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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殿堂】不如一世相愛/冷亦藍

不如一世相愛

文/冷亦藍

(本文刊載於《飛·魔幻》2010.9B)

漣兒的笑容一波波蕩漾開來,他望著我的眼睛,眼波溫柔,用力地點頭說道:嗯,從今以後,我就叫做東方不敗。

楔子

我看見他站在萬人之上,修長的背影立於黑木崖邊,任朔風吹亂了三千青絲,冷冷地睥睨天下。

我聽見萬千教眾五體投地高聲齊呼: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千秋萬載,千秋萬載。這風起雲湧的江湖之上,誰能坐擁千秋,誰又能捱得過萬載?

依稀間,我恍然聆聽到黑夜之中,他隱忍的啜泣聲。

他說,千秋萬載,不如一世相愛。

一、

我還記得初次見他的情景。

那年,他十一歲。他瘦弱的身子被童百熊狠狠地拽著,一隻胳膊卻倔犟地攀著酒館的柱子,任對方的聲音越來越不耐煩:東方兄弟,隨我上黑木崖!

他抬起瘦削的下巴,目光冰冷:不要。我不想涉足江湖,也無意揚名立萬。我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

他一身素衣,清冷地站著,孤獨的身影,像極了我家後院池塘里的蓮花,獨自生長在骯髒的淤泥里,身邊的水波,卻格外清澈。

我走過去,揚起手,用盡全身力氣在童百熊的臉上扇了個響亮的耳光,那黝黑的少年被我打得一愣,同時也鬆開了手。我忙走到東方漣身邊,小心翼翼地查看他剛剛被童百熊抓過的地方,看見那白皙的手腕上鮮明的紅色手印,我心疼地將他抱在懷裡,柔聲說道:漣弟,你受苦了。從今往後,姐姐會好好照顧你。

他是我母親妹妹的獨子,東方漣。一個月前,他家鄉瘟疫蔓延,姨母和姨夫都雙雙染病故去,聽聞這個消息,我隨著哥哥來接東方表弟。

我面前的童百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地惱怒起來,拳頭捏得咯吱咯吱響:你這小潑婦好沒道理!哪有一句話不說上來就打人的?

他是我表弟。我不會讓他踏足江湖的。我冷冷地看著童百熊說道。

東方漣在我懷中抬起頭,眼神迷濛地望著我:初次見面,你怎知我是你表弟?

我輕輕地撫上他的小臉微笑道:漣弟,你這張臉,簡直和我娘,一模一樣。

我娘和他娘,是相貌極其相似的孿生姐妹。我有兩個粗獷豪邁的哥哥,家裡只有我生得最像母親。在看到東方漣的那一刻我便一眼認出了他。

這世上再沒有誰,能和我如此相像。我端詳著他清秀的臉龐,就好像,隔著一面鏡子似的。

這便是我們之間,最近和最遠的距離。

二、

我把漣兒帶回了家,母親抱著他痛哭了許久。父親過世得早,家中大事都是母親做主,她疼愛漣兒,就好像自己親生兒子一般,我的兩位哥哥都已娶妻生子,偌大的家中,只有我和他年紀最近。我比他年長三歲,他便恭敬地叫我一聲,玫表姐。

漣兒獨處之時,目光總是飄忽不定地遊離在遠方,他寡言少語,最喜歡躺在在蒼翠的竹林中看天,一躺,就是一天。

他待人接物禮貌有加,臉上彷彿有一層謙恭的面具一般。唯獨在竹林中,他便恢復了那冰冷傲慢的態度,雙手枕在腦後,悠閑地躺在草叢之中,漠然地看著天邊雲捲雲舒,我的三句問話,能換來一次三四個字回答,便是莫大的恩賜。

好狂妄的小子!談文采,他不如我大哥;論武功,他不及我二哥。我堂堂段家,是大理皇室的後裔、武學世家,就算是五嶽掌門也要給幾分薄面,更何況這個姓東方的臭小子?他那漫不經心的敷衍誰瞧不出?若不是我們段家收留了他,恐怕他早被那心懷叵測的童百熊拉入魔道死於非命了!

