寶寶向人誇耀說:「我們的小寶寶起了四個字的名字,娘的姓在前,爸的姓在後,全名叫張王寶寶。」我一聽,暗自笑了。我的天爺,那港人女性於自己姓名前多一個字,那是她家老公的姓,可不是前面是娘的姓,後面是爹的姓,全錯了。你家寶寶如今就是雙姓,來日嫁了人家,如果還要加上夫君的姓,倘若夫君姓趙,那就應當叫趙張王寶寶了。趕時髦,學到這般地步,也就可愛了。趕時髦,天津人就是這樣地活著的,而且活得也蠻好,如此,誰又能說趕時髦的人就是「老侉」呢?要知道,天下還有許多人趕天津的時髦呢。世界就是如此,你趕我、我趕你,就這樣趕著趕著,生活就前進了,時代也就進步了,那美好的未來也就實現了。其實,趕時髦又何嘗不是一種時髦呢?包袱裡面是一顆人頭「板眼」,是一個音樂用語。奏樂和唱曲時,每一小節中強拍以鼓板敲擊,稱「板」,用簽敲鼓按拍的次強拍和弱拍,稱為是「眼」。一般的樂曲分為一板一眼(二拍)和一板三眼(四拍)兩種。古人稱拍板為「樂句」,「蓋凡曲,句有長短,字有多寡,調有緊慢,一視板以為節奏,故謂之『板眼』。」而天津人說的「板眼」,卻只是一種生活行為規範;不光是自我生活的行為規範,更是天津人待人接物的行為規範。在這裡,「板眼」是一種社會義務,但同時,「板眼」也是一個人可以向社會索取的權利。所以,天津人要想生存,就必須時時處處講「板眼」。「板眼」二字,始用於行幫之中,是一個行幫用語。天津歷史上是一個漕運中心,所以當年的漕運遺風,直接地影響著天津人的生活。從歷史上看,漕運始於元代,當時的江浙海盜張萬戶,棄惡歸正,獻書元廷,建議開發漕運,自此海運開始,每年運糧七十萬石。到了明代,朝廷設立了漕運侯,從此,漕運成了官商,中國的南糧北調,也由此建立了官方制度。但是,漕運民夫人役常常會遇到種種欺侮,為了保護自身利益,民夫人役們才結而為幫,這就是最早的糧米幫。隨著漕運的日益發展,糧米幫日漸人眾,到了清代雍正年間,朝廷為了控制糧米幫,就在糧米幫內部成立了清門組織。清門組織和當時的洪門組織並存,這樣就出現了兩足鼎立的局面,也就形成了中國社會的兩大行幫。清門、洪門作為兩個行幫,他們都有嚴密的組織,而作為一個組織,他們更有自己的幫規;這種幫規,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行幫內部的行為規範和行幫內部的人際關係。天津是北方的漕運中心,清門、洪門在天津全有自己的強大力量,而天津的腳行和各種各樣的行業,為了自身的生存,又必須得到幫會的保護,於是這種幫會行為,就漸漸地滲透到天津人的生活中來了,天津人直到今天所說的「板眼」,其實就是當年的行幫行為。清幫漕運造船有統一規格,他們規定漕運船隻長12丈8尺(一年12月8節),寬2丈4尺(24孝),深1丈8尺(18羅漢),每船用板365塊(一年365天),用釘7772隻(72地煞)。不符合統一規格者不得參與漕運。各地糧幫之間相見都要有回答要義,回答無誤,引為兄弟,回答有誤,便被視為仇敵。一支糧幫遇事求助,抵達異地,聯繫當地糧幫。求見者入座茶館,一杯清茶,目不旁視,將帽頂朝天放於右側,靜候本幫兄弟引進山門。第一天無人理睬,第二天依然不見來人,等到第三天,便有人過來問話:「兄弟哪條船,船上多少板,板上多少釘?」開始不能直說,只回答:「好說兄弟,在外不敢言師,有船便有板,有板便有釘,有釘有眼,無釘無眼。」云云云云。第一個回合對答無誤,再往下盤問,越說越對,最後,「何事相求?」「訪一個仇人。」「姓甚名誰?幾天為期?」再說明白,按時告知對方下落。等著吧,到了日子,一個藍布包袱送到,不要打開,提著包袱就走,回去交差,裡面一顆人頭。這就叫「板眼」。「板」,就是門裡的規矩,沒有明文規定,但是誰都要遵守。不夠板,你就休想存在,你既不可能得到幫助,你也沒有資格幫助別人。這時,你只是孤身一人,不具有任何社會性;你不為組織作貢獻,組織也就不對你負責任。板,對於一個人有多麼重要,你就自己想想好了。但是,對於中國人來講,一切的「板眼」,一切的行為規範,都必然滲透著儒家文化的倫理觀念;所以,天津人的「板眼」,說到底也仍然是儒家文化的一種表現罷了。天津人的「板眼」都有些什麼內容呢?說來說去,也不外就是「忠孝仁義」四個字罷了。一切體現了忠孝仁義的行為,就算是「夠板」,一切與忠孝仁義相悖的行為,就算是不「夠板」。天津人常說某某人夠板,也就是說這個人嚴格地以儒家倫理觀念約束自己的行為。一臣不事二君,為老主子賣命獻身,算是「夠板」;背叛了老主子,就說是不「夠板」,這就是一個「忠」字。對待父母兄弟,盡孝者,謂之「夠板」,反之,就不「夠板」。常聽見人說某某人發喪老爹老娘「夠板」,這就是說這個人於父母去世之後,儘其所有厚葬父母,世人看了深受感動,「夠板」,於是就落下了好名聲。明明有經濟能力,而不肯厚葬父母者,謂之為不「夠板」,於是,以後你也休想得到世人的敬重了,這裡體現的則還是一個「孝」字。為朋友兩肋插刀,「夠板」。早以先,只要是一個行幫的,無論有什麼難事,只要找到你的頭上,你就不能不管。茶館裡看見一個人把帽子底兒朝天地放在了桌子上,你看見了就有責任過去問:「老大哪條船?船上多少板?板上多少釘?」答對了,再問因為什麼事情到天津來,如果說是路上困住了,那麼無論對方要多少錢,你也得給他湊上,而且不問姓名,不問去處,不問什麼時候還錢。事過之後,渡過了這道難關,他再回來感謝天津弟兄,算他是「夠板」。就是他不來,來日你有了過不去的事,找到他的頭上,他也得為你兩肋插刀。要錢只是小事,還有報仇。「誰誰誰摘了咱的眼罩了。」黑話,就是說受了什麼人的氣了。「好說,老大。」說個地點,說個時間,把那個人找來,不把這口氣掙回來,算咱哥們兒不「夠板」。其實,那個人你壓根兒就不認識,就因為人家找上門來了,咱就得管。別以為這是笑話,也別認為這全是老年間的事了,現如今許多人也還是這樣活著,不問為什麼,就說是找你幫個忙。幫個什麼忙?出口氣。於是就和那個人一起去了,也把對方打了,也打勝了,可是打過之後,還不知道打的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打這個人。為這種事關進去的人有沒有?公安局會告訴你的。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呢?義,所謂中國人的「傳統美德」。當然,講「板眼」也不全都是做傻事。有時候講點「板眼」,也能協調社會各個人群之間的關係。我家是老天津衛,小時候對於家裡的種種「板眼」,就總是覺得礙事,就以坐車為例,我家的老規矩是本家人坐車,一律要在衚衕口外下車,就是下雨天,也不例外,自己要下車走回家來。我的祖父,直到他沒有車子好乘時為止,他從來就是百步之內不乘車的。一次,本家的一位叔叔到我家來,祖父問他在什麼地方下的車?他說就在家門口下的車。當即,我的老祖父就把他臭罵了一頓,然後還看著他從家門走出去,同時讓拉車的人把車子也拉出去,到了衚衕口外,再看著他走過來。這時,我的老祖父才問他到我家來有什麼事情要辦?你說這算不算是「板眼」。如今這「板眼」已經被扔進歷史的垃圾堆里去了,有車坐的人不僅可以讓車子開進衚衕,還要把車子開到門口,更有的就索性把車子開到院里。還有的人從家裡到單位不過幾百步距離,也要坐車子,而且還必得坐奧迪,別的車子不坐。你說說,人家不講「板眼」,不是也過得蠻好嗎?但是,既然天津人講「板眼」,那就一定有講「板眼」的好處。我家有錢有勢時知道「板眼」,這樣待到我家敗落時,也就多些同情,鄰居們從來不因我的事而找我家的麻煩;那些年,管我的部門,每到一定的時間就到街道來了解我的「情況」,老門老戶們沒有一個說我的壞話的。為什麼?還是老輩人留下的面子。倒是那些新貴們,今天得勢時盛氣凌人,明天一旦失勢,便立即就受世人唾罵。我親眼看見一位了不起的爺,揚揚得意地坐在什麼高級轎車裡;而在車外,那些被他看不起的人,就沖著他的車子罵娘。他哩?也只好裝做沒聽見罷了。「板眼」,不是法律,也不是制度,「板眼」就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行為規範,你可以遵守,你也可以不遵守。但,無論遵守還是不遵守,你都會得到社會回報。如果說我們今天制定的市民守則是一種官方的文件,那麼天津人的「板眼」則是一種民間的自我約束。借錢吃海貨,不算不會過天津衛有兩句老話,一句老話說「吃盡穿絕天津衛」,說的是天津人對自己吃穿水平的定位。天津人認為全中國就是天津人最講究吃穿,而且也只有天津人最會吃穿。第二句老話,說的是「借錢吃海貨,不算不會過」。由此人們又可以看出來,天津人不僅可以把自己的錢全部吃掉,而且就是借錢吃,也不以為是過錯。就是因為天津人愛吃,所以天津的飯館多,街頭賣小吃食的攤攤也多。天津人一天二十四小時,無論什麼時候想吃,都能吃到你想吃的東西。天津人也常說:「半夜下飯館,有什麼吃什麼。」但是真正半夜下飯館的人並不多,那些真正嘴饞的人,等不到半夜,就跑到飯館裡去了。既然天津人如此講究吃穿,那天津人一定有自己的吃法了吧?說來慚愧,天津的飯館,沒有一家是天津飯館,因為天津沒有自己的菜系。天津的飯館,解放前,大多是山東菜系,無論是登瀛樓飯莊還是正陽春大飯店,挑出來的名號,全是山東大菜。那時候,天津人的講吃,其實就是吃人家山東菜,吃的是山東口味。天津人為什麼愛吃山東菜呢?因為山東菜的最大特點,就是貨真價實。山東好漢的作風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而山東飯館的飯菜就正是體現了這種山東風格。進得門來,無論吃什麼全都是一大盤,說是吃肉,上來就是一隻大肘子,足夠五個人吃的。山東飯館就是這麼個賣法,他不問你吃得了吃不了,他就是這麼大的盤,盤小了,他怕你說是看他不起,怎麼我就吃不下一隻肘子呢?山東人認為,飯量小的,不是好漢,魯智深一頓飯吃多少來著?他一吃就是一整天,你說說他吃多少吧?但是到底天津這個地方人多,光是山東館,也滿足不了市面上的需求;於是隨著商業的發達,其他的菜系,也就引進到天津來了。俗話說無商不吃,商人們做生意,就是要吃飯,一宗買賣,從談判到成交,全要在飯桌上進行。天津是個商業城市,來天津做生意的不光是北方人,也有南方人,南方人認為山東菜口味太重,人家要吃江南菜。那怎麼辦呢?於是從上世紀初開始,廣東菜、四川菜漸漸地也進入天津了。