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讓苦難來養他
到了晚年,吳冠中說:「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因為魯迅對這個社會精神世界的貢獻,對人格、人品各方面的影響是了不起的。
吳冠中
吳冠中的作品曾開創中國在世畫家國際畫價的最高紀錄。1990年獲法國文化部最高文藝勛位,2002年入選為法蘭西學院藝術院通訊院士。在國際畫壇,吳冠中與趙無極、朱德群有「三劍客」之譽。吳冠中以敢言著稱,其觀點「筆墨等於零」、「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等曾引起極大爭論。
真正的藝術感動心靈
1935年夏天,吳冠中為浙江大學附設工業學校電機科學生,在全省大中學生暑期軍訓中與杭州藝專學生朱德群相識,結下深厚友誼。有一個星期天,朱德群說:「我帶你去參觀我們學校。」吳冠中在中學時愛好文學,對美術興趣一般,到了杭州藝專一見,大吃一驚:「好像孩子誕生以後,一睜開眼睛,這個世界是那麼美麗!一見鍾情,很快就入迷了,後來念念不忘。」一年後,吳冠中違父命考入杭州藝專預科。當時國立杭州藝專人才濟濟,教師有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等,培養的學生則有後來揚名國際的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等。
國立藝專的校長林風眠是從法國留學歸來,當時師生們說:「我們是法國藝術學院的分校。」畫家徐堅白是吳冠中的師妹,她回憶:「吳冠中和朱德群不一定直接受到林風眠的教導,但是他們很仰慕他。」
吳冠中說:「林風眠在教學上重中西結合,在寬鬆的氣氛下才能培養出這麼多學生來。但是國立藝專當時唯一的一顆種子出來,很快就夭折掉了。」到了1949年以後,以徐悲鴻為代表的藝術思想佔據了主流,林風眠等人的藝術思想受到批評,生活上也受到打壓。半個多世紀後,吳冠中憤怒地指出:「徐悲鴻可以稱為畫匠、畫師、畫聖,但是他是『美盲』。他的力量比較大,延安的革命思路加上蘇聯的影響,把中國的審美方向扭轉了。」
1942年,吳冠中自國立藝專畢業,在重慶某小學做代課教師,後在重慶大學建築系任教。1943年,吳冠中與重慶女子師範學生朱碧琴由相識而相愛。1946年7月,吳冠中考取公費「中法交換留學」,是年冬,與朱碧琴在南京勵志社舉行婚禮。1947年,吳冠中赴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留學,其時朱碧琴懷孕,留在國內。
赴法留學時,吳冠中與熊秉明同行。熊秉明是著名數學家熊慶來的兒子,畢業於西南聯大哲學系。初到巴黎,吳冠中在三天之內把主要的博物館看一遍。一年後,吳冠中轉入蘇弗爾
回顧巴黎留學的心得,吳冠中說:「看了幾年以後,我完全理解,歐洲的高級藝術跟我們古代的好東西道理是完全一樣的。所以我回國以後講,中國古代優秀的東西和西方優秀的東西是『啞巴夫妻』,雖然語言不通,愛情是甜蜜的。我到今天還是這樣看,中國今天的好東西跟西方的好東西太相近了,完全一樣。」學者袁偉時認為:「一方面
在巴黎,吳冠中與潘玉良相熟。他回憶:「潘玉良是很好的人,但是畫賣不掉,我們在吹『世界名畫家』,像這樣的畫家在巴黎不知有多少。客觀地講,潘玉良的畫不算好,格調不高。賣不掉,就用宣紙畫裸體,也很庸俗,華人或是朋友買她的畫。她的生活很困難,住在一個貧民區的樓上,在五樓,自來水只到四樓,五樓是加的樓,沒有自來水,我星期天去玩,幫她提水。她人非常豪爽,好像男的一樣,心地很光明,畫稍微俗一點,但是人好像是大姐,很好的。」對後來很多電影、電視劇渲染潘玉良,吳冠中評價說:「胡來,胡扯!」
1950年,吳冠中在或去或留的決定上反覆思考,與熊秉明等人討論過無數次。此前,吳冠中
1950年秋,吳冠中到北京中央美術學院任教。1952年,吳冠中在文藝整風中受到批評,被稱為「資產階級形式主義堡壘」,所作人物畫被批判為「醜化工農兵」。徐堅白說:「吳冠中在中央美術學院受排擠得不得了,後來就跑了。」1953年,吳冠中調至清華大學建築系任教。吳冠中在回憶文章中說:「回國後,我一直沒給秉明寫信,他等我總無音信,石沉大海,但聰明的他是讀得懂無字碑的。我終於給他寫了一短簡:我們此生已不可能再見,連紙上的長談也無可能,人生短,藝術長,由我們的作品日後相互傾訴吧!」
