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也退:一個被寬容的革命者
文 | 雲也退
製作排行榜也是一門生意。今年5月,以色列博物館推出了一個「猶太民族的144位英雄」榜單,古往今來的144個人物,被分為八個類別:運動健將、科學家、文化偶像、思想家、革命者、領導人、經濟學家&商業精英、英勇個體。八類人中,文化偶像的人數最多,鮑勃·迪倫、伍迪·艾倫、愛森斯坦、斯皮爾伯格、馬克·夏加爾、卡夫卡、海涅等等紛紛入選,思想家的人名聲最大,如馬克思、弗洛伊德、漢娜·阿倫特之類。毫無疑義地,17世紀的荷蘭猶太人巴魯赫·斯賓諾莎也入選了,但他沒跟馬克思、弗洛伊德在一起,也沒進入文化偶像一類——他屬於「革命者」,跟盧森堡、托洛茨基以及赫茨爾一道。
▲ 巴魯赫·斯賓諾莎
但凡出現在一般普及常識的教科書里,斯賓諾莎都是規規矩矩的哲學家,兼涉倫理學和法學領域,為何在猶太人看來卻成了革命者呢?在一般人了解的17世紀歐洲思想中,斯賓諾莎的猶太人屬性很少被提及,然而,猶太人卻是很在乎他的功績和歷史地位,而提到他時,還會爭吵。斯賓諾莎是荷蘭人,生於1632年,「Spinoza」這一姓氏顯示了他有西葡血統,他的祖上是1492年猶太人被集體趕出伊比利亞半島時遷徙到荷蘭的。他的哲學思想涵蓋的面太廣,很難以片言概述,但是他有兩個身分是能確定,第一,他是在笛卡爾提出「我思故我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最有影響的哲學家之一,第二,他是現代聖經批評的先鋒人物。什麼叫做聖經批評呢?斯賓諾莎死後出版的《倫理學》一書,推出了一個全新的猶太—基督教上帝形象,他不再是聖經里那個全知全能、無所不在的唯一神,而是一個被人類一直感知、體驗、了解,乃至將人類統合在內的存在,猶如無限的大自然。這就是革命。斯賓諾莎很早就到處宣揚他的上帝觀,因此成為無人不知的背教者。現在,他被稱為「第一個世俗猶太人」——第一個系統地把猶太人聖經里的上帝請下神壇的人,感覺挺榮耀的,但當年他這麼做卻冒了很大的個人風險,曾有虔信者拿刀子行刺過他。更大的考驗在1656年到來:阿姆斯特丹當地的猶太社群宣布,將斯賓諾莎「革出教門」。問題來了,我們都知道,在中世紀,一個人若被基督教會判為「異端」就將大禍臨頭,那麼被猶太社群官方打成異端的斯賓諾莎,命運又當如何?他安然無恙。首先是阿姆斯特丹的風氣保戶了他,這座城市直到現在都是有名的寬容之城,因此,被「組織」除名的斯賓諾莎,仍然可以自由地與基督徒和其他人群來往,那裡的基督徒並沒有一看他長了一張猶太臉就排斥他(這跟20世紀唯種族論的反猶主義形成了多麼鮮明的對照);而更耐嚼的地方在於,這樁官方裁決本身就帶有一個寬容條款:斯賓諾莎被告知,他有一個補救的機會,只要他承諾不把異端想法到處傳播,就可以繼續留在社群之內。猶太社群的領導人選擇不干涉斯賓諾莎的內心信仰。為什麼?至今沒有證據表明他們受到阿姆斯特丹市政當局方面的壓力,或者懾於斯賓諾莎的名聲。更大的可能是,他們很清楚,他們是從歐洲其他地方被趕到荷蘭來的,他們自己在荷蘭就是被包容的「異教徒」,只有在荷蘭,他們才可以繼續信猶太教,不會像在西班牙、葡萄牙那樣被逼改宗基督教。你自己就受益於寬容,那你又何苦不寬容自己社群內的刺頭?在你不能容忍別人跟你不一樣時,你可能想到,有多少人容忍了你跟他們的不同?因為特殊的處境,猶太人培養出了推己及人、推人及己的思維習慣。但斯賓諾莎顯示了猶太人的另一更典型的特質:倔強。他拒絕妥協,他要繼續著書立說,宣揚他那嬰兒一般純樸的無神論。敬酒不吃吃罰酒,休怪他人無情,1656年7月27日,阿姆斯特丹的猶太聯合會正式通告說,斯賓諾莎已不再是猶太人了。他後來在荷蘭搬了好幾個城市,最後定居海牙,雖然並沒受到什麼迫害,但這起「斯賓諾莎公案」後來一直有人想翻。因為大家如今都承認,斯賓諾莎的思想對於荷蘭很重要,荷蘭人因此還把他的頭像印上貨幣以紀念,對於猶太人則更加意義非凡:沒有他打開的世俗化之路,猶太教就將依然只是一個固步自封的古老的一神教,就將延遲進入「現代」的軌道。「現代」即使不必然導致流放上帝,至少也要求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如果猶太人一直被宗教的剛峻嚴苛所控制,哪能產出後世那麼多世界精英呢?
▲ 荷蘭貨幣上的斯賓諾莎
晚至2012年,阿姆斯特丹的猶太聯合會(作為一個組織,它居然還在)在一名成員的提議下,對1656年裁決發起重審。該不該把這位偉大的思想革命者永遠逐出我們的民族?四個學者研究了斯賓諾莎的全部著述,調取了昔年的檔案,考察了歷史、宗教和哲學背景,最後的結論是:儘管斯賓諾莎擁有表達自由,但是他破壞了猶太教的基礎,這是不可恕的罪過。沒有任何媒體關心這樁事。對那些猶太人來說,重新推敲一個三百多年前的人所受的處罰是否公正,既不沽名也不炒作,完全是個良心活。阿姆斯特丹的大拉比最後一本正經地總結道,斯賓諾莎的思想太危險,如果撤銷了當年的裁決,就意味著我們跟他一樣都是異教徒。還有件關於斯賓諾莎的趣聞可以一說。以前講到過,特拉維夫幾乎所有的街道都以猶太名人命名,斯賓諾莎也是其一,不過起初「斯賓諾莎」只是一條小路,位於特拉維夫最早的一片街區「內衛采蒂克」。那是將近一百年前的事了,那片街區當時住著來自各個國家的人,「斯賓諾莎路」上住的都是葉門人,他們不知道斯賓諾莎是誰,更不知道他在猶太人心眼裡的位置,還跑去跟市政府抱怨說:我們住的路不好,名字太難念了!他們把「Spinoza」念成「斯波尼亞」——sponia是一個以色列俗語,意思是「擦地板」。這一下可得罪了特拉維夫最有文化的德裔猶太人,他們覺得葉門人故意嘲笑猶太先賢,市政府一商量,那就改吧,如此,斯賓諾莎路才移到了現在位於市中心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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