到了解放前的40年代,天津已經是全中國的各個菜系全都有了,這時候再說「吃盡穿絕天津衛」,也才是名副其實了呢。天津人發現自己的吃文化,那還是在上世紀70年代後期。上世紀70年代各地都在創建自己的吃文化,天津作為中國第三大都市,沒有自己的菜系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挖掘來挖掘去,天津人發現,原來我們也有一種聞名天下的食物,那就是有名的狗不理包子。嚴格地說起來,狗不理包子算不得是一個菜系,但是天津沒有別的菜系,於是這狗不理包子就成了天津的菜系。筆者小時候,狗不理包子鋪,就在一條小衚衕里,進去之後,一盤包子,桌子上有蒜瓣兒,還有一個小醋壺,別的就什麼也沒有了。到了今天,狗不理成了天津的大飯莊,你再進狗不理,就另是一種氣派了。坐下之後,先是冷盤,再是熱菜,一道一道,直吃得你以為吃完了,這時候才給你端上來幾盤包子,這才是你要吃的狗不理包子。所以,你問吃過狗不理包子的人,狗不理包子味道如何?他們中的許多人說不清。為什麼?那就是在他們吃狗不理包子的時候,嘴裡早已經吃不出味道來了「餓了吃糠甜如蜜,飽了吃蜜也不甜」,就是這個道理。天津人後來又發現自己有一種獨特的飯菜,這就是天津人最愛吃的一種傳統飯菜貼餑餑熬魚。貼餑餑,就是貼棒子麵餑餑,天津人管玉米面叫棒子麵。餑餑全都是橢圓形的,長約20公分,大體上是一巴掌大小,厚度約2公分,以能夠貼熟為限。貼,自然就是在鐵鍋里貼了。天津人的貼餑餑熬魚,先把魚煎了,然後把魚放在鍋底兒處,再放上種種燒魚的佐料,這時候再把餑餑貼在魚的四周,最後蓋好鍋蓋,大灶里燒起柴火,燒熟了,餑餑裡帶著魚味,魚里還有一點餑餑味,這樣吃起來才最香。其實哩,貼餑餑熬魚,原來是一種漁家的吃法。漁家吃住在船上,一網魚上來後,熬在鍋里,魚的四周,再貼上幾隻大餑餑,一把柴火,就燒熟了一鍋飯,然後一人一隻大餑餑,一人一條魚,蹲在船幫上,吃起來又熱又香,吃完之後,彎下腰來在大河裡把碗一洗,這樣就算是吃飽了,日子就是這樣一種過法。天津百姓愛吃貼餑餑熬魚,就是昔日的漁家遺風。天津人的許多吃法,細究起來,全和過去的生活有著直接的關係。天津人最愛吃的東西,還有一種令外地人垂涎的煎餅餜子。也就是一張煎餅卷著一根油條,講究的,再在煎餅上另加上一個雞蛋,如是而已。天津人為什麼吃煎餅餜子?方便。兩種東西卷在一起吃,歷來是天津人的一種吃法。天津人還有一種吃法,是大餅卷牛肉,半張大餅,當然是很大很大的大餅,一張餅二斤面,半張餅就是一斤面,再卷上半斤五香醬牛肉,一面走路一面吃,這叫「吹喇叭」。為什麼有這種吃法?筆者曾在一部小說里作過分析,那就是這種吃法不需要吃飯的時間。何以連吃飯都沒有時間?因為苦力們要趕船,肩上拉著絆兒,誰也停不下來,怎麼辦?就要一面拉絆兒一面吃飯。於是這樣就有了一種吃法,就是「吹喇叭」吃法。由貼餑餑熬魚,到煎餅餜子、大餅卷牛肉,直到「吹喇叭」,大家不難看出,天津的吃文化,基本上是漁家文化的一個分支。再說到上面的狗不理包子,其實也仍然是漁家文化,因為包子也是可以托在手上吃的,那就可以一面趕船、一面吃飯了。也仍然是有做苦工的時間,沒有吃飯的時間。所以,嚴格地說起來,天津人的吃,是和中國傳統的吃文化不同的。中國傳統的吃文化,食不厭精,一個人要吃,大家就侍候著他一個人吃,是一種享受文化。而天津人的吃文化,類若美國人的方便吃法,以不佔用時間和少佔用時間為取捨,把肉餡包在面里,只要把餡做得味道好些,主食和菜肴一起下肚,這樣就省去了好多的麻煩;把牛肉卷在大餅裡面一起吃,類若風靡世界的熱狗、漢堡包,基本上是方便食品。所以,天津人的吃文化,和全中國的吃文化比起來,具有平民意識。天津人的吃文化是一種具有近代開放意識的吃文化,是一種具有奮進精神的吃文化。平時只吃方便食品,到了海鮮下來,大大方方地吃一頓,算不算是罪過?偏這時沒有錢,借些錢來吃上一頓海鮮,算不算是不會過日子?人們自然會有自己的判斷。果然,「借錢吃海貨,不算不會過」,就成了天津人的一種生活信條。吃海貨的日子並不長,春天的海蟹,也就是十幾天的時間,就算再加上後來的黃花魚、大蝦,總算起來,也不會超過一個月;過了這段時間,再想吃,就沒有這麼容易了。那時候沒有冷藏技術,下來什麼吃什麼,吃過了,再想吃,明年見。所以,說來說去,還是吃的時間短,而且借錢吃了海貨之後,還錢的日子也有的是,不怕還不上。天津人嘴饞,說到底還是吃不上多少日子,也吃不上多少好東西。現在自然不同了。天津人以貼餑餑熬魚炫耀自己的吃文化,但是天津人自己卻很少吃貼餑餑熬魚了;天津人現在講究吃粵菜、吃四川大菜,再有就是吃潮州菜,近來又有什麼馬來菜,還有日式料理、韓國料理。而且現在天津人也用不著借錢吃海貨了,第一是有了冷藏技術,海貨什麼時候想吃,就什麼時候可以吃到嘴;第二是有了空運,上午從長島才打撈上來的海鮮,兩個小時就可以在天津上席,保證吃個新鮮,就是這時你沒有錢也不要緊,因為借錢吃海貨的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現在是不花自己的錢吃海貨,那才是越吃越會過了呢。有了好眼力,才有好前程曾經讀過俄國大戲劇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寫的一部書,在這部書里,他說自己訓練演員,有一個好辦法,那就是把一個演員拉到公眾場所,然後由他隨便指著一個過路的行人,要演員按照這個人的相貌、舉止和氣度,說出這個人的種種生活情況。據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自己說,他這種訓練演員的方法極有成效,它可以調動演員的生活積累,可以自由地發揮演員的藝術想像,還可以幫助演員在此後的演出中,把握角色的性格。因此,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認為,他訓練演員的這種辦法,比只給演員排戲要高明得多了。如果按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訓練演員的方法來衡量天津人,那麼天津人大多全是好演員,天津人歷來是以眼力好而著稱於天下的。「尊家不必開口,我自說出原由。」這本來是江湖術士們的職業本領,天津人卻能掌握自如。天津人常說:「沒這兩下子,就不敢在這碼頭上混。」而在這兩下子之中,第一就是要有一副好眼力。不說現在,只說解放前。那時候,筆者才只是一個十歲上下的孩子,每次隨家長去飯店吃飯,最高興的事,不是吃什麼雞鴨魚肉,也不是要見什麼大世面;那時候去飯館最大的樂趣,就是看飯館進門處的那位堂倌。如今五十歲以下的人大多沒有見過這種景象,一個大飯店的入口處,迎著正門,有一個高台,就在這個高台上,立著一位胖胖的人物,他既不是這家飯店的掌柜,也不是掌勺的廚師,他的任務就是把進來吃飯的人請到裡面來。後來人們常聽見電視劇中飯店裡夥計們喊的那句:「二位喝酒,裡面請!」就是這位先生喊出來的。一個大飯店,為什麼要設這麼一個人物呢?他一不會燒菜,二不會記賬,三又不管端盤子,要這麼一個人有什麼用呢?說起來確實沒有用,於是解放後,各家飯店就都把這麼一個角色給取消了,也算是精簡了一下機構。可是在解放前,這位先生是絕對不能取消的,取消了這位先生,立即,飯店就要出事。因為,這位先生就是門神爺,他保佑著飯店的平安。那麼,這位先生是憑什麼本領來保佑飯店平安的呢?就憑他的一副好眼力。天津衛,八方居民雜處,什麼人物都有,而且這些人物之間,也無時不在相互傾軋,無時不在尋找機會一決雌雄。電視劇裡面,一家飯店裡面,這張桌子上吃飯的爺們兒一回頭,正看見旁邊桌子上吃飯的幾個爺是冤家對頭,於是一拍桌子:「冤家路窄,狹路相逢,咱們今天不決出個你死我活,就誰也休想從這裡出去。」話音未落,兩家就打起來了。這個踢桌子,那個飛盤子,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可憐開飯館的掌柜,他好好的一個飯館,就活活毀在這兩幫爺們兒的手裡了。只是呢,看電視劇的人心裡明白,這純屬是瞎編。解放前,天津衛這麼多家飯館,也沒有幾家飯館發生過這類的事。若是飯館裡總發生這類事,那誰還開飯館呀?索性開跤場好了。可是,解放前,天津這一幫、那一夥,河東的、河西的,清門的、洪門的,這些爺們兒晚上全都要吃館子,難道他們就從來也沒有遇到一起的時候嗎?遇見了,就要打,怎麼天津衛就沒在飯館裡出過事呢?對了,這就要說到正題上來了,為什麼各路的英雄好漢們遇不到一起呢?就因為各家飯館進門的地方全有的這一位先生。他憑著他的好眼力,把各路的英雄好漢們分開了。你別以為他那裡是隨便喊什麼「二位喝酒,裡面請。」他的那個「裡面請」後面還有吩咐呢,而領座的堂倌,就照他的吩咐,把不同身份、不同門派的客人,全都領到了他們各自應去的地方。「二位喝酒,裡面請,三樓看座。」這就是告訴堂倌,來的這幾位爺不好惹,高高地請上三樓,開一個單間,讓他們別和任何人接觸,也別讓任何人看見他們。「二位喝酒,裡面請,正堂侍候。」這就是告訴堂倌,這幾位爺沒什麼來頭,都是肚子餓了來這裡吃飯的,吃完飯就走,保證不會鬧事,你只要把他們讓到樓下的大廳里就是了,別的不要管他們。舊社會,三教九流,各有矛盾,一個分不開,就要出事。做生意的看不起讀書人,而讀書人又看不起生意人,所以有商人來吃飯,要讓到商人們坐的地方;而讀書人來吃飯呢,好歹在旮旯里找個地方就是了,他們窮,最多也就是吃碗麵條罷了,用不著侍候得太周到了,別太拿他們當人看。不光是在飯店做堂倌的天津人要有一副好眼力。每一個想在天津立足謀生的人全都必須要有好眼力。有了好眼力,才能有好前程;沒有好眼力,就要吃大虧。就說是大街上掃馬路的吧,他也要有好眼力。光知道低頭掃馬路,那就不是天津人了。看著夠身份的人過來了,你把掃帚壓一下,說不定就會得到一點稱讚;不注意過往的行人,只知道掃馬路,一掃帚橫在了一位什麼爺的腳下邊,吃不了兜著走,天知道會惹出什麼禍來。要是這位爺今天順心,大不了罵你一句「瞎了你的狗眼了!」若是偏偏這位爺剛剛受了一肚子閑氣,正想找個地方消火,這時候你撞在了這位爺的槍口上,你想想,他能輕饒得了你嗎?天津人有一句老話,說是「混事由,不容易」。什麼叫做「事由」?