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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冠中:讓苦難來養他

吳冠中:讓苦難來養他2010-07-01 16:34:11 來源: 時代周報(廣州) 跟貼 17 條 手機看新聞

到了晚年,吳冠中說:「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因為魯迅對這個社會精神世界的貢獻,對人格、人品各方面的影響是了不起的。

吳冠中

2010年6月25日,畫家吳冠中在北京逝世,享年91歲。

吳冠中的作品曾開創中國在世畫家國際畫價的最高紀錄。1990年獲法國文化部最高文藝勛位,2002年入選為法蘭西學院藝術院通訊院士。在國際畫壇,吳冠中與趙無極、朱德群有「三劍客」之譽。吳冠中以敢言著稱,其觀點「筆墨等於零」、「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等曾引起極大爭論。

真正的藝術感動心靈

1919年8月29日,吳冠中生於江蘇宜興。

1935年夏天,吳冠中為浙江大學附設工業學校電機科學生,在全省大中學生暑期軍訓中與杭州藝專學生朱德群相識,結下深厚友誼。有一個星期天,朱德群說:「我帶你去參觀我們學校。」吳冠中在中學時愛好文學,對美術興趣一般,到了杭州藝專一見,大吃一驚:「好像孩子誕生以後,一睜開眼睛,這個世界是那麼美麗!一見鍾情,很快就入迷了,後來念念不忘。」一年後,吳冠中違父命考入杭州藝專預科。當時國立杭州藝專人才濟濟,教師有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等,培養的學生則有後來揚名國際的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等。

國立藝專的校長林風眠是從法國留學歸來,當時師生們說:「我們是法國藝術學院的分校。」畫家徐堅白是吳冠中的師妹,她回憶:「吳冠中和朱德群不一定直接受到林風眠的教導,但是他們很仰慕他。」

吳冠中說:「林風眠在教學上重中西結合,在寬鬆的氣氛下才能培養出這麼多學生來。但是國立藝專當時唯一的一顆種子出來,很快就夭折掉了。」到了1949年以後,以徐悲鴻為代表的藝術思想佔據了主流,林風眠等人的藝術思想受到批評,生活上也受到打壓。半個多世紀後,吳冠中憤怒地指出:「徐悲鴻可以稱為畫匠、畫師、畫聖,但是他是『美盲』。他的力量比較大,延安的革命思路加上蘇聯的影響,把中國的審美方向扭轉了。」

1942年,吳冠中自國立藝專畢業,在重慶某小學做代課教師,後在重慶大學建築系任教。1943年,吳冠中與重慶女子師範學生朱碧琴由相識而相愛。1946年7月,吳冠中考取公費「中法交換留學」,是年冬,與朱碧琴在南京勵志社舉行婚禮。1947年,吳冠中赴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留學,其時朱碧琴懷孕,留在國內。

赴法留學時,吳冠中與熊秉明同行。熊秉明是著名數學家熊慶來的兒子,畢業於西南聯大哲學系。初到巴黎,吳冠中在三天之內把主要的博物館看一遍。一年後,吳冠中轉入蘇弗爾教授門下,大受啟發。蘇弗爾皮告訴學生:「藝術有兩路,一路是小路藝術,使眼睛舒服的,大路藝術是感動心靈,不僅好看,而且震撼心魂。」

回顧巴黎留學的心得,吳冠中說:「看了幾年以後,我完全理解,歐洲的高級藝術跟我們古代的好東西道理是完全一樣的。所以我回國以後講,中國古代優秀的東西和西方優秀的東西是『啞巴夫妻』,雖然語言不通,愛情是甜蜜的。我到今天還是這樣看,中國今天的好東西跟西方的好東西太相近了,完全一樣。」學者袁偉時認為:「一方面吳冠中先生在中國文化的造詣很深,另外一方面他堅持到法國接受藝術的熏陶,這為造就一代大師提供了非常牢固的藝術基礎。」