糞筐畫家
吳冠中後來在北京藝術師範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任教。「文革」爆發後,一度被禁止繪畫、寫作。在那二三十年里,吳冠中不斷受到打擊。在自己的藝術理念無法表達的年代,吳冠中感到相當痛苦。他甚至想過,不搞美術了,用法語來搞翻譯。吳冠中想翻譯凡.高給他弟弟的信,卻沒有出版社願意出版,另外翻譯的一些文章也被退稿。袁偉時說:「我對我們摧殘藝術、扼殺創造力的過去很痛心,
吳冠中決心主攻風景畫。因為靠邊站,他不是重要的教員,反而有時間畫自己的畫。吳冠中在勞動間隙作畫,常背糞筐去寫生,被學生戲稱為「糞筐畫家」。他說:「恐怕講寫生的話,沒有第二個畫家有我寫生得多!我到各地去寫生,古代的畫家我不知道,現代的畫家沒有人像我寫生這麼多了。」
當時吳冠中的畫風和主流畫壇大異其趣。他說:「這些東西當時是該批判的,不能拿出來的,要藏起來,萬一抄家,他們不管什麼東西都要抄走毀掉。我是分散地藏起來,當時我想:我這東西將來是『出土文物』。將來會有人找得到,當時有這個自信!」
吳冠中的生活相當困難。他在農村勞改時,聽說周恩來請了一些國際上知名的華人回國參觀,其中便有他在法國留學的老同學趙無極。有一次,趙無極想到吳冠中家來拜訪,吳冠中告訴他:「你來可以,但是到我家裡不要喝水,我家裡沒有廁所,喝了水很麻煩。」趙無極到吳家後,喝了很多紹興黃酒,要上廁所,吳冠中只好帶他到街道上好一點的衛生間去。
1981年,吳冠中以中國美術家代表團團長身份赴西非訪問,途經巴黎時與老友朱德群、熊秉明、趙無極會晤。熊秉明曾問吳冠中:「如果你不回去,一定走在朱德群、趙無極的路上,你後悔不後悔?」吳冠中說:「我不後悔。我們走的路不一樣。我後來也免不了經歷各種各樣的苦難,但是到了最後看,我願意回來,還是今天的我。當時我走的時候,我和我的老伴感情好,山盟海誓,她說:『你回來的成就,實際上是我的成就。』因為回來跟她有關係,她已經懷孕,當然主要是藝術的道路。」
學者李公明認為,吳冠中多年前關注藝術轉型,他提出的藝術形式美具有時代的意義,他個人的藝術實踐在新時期具有重要影響。2002年,法蘭西學院藝術院投票吸收吳冠中為通訊院士,香港媒體頗為重視,甚至以「藝術諾貝爾」譽之。通訊院士只授予外國人,法國人則為院士,朱德群和趙無極均為院士,與吳冠中並稱「三劍客」,而三人皆出自杭州藝專,足以安慰已故的老校長林風眠。—吳冠中回憶,1949年後提倡藝術為政治服務,林風眠處境悲慘,晚年到香港後,躲在公寓里,跟社會的接觸很少。他走在街上,人家說:「你是
對於「三劍客」之說,吳冠中這樣評價:「趙無極在生活上是一個花花公子,但是人聰明。朱德群也很努力,畫得也不錯。我覺得他們是中國畫家到了法國拿一點中國的味兒混在裡面。在法國的花園裡,可以開一朵玫瑰花,品種可能帶一點中國的味兒。我完全不一樣,我是回到中國的苦難的土地來,在荒土裡面重新長出的花還是草,我與他們之間已經逐漸沒有比較性了。」而對身後的評價,吳冠中早已看透:「我自己明白:『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知道我的分量,
筆墨等於零
隨著在國際上的名聲日隆,吳冠中的畫價一路高漲,不時在拍賣會上創出中國在世畫家的畫價新高。相伴而來的是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
在打官司的那幾年,吳冠中深受困擾,便專門找了一本《石濤畫語錄》來讀,大受啟發。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吳冠中得到了獨特的藝術體驗:「石濤的主要觀點是『一畫之法』,大家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後來我看到,很簡單,石濤非常重視感受,就是現在講的感覺、靈感。他講感受是非常重要的,感受要用不同的方法畫出來,同樣的方法畫不出同樣的感受來,而且每一次的感受不一樣,因此每一次的方法不一樣。他講這就是『一畫之法』,並不是具體的方法,『一畫之法』就是根據不同的對象不同的感受造出不同的方法來。這講得非常清楚,和現在的觀點是一樣的,不過是語言、說法不一樣,因此我w們不懂這樣的道理,不懂西方的藝術,就亂講,把『一畫之法』歪曲了。」1996年,《我讀石濤畫語錄》由北京榮寶齋出版社出版。