「事由」就是現在大家常說的「工作」,如果你想有一份固定差事,又能平平安安地做著,那就必須要有好眼力了;眼力上稍微出一點差錯,弄不好,就會把飯碗砸了。那時候,再後悔,就來不及了。斗轉星移,新一代的天津人是不必有什麼好眼力了;所以,到了今天,無論你進到什麼地方,也無論你是一身什麼穿戴,等著你的,全都是一副「丑」臉子。話難聽,臉難看,只要是你來找他,無論是吃飯、還是住店,他都不會給你好臉子看。但是,你可千萬別認為如今的天津人再沒有好眼力了。他們不用心辨認你,是因為沒有辨認你的必要,你要是真想在他們的眼皮子下邊耍「花活」,他們也不會輕易地就會上你的當。天津出過這樣一件事,一個無賴,想找點便宜,於是在路邊叫了一輛「面的」,就坐了進去。坐在了「面的」車裡,他就對開車的司機說:「哥們兒,借幾個錢花,我是剛出來的。」這就是在說他自己是剛從「裡面」放出來的,想從司機的口袋裡掏幾個錢出來。司機當然是好漢不吃眼前虧,二話不說,就給了他幾十塊錢。這個人得了錢,立即也就下車走了,但這個司機一轉身,就跑到交通崗亭報了案,說是一個無賴劫了他的錢,而且這個人還冒充說是「剛出來」的。交通警問他,你怎麼就看出他不是「剛出來」的呢?這位司機回答說:「『剛出來』的,我見過,那些人全不敢正眼看人。」你瞧瞧,多厲害,直到如今,天津人的眼力還是這麼好。所以,天津人好眼力,大家要當心。為什麼說「北京學成,天津走紅」?有兩種人最怕天津人,第一是藝人,第二是廚師。先說藝人,這裡說的藝人,是指舊時的京劇演員。那時候稱戲曲演員是「戲子」,成名之後,被人們尊稱為「老闆」,馬老闆、譚老闆、梅老闆、奚老闆……這些老闆在天津全有戲緣兒,人緣兒也極好。幾位老闆來天津唱戲的時候,無論是解放前,還是解放後,我都去看過,場場爆滿,座無虛席,劇場里更是氣氛熱烈。從一出場就是一個碰頭好,然後一句一個好,看戲的人比唱戲的還要累。直到一齣戲唱完,觀眾還是連連叫好,老闆們只好連連謝幕,有時候要一連謝幾次幕。就這樣,戲院外面還圍著許多戲迷,一定要等著瞻仰這些大藝術家們的風采,那場面才真是令人感動呢。儘管天津人對藝術家的表演如此熱情,但是,你可千萬不可掉以輕心,以為天津人好侍候,只要給他們看個熱鬧就是了。梨園行多年來有一句老話,說是「北京學成,天津走紅,上海賺包銀。」徽班進京之後,北京成了中國京劇藝術的基地。所以,要想學戲,就必須到北京去拜名師,進名班,這樣才能學到真功夫,也才能真正學到「家」。但是,北京有一個缺點,那就是北京的戲迷們無論什麼戲都愛看,而且人家北京人看戲看的只是一個演員的長處,只要這個人有一點長處,北京人就捧他,絕不會把一個角兒毀在北京人的手裡。但是,一個角兒只在北京唱紅了,還不行;這就像是溫室里養的花兒一樣,沒有經過風雨,沒有見過世面,也就經不住風吹雨打;到了外面,不一定就能打出自己的天下。所以,一個演員在北京學好戲之後,他就必得找一個刁鑽的地方去考驗一下自己,看看自己是不是真正有了根基。到什麼地方去最好?那就是到天津。只要一個演員能在天津唱紅了,那他就能走遍天下不害怕了。因為,再刁鑽,誰也刁鑽不過天津的觀眾,天津的觀眾都認同了,天下也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京劇藝人為什麼只有到天津才能「走紅」?因為京劇在天津有根基。早年的「京劇大王」譚鑫培,幼年時隨父北上,第一站就是天津,後來又在天津成親,隨後才去了北京。京劇老三傑之一的余三勝,和他的四弟餘四勝,更是在天津長期演出。余三勝的孫子余叔岩,自幼在天津習藝,後來以小小余三勝的藝名在天津唱紅。京劇名丑劉趕三,去世之後,人稱「少了趕三無名丑」,是天津人。被天津人稱為是「老鄉親」的孫菊仙,人稱是老生新三傑其中的一位,也是天津人。據前輩學人陶菊隱先生記載,當年「老鄉親」唱戲的時候,天津人視為是一大盛事,「老鄉親」所到之處,路人圍觀,其情其景,頗為壯觀。天津出了這麼多的京劇名家,可見天津人對京劇是有自己的欣賞標準的。天津人看戲「刁」,主要是因為天津人懂京劇,而且是嚴格要求,絕不容許一點馬虎。天津人看戲不給任何人留面子,只要是看出毛病來,當場就給你一個下不來台,天津人起鬨,那是絕不手軟的。據說上世紀30年代,馬連良老闆來天津唱「王佐斷臂」,不小心在唱戲時,將「斷」了的左臂搖了一下,當即,二話沒說,台下就把茶壺飛上去了。馬老闆什麼話也沒說,退票謝罪,一走了之。直到多少年後,馬老闆再來,好好侍候天津爺們兒一出好戲,這才把人緣兒找回來,從此,才又在天津唱起來了。天津人看戲刁鑽,輩輩如此。老一輩飛茶壺,喊倒好的事就不說了。到了新一代,比起老一輩來,那是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了。上世紀50年代,北京一位名家來天津唱戲,新社會了,藝人的地位提高了,已經是藝術家了,而且唱戲也是革命工作,大家應該有點階級感情了吧。誰料天津人不講這套,你唱戲就得好好地唱,不賣力氣,我照樣給你喊倒好。當然,飛茶壺是不可能了,因為自從解放之後,看戲不許喝茶了,座椅前面的那把茶壺沒有了,想「飛」,也沒的好飛了,就只有喊倒好了。那天,這位京劇女藝術家也沒有小看天津人,她也許知道天津人難侍候,唱戲時還非常認真。只是唱著唱著,她一失手,把正在耍的花槍掉下來了,立時,滿戲院一片倒好,聲音宏亮,氣勢磅礴。天津人真是不講情面,演員在台上失手的事是難免的,一失手就給人家來個下不來台,也未免太過分了。但是天津人有天津人的想法,天津人看戲和北京人不一樣。北京人有錢,看戲是一種消遣,尤其是北京的老八旗子弟,人家有的是錢,有的是時間,看戲就是一種消磨,唱好唱不好,人家明天還是這個時間准來。天津人就不行,首先,天津人的錢掙得不容易,用天津人自己的話說,那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兒掙來的,好不容易看一場戲,偏趕上你失手,你說說他能不給你喊倒好嗎?你說明天我再來侍候你,對不起,你有時間侍候我,我還沒有時間再來呢。我就是今天有這麼點工夫,有了這麼一點錢,你失手,可以明天補上,我今天買票的錢,明天誰還會給我?所以,天津人看戲,就是看的這一回,也就是要你萬無一失,一步成功。但是,只要你好好「做活」,天津人也真捧你,天津人叫好的勁頭,哪裡人也比不了。天津人只要看你唱得好,用心,天津人叫好的嗓門,比你唱戲的嗓門兒還要大,那才是真正從心裡給你叫好呢,絕不像北京人那樣,看著好戲,也是斯斯文文,最多就是點點頭罷了,天津人說那是「臭」!廚師說天津人難侍候,自然是說天津人嘴「刁」。天津人吃東西要的是本地味道,認為什麼全都是本地的好,本地白菜、本地蘿蔔、本地鯽魚,最近還有了本地帶魚。天津本地哪裡會出帶魚呢?帶魚全都是舟山群島的海產品,但是你說這是舟山群島的帶魚,他不買,你一定得說是本地帶魚,天津人才肯買,而且吃起來也說是香。天津人到了飯館,那就更要嘴「刁」了。天津人的嘴刁,不光是在菜式的色香味上「刁」,天津人的嘴刁,是全方位嘴刁,什麼都刁,而且刁得有道理,刁得有水平,刁得讓人口服心服。吃紅燒魚,廚師要把活魚拿上來給主家看,這條行不行?是活的不是活的?一切要讓主家看清楚。你說可以了,當著你的面,把這條魚摔死,免得你說我把魚換下來了,也免得燒出來你說不是味。就是到了上世紀60年代,筆者還親眼在飯館看見過一位難侍候的爺。這位爺要吃熘魚片,魚片燒好之後,端上來,他只嘗了一口,便說有土腥味。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什麼是土腥味。但那時,那位爺這樣說了,廚師就馬上把菜端走給他換了,再嘗,說是沒有土腥味了,這才算沒有出事。當然,最後結賬時,兩盤魚算在一起了,你說土腥味了嘛,既然你嘴刁,你也就不能怕花錢。燒兩盤菜,你只吃了一盤,人家樂不得呢,有錢你就嘴刁吧。天津人吃包子,就說是狗不理包子吧,一定要一隻包子18個褶兒,17個褶行不行?不行。18個褶怎麼就好吃?不知道。反正你狗不理的包子不夠18個褶,他就敢不給你錢。在過去,他就敢鬧事,弄不好,把桌子踢了,你也要給人家把18個褶的包子端出來。天下人吃包子數褶兒的,全都是天津人;天津人有錢就是要講究,不好好地侍候天津人,你就休想做生意。天津人為什麼難侍候?因為天津人有自己的哲學。前面已經說過了,天津人的錢掙得不容易,好不容易掙來的錢,花得不見「亮兒」,心裡窩囊。所以天津人花錢,要的就是一個難侍候。而且天津人有一種外地人沒有的自尊心,你不把事情做到家,他認為你是看不起他,所以他就要給你點顏色看看。再有,就是天津人有一種自己的生活信條,有錢就是大爺;今天有錢今天是大爺,明天沒有錢,明天我就不是大爺;是大爺的時候,你要好好地侍候我,不是大爺的時候,讓你侍候我,你也不侍候。這就是天津人的活法兒,天津人說這是「有今天,沒明日」,要的就是一個「現在」。天津人難侍候,也是好事,正是在這種近乎嚴酷的條件下,才最造就人,也才最出息人呢。生存需要吹「大梨」這「大梨」不是那大梨,那大梨可以吃,而這「大梨」卻只能吹。聽明白了嗎?這「大梨」是吹「大梨」的「大梨」。吹「大梨」,俗稱是吹牛皮,天津人謂之說大話。既然天津人自稱是「衛嘴子」,那麼不說大話,似是也有失天津人「衛嘴子」的品位。所以,說大話,在天津絕算不得是什麼過錯,而且天津人歷來認為誰能把大話說圓了,誰就是英雄好漢。天津人為什麼把吹牛皮說成是吹「大梨」呢?天津有一種吹糖人兒的小生意,把糖放在小火爐上,有小孩兒來買的時候,就抻出一小塊來,捏一捏,再放在嘴上把它吹成各種各樣的形狀。此中最省力的一種形狀,就是把它吹成一個小圓球,然後再捏一下,說它是個什麼東西呢?就說是一隻大糖梨吧。於是人們就把說大話的人,比做是吹「大梨」了。天津人和上海人不同,上海人吹「大梨」,只是吹自己的家鄉:「阿拉上海如何如何。」上海人以自己的家鄉為榮,前些年有一個上海人對我說:「阿拉上海的公交車就有兩百路。」我說:「真了不起,我們天津只有幾十路,而我每天只乘其中的一路。」上海人聽了不以為然,覺得天津真是一個小地方。天津人吹「大梨」,不吹天津,天津大不大,與他沒有關係。天津人吹「大梨」,吹的是自己,把自己吹得越大,自己就越好找飯轍,把自己吹成一個神仙,或者用一個現代辭彙,把自己吹成一個偉人,那全天津的三老四小,就全怕他。