在巴黎,吳冠中與潘玉良相熟。他回憶:「潘玉良是很好的人,但是畫賣不掉,我們在吹『世界名畫家』,像這樣的畫家在巴黎不知有多少。客觀地講,潘玉良的畫不算好,格調不高。賣不掉,就用宣紙畫裸體,也很庸俗,華人或是朋友買她的畫。她的生活很困難,住在一個貧民區的樓上,在五樓,自來水只到四樓,五樓是加的樓,沒有自來水,我星期天去玩,幫她提水。她人非常豪爽,好像男的一樣,心地很光明,畫稍微俗一點,但是人好像是大姐,很好的。」對後來很多電影、電視劇渲染潘玉良,吳冠中評價說:「胡來,胡扯!」

1950年,吳冠中在或去或留的決定上反覆思考,與熊秉明等人討論過無數次。此前,吳冠中曾給老師吳大羽寫信:「無論被驅在祖國的哪一個角落,我將愛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誠地做,不會再憧憬於巴黎的畫壇了。暑假後即使國內情況更糟,我仍願回來。火坑大家一齊跳。我似乎嘗到了當年魯迅先生拋棄醫學的學習,決心回國從事文藝工作的勇氣。」

1950年秋,吳冠中到北京中央美術學院任教。1952年,吳冠中在文藝整風中受到批評,被稱為「資產階級形式主義堡壘」,所作人物畫被批判為「醜化工農兵」。徐堅白說:「吳冠中在中央美術學院受排擠得不得了,後來就跑了。」1953年,吳冠中調至清華大學建築系任教。吳冠中在回憶文章中說:「回國後,我一直沒給秉明寫信,他等我總無音信,石沉大海,但聰明的他是讀得懂無字碑的。我終於給他寫了一短簡:我們此生已不可能再見,連紙上的長談也無可能,人生短,藝術長,由我們的作品日後相互傾訴吧!」

糞筐畫家

吳冠中後來在北京藝術師範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任教。「文革」爆發後,一度被禁止繪畫、寫作。在那二三十年里,吳冠中不斷受到打擊。在自己的藝術理念無法表達的年代,吳冠中感到相當痛苦。他甚至想過,不搞美術了,用法語來搞翻譯。吳冠中想翻譯凡.高給他弟弟的信,卻沒有出版社願意出版,另外翻譯的一些文章也被退稿。袁偉時說:「我對我們摧殘藝術、扼殺創造力的過去很痛心,吳冠中先生遭遇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

吳冠中決心主攻風景畫。因為靠邊站,他不是重要的教員,反而有時間畫自己的畫。吳冠中在勞動間隙作畫,常背糞筐去寫生,被學生戲稱為「糞筐畫家」。他說:「恐怕講寫生的話,沒有第二個畫家有我寫生得多!我到各地去寫生,古代的畫家我不知道,現代的畫家沒有人像我寫生這麼多了。」

當時吳冠中的畫風和主流畫壇大異其趣。他說:「這些東西當時是該批判的,不能拿出來的,要藏起來,萬一抄家,他們不管什麼東西都要抄走毀掉。我是分散地藏起來,當時我想:我這東西將來是『出土文物』。將來會有人找得到,當時有這個自信!」

吳冠中的生活相當困難。他在農村勞改時,聽說周恩來請了一些國際上知名的華人回國參觀,其中便有他在法國留學的老同學趙無極。有一次,趙無極想到吳冠中家來拜訪,吳冠中告訴他:「你來可以,但是到我家裡不要喝水,我家裡沒有廁所,喝了水很麻煩。」趙無極到吳家後,喝了很多紹興黃酒,要上廁所,吳冠中只好帶他到街道上好一點的衛生間去。

1981年,吳冠中以中國美術家代表團團長身份赴西非訪問,途經巴黎時與老友朱德群、熊秉明、趙無極會晤。熊秉明曾問吳冠中:「如果你不回去,一定走在朱德群、趙無極的路上,你後悔不後悔?」吳冠中說:「我不後悔。我們走的路不一樣。我後來也免不了經歷各種各樣的苦難,但是到了最後看,我願意回來,還是今天的我。當時我走的時候,我和我的老伴感情好,山盟海誓,她說:『你回來的成就,實際上是我的成就。』因為回來跟她有關係,她已經懷孕,當然主要是藝術的道路。」