小子無禮,須得有人給他好好上課,教教他什麼叫做禮節仁義,什麼叫做知恩圖報。母親把他寵上了天,二位哥哥又沒有閑暇時間,那麼這傳道解惑的大任,便只能落在我身上了。

雖然我武功低微,但畢竟長他三歲,女子本就比男子發育得早,揪住這小子,估計不成問題。於是這天我笑容滿面地去找東方漣,他照舊躺在竹林中,合著雙目,長長的睫毛好像一對摺扇,在晶瑩的雪膚上投下陰影,這種美貌風情,竟然比女兒家有過之而無不及。

看到他的相貌我的氣更不打一處來,同樣是那副眉眼,為何他就比我美一些?

我輕輕搖著他的胳膊,柔聲道:漣弟,聽說你也是有武功的,我們切磋切磋,如何?

他不理我,仍閉著眼睛。我忍住心中的怒火,鍥而不捨地招惹他,他終於受不了我的聒噪,他睜開眼睛,冷冷地瞪著我,說道:我不會武功。玫表姐恐怕找錯對手了。

他那雙眼睛,還映著清澈的藍天、白雲、翠竹,旖旎多情的秋水輕輕蕩漾在其間,天地乾坤彷彿顛倒了過來。看我不禁失神。回過神來,卻在心中狠狠咒罵:

妖孽!男人竟然生得一副禍水樣貌!今日我若不狠狠收拾你,我就枉姓段!

三、

最終他拗不過我的糾纏,悶悶不樂地站起來,說好分出勝負便罷手,其實他也是厭煩了我的死纏爛打,只是沒有明講,他不說,我便裝傻。

二人擺好了架勢,他弔兒郎當的模樣,連個馬步都扎不穩,我在心裡偷笑,雙掌生風向他抓去,他那副弱不禁風的氣勢,必然躲不過我的速度。

正得意間,卻發現原本在視野中的他,突然不見了。心上一慌,回過頭去,卻看到東方漣站在我身後,仍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馬步扎得甚是不穩。

他何時躲開的?我掉轉方向,又再次向他攻去——

一連三個回合,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站在前方,卻連他飄逸的衣擺都碰不到分毫。

我累得滿頭大汗,惡狠狠地向他跺腳:漣弟你騙人!你根本就是武功高手!不然為什麼我都抓不住你?

他烏黑的長髮被竹林中的清風拂起,眨了眨眼睛,微笑道:

我真的不會武功。這是我在家鄉挨打時自學的步法。玫表姐抓不住我,只能說,你的武藝,連那些混跡市井的小潑皮都不如。

明明說的是如此貶損的話語,為何……為何那神態、姿勢都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我扭曲的表情,生生地化為笑意:漣弟……武藝不俗,我甘拜下風。說完這些話,我表情僵硬地轉身離去,拳頭藏在袖中,捏得咯吱作響。

身後,東方漣輕輕的笑聲,那麼刺耳,卻又……

那麼動聽。

四、

當天晚飯後,我親手做了豐盛的糕點,給東方漣送去。

他開門後看到我,不由得一愣,然後臉上浮現出淺淺的笑意,那笑意看起來,並不像以往那般疏離隔閡。

我滿面堆笑,將糕點放在他房中的桌上,柔聲說道:漣弟,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你多吃些。

東方漣自始至終都是微笑著的,從道謝,到吃點心,到喝下我那一壺香茶,到跟我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直到盤中的點心見了底,他那風情萬種的笑容,終於僵在了臉上。

你……他水波蕩漾的眼睛裡閃爍著不敢置信的光,蔥白般漂亮的手,指著我輕輕顫抖。

漣弟,這點心好吃嗎?我得意地笑著,雖然不知道在他眼裡,我此時此刻是不是像一隻捕獵雛雞得手的狐狸。

東方漣蹙眉,抓住我的手,身子開始搖晃:你,你,你……好陰險!

說完這句話,他便一頭栽倒在我懷裡。我順勢抱住了他,一絲疑慮在心中轉瞬即逝:他明知我在點心裡下藥算計他,為何,還要抓著我向前挪了幾步,倒在我的懷抱?

我沒有再考慮其中的緣由,便把他瘦削的身體抱上床榻,笑嘻嘻地脫下了他的衣服……

東方漣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雙手被綁在頭頂,不自覺地蹙起了眉頭,當他看到了我手上的繡花針,不由得大驚失色,聲音也顫抖了:你……幹什麼?

我擦了擦針尖上的血跡,對著他赤裸白皙的胸口吹了口氣:我扎得很輕。不會痛太久的,漣弟。

他瞪著我:你在我身上,刺了什麼?