這種事不是沒有,前不久我們天津就有一位老兄說自己是偉人,聽得人直流冷汗。天津人為什麼要吹牛皮?生存需要。鄉下人用不著吹牛皮,你是二畝地,我也是二畝地,你家裡一頭牛,我家裡也是一頭牛,你說你家裡有金山銀山,我可以到你家裡去看看你家裡有幾條板凳我都知道,至於什麼金山銀山,我就更要親自看看了。天津人就不一樣,天津人在大街上遇到一起,靠的就是吹牛皮,誰的牛皮吹得大,誰的牛皮吹得圓,誰就能把別人鎮住。鎮住別人有什麼好處?鎮住別人,你就自己吃獨食。天津城小人多,大家全搶一碗飯,你不吹著點,別人能讓你多吃一口嗎?可是,吹破了怎麼辦呢?吹破了也沒關係,一走了之。天津人誰也不知道誰在哪裡住,繞兩條衚衕,人們就找不著你了,這時你再到一個新地方去吹,說不定又吹出了名堂。天津人吹自己,吹什麼呢?當然是吹自己的能耐。「知道我是誰嗎?家門口子,你也打聽打聽,這爺們兒不是好惹的。」一下子就把對方嚇住了,再看你人高馬大,就更沒有人敢惹你了。有什麼便宜,那就由你一個人獨撈吧,誰敢和你爭呀?吹「大梨」,是一種生存手段。一把椅子好多人要坐,這時候就看是誰能吹了,能吹的人把不能吹的人鎮住了,這把椅子就歸他坐了。你吹不過人家,你就要看著人家坐在椅子上,而你自己卻只能站在一旁,什麼便宜也沾不上。你說說遇到這種事,不吹著點行嗎?其實,吹牛皮也不一定就是什麼壞事,有時候吹牛皮還能緩和一下社會矛盾。一樁什麼事,雙方爭執不下,這時候其中的一方吹了一下牛皮,一下子把對方鎮住了,對方再不和他爭了,由此,這場摩擦也就了結了,否則說不定還真會動了拳腳呢。現如今,這種事情就更多了,全都是平常老百姓,誰也看不出誰有什麼本事,憑什麼這個人就可以吆五喝六?而別人就只能俯首貼耳的「服」他?很簡單,就因為這個人會吹,也敢吹,好意思吹,吹得不臉紅,於是這個人就了不起了。本來應該是大家分吃的飯,就由他一個人獨吞了,你說說吹牛好不好?吹牛會不會吹出禍來?也可能。筆者就親見過一個吹牛吹出禍來的。這個人出身極好,可是凡是出身好的人,總愛說自己出身不好,總愛說自己家裡原來也不是一般的人別以為我們全是披麻袋片長大的,我們也做過大事。那時候我在工廠里改造,一個和我一起接受改造的人,就是因為他愛吹牛皮,最後就給自己吹出了麻煩。這個人平時總說自己做過警長,做警長自然就是十種人了,這樣就把他列入到專政對象中來了。只是,後來無論怎樣也查不出他的罪惡;這時,領導就來找他談話,問他是怎麼當的警長?這時他才交代說,原來總說自己當過警長,如今也不好改了;其實我的那個警長,就是掃馬路。那時候的清潔隊,三個人為一組,一個人在馬路中間掃,叫掃頭把,另外的兩個人,一個在左,一個在右,這樣,在兩旁掃馬路的人就叫在中間掃馬路的那個人是警長。「呸!」領導沖著這個「警長」就是一口唾沫:「你這不是自己找麻煩嗎?為了你,我們好一番內查外調,你算是什麼警長?」最近聽說出了一位20世紀最偉大的中國藝術大師,一幅畫賣到幾千萬元,大言不慚,是我親自在報紙上看到的。當時我就想,幾千萬元,就是一架波音707,有誰會用一架波音707換這位爺的一幅畫呢?難道是有人得了一種什麼癥候,不看這幅畫就好不了?咱們中國的這位爺真就比老畢還要有名?聽著嚇人。可是後來據說稅務局知道了這個消息,於是就下來人找他收稅。這時候,這位爺說實話了,他向稅務局的人問:「吹牛也上稅嗎?」稅務局的人一查文件,沒查出來吹牛應該上稅,於是也就把他放過去了。吹「大梨」可以吹到多大?由此也可見一斑了。其實,吹牛也不只是天津人的毛病。全中國有許多人愛吹牛,阿Q就愛吹牛,阿Q的名言「我們以前比你闊的多啦!」就是吹牛,也是吹自己的牛。小時候讀書,見俄國人也吹牛,老托爾斯泰就寫過一個人愛吹牛,《童年、少年、青年》一書中寫過這樣一段事,他說他小時候在家鄉見過一個人,這個人愛在酒館裡惹事,一打起架來,他就沖著對方說:「你會知道我是誰的。」說完就跑走了。老托爾斯泰見過這個人好幾次,到最後也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可見,這個人一直也沒有給自己吹出名聲來,說來可憐了。比起洋「大梨」來,天津「大梨」的本事就要大多了,天津「大梨」真能把自己吹得「抖」起來,「抖」起來再吹,那成色就不一樣了,那時候就越吹越「抖」了。不信你自己就試試看,說不定你一吹,也就吹起來了。不了解老「三不管」就不了解天津人想了解老天津人,就不能不先對「三不管」有一些了解。「三不管」是天津的一個地區,在這個地區內住著許多城市平民,天津人在「三不管」里創造了一種生活方式,也創造了一種天津獨特的文化模式。「三不管」是天津這方水土所養育出來的一種社會現象,對於天津人來說,「三不管」就和北京大柵欄、南京夫子廟一樣重要,也許比那些地方還要重要。你幾乎可以在每一個天津人的身上看到「三不管」的影響,「三不管」文化,已經融進了天津人的血脈。「三不管」從出現持續存在了大約有一百多年的時間,即使在今天,雖然「三不管」已經在天津消失了,但「三不管」的影響,卻依然深深地留在了天津人的意識里。對於舊天津人來說,「三不管」,是一個誰也離不開的地方。筆者前幾年寫了一篇小說,曾寫道:「天津人有了錢都要到『三不管』來花,天津人沒有錢也都要到『三不管』來掙;天津人不走運時都要到『三不管』來碰碰運氣,天津人有了勢力,又全要到『三不管』來欺侮欺侮人。」如此,「三不管」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沒有到過天津的朋友,也就多少會有些了解了。那麼,到過天津的朋友們呢?凡是到過天津的朋友,如果沒去過「三不管」,就等於沒到過天津。就說是到了現在,原來的「三不管」早已經沒有了,可是,外地人到了天津,也還是要去看一看原來「三不管」的老地方。其實,原來的「三不管」如今已經改造過了,原來的貧民區,早拆沒了,在原來的貧民區,新建起了天津食品街,食品街旁邊,是旅館街,旅館街後邊,是服裝街,你再想看原來「三不管」的樣子,那已經是難上難了。當然,也有的地方還沒有變化,前些年來了一個日本人,他一定要我帶他去看一看天津的「三不管」。我對他說,「三不管」早就沒有了,可是他還是要去看一看,無可奈何,我也就只好帶他去了。到了食品街,我對他說,這就是原來的「三不管」,他看了之後,很是感慨:「啊!中國的變化真大呀!」他原來到過天津,對「三不管」有記憶,如今看到原來的「三不管」消失了,他自然很是感動。只是不巧,也不知是怎麼一個原因,他一下子走進了一條小衚衕,我自然也跟著走了過去,只是,待我走過去之後,就連我都看呆了,這條小衚衕,幾乎一點也沒有變樣,還是老「三不管」的老樣子,衚衕窄得只能走一個人,看見對面過來人,或者是自己退出去,或者是喊一聲,請對面來的人給一點面子,讓自己先過去。及到進了一個院子,那就更是令人說不出話來了,說是一個院子,其實也就是只能站下三個人,自行車都要斜著扛進院來,再斜著往屋裡扛。再一看住房,那就更是可怕了,大白天,伸手不見五指,每間房只有幾平米大,就是一個小條條。這一看,我就看明白這裡原來是什麼地方了。我只是不明白,「三不管」經過這許多年的改造,怎麼人們就把這麼一個地方忘掉了呢?看來舊社會給我們留下的毒瘡太大了,五十年,我們都改造不過來。「三不管」是天津這片沃土上的一個怪胎,它是病態天津的集中表現,正如每一個城市都有她藏污納垢的地方一樣,「三不管」也是舊天津的一個縮影。1900年以前,天津城有四面城牆,舊城區只有大約4平方公里,城區中心有一座鼓樓,四條大路直通四個城門。就在天津舊城的南門外,原來有一片沼澤地,後來水去地干,城裡城外的平民們就常常聚到這裡來做些小生意,其間也有一些走江湖的藝人們在這裡賣藝,日久天長,這裡就成了平民們遊樂的地方了。自然,那時候,人們還不把這個地方叫做是「三不管」,那時候人們把這個地方只叫做是「南市」,顧名思義,也就是天津南門外的一個集市。但是,既然是一個集市,它就和舊社會所有的集市一樣,既是一個平民謀生的地方,也是一個惡霸橫行的地方。更何況天津歷來是一個水旱碼頭,天津各幫各門當中,全都是一群一群的青皮混混,而這些社會渣滓們欺侮人的地方,就在當地的集市,所以,從那時候開始,南市,就是天津混星子云集的地方。說到天津的混星子,史書上也有過記載,在一部寫於清代中期的筆記小說中,對天津混星子做了如下的描述:「天津土棍之多,甲於各省,有等市井無賴遊民,同居伙食,稱為鍋伙,自稱混混,又名混星子,皆不畏死之徒。把持行市、擾害商民、結群成幫、藉端肇釁。按津地鬥毆,謂之打群架,每呼朋引類,集指臂之助,人亦樂於效勞,謂之充光棍。甚至執持刀械、火器,恣意逞凶,為害閭里,莫此為甚。如被拿到案,極能耐刑,數百笞楚,氣不少吁,口不求饒,面不改色,不如是,則謂之栽跟斗。」而那時的天津南市,就正是這樣的一群人稱王稱霸,所以,南市在天津人心中的地位,大家也就可想而知了。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天津,強迫天津拆了城牆,一下子,城裡和城外的分界線沒有了,從此開始,南市就更繁榮起來了。1903年11月,日本在天津劃定租界地,把天津南門外一大片地方,全划進了日租界。日租界還宣布,凡日租界內的居民,其房產地皮,日本一律折價強行購買,並限期兩個月騰房交割。這一下,大批原來住在那裡的居民,就被強迫趕出了自己的家室。這一大批城市平民從日租界被趕出來之後,沒有地方好去,他們就近就在南市草草地蓋起了小房,只好在這裡棲身了。從日租界被強行遷出的平民們為什麼可以在南市草草地蓋上一間平房呢?因為這地方沒有人管,日租界不管,旁邊的法租界也不管,這邊的中國地界,也沒有人管。從此,這個「三不管」的地名,才在天津叫響了。過去有人說,「三不管」,就是民不管,官不管,洋人也不管;其實準確的說法,應是日租界不管,法租界不管,中國政府也不管,這樣就是名副其實的「三不管」了。由於許多年來「三不管」就是一個平民遊樂場所,再加上人口的突然增加,沒有多少時間,「三不管」就成了天津衛最繁華的地區了。這裡不僅有各行各業的生意,更有數不清的小吃攤鋪,而且還成了江湖藝人們賣藝的地方。有了這一切,自然也就有了賭場、妓院,也有了吸毒的鴉片煙館,更有人在這裡私賣白面兒(海洛因)。於是,在天津人的心裡,「三不管」一直就是一個最亂、最黑暗的地方。在「三不管」出現之前,天津最繁華的地方是侯家後。