學者李公明認為,吳冠中多年前關注藝術轉型,他提出的藝術形式美具有時代的意義,他個人的藝術實踐在新時期具有重要影響。2002年,法蘭西學院藝術院投票吸收吳冠中為通訊院士,香港媒體頗為重視,甚至以「藝術諾貝爾」譽之。通訊院士只授予外國人,法國人則為院士,朱德群和趙無極均為院士,與吳冠中並稱「三劍客」,而三人皆出自杭州藝專,足以安慰已故的老校長林風眠。—吳冠中回憶,1949年後提倡藝術為政治服務,林風眠處境悲慘,晚年到香港後,躲在公寓里,跟社會的接觸很少。他走在街上,人家說:「你是林風眠先生吧?」他說:「你看錯了。」

對於「三劍客」之說,吳冠中這樣評價:「趙無極在生活上是一個花花公子,但是人聰明。朱德群也很努力,畫得也不錯。我覺得他們是中國畫家到了法國拿一點中國的味兒混在裡面。在法國的花園裡,可以開一朵玫瑰花,品種可能帶一點中國的味兒。我完全不一樣,我是回到中國的苦難的土地來,在荒土裡面重新長出的花還是草,我與他們之間已經逐漸沒有比較性了。」而對身後的評價,吳冠中早已看透:「我自己明白:『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知道我的分量,吳大羽先生講:你的作品不要叫人去看,自己有多少分量,自己知道,用不著去上秤。人應該明白自己的好壞。為什麼說很多東西要經過時間的考驗?因為人際關係很複雜,就影響了對作品的印象。作品要經過兩代人之後,不看人際關係了,只看作品,會比較客觀。如果國內的人對我有些誤會,那麼在法國,就比較沒有人際關係,就看作品了。」

筆墨等於零

隨著在國際上的名聲日隆,吳冠中的畫價一路高漲,不時在拍賣會上創出中國在世畫家的畫價新高。相伴而來的是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煩。1993年11月30日,吳冠中狀告上海朵雲軒和香港永成古玩拍賣公司拍賣假冒他名義的偽作《毛澤東肖像—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侵犯姓名權和名譽權。此案引起了極大關注,也花費了吳冠中不少精力。1996年3月,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原告吳冠中勝訴。端木正是吳冠中留法的同學,1950年獲法國巴黎大學法學博士學位,後曾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他也勸吳冠中別打這個官司。吳冠中坦言:「那是很荒唐的官司。當時心裡老不平,老覺得這個官司討厭,所以就寫了《我讀石濤畫語錄》。」

在打官司的那幾年,吳冠中深受困擾,便專門找了一本《石濤畫語錄》來讀,大受啟發。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吳冠中得到了獨特的藝術體驗:「石濤的主要觀點是『一畫之法』,大家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後來我看到,很簡單,石濤非常重視感受,就是現在講的感覺、靈感。他講感受是非常重要的,感受要用不同的方法畫出來,同樣的方法畫不出同樣的感受來,而且每一次的感受不一樣,因此每一次的方法不一樣。他講這就是『一畫之法』,並不是具體的方法,『一畫之法』就是根據不同的對象不同的感受造出不同的方法來。這講得非常清楚,和現在的觀點是一樣的,不過是語言、說法不一樣,因此我w們不懂這樣的道理,不懂西方的藝術,就亂講,把『一畫之法』歪曲了。」1996年,《我讀石濤畫語錄》由北京榮寶齋出版社出版。