吳冠中在美術界以敢言著稱。1997年11月,他在北京《中國文化報》發表短文《筆墨等於零》,認為:「舊的媒體也往往具備不可被替代的優點,如粗陶、宣紙、筆墨仍永葆青春,但其青春只長駐於它們為之服役的作品的演進中。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於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價值等於零。」這一觀點馬上引起美術界極大的爭論,持續了十幾年,至今仍未休止。台灣畫家何懷碩說:「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批評吳冠中的『筆墨等於零』。他這人很真,對藝術熱誠,但是很膚淺,就是以前大陸講『敢想、敢說、敢幹』那種人。」
對於爭論,吳冠中一笑置之:「當時引起爭論,我還覺得很奇怪。我覺得講得很平常,沒有什麼可爭論的,我講的都是普通規律,如果放到法國去講,是當然的,沒有什麼可爭論,但是在我們這裡就引起爭論了。」
無論是新派畫家還是老派畫家,很多人一聽到「筆墨等於零」一說,還沒有仔細研究吳冠中的文章,就表示不同意。吳冠中認為:「因為中國很多傳統都是靠筆墨,不能畫什麼東西。社會上的畫家很多,跟什麼老師學一學,不會畫什麼東西,畫個蘭花,畫個竹子,畫個梅花,這幾樣東西,都是一樣地畫,沒有繪畫能力,說穿了,不是畫家。因此他靠筆墨,你說不要筆墨了,就把他的飯碗打掉了。」
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
吳冠中在中學時代愛好文學。他自述:「當代作家中尤其崇拜魯迅,我想從事文學,追蹤他的人生道路。但不可能,因文學家要餓飯,為了來日生計,我只能走『正』道學工程。愛,有多大的魅力!她甚至操縱生死。愛文學而失戀,後來這戀情悄悄轉入了美術。但文學,尤其是魯迅的作品,影響我的終生。」繪畫之外,吳冠中也寫得一手風格獨特的文章。
到了晚年,吳冠中說:「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他解釋:「當然兩個人不可比。感情上我非講這個話不可。因為魯迅對這個社會精神世界的貢獻,對人格、人品各方面的影響是了不起的。齊白石當然是一個好畫家,我們也很尊重他,多一個齊白石也是很不錯的,少一個齊白石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少一個魯迅,精神世界就不一樣。有些東西不可以比,但是有些東西基本上可以比。比方說,達·芬奇的壁畫《最後的晚餐》,他怎麼樣表達叛徒的心態呢?他到聾啞人那裡去觀察,看聾啞人要表達自己的思想而講不出來是什麼樣的姿態。我想,如果達·芬奇用文字來寫,要比他的壁畫更動人。但是有些好的美術是不能比,比如凡·高的作品,如果用文字來描寫,很難,表達不出來。當然,文學大有好壞,繪畫也大有好壞,不能拿壞的來比,文學達到高度的文學,繪畫達到高度的繪畫,這兩種東西來比的話,文學的深度更容易動人。」
有人做過統計,吳冠中的作品總成交額達17.8億。然而,吳冠中與許多畫家「住豪宅坐名車」的作風格格不入,晚年居住在北京方庄簡樸的住宅。
針對藝術界的現狀,吳冠中認為:「現在藝術家完全是泛濫了,有些根本不是畫畫的,專門騙人的!所以魯迅說,寧可找些小事情做做,千萬不可以當空頭的美術家、文學家。現在不是空頭美術家,是流氓美術家!這個社會有很多流氓美術家。」
吳冠中甚至建議「取消畫院,取消美協」:「美協是一個學術團體,可以有很多美協,但是國家不給錢,畫院也是這樣,國家不給錢,畫得好,才給錢獎勵。不需要那麼多畫院,不需要那麼多美協,現在美協變成衙門。我很早就提出來:以獎代養。出好作品了,就獎勵作品,不獎勵這個人,不把他養起來,要讓生活來養他,讓社會來養他,讓苦難來養他。真正的藝術家是養不出來的。畫院、美協這種制度在全世界恐怕是絕無僅有的,極為惡劣。美協是個衙門,文聯也是這樣。誰都來管文藝,結果文藝上不去!法國、美國的文藝靠市場,靠欣賞者,靠作品本身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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