看到「三不管」漸漸地成了熱鬧地方,於是有人就開始在「三不管」置辦房產,購買土地,興辦起各種各樣的生意來了。由此,漸漸地就出現了妓院小班、影劇院、落子雜耍園,以及小報館、鞋帽業、飲食業等種種關係人們日常生活的各種行業。這樣,無論是什麼品位的天津人,就全都離不開「三不管」了。正人君子,可以到這裡來吃飯看戲;平民們要到這裡來買日常用品;再至於貧苦市民,那就更要到這裡來「混事由」,其他的各色人等,也要到「三不管」來找飯轍。於是「三不管」就一天一天地更見繁華,「三不管」里發生的一切,都關係著天津人的生活,也影響著天津人的生活。天津人的性格特點,只有到了「三不管」,才會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天津人到了「三不管」,也全都暴露了自己的本來面目。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到了「三不管」就全都現了原形。老天津人每天又必到「三不管」來閑逛,日久天長,也必然要受到「三不管」的種種影響。天津人創造了「三不管」,「三不管」也創造了天津人。「三不管」在天津的出現,是一個必然現象。一切天津人的智慧、機巧,一切天津人的聰明、詭詐,一切天津人的忍讓、畏縮,一切天津人的粗野、蠻橫,全都在「三不管」有了用武之地。所以,不了解「三不管」,就無法了解天津人。個女人長出了兩個腦袋筆者小時候,自然也到過「三不管」,天津的許多大飯莊、大戲院就在「三不管」地界之內,筆者平日隨家長出來吃飯,或者是隨家長出來看戲,就難免要到「三不管」來。雖然說「三不管」不是一個好地方,但是只要你不去那些不好的地方,就是再亂的地方,也仍然是有你去的好地方的。「三不管」的亂,只亂在那些花街柳巷,只亂在那些下等茶園、書館,正當的飯店、戲院,永遠是規規矩矩的好地方。就是只去那些飯店、戲院,當時「三不管」里那種繁華景象,也是令我們這些孩子們瞠目了。大街上那麼多的人,那才是人山人海,車子在人海里穿行,你真擔心會有走不動的地方。坐在車上,越過黑壓壓的人群,街道兩邊真是數不清的字型大小,字型大小門臉下邊,就是一排一排的小吃攤。當然,再裡面的情形,我們就看不到了。直到後來,我才知道自己去過的地方雖然也在「三不管」界內,但一切地道的「三不管」貨色,卻並不在這裡。要想看真正的「三不管」,你還必須走過大街,真正到了裡面,也就是到了「三不管」地界內,你才能找到「三不管」。只是,在那裡面,人們就不這麼斯文了,在大街上,還是穿長衫的人多,而到了裡面,穿長衫的就不多了,那是一個穿短衣褲人的世界,就是穿上長衫,也不會得到任何特殊待遇,到了裡面,大家就一律平等了。但是,就是在大街上,你已經能看到「三不管」的一些特色了。當然,第一就是人多。再一個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穿短衣褲的人走在路上都理直氣壯,他們再不像我們在一般地方看到的景象那樣,穿短衣褲的人在穿長衫的人面前,必得規規矩矩。就說我們每天上學吧,學生們走在路上,那些做小生意的人、拉車的人和做粗活的人,就要規規矩矩地給學生們讓路。其實學生們也是規規矩矩的,也沒有盛氣凌人,但人們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誰也不能亂了方寸。只是,到了「三不管」,大家就平等了,穿短衣褲的人,再也不必給什麼人讓路了,馬路是大家的,誰都有權利走。而且,在「三不管」,許多穿短衣褲的人,走在路上,還橫衝直撞,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看著就讓人有點害怕。再一個特點,到了這裡,能夠看到許多妖艷的女子,這些人,在許多地方是看不到的,或者說天津有許多地方是不許這類人出出進進的。但是,在這裡,她們卻公開出入,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賣弄自己的*。那時候,我對這類人的印象就很深,記得她們頭上都戴著一大朵鮮花,在大街上走來走去。等到上了中學,幾個小夥伴湊到一起,說起「三不管」,人人都有一種神秘感。因為從小就聽家長說那裡是一個可怕的地方,所以長大之後,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到那裡去看一看。於是大家約好,定了一個時間,便成群結夥地到「三不管」去了。走進「三不管」一看,倒也沒看見什麼可怕的事,而且人們對於這幾個學生到「三不管」來,一點也不注意,只管由我們各處走走看看,根本就沒有人把我們當做是一回事。這時,我們才發現,原來是家長把我們騙了,這裡並不像家長們平日說得那樣可怕。走著走著,膽子也就越來越大了,看見人多的地方,也就湊過去要看看。記得那次最大的驚喜,是看見了雙頭人的表演。一個大圈兒,四周用布圍上,入口處有一個女人在大聲地吆喝:「看雙頭人啦!」再看那布圍牆上,還畫著一幅美女圖,長著兩顆人頭。這是一定要看一看的,收費也不貴,也就是相當於一根油條的價錢吧。幾個小同學一商量,大家就一起進去了。果然見布圍牆裡坐著一個長著兩顆人頭的女孩子,旁邊坐著一個女人,坐在旁邊的女人就向坐在中央的雙頭女孩問道:「你幾歲了?」回答說是16歲了;然後又問:「你吃什麼?」回答說是牛奶麵包;接著又問了一些無聊的事,隨著人流,我們也就出來了。走出布圍牆來,大家才驚呼是上了鬼當。世上怎麼會有一個人長兩顆人頭的事呢?於是幾個同學便一起研究,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是一對雙胞胎姐妹,但她們兩個人被人用一種什麼辦法綁在了一起。若不,為什麼只讓她坐著呢?如果是雙頭人,讓她走幾圈,豈不是更叫座嗎?假的,完全是假的。我們當即還在大街上做了一個實驗,兩個同學站在一起,後面的一位同學腦袋伸過來,把下巴架在前一個同學的肩上,果然也是一個雙頭人。明白了,這就是「三不管」的街頭藝術,什麼天下奇怪的事全有。後來,筆者在一部小說中對此做過描繪。這裡面不僅有雙頭人,還有美人魚,就是一個光著上身的女人,躺在一個大玻璃水缸里,自然這種表演涉嫌*,我們沒有看見過。但是吃草的、吃玻璃的、吃帽子的,我卻全都見過,不過這些表演,那是一點也不能做假的,因為我親眼看見那些人是把一頂帽子一口一口地吃下肚裡去的,你說那能假得了嗎?看過假的之後,自然就要看一看真的了,什麼是真的呢?「三不管」里真的可就太多了。這裡有打彈弓的,那絕對是真的了,一隻泥球拋到空中,拉直彈弓,把彈子打出去,正好把空中的球打得粉粉碎,這裡面是一點也不能摻假的。再有吞鐵球,把一對鐵球吞進胃裡,走一步,還聽見鐵球在胃裡叮噹做聲,再把鐵球吐出來,鐵球上帶著鮮血;誰敢說是假的,他就讓你也吞吞看。還有更不忍目睹的,就是吞寶劍了,一把三尺劍,放在嘴裡,眼看著一點一點地吞到肚裡去,那情景,沒有點膽量的人是不敢看的。我們這些小弟兄,也是看著看著就閉上了眼睛。既然看不下去,為什麼不走開呢?「三不管」的規矩,你既來了,就必須看完,半路上走開,他說你破了他的風水,說不好,他會給你點顏色看看的。這裡自然又要說到天津人的一點規矩,那就是明明看著沒有多大意思,但也要看完。凡是做藝的人,都要在開始表演之前,先說一套開場白,在這開場白里,他先說自己的來歷,然後再說幾句客套話,說完這些之後,他就要使栓馬樁了。這時他就要向圍觀的人們說道:「做我們這行的人,不惱別的,我們就惱一種人。這種人早也不走,晚也不走,到了我們練完了,一腔子力氣賣在了這裡,他轉身一走,不光是不給我們錢,還將花錢的爺們兒帶走了。我們將這種人好有一比,比作什麼?這種人就好比是往我們的飯碗里扔了一把沙土,簡直是缺了德了。」有他們這樣一說,你說看熱鬧的人還有誰敢走呢?就這樣,無論好看不好看,我們都得一處一處地看著,看過了這些表演之後,我們又往裡面走,就到了演唱的地界了。這裡自然也是一個人圈兒又一個人圈兒地圍著,只在中間多了幾條板凳,也就是中間坐著一層人,再外面才是立著看的。這裡面有說書的,有唱大鼓的,也有唱曲藝的,自然還有說相聲的。記得就是在那一次,我們擠到了說相聲的圈子裡。正好是兩個藝人說一個什麼段子,說著說著,就有一個人學起了老太太癟嘴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另一個藝人又學起了瞎子的樣子,再後來又學起了種種殘疾人的神態來了。當然圍看的市民們開懷哈哈大笑,然而我們這些學生,卻覺得很下流。但是,我們還是禮貌地給了錢,藝人們也向我們致過謝,大家就算是夠意思了。只是過了多年之後,我在電視台的節目中,卻又看到一位藝術家也在表演老太太唱歌,那神態、那風采,和我小時候在「三不管」看見的那種下流表演一模一樣。後來,又在一個電視節目中看到這位藝術家在表演瞎子拉二胡,其情其景,又讓我想起了昔日天津的「三不管」。真是萬萬沒有想到,那時候「三不管」的下流表演,今天居然堂堂正正地上了電視台的節目。「三不管」的遊樂場所,確實是魚目混珠、泥沙俱下的,其中絕大多數是低級趣味,但是,也出了不少藝術人才,有許多後來很有名氣的藝術家,都曾經在「三不管」表演過。「三不管」也有「三不管」的規矩,就是在我們幾個學生東遊西逛的時候,走到一個書場門前,才要往裡走,這時立即就過來一個人,一伸手,就把我們幾個人攔住了:「學生們留步,還是到別處看看去吧。」這大概就是中國式的少兒不宜了。只是,那時候人們不知道什麼叫作少兒不宜,這類地方門外都有一個人看管著,遇有學生要進來的時候,伸手攔一下,免得被學生家長找上門來,說不好就砸了飯碗兒。見識「三不管」的下等妓院,那是後來的事了。當時似乎是要去一個什麼地方,有幾條路可以走,只是時間實在是等不及了,無奈只好穿過一條叫作趙家窯的小衚衕。自然,有的人膽小,說那地方是不能去的,可也有的人膽子就大,說咱們幾個學生怕他個什麼?*們總不會把幾個中學生拉進去的。於是幾個人壯著膽子就向趙家窯走去了,及至到了趙家窯,大家這才大吃一驚。小衚衕很短,最多也就是二百米,但是很狹窄,把胳膊伸出來,手就能摸到對面的牆壁,*們就站在自己的院門口,身子倚著門檻。