我把手中的銅鏡遞給他,一個翻轉的「段」字映在銅鏡里。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咬緊了嘴唇低吼:你什麼意思?

我笑眯眯地掐著他水嫩的小臉說道:你吃的是段家的米,喝的是段家的水,用的是段家的金銀,你也是我段家的人。

燭光之下,他的臉似乎紅得更厲害了,轉過了頭不看我,低聲問:你……希望我成為段家的人嗎?

我一掌狠狠地拍在剛剛刺在他左胸的小字上,口氣嚴厲:你本來就是我段家的人!

他吃痛,輕輕地嘶了一聲,便不再吭聲。

好一個倔犟的錚錚硬漢喲!我在心裡冷笑,用力抓著他的下巴,逼他與我對視。

第一次,他看向我的眼睛中,掠過一絲慌亂。

怕了?你終於知道怕我了?我笑吟吟地輕輕撫摸他熾熱的臉,在他耳邊吹氣:

漣弟,從今往後,你若是敢不聽我的話,我就教你見識我的厲害。不,今天晚上,我就要你見識我的厲害!

五、

三更時分,我還在不知疲倦地羞辱東方漣。

我看見他眼中閃爍著屈辱的淚光,有淺淺的淚水噙在眼眶,彷彿我碰觸一下,便會流出來似的。

也是,雖然他未長大成人,但是畢竟是個男人,受此侮辱,誰能不恨呢?

我掐掐他的小臉:漣弟,若是你高聲呼救,就會有人來打斷我,你也不必受此大辱。

他倔犟地咬牙瞪我,一言不發。

他不呼救,我便繼續在那張國色天香的臉蛋兒上塗脂抹粉,那均勻的淡淡粉色,正襯他白皙無瑕的肌膚,我掰開他緊閉的雙唇,他竟然像驚呆了似的,忘記了反抗,任我將那玫瑰色的胭脂一點點地塗在上面。

大功告成。我鬆了一口氣,拿銅鏡照過去,他看到鏡中的人時,不禁呆了片刻。

我指指鏡中的他,又指指自己的臉,笑著問他:怎麼樣?我們兩個是不是很像?

此時此刻,連他都忍不住點了點頭。

何止是很像,他施了粉黛的樣子,簡直跟我一模一樣。不過他身上那種冷傲的氣質,卻和我大不相同。

我少了他身上那份飄逸的仙氣,我怎麼看自己,都覺得遜色很多。

我假裝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若你跟我一般大多好啊,那樣你就可以扮作我在家裡繡花,而我,可以穿上男裝出去遊山玩水,該多逍遙啊!

然後我聽到他輕輕地呢喃,聲音小得聽不清楚,我懷疑他在說我的壞話,邊捏著他的臉蛋兒邊把自己的耳朵湊上去:你剛剛說什麼?

然後我聽到他大聲喊道:若你喜歡,我願陪你去遊山玩水,就算天涯海角,也跟你去!

說完這句話,他施了粉黛的臉越發緋紅,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嬌媚,不禁讓人怦然心動。

六、

我原本以為,經過我對他那樣的欺負之後,東方漣必是恨我入骨,肯定是唯恐避我不及,可是我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可以坐在我身邊看我繡花,整整一天。

一朵牡丹已經在我手中成形,我轉頭望他,道:漣弟。你不去竹林,在這裡看我繡花,不無趣嗎?

他支著下巴看我,微笑道:在竹林里發獃和看玫表姐繡花,又有什麼分別?頓了頓,他斂了笑意,搖頭道,是有分別的。看玫表姐繡花,比在竹林里發獃,有趣得多了。

這小子是存心消遣我!我怒火中燒,抓住他的手拉到自己身邊,另一隻手抬起作勢要打,他竟也不反抗,軟綿綿地倒在我肩膀上,他閉上眼睛抿著嘴,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看到他那纖長的睫毛在我眼前晃動,我心頭一緊,手懸在半空中,便不忍心落下去。於是捏了捏他的臉蛋兒:死小子,你若敢不聽我的話,我就……

他突然睜開了眼睛,漆黑的雙目認真地望著我,他的手在我掌心熾熱起來,我聽見他一字一字地說道:

