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堅：收藏的盡頭是離散

文∣ 徐堅

來源∣《時代教育·先鋒國家歷史》，2008年第10期

「藝術史」專欄編輯∣ 何鑒菲

原文題目為《她改變了西歐的藝術品位》，此文為修訂版，出自作者公眾號「二冷堂」，如需援引請參看原文。

這篇八年前的收藏史隨筆，精微地體現了作者如今收藏史與博物館史研究的情境主義敘事傾向，即「物質聚散和空間移易背後的人群和思想」。「收藏是文本，更是詩歌和神話」。「左岸姑娘的夢想」說的是收藏背後的價值觀及個性衝動；「藝術到每一個細節」觸及的是與一筆收藏相關的物質、物質組合、空間和景觀；而最後情緒飽滿的「離散宿命」，實則暗示了，我們面對的任何一筆收藏都不是直白扁平的，都必然經歷不斷的「去情境化（de-contextualized)」與「再情境化(re-contextualized)」。

如果沒有一件藝術交易市場的轟動事情，一個偉大的收藏可能會一直沉睡在社會記憶的深底，無人觸及。一個收藏因為交易而被人關注只有兩種情況，不是豪氣衝天的大手筆購入，就是舊時王謝堂前燕的黯然上演。比利時的斯托克勒特收藏恰好屬於後者。這個收藏在二十世紀上半葉曾經那麼光芒四射，萬人矚目。在一個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環球旅行還不那麼現實，遙遠的國度無異於月球的時代，斯托克勒特收藏就已經以「世界性藝術收藏」著稱了，一點兒也不遜色於眾多國家級博物館。更讓人景仰的是，這個包納古今的收藏並不是一個守財奴的秘藏之寶，而是二十世紀上半葉歐洲的一場轟轟烈烈的藝術運動的堅定推手。

這個收藏的形成歸功於一位熱衷於藝術，而且品味不凡的女性——蘇珊娜·斯托克勒特（Susanne Stoclet）。成長於19世紀晚期的蘇珊娜是位頗具左岸氣質的巴黎姑娘。很多藝術史家認為，她對藝術的愛好可能是典型的中產階級家庭熏陶的結果。不過，比這更重要的是，自文藝復興運動以來，沙龍既是巴黎社交活動的焦點，又是一時文學、藝術和思想的風向標。成為呼風喚雨的沙龍女主人該是多少代巴黎女子的終極夢想啊！蘇珊娜就在這裡遇到了來自比利時的富家子弟阿道爾夫·斯托克勒特（Adolphe Stoclet），也因此成就了她的人生理想。

▲ Adolphe Stoclet andSusanne Stoclet

斯托克勒特夫婦堪稱藝術收藏的最佳團隊。阿道爾夫是個標準的傳統歐洲商人，終生兢兢業業，經營有方。他為蘇珊娜的藝術活動提供了強有力的財力支持。而女主人蘇珊娜不僅徹底改變了丈夫的藝術口味，還建立起一個龐大的藝術收藏，資助一系列藝術活動，最終成功地改變了西歐社會的藝術口味。阿道爾夫固然是個成功的商人，但是他的名字至今還能不時被人提起，則完全歸功於由他的商業利潤支持起來的藝術收藏。蘇珊娜幾乎只手決定了斯托克勒特藝術收藏的一切，從構成到保存和展示。和之前眾多著名的沙龍女主人一樣，蘇珊娜最終成為一個對精英文化圈具有深遠影響力的女性。即使在她去世很長時間之後，他們的藝廊日漸空曠之時，任何進入斯托克勒特夫婦空間的人依然能夠敏銳地感覺到蘇珊娜的存在。

斯托克勒特收藏的成分和來源都很簡單明了。斯托克勒特收藏是個罕見的具有國際主義傾向的收藏，大體包括五個部分：以文藝復興時代藝術為主體的歐洲藝術、古代埃及藝術、前哥倫比亞時代的墨西哥藝術、中國藝術和非洲土著部落藝術。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初期的很多藝術收藏的形成都跟探險活動或者環球遊歷有關，但是斯托克勒特收藏是個例外。斯托克勒特夫婦從來沒有離開過西歐，——沒有去過埃及，更不用說非洲和中國了。即使在歐洲，他們也只生活在為數不多的幾座城市裡。在斯托克勒特夫婦最終定居於魯塞爾之前，他們曾經在另外三座城市裡居住了或長或短的一段歲月，其中最長的時光自然是在巴黎度過的，其餘則是米蘭六年和維也納兩年。巴黎賦予蘇珊娜以贊助藝術為己任的承擔感，提供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藝術交易網路，他們的埃及、非洲、墨西哥和中國收藏都來自這裡。米蘭則誘使斯托克勒特夫婦投入到文藝復興藝術的收藏之中。維也納的影響也不容小覷，從收納藝術收藏的藝廊到其中的藝術活動，都是維也納留下的烙印。三座藝術之城的影響之流最終匯合在布魯塞爾的一座維也納分離主義風格的建築上，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 斯托克勒特公館（Palais Stoclet）