我們親眼看著行人是如何被*們拉進到門裡去的,也有的*拉不到人,就只倚牆站著,嘴裡不停地向過路的人說著:「進來坐會兒。」看見我們幾個學生,她們自然什麼話也不說,抬一下手,就放我們過去了。可是就在我們前面,我看見一個男人被*把帽子搶走了,那個男人喊著要帽子,可是又不敢進去,就站在門外沖著裡面喊叫,逗得滿街的人哈哈大笑。解放以後,進到舊日妓院的院子里,那就是為了別的事了。當然舊日的*們早就沒有了,而新搬來的居民們,一說起自己的住處原來是那種地方,就表現出一種極大的厭惡。從表面上說,「三不管」也就是這個樣子了,再說到深處,那就是黑社會勢力了。這裡面有清門、洪門,也就是青、紅幫,再有就是各種各樣的地痞流氓,當時,無論是賣藝還是賣身,全要受那些人的欺壓,真是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好漢一條跳油鍋舊天津的「三不管」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各種各樣的惡勢力,也自然都要在這裡彙集,所以「三不管」歷來就是一個由惡勢力把持的地方。1900年之前,「三不管」這塊地方還被人們稱為南市大街,那時天津衛那些靠耍胳膊根兒吃飯的人,都要到南市大街來認門子、拜老頭子。一個人如果一朝覺得自己可以入道了,就要選定一個日子,到南市大街來「開逛」。怎麼叫作是「開逛」?「開逛」有「開逛」的規矩,「開逛」的人要身穿黑布長褂,敞著懷,裡面穿白布褂,腳上穿繡花鞋;穿戴齊整之後,這個人就只管在南市大街上走。走也有許多規矩,不許東瞧西望,不許和任何人說話,只許逛,而且要挺胸直背,要有十足的精氣神,走路的步子也要有板有眼,總之要讓人看著像是一個無賴。這樣,走過來,走過去,走了一陣時間,有人看這個人有點意思了,就向老頭子們報告去了,說是街上有一個人在「開逛」,還有幾分神采,可以往門裡領。這時老頭子就出來了,出來了也不理他,只在這個人的身上挑錯,挑出錯來,沖著這個「開逛」的人就是一口唾沫,然後再過去把他好一頓臭罵,譬如走路的姿勢不對了呀,看人的眼神兒不對了呀,沒有找不出毛病來的。這時候,這個「開逛」的人要洗耳恭聽,還要把一雙繡花鞋脫下來,拿在手裡,直到老頭子走開了,自己才能穿上,回身就走。等再修練幾個月,再來「開逛」,那個罵你的老頭子,就收下你了。所以,在「三不管」,青皮混混們盤道,總要問一問,什麼時候「開逛」?類似今天問什麼時候大學畢業,哪一屆的學生?早一天「開逛」,早一天進山門,資歷就老一天,身份是不一樣的。進了山門,拜了老頭子,從此就算是門裡的人了,用天津人的話說,就是開始跟著惹惹了。惹惹什麼呢?也就是打群架,稱霸鄉里而已。參加過幾場格鬥,有了功勞,再有了自己的勢力,這時候,就開始獨霸一方了。有些老頭子們不出面的事,就由這些小老大們出面了。出面有什麼好處?出面自然有出面的便宜,久而久之,他就可能成為一個人物。天津「三不管」里有一個團頭,人稱陳三兒,手下有一幫乞丐,他就靠這幫乞丐養活,每一個乞丐都要按日給他交份子錢。譬如說一天五角錢吧,「三不管」里這麼多的乞丐,他一天有多少收入,也就可想而知了。有了這些收入,他在飯店裡包著房間,在班子里包著姐兒,吃喝玩樂,無所不為,已經是一個大財主了。就是這樣,陳三兒也不老實,他不光是吃份子錢,自己也按時上街。他上街時也穿著乞丐般的衣服,但他不向人們乞討,他腰裡掛著一個小鐵喇叭,走到一家門臉兒,他就吹一聲喇叭,這時裡面的夥計立即就要送出一角錢來,還要客客氣氣地說一聲:「陳爺,裡面用茶。」他自然不會進去,他就說一聲:「改日吧,我這兒正忙著哪。」然後就走了。如果他到了你門口吹了一聲喇叭,你沒有出來理他,他立即就吹第二聲,如果等到他吹第三聲,這時,你再出來人,他也不走了。不走做什麼?他拿出一條繩兒來,要在你門外上吊,他說他在「三不管」混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人這樣不給他面子,他沒臉活了。你說該如何辦吧?這時你就是拿出一百二百元來,也休想了結這樁官司了。「三不管」里的青皮混混,除了吃丐幫之外,其他所有的江湖行業,也沒有他們不吃的地方;而「三不管」里的江湖生意,也就是養活這些人的。在一部寫於清代中期的關於天津社會的筆記里,曾記載著吃賭場的無賴們是如何為自己爭到一份例銀的。這部筆記中寫道:「市中無賴少年,往往於賭博場索規例錢,諸博徒亦樂應之。然其始得,也頗不容易。每見有醉人,上不衣、下不褲,只以尺布敝*,昂然而至。一入局中,使肆口謾罵,博徒群起,各執白木棍痛打之。然打者自打,罵者自罵,到體無完膚,氣息僅屬,猶喃喃罵不絕口。於是群嘆曰:好漢好漢。以童便飲之,又以溫水滌其血污,負以歸,開局者,自此月有規例矣。」這種事情,筆者小時候也曾經聽人說過,許多舊日賭場好漢說起此事,也都是聽說過,但沒有親見過的,想來這必定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維新以來,賭博場里都有了官方勢力,這種「耍光棍兒」的做法,也就沒人怕了。但是,筆者倒聽過一位老在賭博場里混生活的人說過他的親見,他說有那種輸到後來一文不名,而又不肯認輸的人,到最後就在賭博場「耍光棍兒」。這種「耍光棍兒」的做法,就是把自己的手指剁下一小節來做賭注,押在賭局上。而且這種剁手指的方法,是有講究的,不能多剁,剁多了,人家說你是輸急了眼,想嚇唬人,人家不和你玩。剁少了,人家說你沒有那份能耐,硬充好漢,也會有人出來把你亂棍打走。要剁得極有板眼,不多不少,就只是食指的一小節,而且剁下來之後,要面不更色地擺好,這擺法也有講究,要血口沖著自己,指尖沖著賭東,表示只要是你贏了,就只管拿走。這時賭東也要面不更色,一點也不能被他嚇住,他仍然開他的賭。如果賭東贏了,這個剁手指的人,一聲不吭地要給人家滾蛋。如果是剁手指的人贏了,人家也不賠你手指,這時候就會有人走過來,把這個剁手指的人請到後面去。先上藥,然後擺上酒席,說:「好樣的,不就是輸了幾個錢嗎?想要回去,那是不可能了,從今之後,就按月領一份例銀吧。」也許有人會說,青皮混混們不就是一個「耍光棍兒」嗎,真若是咬緊牙關吃一次皮肉之苦,從此就有了一生的吃喝,那也不算虧。但是,事情絕不像想像的那麼容易,你吃了一次皮肉之苦,從此按月到這裡來拿一份例銀,說起來實在也太便宜了。你既然拿人家的例銀,人家有了事,你就要給人家出力氣。出什麼力氣呢?平日也不會找你,只有在出了大事的時候,也就是到了不找你不行的時候,人家才會找到你的頭上。什麼時候非找你不可呢?就是抽死簽的時候。比如又出來一條好漢,要把這家賭場搶過去,這家的主子又不肯讓,於是雙方就要定下一個日子,鋪釘板,架油鍋,雙方一個對一個地上。你吃了人家的例銀,這就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了,到時候你得給人家去賣命,抽到你什麼簽,你得給人家頂什麼差。抽到你是走釘板,到了時候,你就得給人家光著腳在釘板上走一趟;抽到你是跳油鍋,到時候你就得好漢一條往下跳。不去行不行?不就是拿了你這些年的例銀嗎,還你還不行嗎?不行,到這時候你不頂用,就有人出來會收拾你。既然是吃這碗飯的,你就應該知道會有這一天,沒有這份膽量,你當初壓根兒就不該來。這就是「三不管」的英雄好漢。「三不管」里的青皮混混,吃這行飯也不容易,到時候要給人家賣命。他們知道自己最後不會有好下場,所以活著的時候,他們也不會好好活著,能作惡就作惡,能得便宜,就得便宜,免得到了時候後悔莫及。所以,有了這些無賴,你想想,「三不管」里的日子能平安得了嗎?以上說的這些,還全是小混混,「三不管」最大的混混,到了解放前,只剩了兩家,一家是青幫,一家是洪幫。兩家是三年一小打、五年一大打,平日那更是見了面就動手,擾得「三不管」里無寧日。人們一看見兩派人要交手了,立即行人跑開,商號關門,誰也不敢看熱鬧,因為他們雙方只要一交手,那是不見鮮血不算完的。那麼,大打又是怎麼樣的一個局面呢?筆者年少,未得親見,據一位見識過那種場面的人對筆者說,那才真是壯觀呢。早在交手之前,雙方的人就出來到各家商號下「知會」,也就是告訴一個信兒:某年某月某日我們要在這裡鬧事,請你老到那天把門板上好,無論外面什麼動靜,也不要張望。就是半天時間,下晌收事,我們會把你老門前清出來,第二天你老照常開張,耽誤一天的生意。到了那一天,各個商家誰也不敢開門,也沒有人到「三不管」來閑逛,大街上不見一個人影兒,冷冷清清,果然是要出大事的樣子。到了約定的時間,雙方的人上來了,那才叫人山人海,雙方有多少人,就出來多少人,遇到一起,一聲「打」,立即就棍棒飛舞起來了,這時候,就只聽見街上飛沙走石,喊聲震天,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而商家呢?知道沒有他們的事,就家家關上門打麻將牌,一直到下午,聽著外面沒有聲音了,這時候你也別開門,因為這時候雙方正出來人給你老打掃門口呢,把牆上的血污擦掉,把鬥毆的跡象塗掉,把損壞的東西換上。直到晚上,雙方的人又出來了,到各家去「道場」:打擾了,明天你老照常開門吧,五年之內不會有事了。至於他們這次為什麼打?他們打了一天打出了什麼結果,你全不要問,就是你問,也沒有人能夠說清楚。因為討價還價的事,動手打架的人是不知道的。打人的,挨打的,以至於丟命的,全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而真正知道原因的,也不出來動手打。打完了,雙方各自請自己的弟兄吃一次館子,算是得勝犒賞,雙方全說是自己勝了。別的好處,就沒有下邊人的事了。該在哪裡吃例銀的,你還在哪裡吃你的例銀,五年之內,不會有人再找你的。宰你沒商量筆者對天津地域文化,一知半解,從來不敢以天津通的身份做什麼研究,只是就所見所聞,做一些記述,讀者諸君或可從筆者的文字中,對天津有一些表層的了解。天津人被人們看得如此精明,誰也休想騙天津人,為什麼?就是因為天津人見識過的坑蒙拐騙實在是太多了,天津人好歹把見過的坑蒙拐騙用上一點,就能讓不少的人上點當,但是天津人不做虧心事,坑蒙拐騙的事見過,但是自己絕對不做,這就是正人君子。隨著年齡一天一天地長大,膽子也就一天一天地更大了。