我聽你的話。我這一輩子……都聽你的話。

我是知道他對我的情誼的,只是那時的他還只是個孩子,未來的十年、二十年,他會認識許多人,會見到許多比我美麗比我善良得多的女子。他說的話,我想,遲早會忘記的吧。

可是我沒想到,他會記得我,那麼長,那麼久。

七、

三年過去了。我住的西廂房的院子里,都種滿了玫瑰。

他加入日月神教,也有三年了。每個月,他都會抽空回來,給我帶一株根連著泥土的玫瑰,即使忙的時候,他不能親自過來,也會派人送來玫瑰,然後附上一封信。

我慢慢展開潔白的信箋,上面遒勁有力地寫著:玫,石之美者,瑰,珠圓好者。

我將信箋收起,看著滿院飄香的玫瑰,露出微笑。

玫,瑰。他知道我最愛玫瑰。這些年來,雖然他對自己的事情隻字不提,但我知道,在日月神教中的日子,過得並不輕鬆。

臨行前,他鄭重地牽著我的手,說:你要等我。等我回來。

我笑著點頭,雖然當時,我並沒好好品味這個「等」字背後的含義,只是摸著他的頭說道:這段家,永遠是你的家。

他有些抑鬱地板起了臉,我安慰地拍他的肩膀:去闖蕩江湖,可要改個名字才行,像你這般溫吞淡泊的性子,可沒法在江湖上立足。讓我為你取一個囂張霸氣的名字,如何?

他抬眼看我,如秋水般的雙眸微顫:我什麼都聽你的。

我回頭看了看花園裡怒放得正艷的玫瑰,對他說道:就讓你如這花兒一般,可好?

他愣了一下:玫瑰?

我撥弄著一朵嫣紅的花兒:我願你,如這玫瑰般,生命頑強,刺堅鋒利,所過之處……我低頭嗅了嗅那花的香氣,又輕輕說道,

常開不敗。

我轉過頭望著他,將我身上佩戴的玫瑰香囊放在他的手上:不敗,不敗,從今往後,你就叫做,東方不敗。

漣兒的笑容一波波蕩漾開來,他望著我的眼睛,眼波溫柔,用力地點頭說道:嗯,從今以後,我就叫做東方不敗。

東方……不敗。

我只是沒有想到,許多年後,這個名字傲然屹立於武林巔峰,讓人聞風喪膽,令人頂禮膜拜,他已經有了獨步江湖的地位,卻冷漠無情。

不敗,早已無愛。

八、

轉眼我已滿十九,可我卻一直沒有嫁人。哥哥們為我選了幾個夫婿也都被母親推拒了,母親說,我們是段氏後裔,武學世家,須得找一位武功高強、聲望頗高的武林人士為婿,那些凡夫俗子們,怎能配得上段家的獨女。

我家確實是武學世家,作為段氏分支,家中似乎確有一本武功秘籍。除了習武的二哥和母親,再無其他人研讀過。

我並不關心這些東西。於我而言,我對胭脂水粉和繡花紡織更感興趣。尤其是刺繡,我能將一副仕女圖繡得栩栩如生,東方不敗每次見我都要討我的幾件綉品回去,對我的技藝讚不絕口。

近些日子來他越發繁忙了,在給我的書信中竟然也提起了一點兒關於自己的隻言片語,他說,教主對他很是信任,提拔他不說,還將本教武功秘籍《葵花寶典》交給他保管,有意讓他繼任未來掌門之位,他在信中要我再等他三年。

可惜,我最後也沒能等到他回來。

我家慘遭滅門,一場大火,百年基業,毀於一旦。

九、

我不明白段家到底得罪了什麼人,為何要遭此大難。一群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潛入宅院,突然大開殺戒,手段陰險毒辣,護院家丁莫名其妙地便倒了下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哥被一刀奪去了性命,那群人用母親的性命來要挾二哥交出秘籍,母親性子剛烈,當場咬舌自盡,為首之人便捉住了我和嫂子。

我那武功蓋世的二哥,看著敵方手中掌控的妻妹,終於屈服。

他將秘籍交給對方,可是對方,卻沒有遵守承諾,他們把我們全都綁在屋內,然後潑油,點火——

火光,衝天。

我被濃煙嗆得幾乎窒息,繩索被燒壞,我的雙手重獲自由,拖著沉重的身體趴在地上艱難地挪動,衣服上著了火,我卻仍倔犟地向前爬去……

身後,傳來房屋坍塌的聲響。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爬到園中的水渠,伸出難以辨認的焦黑的手,身子歪斜,昏倒過去。

