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繼文:我聽《中國佛學源流略講》
南京佛學班
前 排 左 起:遊俠、呂澂;
第 二 排:談壯飛(呂澂左側身後);
第三排左起:田光烈、李安、阮同泰;
第四排左起:杜繼文、張春波、高振農
1961到1963年,呂澂先生為佛學研究班講授了三門課程,所謂二史一論。一論是《佛學基本問題》,它的提要發表在《現代佛學》上,後經改寫,收入《呂澂佛學論著選集》卷三;二史之一是《印度佛學源流略講》,由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另一種就是是同年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佛學源流略講》。
這兩本佛學史略,是由記錄稿整理而成。當時我們三人聽課,都做筆記,下課整理後,第二次上課時交先生批閱。先生將三人筆記一一審定,包括錯別字、語法、標點等,都分別給以改正,然後發還。這種認真負責、一絲不苟、科學嚴謹的學風,表現在先生做人做學問的各個方面。由於種種原因,我聽完二史一論的課程後,回到內蒙古原單位,看手系統研讀佛教原典。每讀完一部,總要寫數萬字的理解性筆記,寄給先生請教,先生同樣用細小的筆頭,糾正種種錯謬,並及時寄還。這種教授無任何代價,也為他人所不知。我認為這是一種犧牲,在先生或許當作一種義務。我從先生那裡獲得不少知識,但使我更加難忘的,是他的品格和學風。今天每對學子,想起先生,總是自愧、自勵。
呂澂先生一生進取,對於舊學,時有揚棄。《中國佛學源流略講》是他的最後一部著作,反映了他對中國佛學的全新認識。他在《略講》的「序論」中指出,對中國佛教的研究——且不說印度——一直是日本人領先。此前,中國有過兩部《中國佛教史》,就是以日本人的相關著作為藍本;在研究方法上,也往往為日本學界所左右。先生認為,日本人研究中國佛教,固然有其長處,但不論在文獻取捨、語言理解和思維方式上,都存在隔閡。這是一種民族的、歷史的距離,是很難憑博學多識填平的。中國人應該有自己的、更符合史實的佛教史,中國人也應該有自己獨立的學術人格,不能在中國問題上,也跟別人蹣跚而行。先生講授《中國佛學源流》,就是從自己做起的一個榜樣。
本書不名「佛教「而曰「佛學」,是因為先生把佛教哲學當成整個佛教的核心部分;抓住佛教哲學的發展線索,足以概觀佛教的歷史全貌。其名「源流」,而不名「史」,那就更見苦心了。
在國內外中國佛教史的研究上,曾有一種相當流行的觀點,認為佛教中國化,有一個傳入、容受、消化的漫長時期,經歷了五百多年,到隋唐諸宗才算完成,而其中,唯有禪宗才是中國自己的產物。這是一個不小的誤解,由此可以推出種種有違史實的結論。呂先生的《略講》實際上清理了這種看法。從資料來源說,中國佛教起自譯經;但佛經翻譯,幾乎一開始就存在「錯誤」,與原本不符,因為中國人是在中國的社會條件下,按照中國人的思想方法和概念體系來接受的,所以從本以來,就是「中國化」了的。不存在中國人僅不僅外來佛教的問題。姚秦時僧●從鳩摩羅什的中觀學出發,批評此前的般若學為「格義」,其實羅什本人就是以意譯著稱,並不忠於原本的。僧肇被推為三論宗的遠祖,說當時流行的般若學都是誤解,後人指此還分般若有六家七宗之多。但他的《肇論》中充塞的都是十足的庄學精神。今人交口稱玄奘是直譯的第一大家,是照搬印度佛學的教條主義者,以致影向到法相唯識家在中國的宗脈不常。呂先生則特別指出,即使玄奘的傳譯,也「帶有中國風味,而且還把中國風味帶到了日本」,並實上,法相唯識家的思想也沒有在中唐以後湮沒無聞,它之滲透於各個宗派而成為中國佛教的理論基石之一,是到處可見的。所以先生反夏強調:「中國佛學的根子在中國,而不在印度」。譯經提供了中國佛學篩選加工的豐富材料,但如何加工,加工到什麼程度,決定於中國自己的土壤。
與此有關,呂先生認為佛學不是一成不變的凝固體系。基督教各派共同尊奉的唯有一部形成於公元一、二世紀的《聖經》。佛教不同,自有文字記錄以來,經律論陸續產生,延續了一千五百多年,僅中國的譯經史,至少有八百年,種類多到難以計數。因此說它似乎有一個既成的理論系統需要中國人長期理解,或者說,只有在漢譯大藏經完備之後才能形成中國佛教,都是缺乏根據的。按呂先生的意思,原始佛教經部派佛教,南北分流,在不同的民族、地區和不同的歷史時期,按照當地當時人的需要,形成各種宗派出現各種思想信仰,因而各帶有自己的文化特色,都是佛教的組成部分。同樣道理,對於中國佛教,也應作如是觀。中國佛教的演變也很巨大,在不同的時代,從東漢到近現代。近二千年中,有許多很不相同的表現形式,都屬於中國佛教的範疇,而不能說,哪個是中國化了,哪個尚未中國化。有人把隋唐諸宗的形成,當作中國佛教的模型或成熟的標誌,是片面的,主觀的。