於是漸漸地,筆者就開始自己逛「三不管」了,而且越逛見識越多,越逛也就對「三不管」越發生興趣,覺得「三不管」這個地方的生活狀況,實在體現著天津人不少的性格特點。以筆者自己在「三不管」的見聞,筆者以為「三不管」最突出的特色,就是一個騙字。可以說,在「三不管」,沒有人不在騙,也沒有人不在受騙,天津人就是從小被騙著長大的,所以誰再想騙天津人,也就不那麼容易了。在「三不管」,除了正式商店裡的東西之外,凡是地上擺的東西,沒有不是假的。就說賣的布頭兒吧,全都是小塊的布頭兒,說是大布店裡剩下的零頭兒,東西和大商店裡的一樣,價錢卻要比大商店裡的便宜;但我親眼看到過賣布頭兒的人把成匹的布撕碎了賣,誰相信他說的話,那才是上鬼當呢。再說賣鞋的,拿著一雙皮鞋,說是才從鞋店裡買出來的,穿著不合腳,人家不給換,好歹給個價錢就賣。但是,只要你買了,你就上當了,連三天也過不去,保證鞋底兒就透天了。在「三不管」里的第一大騙,應該說是賣野葯的生意了。但是那時候「三不管」里賣野葯的人,還不同於今天做假藥的人那樣缺德。他們大多有自己的固定攤位,雖說是野葯吧,但至少不會把人治死。筆者那時候逛「三不管」,最愛看的地方,第一是相面算卦的攤攤,第二就是賣野葯的地方。這些賣野葯的地方,常常是圍著好多好多的人,賣野葯的,常常就是現場製藥。他們一面製藥,一面向圍觀的人吹噓這種葯非凡的藥力。當然也有事先配好了成藥,到了「三不管」只向人們賣葯的。這裡面自然全是一些特殊的葯了。筆者記得那時候看到過一個賣野葯的,他向人們說世上最難治的病,就是瘋狗咬傷的病,這種病叫作狂犬病,也叫做怕風病。一個人被狗咬了,怎麼就知道那隻咬他的狗是不是瘋的呢?那好辦,這時你只要拿來一把扇子扇他一下,就知道了。如果病人怕風,那就是被瘋狗咬了,如果病人不怕風,那就是沒事。如果被瘋狗咬了,那又該怎麼辦呢?那就要買他一服藥。這種葯的配方,後來我在一本書里還真看到了,這裡也不妨記下來,請醫學專家看看有沒有道理呢?這種葯的配方,就是:「真紋黨二錢、羌活三錢、獨活三錢、柴胡三錢,枳殼二錢、桔梗二錢、甘草二錢、茯苓二錢,川芎二錢,生地榆二錢,生薑三錢,紫竹根一大把,用水熬制,服下後,七日見效。」你說說,這到底是一種什麼葯呢?不過你千萬不要以為不會有人上這種鬼當,天津人就是有這麼點毛病,有了病不信醫生,專信野葯偏方。筆者在一部小說中寫過,這叫除了真話之外,什麼話全信。「三不管」里賣野葯的,生意非常好。無論什麼邪乎葯,全有人買。什麼專治小孩夜哭呀,什麼專治男女不育呀,更為有趣的是,筆者還看到過一位賣野葯的,他說,如果蒼蠅鑽到鼻孔裡面去了,你只要把他的葯擦在鼻子下邊兒,立即,那隻鑽到你鼻孔里的蒼蠅就出來了。果然有許多人就上來買,就算其中有人打托吧,可是真買的人,也還是有的。如果說賣野葯是一種固定的生意的話,那麼還有一種不固定的生意,黑話叫作是「闖啃的」,如今這個說法已經聽不到了,但是這種生意還有人做。怎麼就叫「闖啃的」呢,舉一個例子說,一個人走在路上,看見有幾個人在那裡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說什麼,湊過去一看,原來是幾個人正在為買一樣東西討價還價。賣東西的人,自然是農民模樣,老老實實,也不會說話,看樣子也是頭一次到「三不管」來,說自己本來是帶著一件貴重的東西來看一個親戚的,但是,在天津被人把錢騙了,回家的盤纏錢都沒有了。無可奈何,只好把這件捨不得出手的東西拿出來賣。是行家,看著好,就給個好價錢,算是幾位爺撿了便宜了。什麼值錢的東西呢?一看,人蔘,而且是真正長白山的人蔘,上邊還有永康參局的大圖章,裝在一個大玻璃盒裡,盒裡還鋪著紅綢子,有印花票,還有年月日,明明就是真貨。問是多少錢,那幾個人一把推開這個人,說人家幾個已經買定了,休想到這裡來拾便宜。如果這個人不肯走,也就參加到討價還價的隊伍里來了。而原來的那些人自然是不肯輕易讓他買走的,於是這個人就費盡唇舌地央求大家把這根人蔘讓給他。好不容易把原來的人說通了,半路上又擠進來一個人,也一定要買,於是這個人只好匆匆地取出錢來,幾乎是從賣人蔘的人手裡把人蔘搶了過來,然後才洋洋得意地走了。人之常情,凡是買到便宜東西的人,都要立即找人鑒定,於是這個人就走進附近的一家藥店,請裡面的人鑒定。藥店里的人一看,告訴他上當了,這哪裡是人蔘呀?這是老香菜根。待到這個人匆匆從藥店里跑出來,再去找那個賣人蔘的人的時候,早就沒有影子了,誰讓你自投羅網的呢。所以,自古以來,上當的,全是貪小便宜的人,不想貪便宜的人,就絕對不會上當。這種「闖啃的」,近來又冒出來了,筆者就遇到過好多次。一次就是在我家樓下的菜市場里,一個模樣很老實的人走過來問我:「有一件好東西,老同志看一看嗎?」我一揚手,就把這個人擋住了,這個人什麼話也沒有再說,就自己走開了。為什麼我就連看也不看一眼呢?因為這類事,我經過得太多了。可是有的人就缺少這種心理準備,一位朋友從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手裡買到一件文物,是一尊佛像,是北魏時期的文物,上面還有火漆印,說是從文物公司里搞出來的。怎麼搞出來的呢?自然就不便問了,給個錢就賣。我的這位朋友當即就掏出了50元,賣東西的人不肯賣,後來又加了10元,才算把這件寶物搶到手。搶到手之後,他立即就趕到了我家,我一看就笑了。我也沒有向他介紹如何鑒別文物的知識,只是從書架上取下來同樣的一件佛像,然後告訴他說,我這件佛像是從一家工藝品商店裡買出來的,只一元錢。我問那位朋友,你怎麼會上這個當呢?他回答我說,你簡直無法想像那個賣東西的人看上去是多麼老實了,老實得連話都不會說。我當時就對他說,你倒霉去吧,做這種活的人,老年間「三不管」有的是,這不過是新一代「闖啃的」又出來了。前不久還有一位朋友遇到一件倒霉事,他在市場上看見賣檯燈的,過去想看一看,誰料才一伸手,上面的檯燈就掉下來了,嘩啦啦,摔了個粉碎。立即,主家就出來要他賠償,開口就是200元,我的這位朋友還和他辯理,說是他一點也沒有挨著那個檯燈。但是,無論你如何說,也沒有用,怎麼你沒過來的時候,就掉不下來呢?老老實實地賠錢吧。費了好多口舌,最後是120元了事。「你說倒霉不倒霉?」我的這位朋友向我說道。我說你一點也不倒霉,誰讓你過去看呢?知道這是什麼行當嗎?在老「三不管」,這叫「碰瓷」。看你老實,就要敲你一杠子,現在叫作宰你一刀。那東西本來就是故意擺在上邊的,莫說是你還摸了一下,就是你吹一口氣,那東西也要掉下來的。這還算便宜,真正碰瓷厲害的,就是你不過去,也要找到你頭上來碰你的瓷。有一則筆記里記著這麼一件事,一個人在「三不管」里逛,迎面走過來一個穿軍裝的人,手裡提著一隻瓶子,一不小心,那隻瓶子就在你身上碰了一下,隨之,瓶子就碎了。賠!知道裡面是什麼東西嗎,這是我給老娘配的葯,老娘病了三個月了,好不容易配好這服藥,這是救命的葯。多少錢?沒價兒,牛黃五兩,狗寶一個,人蔘鹿茸無數,最難尋的是藥引子,原配的蜘蛛一對,你就賠吧。要是真遇到這種事,怎麼辦呢?別慌,不就是賠錢嗎?好說,如果說給幾個錢就把事情「了」了,我身上的錢全歸他,如果說我身上這兩毛錢不夠,讓他跟我走,就說這附近有我一個朋友,無論多少錢,那裡都借得出來。好,我在前面走,他跟在我後面。走到十字路口,見到警察,我就大聲地向他打個招呼:「老四,身上帶著錢了嗎?我這遇見點麻煩事,一會兒我就還你。」這時候,我再回頭看,那個跟在身後的人,早就跑得沒有影兒了。怎麼他就不要我賠他錢了呢?因為他看見我管警察叫「老四」了。其實他不知道,等到他跑了之後,那個警察走過來問我為什麼叫他「老四」的時候,我還要向警察致歉說是剛才遇見了壞人,無可奈何只得求他幫助了呢。這一手,你會不會?到了天津,有人跟你碰瓷,你就這麼對付他。平民文化的另類生活小洋樓文化是天津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小洋樓是昔日天津一個重要的居民社區。北京的四合院,天津的小洋樓,已經被視為是兩個城市最重要的標誌。時過多少年,小洋樓還在,但是已經破敗不堪了,小洋樓里的天津人也已經不是昔日小洋樓的主人了。如今,筆者也常常要到昔日的小洋樓里去拜見什麼人的,還沒有走進昔日的小洋樓,就能聽見新一代小洋樓主人們老老少少地在說話,「這你媽」,「那你媽」已是脫口而出。回憶兒時,住在小洋樓里,幾十年都沒有聽見過一句粗話,就是到這裡來做工的人,不管他們在外面是怎樣說話的,只要到了這裡,誰也不敢說粗話,因為這裡不是說粗話的地方。所謂小洋樓,就是天津舊租界地里的花園住宅。天津的洋式建築,出現在鴉片戰爭之後,由於外國勢力的侵入,洋人開始在天津營造他們的新殖民地,於是他們也就開始為自己建築房屋了。最先出現的洋式建築,是英租界的洋行大樓,隨之又出現了法租界的望海樓教堂。後來天津鬧教案,起事的民眾燒瞭望海樓,清**,除了在原來望海樓的舊址又建起了新的望海樓之外,還*了起事的天津民眾,而且,新望海樓比舊望海樓還要高出三丈,直到今天也還是天津的一個景點。隨著外國資本的日漸入侵,洋人還在天津建起了銀行、洋行,還有許多洋式的大飯店,這其中著名的有戈登堂,有利順德大飯店,以及曾做過德國領事館的德國俱樂部,還有後來的開灤大樓,以及惠中飯店、渤海大樓等等等等。至此,天津已經成了一個高樓大廈林立的城市了。就在洋人們建築高樓大廈的時候,他們也忙著建築花園住宅,這些花園住宅後來就被人們稱為是小洋樓。這些小洋樓主要分布在海河兩岸,其中以英租界、意租界、德租界、法租界為最有特點。英租界里的小洋樓多是英國田園式建築,很大很大的一片草地,草地深處才是一幢小樓,樓也不高,就是兩層,尖尖的紅屋頂,很大的曬台,看著就像是一幅西洋油畫。除了這些田園式的花園住宅之外,舊英租界里也有許多一般建築,這些建築沒有太大的庭院,但裡面的住房卻很舒服;這類住房多在三層到四層之間,居室、起居間、浴室,一切都和英國本土的建築一樣,關上院門,就和住在英國一樣,一點離鄉的感覺也沒有。天津最有名的小洋樓,也有一些是後來下野的軍閥們建起來的。有名的張園,就是一個張姓軍閥的住宅,主樓只有二層,上有尖頂塔樓,下有一個小花園,花園裡也是假山、小溪,環境極是優雅。*是一個更大軍閥的建築了,因為這個軍閥是吃日本飯的,於是他就在天津建起了一幢日式住宅。房子里是隔扇門,進房就脫鞋,院里有地燈、石路;圍牆和門樓樸實無華,顯示出一個「靜」字。