意識殘留的片刻,身邊一片清涼。

十、

我居然大難不死。

我被人從水中救起,整個人被燒成佝僂的一團,容貌盡毀,一隻手被燒得焦爛,不得不被砍去,剩下光禿禿的斷肢,雙腿被燒得變形,只能勉強走路,一瘸一拐的姿態,看起來,甚至不如風燭殘年的老人。

可我還是活了下來。

在我幾乎燒成焦炭的衣服裡面,一張信箋竟然沒有被燃燒殆盡,而剩下了兩個字:玫瑰。

玫瑰不死,玫瑰不滅。玫瑰如燒不盡的野草,無需春風,也會捲土重來。

玫瑰,是我的名字。

這世上少了一個叫段玫瑰的女子,卻多了一個滿腹仇恨的魔鬼。

十一、

我要報仇。我輾轉回到家中,在一片焦土廢墟上尋找舊時蹤影,我找到了家中地窖的密室,裡面,有白銀千兩,是父親遺留下來應急的積蓄。

我拿著銀子四處打探,遊歷江湖,終於打聽出來,滅我段家的仇敵,竟然是江湖上人人唾罵的日月神教!

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修鍊吸星大法遇到瓶頸,有人說段家手上有聞名一時的北冥神功逸卷,對其修鍊吸星大法大有裨益,任我行便派出教中高手數十人趁夜襲擊段家,奪走秘籍,滅其全家,被江湖各大門派所不齒,卻沒有誰有這個膽量,敢找日月神教討個公道。

日月神教本就是不擇手段的邪門歪道,但其深厚的根基和實力,卻又不是一兩個名門正派能滅得了的。想要報仇,只能另做打算。

我花了大筆銀兩鋪路,就是為了進入日月神教,當一名身份低微的下人。

我說,我仰慕教主文治武功,為教主當牛做馬,也是心甘情願。我臉上終日戴著面具,被濃煙嗆過的嗓子已經分辨不出男女,眾人都以為,我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頭子。

我散盡了全部家財,終於登上了黑木崖,得以服侍教主。

在崖頂的一條密道上走過去,是一座如桃源勝地般美麗的花園,這裡除了蒼松翠竹,便是滿目的美麗玫瑰。

然後,我見到了傳說中高高在上的日月神教教主。

他一襲紅衣站在我面前,略施粉黛的臉美得讓人挪不開視線,可是他的眼睛,卻望著另一個人。

他說:蓮弟。我愛你。我要和你永遠在一起。

說這話的時候,他哭了。他在扮演我的角色,對另外一個人,說著,他一直期望他的回答。

我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把悲傷形於色的,東方不敗。

十二、

我只是一個身份低微的老奴,比起那些年輕周正的劍奴,他們便只喊我線奴。他們說,我這樣身份低下的奴僕,有幸服侍教主,實在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只有我和很少的幾個侍從知道,教主喜怒無常,前一刻,他可能還對著楊蓮亭楊總管巧笑倩兮,後一刻,便將對方狠狠暴打一頓。

一個小侍從常跟我抱怨,教主總把自己扮成女子,裝作楊總管是他的愛人,而他分明又不愛他,教主時常踢打楊總管,邊打邊罵:你為何不來救我,你明明知道,日月神教要滅我全家,為何當時不殺了阻攔你的童百熊,那樣,我也不會……

那侍從說,每次教主罵到這裡都會痛哭不止,然後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三天三夜都不出來。

很多侍從都不明白,東方不敗本就是未來教主的繼承人,為何他還會急於一時,突然發難,將任教主囚禁取而代之。若說他是充滿野心,欲稱霸武林的人,卻也不像,他靜的時候,可以綉一整天的花也不說一句話,他看著滿園的玫瑰繡花的時候,臉上的神情,是難得的溫柔安靜。

東方教主是個瘋子。

那侍從小聲地在我耳邊如此說道。

而在面具之下的我,卻忍不住淚水磅礴。

十三、

這天晚上教主又將楊總管打了一頓,自己躲進屋子裡,一聲不吭。我蹣跚地走到他窗邊,小心地在點破窗紙,看到東方不敗對著一面巨大的銅鏡,靜靜地流淚。

鏡中的他,美得顛倒眾生,可臉上的表情,卻異常悲傷。

他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撫摸那光滑的鏡子。他說,玫表姐,我……很想你。

他說,如果當年我不是執著於虛名,便好了。

他說,如果當年我帶著你遠走高飛,便好了。

他一連說了幾個如果,終於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站在窗外,沉默了許久,終於步履蹣跚地,輕輕離開。

