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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遊戲國」里的看客

錢理群:「遊戲國」里的看客 社會 18小時前 激流網 0

在中國,沒有真正的「信」而「從」,只有「怕」與「利用」,最多的是「做戲的虛無黨」,所謂「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是寫盡了中國的特點的,這是一個「頗有點做戲氣味的民族」。

和《示眾》不同:《孔乙己》是有故事的。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由誰來講這個故事?也就是選擇誰做「敘述者」?這是每一個作者在寫作時都要認真考慮的。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孔乙己的故事,可以由哪些人來講?最容易想到的,自然是孔乙己自己講,作者直接出面講,或者由咸亨酒店的掌柜、酒客來講;但出乎意料,作者卻選了一個酒店的「小夥計」(「我」)來講故事。——這是為什麼?

這顯然與他的追求、他所要表達的意思有關係。

那麼,我們就先來看小說中的一段敘述:孔乙己被丁舉人吊起來拷打,以致被打斷了腿,這自然是一個關鍵性的情節,它血淋淋地揭示了爬上高位的丁舉人的殘酷與仍處於社會底層的孔乙己的不幸,一般作者都會藉此大做文章,從正面進行渲染;但魯迅是怎麼寫的呢?——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說,「哦!」「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丁舉人家裡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服辯,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掌柜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魯迅著意通過酒客與掌柜的議論來敘述這個故事,這是為什麼呢?這顯然不是一個單純的所謂「側面描寫」的寫作技巧,而是表明,魯迅所關注的不僅是孔乙己橫遭迫害的不幸,他更為重視的是人們對孔乙己的不幸的態度和反應。掌柜就像聽一個有趣的故事,一再追問:「後來怎麼樣?」「後來呢?」「打折了怎樣呢?」沒有半點同情,只是一味追求刺激。酒客呢,輕描淡寫地講著一個與己無關的新聞,還不忘譴責被害者「發昏」,以顯示自己的高明;「誰曉得?許是死了」,沒有人關心孔乙己的生與死。在這裡,掌柜與酒客所扮演的正是《示眾》里的「看客」的角色:他們是把「孔乙己被吊起來打折了腿」當作一出「戲」來「看」的。孔乙己的不幸中的血腥味就在這些看客的冷漠的談論中消解了:這正是魯迅最感痛心的。

這背後仍是一個「看\被看」的模式。魯迅把他的描寫的重心放在掌柜與酒客如何「看」孔乙己。於是,我們注意到小說始終貫穿一個「笑」字——

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

……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孔乙己已經失去了一個「人」的獨立價值,在人們心目中他是可有可無的,他的生命的惟一價值,就是成為人們無聊生活中的笑料,甚至他的不幸也只是成為人們的談資。——這正是魯迅對孔乙己的悲劇的獨特認識與把握。

因此,在小說的結尾,當我們看到孔乙己「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時,是不能不感到心靈的震撼的。並且不禁要想:究竟是誰「殺死」了他?——魯迅在同時期寫的雜文中,正是這樣寫道:中國的看客是「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

但魯迅還要進一步追問:孔乙己是怎樣「看」自己的呢?於是,我們又注意到這一句介紹:「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惟一的人。」孔乙己不肯脫下「長衫」是因為那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因此,面對酒客的嘲笑,他爭辯說:「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並大談「君子固窮」,也就是說,他要強調自己是「讀書人」,是有身份的人,是國家、社會不可缺少的「君子」。魯迅於是發現了:孔乙己的自我評價與前述社會大多數人對他的評價,也即孔乙己的實際地位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魯迅看來,這也是孔乙己的悲劇所在。而我們卻要問:這樣的悲劇難道僅僅屬於孔乙己一個人嗎?

現在,我們終於明白:魯迅為什麼要選擇「小夥計」作為敘述者。小夥計的特殊性在於,他既是酒店的一個在場者,又是一個旁觀者;他可以同時把「被看者」(孔乙己)與「看客」(掌柜與酒客)作為觀察與描寫的對象,可以同時敘述孔乙己的可悲與可笑,掌柜與酒客的殘酷與麻木。於是就形成了這樣的關係:孔乙己被掌柜、酒客與小夥計(敘述者)看,掌柜、酒客又被小夥計看。

但進一步細讀小說,我們又發現了小夥計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他與孔乙己、掌柜、酒客關係的微妙變化,以及他的角色的相應變化。開始,他確實是一個不相干的旁觀者,但隨著不斷「附和著笑」(這是掌柜允許,甚至鼓勵的),他的內心自我感覺與對孔乙己的態度,就逐漸發生了變化,終於出現了小夥計與孔乙己的這場對話:孔乙己既想在孩子面前炫耀一番,以獲得些許慰藉,又不無好意地要教小夥計識字;而小夥計呢,開始心裡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繼而「懶懶的答他」,最後「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這位天真的小夥計就這樣被酒客和掌柜同化,最終成為「看客」中的一個成員。——這也是小夥計自身的悲劇。於是,我們發現:在小夥計的背後,還有一個「隱含作者」在「看」,不僅冷眼「看」看客怎樣看孔乙己,而且冷眼「看」小夥計怎樣看孔乙己和看客,構成了對小夥計與掌柜、酒客的雙重否定與嘲諷。

同時發現的是,我們讀者自己,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自身立場、態度、情感的變化:開始,我們認同於敘述者,對孔乙己的命運採取有距離的旁觀的態度;隨著敘述的展開,隱含作者,他的眼光、情感逐漸顯現、滲透,我們讀者就逐漸與敘述者拉開距離,而靠攏、認同隱含作者,從孔乙己的可笑中發現了內在的悲劇,不但對掌柜、酒客,而且對小夥計的敘述也持批判、懷疑的態度,引起更深遠的思考,甚至自我反省:我怎樣看待生活中他人的不幸?我是不是也像小夥計這樣逐漸被「看客」同化?——這也正是魯迅的目的。