貯藏和展示斯托克勒特收藏的建築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在世界建築史上，這座建築被稱為斯托克勒特公館（Palais Stoclet）。無論在建築上還是裝飾上，甚至室內空間的分割和運用上，都堪稱維也納分離主義運動的典範。1906年回到布魯塞爾的斯托克勒特夫婦和他們的藝術都急需一處永久的安身之所，於是他們邀請維也納的建築家約瑟夫·霍夫曼（Josef Hoffmann）主持了新家的設計和施工。維也納分離主義運動主張，歐洲藝術應該擺脫學院派的控制，採納全球藝術相融合的形式。這個主張極對斯托克勒特夫婦的胃口，加上他們財大氣粗，於是決定將新居的全部工程，大到建築結構，小到咖啡勺和餐巾，一攬子全部委託給霍夫曼，不問價格，但求藝術。霍夫曼師從奧托·瓦格納（Otto Wagner），風格上極得瓦格納真傳。這座房子被視為維也納學派建築代表作之一。從外觀上看，除了主樓的塔樓頂端的四個青銅人像和前雨廊上的青銅繆斯像外，其他地方根本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外觀上充滿了毫不含糊的直線線條，稍作緩衝的是兩個拱形落地大窗和每個方形窗戶外木柵窗欞上的圓拱結構。整座建築外牆面貼大塊大理石片，顯得冰涼冷峻，和整個建築的線條非常匹配。這麼乾淨的線條在那個時代的建築中還真不多見。1976年，斯托克勒特公館建築就成為比利時地標，到2009年，更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 Stoclet Palace, Brussels, 1905-1911. Top of tower. Josef Hoffmann, architect; Franz Metzer, sculptor

由於霍夫曼掌控新居的一切事務，於是他把維也納分離主義運動藝術夥伴也帶入到這座建築之中。主樓塔樓上的青銅塑像出自雕塑家弗朗斯·麥茲內爾（Franz Metzner）之手，分離主義藝術的主要發起人、著名畫家古斯塔夫·克林姆（Gustav Klimt）受命畫了餐廳的壁畫。對藝術愛好者而言，克林姆並不陌生。1905年，已經得到社會認可的克林姆突然頓悟，反對學院派的壟斷而發起分離運動，主張融合其他藝術傳統的風格，他本人的繪畫風格也隨之大變。他極其擅長繪製女性形象，在他的筆下，女性都是頗具誇張意味的修長，極具肉質感。克林姆最為人熟知的作品應該是《吻》，畫面中男女幾乎融合成一體，極度渲染了愛欲氣氛。克林姆也是拍賣行的寵兒，他的畫作《阿黛爾肖像I》在2006年創下了1.35億美元的拍賣記錄。

▲ 古斯塔夫·克林姆（Gustav Klimt）：《吻》

斯托克勒特公館的室內空間更鮮明地體現出霍夫曼的分離主義傾向。公館內部按照功能分割成為音樂演奏廳，沙龍和藝術品陳列等多個空間，但是各個空間卻能有機地結合在一起。藝術綜合主義運動的倡導者們曾經尖銳地抨擊，朗誦、音樂和藝術的陳列越來越成為相互隔絕、缺乏溝通的藝術形態，並努力尋找一種新的結合方式。顯然，斯托克勒特公館就是當時所能得到的最佳答案。蘇珊娜顯然是個不錯的行動者，至少在斯托克勒特公館中，她竭力營造了各種藝術形式交流和融合的氛圍。她長期以來都是現代音樂的主要贊助人，不過，在藝術上，她更偏好古代。

▲ Stoclet Palace, Brussels, by Josef Hoffmann. Built-in collector cases, at left, contain antiquities.

斯托克勒特夫婦也有足以傲人的中國藝術收藏。他們的收藏主要來自巴黎的中國古董商們。20世紀上半期世界最著名的中國古董藝術商人盧芹齋曾經講了一個小故事。馬塞爾·賓（Marcel Bing）遊歷中國途中，在西安的一個古董商家中隨手敲了敲被當成凳子的一塊石頭，立即決定以十塊大洋的價格買下來。這塊石頭實際上是一個北朝佛陀頭像，後來轉售給斯托克勒特收藏。有趣的是，賓並不是個職業的中國文物古董商，他的主要興趣在波斯藝術和新藝術運動。真正長期為斯托克勒特夫婦提供藏品的是盧芹齋。但是，讓藝術史家遺憾的是，斯托克勒特夫婦從來沒有邀請學者為他們的中國藝術收藏編輯過圖錄，因此，至今我們都不知道斯托克勒特的中國收藏的全貌，只能通過盧芹齋檔案和斯托克勒特收藏的拍賣圖冊管窺了。

斯托克勒特收藏的極盛時代並沒有維持很久。蘇珊娜去世之後，藝術收藏和公館上的光環就漸漸褪色了。巨大的收藏被拆分到子孫手裡，陸續浮現在交易市場上。斯托克勒特家族仍然居住在公館之中，但是，高朋滿座、冠蓋雲集的場景漸趨罕見。2002年，斯托克勒特的兒媳以94高齡辭世之後，再也無人居住在這裡了。

斯托克勒特收藏最近一次引起轟動是2004年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以前所未有的天價從斯托克勒特家族手中收購了文藝復興早期大師杜喬（Duccio di Buoninsegna）的《聖母像》。傳世的杜喬畫作屈指可數。這幅畫只有一張A4列印紙大小，但卻是少見的杜喬的完整畫作；一些尺幅稍大的圖像反倒可能只是更大畫面的局部。這幅畫作原先屬於羅馬一位收藏家，在他於1910年去世之後，畫作被斯托克勒特納入囊中，在藝術史界和藝術市場上，很長時間以來，它就叫做「斯托克勒特聖母」。可惜的是，這次天價收購的轟動效應沒有發酵成狂熱的朝聖人潮，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中陳列的《聖母像》並沒有引起多少人駐足，可能它在藝術史上的價值遠大於它的市場號召力吧。

▲ 杜喬（Duccio di Buoninsegna）：《聖母與子》

在斯托克勒特收藏即將在家族中拆分之時，不少人就擔心這個耀眼的收藏將最終走向離散，而阿道爾夫的回答實在令人回味，「為什麼不離散呢？只有老收藏的離散，才能給層出不窮的新生代收藏家以收藏的樂趣啊！」

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上這樣的收藏。

排版：@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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