那場浩劫已經過去十年,可是他竟然從來沒有忘記過。他把自己關在這個華麗的大鳥籠中,每天都像個瘋子似的折磨自己。

有一天,東方不敗難得一身白衣出現在我面前,不著粉黛,英氣逼人。他冷冷地看著我:線奴,本教主的笑話,就那麼好看嗎?值得你每夜都來我窗前偷窺?

我連忙跪倒叩拜:屬下該死。

他搖頭:沒有誰是該死的。

然後他背對著我,看著遠處花團錦簇的各色玫瑰,輕輕嘆息。

他問我:你姓什麼?

我頓了頓,答道:段。

他修長的身體顫了一下,沉默許久,復又說道:以後,你就留在我身邊吧。

從此,我成了他的貼身侍從,我一言不發,卻時常聽他自言自語。

他說,你知道嗎?那朵天下人搶破頭也要得到的葵花,到最後也不過是,一個荒謬的笑話。

他的鏡中還有我,而我的鏡中,卻已沒有他。

十四、

任我行回來了。他帶來幾個高手上了黑木崖,挾持楊總管逼迫東方不敗就範。面對著來勢洶洶的幾人,東方不敗卻只是淡淡地笑了:你們殺了他,又有什麼關係?這世上能取代楊蓮亭的人,何止千萬?

那些人不由得一愣,誰都沒想到,在教中呼風喚雨的楊總管,在東方不敗眼裡,竟然不名一文。

楊蓮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凄厲:教主大人,看在小人這些年來盡心儘力地侍奉您,請您念及舊情……

東方不敗搖頭:我跟你,沒有什麼舊情。說著,他拈起手中的繡花針,冷冷地說道:送客。

任我行惱羞成怒,一劍砍倒了楊蓮亭,對方像一截枯木般悄無聲息地斷了氣,任我行還大吼道:沒用東西,留著何用?

我的身子顫抖了起來,抬起頭狠狠地瞪過去。我記得這個聲音,當年就是他帶領著一群黑衣人滅了段家滿門,又一把大火燒得片瓦無存。

我的牙齒咬得咯吱響,卻見任我行身邊的童百熊嘆息一聲,說話了:東方兄弟,當年你奪得教主之位,我只當你是得教主親授,誰想你竟然是用卑劣手段取而代之?你我兄弟是過命的交情,為兄要勸你一句,不要一錯再錯,放下屠刀的話,任教主或許還能饒你一命……

東方不敗怒目而視,聲音雖然是清冷的,卻抑制不住激憤的情緒:當年,任我行練功遇到瓶頸時,是你說段家的北冥神功逸卷,對吸星大法修鍊有裨益,任我行才會帶人前往搶奪!那天點了我的穴道攔住我,害得我姨母一家慘死……你,你……

他竭力平復激動的情緒,聲音中微微顫抖:我……不殺你。你我早已恩斷義絕,你不必叫我東方兄弟,我也不會再當你是我的大哥!

任我行怒吼一聲,已經仗劍攻了過來,他身邊的一個中年男子執鞭來襲,又一位翩翩少年,劍術精妙不已,三個人,已經和東方不敗糾纏在一起。

而他手中,只有幾根纖細的繡花針。

我在心裡無數次地猜測他的武功究竟高到何種地步,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世間位居前列的頂級高手以三敵一,竟然完全占不了上風。

不過是細小的繡花針而已,卻蘊藏殺機,幾個回合下來,對方几人身上早已血跡斑斑。若東方不敗手中是厲害的兵器呢?這些人,是不是早就被他殺死了?