後來末代皇帝就住在這裡,而且還從這裡被日本軍人接到了東北,從此開始做他的********去了。小洋樓里的第一代居民,自然全都是有治外法權的外國人,他們不是僑民,他們是殖民地開發者,他們要在中國營造自己的樂園。沒有過多少時間,中國吃洋飯的人家,也開始到租界地來,按照洋人的樣子,為自己建築小洋樓了,這些人全都是仰洋人鼻息欺壓國人的假洋鬼子。再到後來,一些下野的軍閥,為了尋求外國保護,也在租界地置房產,來這裡過起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日子。於是,一天一天,就這樣在天津形成了一個小洋樓社區,這個社區的主要成員,大多是仰仗西方勢力和接受西方文化的中國人,當然其中也有一些老天津人。後來,我也問過我的長輩,我們祖輩上也是開洋行的,還是一個有點名氣的買辦,為什麼我們家沒有在租界地買房產呢?我的先輩就對我說,儘管家裡開洋行,也算是吃洋飯吧,可是從根本上說,到底我們是老門老戶,還不能離開天津城,也就是從文化上還離不開這個根。天津老租界地里的中國人,大多是外地人,他們到天津來,與其在天津老城裡置產,還不如索性就到租界地去置產;與其建一套老房子,還不如就建一幢小洋樓。這樣,所謂的天津小洋樓文化,從根本上說,還是外來文化和江南文化的變異,真正的天津味兒,在這裡是沒有市場的。儘管最初的小洋樓社區里沒有多少真正的天津人,但是天津人卻和小洋樓文化有著極密切的關係。因為光是外國人,光是外來戶,他們是不可能獨享一種文化的,小洋樓既然創造了一種文化,它就必須吸引本地人來共享這種文化。把話說得明白一點吧,就是小洋樓里既然有了開心好玩的地方,它就得吸引本地的爺們兒來這裡花錢,也就是共享文化。來老租界地分享小洋樓文化的人,自然全都是天津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們。我家的幾個叔叔,其中也包括我的先父大人,就是以在租界地花錢為能事的。那時候,我的祖父罵他們是「造孽」,可見,任何一種文化都有它強大的一面。這種強大,就是一旦它吸引住了一些人,你就沒有辦法再把他拉回來。這就是我的祖父所說的那樣:真是中了邪魔了。小洋樓文化的根本內容,就是西方生活方式和西方價值觀念。天津也有日租界,但是日本的固有生活方式,對於中國人的吸引力不大,而日本人在全盤西化的道路上,那是比中國人要徹底得多的。所以,儘管日租界里住著日本人,但是天津的小洋樓文化並不包括東方文化,小洋樓文化是徹底的西方文化。我的叔叔們是如何到小洋樓社區里來分享文化的呢?這裡沒有辦法說得太清楚,最普遍的文化,也就是跳舞了吧。這對於當時的中國人來說,那已經是大逆不道了。傳統的中國文化,是一種向人們提供欣賞的文化,是沒有*性的;而跳舞作為一種文化,它卻使接受這種文化的人,跳出欣賞的位置,而變為參與,這樣就對固有的中國文化產生了巨大的衝擊。年輕人們,再不願意像他們的前輩那樣只坐在戲園裡欣賞藝術家們的表演了,他們要參與一種藝術,要自己成為表演者,要親身體味藝術的快樂。這一下,老人就說他們學壞了,我的幾個叔叔被祖父輩的人叫做「狗食」,動不動就要把他們臭罵一頓,在老輩人的眼裡,這些人是已經墮落了。小洋樓文化的另一個特點,就是健康的和病態的、有益的和有害的,全都混雜在一起,它使你在接受的同時,就失去了抵制的能力。穿西裝、吃西餐、看電影、進舞廳,就在你接受西方文化的同時,你也同時接受了這種文化帶給人的躁動。無法抵制這種躁動,年輕人就難免要做出什麼出格的事。西方人把一個人的躁動和出軌,看得並不十分可怕,他們覺得年輕人就是做了什麼不軌的事,只要他們在做事業時仍有飽滿的精力和堅強的意志,就仍然是一個好青年。但我的先輩們卻不這樣看,他們認為一個人進入舞廳,就已經是大逆不道,如果再由舞廳進到什麼*的去處,從此你就休想再得到他的原諒了。這時就算是你仍然有飽滿的精力和堅強的意志,他也是什麼事情也不讓你做了。因為,在他的眼裡,你已經是「狗食」了,不可重用了。幸虧,還有一個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自然規律,當老人們終於到了要從生活舞台上退出的時候,下一代無論是成器還是不成器,總要走到生活舞台上來,做生活的主人。這時候,我的那些被老輩人看做是孽障的幾個叔叔,一個一個全都有了自己的事業;也就是說,他們一個個地全都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位置。換成一個時髦語言,也就是全都實現了自我價值,就是其中做過什麼荒唐事的人,也沒有就真像老輩人說的那樣,地地道道地就做了「狗食」。所以,小洋樓文化有自己造就人的軌跡,以傳統文化造就出來的那些人,大多在新的生活競爭中成了失敗者,而正是小洋樓文化熏陶出來的一些新人,卻有人做了新生活的主人。筆者住進老租界地,是在上世紀40年代初期的時候。那時候,天津已經沒有租界地了,從名義上說,原來的租界地已經由中國政府接收下來了,所以租界地里的什麼工部局,已經不存在了。那時候,「九一八」事變已經發生,許多外國人看到中國的政局動蕩,就開始遷出中國了,於是租界地里的房價一落千丈,一些一直想住進老租界地,而又不是顯貴的中產階級人家,就開始移居老租界地了。也就是在這時候,我的一個叔叔,在老租界地買了一套房子,最先他是想請老祖父、老祖母一起遷到小洋樓社區里去住的,但是老人們不肯離開他們的老窩,於是就只讓我們這些小弟兄們遷過去住了。住進小洋樓之後,果然感覺就不一樣了。小洋樓里的世界不算大,但是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空間。就說我們幾個小弟兄吧,無論怎樣在房裡造反,樓上的父輩也聽不見,再也不像過去住在城裡老院子里的時候那樣,小弟兄們動一動,老爺爺老奶奶們就全都聽得見看得見,事事都有他們干涉。這時,我才發現了小洋樓和四合院的根本區別。四合院里正房的老祖宗只要咳嗽一聲,全四合院上上下下一切人等就全要一起隨著驚動,四合院永遠是最高權威實現權力的地方。而小洋樓一樓是客廳,長輩住在二樓,上了三樓就是小哥兒們的天下了。無論你在房裡做什麼,樓下的人也不知道。四合院時時提醒你不要忘了自己的地位,而小洋樓卻給了你一種平等的感覺,使個人受到尊重,這就是小洋樓文化的根本特點。住進小洋樓,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那時,我上小學,一切都還無所謂,而哥哥讀中學,就進了一所教會學校,一進門就得「SpeakEnglish」,學校里不許說中國話。再說生活方面,那變化就更明顯了,早點的煎餅餜子變成了牛奶麵包,倒不是追求西方生活方式,而是想吃煎餅餜子,沒有地方去買。小洋樓居民區,一條大街,只有一個麵包房、一個牛奶房,你還想過老天津衛的生活,人家不侍候你。穿衣方面,父輩們全脫下了長衫馬褂,穿上西服,紮上了領帶,足蹬皮鞋,手提大皮包,完全是一個新派人物了。待人接物,也發生了大變化,早以先我們見了朋友要雙手抱拳作揖,現在則要走過去熱烈握手;早以先我們見了上一輩的女性叫嬸子大娘,現在要叫伯母阿姨;早以先我們遇見要祈禱上蒼的事,要喚老天爺,現在不同了,現在我們有了什麼事,就喊上帝;早以先我們罵人時說「臭王八糕子」,現在不同了,現在我們罵人時,只罵他是魔鬼,這真是全盤西化了。天津的小洋樓文化,在西學東漸的過程中,起到了橋樑作用。一方面,小洋樓里的外籍居民們,把他們的文化帶進到了中國,並由此對中國的青年一代發生了巨大的影響;另一方面,西方文化在天津小洋樓先經過了一個消化過程,使它對中國的土壤有了適應性,這樣就使外來文化在融入中國傳統文化的過程中少了一些阻力。文化的殖民地化,畢竟不同於政治和經濟的殖民地化,政治和經濟的殖民地化,可以通過強制手段,只要有堅炮利艦,就可以實現政治和經濟的殖民地化,但任何一個征服者都不可能把他們的文化強加在被征服者的頭上。所以,殖民者要把自己的文化植入他的殖民地,就必須先有一個過渡過程,而這個過渡,就是天津的小洋樓文化。當然,就文化而言,殖民地化的概念還並不同於政治和經濟的殖民地化,人類文化總是有相通的地方,而一個強大的民族,又總是能夠吸收和消化外來文化的。這樣,天津的小洋樓文化,也就成了中國年輕一代向西方文化學習的窗口,它對於西學東漸是有著不可磨滅功勛的。事情也正是如此,從天津的小洋樓里,後來出息了一代學者和藝術家。傳統的中國教育,已經不能適應充滿變化的世界形勢,中國必須要有自己一代能夠和世界文化對話的知識分子,說一句時髦語言,那就是必須造就出一代能夠被世界文化認同的學者來。而這樣的知識分子,只靠中國固有的教育方式,是不可能達到目的的。自然,天津的小洋樓文化在造就出了一代被世界文化認同的知識分子的同時,也造就出了一代數典忘祖的洋奴,也就是造就出了一代被中國人厭惡的假洋鬼子。筆者小時是見過這等人的,這種人實在令人討厭,中國人見了他們討厭,外國人比中國人還討厭他們。他們也不是食洋不化,他們對於洋,實在是一知半解,甚至是不知不解,但他們學了一身洋毛病,看不起自己的同胞,以給洋人做奴才為榮,只恨自己沒長著黃頭髮、藍眼珠,就是這樣他們也以為自己不是中國人。小洋樓文化的遭人反感,就是這些假洋鬼子的罪過。小洋樓社區有清有濁,小洋樓文化有功有過,一切都已經成了過去。過去的小洋樓還留下了一些,但主人早就不在了。如今,一部分小洋樓居民,是分房的時候分到頭上的,也有的是「*」時期強佔進去的,再有就是換房換到裡面來的,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是不可和舊日小洋樓居民同樣看待的。有一次,一位老朋友來看我,兩個人一起說起了舊日小洋樓里小夥伴們的下落,其中真是有沉有浮,有的人做了大事業,也有人做了階下囚,還有人成了名人。至於一些流落國外的人,當時覺得他們已經是走投無路了,可是時過境遷,如今人家又衣錦還鄉了。算了吧,老想這些做什麼呀?人別和命爭,服了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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