吳冠中在美術界以敢言著稱。1997年11月,他在北京《中國文化報》發表短文《筆墨等於零》,認為:「舊的媒體也往往具備不可被替代的優點,如粗陶、宣紙、筆墨仍永葆青春,但其青春只長駐於它們為之服役的作品的演進中。脫離了具體畫面的孤立的筆墨,其價值等於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價值等於零。」這一觀點馬上引起美術界極大的爭論,持續了十幾年,至今仍未休止。台灣畫家何懷碩說:「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批評吳冠中的『筆墨等於零』。他這人很真,對藝術熱誠,但是很膚淺,就是以前大陸講『敢想、敢說、敢幹』那種人。」

對於爭論,吳冠中一笑置之:「當時引起爭論,我還覺得很奇怪。我覺得講得很平常,沒有什麼可爭論的,我講的都是普通規律,如果放到法國去講,是當然的,沒有什麼可爭論,但是在我們這裡就引起爭論了。」

無論是新派畫家還是老派畫家,很多人一聽到「筆墨等於零」一說,還沒有仔細研究吳冠中的文章,就表示不同意。吳冠中認為:「因為中國很多傳統都是靠筆墨,不能畫什麼東西。社會上的畫家很多,跟什麼老師學一學,不會畫什麼東西,畫個蘭花,畫個竹子,畫個梅花,這幾樣東西,都是一樣地畫,沒有繪畫能力,說穿了,不是畫家。因此他靠筆墨,你說不要筆墨了,就把他的飯碗打掉了。」

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

吳冠中在中學時代愛好文學。他自述:「當代作家中尤其崇拜魯迅,我想從事文學,追蹤他的人生道路。但不可能,因文學家要餓飯,為了來日生計,我只能走『正』道學工程。愛,有多大的魅力!她甚至操縱生死。愛文學而失戀,後來這戀情悄悄轉入了美術。但文學,尤其是魯迅的作品,影響我的終生。」繪畫之外,吳冠中也寫得一手風格獨特的文章。

到了晚年,吳冠中說:「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他解釋:「當然兩個人不可比。感情上我非講這個話不可。因為魯迅對這個社會精神世界的貢獻,對人格、人品各方面的影響是了不起的。齊白石當然是一個好畫家,我們也很尊重他,多一個齊白石也是很不錯的,少一個齊白石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少一個魯迅,精神世界就不一樣。有些東西不可以比,但是有些東西基本上可以比。比方說,達·芬奇的壁畫《最後的晚餐》,他怎麼樣表達叛徒的心態呢?他到聾啞人那裡去觀察,看聾啞人要表達自己的思想而講不出來是什麼樣的姿態。我想,如果達·芬奇用文字來寫,要比他的壁畫更動人。但是有些好的美術是不能比,比如凡·高的作品,如果用文字來描寫,很難,表達不出來。當然,文學大有好壞,繪畫也大有好壞,不能拿壞的來比,文學達到高度的文學,繪畫達到高度的繪畫,這兩種東西來比的話,文學的深度更容易動人。」

有人做過統計,吳冠中的作品總成交額達17.8億。然而,吳冠中與許多畫家「住豪宅坐名車」的作風格格不入,晚年居住在北京方庄簡樸的住宅。

針對藝術界的現狀,吳冠中認為:「現在藝術家完全是泛濫了,有些根本不是畫畫的,專門騙人的!所以魯迅說,寧可找些小事情做做,千萬不可以當空頭的美術家、文學家。現在不是空頭美術家,是流氓美術家!這個社會有很多流氓美術家。」

吳冠中甚至建議「取消畫院,取消美協」:「美協是一個學術團體,可以有很多美協,但是國家不給錢,畫院也是這樣,國家不給錢,畫得好,才給錢獎勵。不需要那麼多畫院,不需要那麼多美協,現在美協變成衙門。我很早就提出來:以獎代養。出好作品了,就獎勵作品,不獎勵這個人,不把他養起來,要讓生活來養他,讓社會來養他,讓苦難來養他。真正的藝術家是養不出來的。畫院、美協這種制度在全世界恐怕是絕無僅有的,極為惡劣。美協是個衙門,文聯也是這樣。誰都來管文藝,結果文藝上不去!法國、美國的文藝靠市場,靠欣賞者,靠作品本身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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