不,不會的。

他處處忍讓,招招慈悲,比起對方出手狠毒致命,他根本就沒有想取對方性命。

東方不敗,還沒有殺過任何人。即使面對仇人任我行,他也不過是將他囚禁而已,而作為補償,他又對仇人的女兒加以照顧,教眾無人不敬。

我聚精會神地看著眼前的惡鬥,卻沒發現,一個人悄悄地接近了我。

東方!童百熊喊了一聲,他愣了一下,向後退了幾步,收起招式看著對方。

童百熊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東方,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當年段家滅門的時候我去善後,在眾多屍體里,唯獨少了你那玫表姐的屍身。

東方不敗似乎震驚了,望著他,卻沒有說話。

童白熊笑著說道:這些年我四處打聽,總算被我查出了下落。二十年不見,你是不是想極了她?今日,我就讓你見她。

童百熊強行摘下我的面具。

不——我凄厲的聲音迴響起來。

十五、

我不敢看他。我不想他看見自己扭曲如惡鬼的臉,可是又無法不去看他,那如秋水般閃耀的眼睛。

他一襲火紅的長袍,就那樣地站在我面前,狹長的雙眸微微瞪大了,定定地望著我,聲音嘶啞地喚了一聲:

玫……表姐?

我的淚水灑了滿地,用力點頭,輕聲道:

漣弟。

這既熟悉又陌生的稱謂自我口中吐出來,舌根下彷彿含著一朵帶刺的玫瑰般,妖冶動人,鋒利地切開滲出血絲的傷口,詭異暗紅的花兒一路盛開。

二十年了。竟然已經二十年了,可是與你初次相逢的情景卻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腦海中,鮮活得,恍如昨天發生的一般。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如白玉雕塑般修長的手指,好像,在怕這是個隨時破碎的夢般,謹慎地探過來,圓潤光亮的指甲映著日光,如同鮫人身上閃光的鱗片。

我用盡全力伸出手去。鏡中鏡外的兩個人。終於,相見。彷彿這恍然間的一眼,已隔人間千年。

指尖相距不過兩寸,我聽到了切斷空氣的裂帛之音。銳,不可當。

有溫熱的液體滾滾而出,飛濺在我臉上,緩緩地,滑落。那熾熱,久久不曾冷去。

一道鋒利雪亮的劍尖刺穿了他的胸口,他的手指,我的手指,距離不過短短的一寸,卻只是如此僵持著,再逾越不過。

任我行在後面,用劍刺穿了他的身體。

童百熊嘖嘖嘆息:東方,為何非要忤逆任教主呢?你放心地去吧,你這不成人形的表姐,我這就殺了她給你陪葬……

他的話還未說完,手中的刀啷噹落地。我抬頭,看到東方不敗手中的繡花針已經穿過童百熊的額頭,鮮紅的細線上,有血滴落而下,打在我的身上,沒了聲響。

東方不敗踉蹌地跌倒,我忙迎上去接住他,他倒在我懷裡,好像二十年前,吃下了我下藥的點心般,依偎在我肩頭。

他虛弱地喘息:各位,我東方不敗任由你們處置,但是請……饒我表姐不死。

任我行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不會那麼容易地殺了她!我會一天割下一塊肉,凌遲個百餘天再取她性命……

話未說完,一根繡花針已經刺入了他的右眼,任我行痛得哇哇大叫,東方不敗在我耳邊苦笑了:

抱歉。我已沒有力氣殺他了……

我抱緊了他,笑著說道:沒關係,我會在你身邊,一直,一直……

任我行張牙舞爪地揮劍向我砍來的時候,我蒙上了東方不敗漸漸失神的雙眼。

漣弟,你安心上路吧。

十六、

那位叫令狐沖的青年,攔住了任我行的長劍。他說,東方妖人已死,何必牽連無辜?

沒有人攔我。我抱起漣弟的屍體,慢慢向黑木崖的峰頂走去。

峰頂的風很大,他靠在我身邊,鬆散開來的長髮隨風飄逸,絕美的容顏映著彩霞,宛如生時。

若我早些愛上他便好了,若我早些發現我愛他,便好了。

那時,他還是男兒身,那時,我還有女兒貌。那樣,我們就不必像現在這般,隔著一道冰冷的鏡面,彼此擁抱,卻始終碰觸不到。

我將他的胳膊環在自己腰上,唯一一隻完好的手抱住他的肩膀,直起身子,縱身從黑木崖上跳了下去——

若不是在他身邊,我怕早已不能忍受自己這副樣子尋死了吧?漣弟死了,我終於可以心無旁騖,再無留戀地捨棄這殘缺醜陋的生命。

東方不敗。東方不敗。來世,我願和你化作黑木崖上兩株相依相偎的玫瑰,生命頑強,刺堅鋒利。

面向東方,常開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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