尤其值得重視的是,呂先生所謂「中國佛學的根子在中國」,主要不是指外來佛教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融合。在吸取外來佛學方面,傳統文化無疑起著重大的制約作用。但是,傳統文化也在變化,儒家由經學到玄學,從五經到四書,顯然不同;老莊各異,爾後老莊合流,佛道並論,道家也有演化。到了兩宋以後,儒釋道三足一鼎,大家都在變化。決定它們共同變化的是什麼力量?呂先生說是「時代和社會條件」。他在《印度佛學源流略講》的緒論中,著重論述了從「社會根源」和「階級利益」來考察佛教的必要性。譬如說,禪宗之興源於道信在黃梅雙峰山的聚眾定居。呂先生認為,這隻能從唐初的社會經濟狀況來解釋:唐初實行均田制,但並不能真正解決土地問題,所以又允許民眾開荒;加上僧侶有免賦役權,所以無固定寺院可居的禪僧願意也可能聚居山區,實行自耕自給的叢林生活,從而雙峰山成了禪宗的真正發源地。武則天請神秀入京,也是因為神秀聚眾量多,有號召力,引起了統治階級的警覺,才采徵召措施。若認真考察,不難發現,般若學不僅依附玄學,而且推動了玄學的發展;由此形成一股否定名教、蔑視權威的思潮,並沒有至南北朝而終結,它時起時伏,幾乎貫穿在中國佛教的歷史全程。積極向儒學靠攏,固然是中國佛教的主流,但佛學與庄學結盟,在歷代的在野派中佔有優勢。行善止惡,維護王權,自是中國佛教的正統宗旨;但不問善惡,拒絕與皇朝合作,也是一種沒有中斷過的傳承。諸如此類,外來佛教與中國傳統思想間的關係,不能停留在對不同文化形態的分析和比較上。儘管這種分析和比較十分重要,但歸根到底,要從特定的社會條件上加以把握,才能使二者關係成為歷史的、具體的、可以理解的。呂先生精通印、漢、藏三類佛教,熟悉儒、釋、道三家思想,所以作教理分析和文化比較是他的專長。即使如此,他也一再強調從「時代和社會條件」上考察佛教歷史及其與它種文化的關係問題,因而特別具有說服力、給人的印象深刻。
《中國佛學源流略講》還貫徹了呂先生一貫提倡的從史實出發,獨立思考的治學態度。他一再指導我們不要想當然,不要輕信第二手材料,不要人云亦云。因此,《略講》一書不乏孤明獨發之見。譬如說,一般認為中國佛教是從印度傳來,似乎已成為不可動搖的定論。但《略記》第二講的標題是:《西域傳本佛典的廣譯》,認為直到鳩摩羅什到長安譯經(401)之前,進入中土的佛典是來自西域而不是印度。西域這個地理概念比較含混,但在中國佛教史籍中,它不包括印度是肯定的。從東漢未年算起,著名的譯家幾乎全來自月氏、康居、安息、罽賓,以至於于闐、龜茲。西晉的竺法護、石趙的竺佛圖澄,以竺為姓,很像印度人,其實,前者是世居敦煌的月氏後裔:後者的祖籍雖有異說,但定他是龜茲帛氏,理由更加充分。如果再嚴格些說,鳩摩羅什也是龜茲人,除少年時到過罽賓外,他的多半生都是在今新疆和河西走廊度過的,與印度並無往來。
迄於鳩摩羅什,中國引進來的佛學主要是兩大系統,即大乘般若和小乘有部,以及部分《法華》和《華嚴》,全是來自西域流傳的經典。呂先生之所以專門標明這個問題,不僅在澄清史實,還在把我們的視線從印度轉向中亞,看到這個古代世界文化薈萃地區中西思想的溝通。這裡的佛教與印度、波斯的關係是眾所周知的,與希臘文化的交流,也應該引起重視。約在西晉兩譯的《那先比的經》,公認是在希臘人統治的國家(彌爛陀時代)產生的,屬一切有部;而早期般若經類同古希臘的懷疑論也有出奇的相似點。英人湯因比在他的《歷史研究》中認為,中國的「大乘佛教「來自古代的印度—希臘—敘利亞,而不是直接來自印度。呂先生獨以「西域傳本佛典的廣譯」為中國佛學的開拓期,擴大了我們研究的領域,表明中國佛學凝結著古代世界性文明的因素。
最後,關於《略講》的文風。當年,我們聽課的人都缺乏基本的佛學知識。先生因材施教,深入淺出,由此形成的《略話》一書,在任何一種佛學史書中也難以找到。他沒有以經解經,有連篇累牘的引文和空泛的論議,而是用我們現在的口語,將晦澀艱深的佛理確切地表達出來,顯得通俗易解。但言必有據,決無信口開河;其接觸佛學問題之深,即使當代老宿,也能從中得到種種啟迪。在文風上,先生也是我們的楷模。
呂澂先生以九十二歲高齡逝世,至今已有三個半年頭了,先生的語音笑貌,彷佛就在眼前。隨時間的悄然消逝,懷念之情愈深。僅以此文,以志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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