如果說,《示眾》的「看\被看」的模式相對明晰、簡略,那麼,在《孔乙己》里,就形成了一個複雜結構:先是孔乙己和掌柜、酒客之間,也即「小說人物」之間的「看\被看」;再是「敘述者」(小夥計)與小說人物(孔乙己、掌柜、酒客)之間的「看\被看」;最後是「隱含作者」與敘述者、小說人物之間的「看\被看」。實際上,「讀者」在欣賞作品的過程中,又形成與隱含作者、敘述者、小說人物之間的「看\被看」。在這樣的多層結構中,同時展現著孔乙己、酒客與掌柜、小夥計三種不同形態的人生悲喜劇,互相糾結、滲透、影響、撞擊。作者、敘述者、人物與讀者處於如此複雜的關係中,就產生了繁複而豐富的情感與美感。但我們感到驚異的是,全篇的文字卻極其簡潔,敘述十分舒展,毫無逼促之感。——魯迅自己也說,他喜歡這篇小說,就因為它「從容不迫」。這樣寓「繁複」於「簡潔」之中,寓「緊張」於「從容」之中,確實是一個很高的藝術境界。

我們還想強調一點:《孔乙己》所提供的是「看\被看」模式的一種類型,其特點是處於「被看」地位的是下層社會的不幸的人,這是魯迅最為關注的,他說過他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而「看客」現象正是這「病態社會」的一個重要方面,它加深了不幸者的「病苦」,這就自然成為魯迅表現下層人民不幸命運的小說的重要內容。《孔乙己》之外,還有《祝福》、《阿Q正傳》諸篇。這裡再略說幾句。

請讀《祝福》里的這段描寫:祥林嫂的阿毛不幸被狼吃了,她到處向人傾訴自己的痛苦;人們如何反應呢?

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這些鄉下老女人「特意尋來」,與《示眾》里的胖小孩、胖大漢們趕去看白背心一樣,都是「看客」,是在無聊的生活中來尋求刺激的。請注意「故事」這兩個字:她們根本不關心祥林嫂的不幸,不去體察一個失去了孩子的母親內心的痛苦,儘管她們自己也是母親,但她們已經麻木了,現在需要的是把他人的不幸當作供消遣的「故事」來聽,徑直說,她們是來「看戲」的:一面將祥林嫂痛苦的敘說、嗚咽,都當作演戲來鑒賞;一面自己也演起戲來:「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又「嘆息一番」,其實就是表演「同情心」,以獲得自我崇高感,終於「滿足」地去了:她們本也是不幸的人,也有自己的真實的痛苦,但已在鑒賞他人的痛苦的過程中得到宣洩、轉移,以致遺忘,那無聊的生活也就藉此維持下去,在「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的不死不活的狀態下苟活偷生。但她們也還在「紛紛的評論」著,要充分地「利用」祥林嫂的不幸,做魯迅所說的「飯後的談資」。如果可利用的價值也喪失了呢?於是就有了這樣的觸目驚心的事實與文字——

……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

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乾乾淨淨了。

這裡有一種真正的殘酷。

在《阿Q正傳》的結尾,我們又看到了這樣一個令人恐怖的「示眾」場面——

阿Q被抬上了一輛沒有篷的車,……前面是一班背著洋炮的兵們和團丁,兩旁是許多張著嘴的看客……

……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著馬蟻似的人……

「好!!!」從人叢里,便發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聲音來。

阿Q於是再看那些喝採的人們。

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彷彿旋風似的在腦里一迴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隻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並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遠不近的跟他走。

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裡咬他的靈魂。

「救命,……」

「看\被看」的模式在這裡已經轉化為「吃\被吃」的模式,而後者正是前者的實質。

被看客的「眼睛們」咀嚼著靈魂的,豈止是阿Q、祥林嫂、孔乙己,連魯迅自己,以及我們讀者也在內……

「救命!……」

魯迅在他的雜文中有一系列的概括與發揮。他說,中國是一個「文字的遊戲國」,這裡一個最致命的問題,就是在中國沒有真正的堅定的信仰,「自南北朝以來,凡有文人學士,道士和尚,大抵以『無特操』為特色的」,對於所想與所說、所寫,都「並不真相信,只是說著玩玩,有趣有趣的」,魯迅說「玩玩笑笑,尋開心」這幾個字「就是開開中國許多古怪現象的鎖的鑰匙」。因此,在中國,沒有真正的「信」而「從」,只有「怕」與「利用」,最多的是「做戲的虛無黨」,所謂「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是寫盡了中國的特點的,這是一個「頗有點做戲氣味的民族」。不但自己做戲,也把別人的言說與作為都看做做戲。也就是說,整個中國就是一個「大遊戲場,大劇場」,一切真實的思想與話語一旦落入其中,就都變成了供看客鑒賞的「表演」。魯迅在他的小說中反覆描寫的「看客」現象,就是一種全民族的「演戲」與「看戲」。這樣的全民表演,是一種極其可怕的消解力量:下層人民(祥林嫂、孔乙己們)真實的痛苦,有理想、有追求的改革者、精神界戰士(夏瑜們)真誠的努力與崇高的犧牲,都在「被看」的過程中,變成哈哈一笑。正是這全民的狂歡,「以凶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於是「大小無數的人肉的筵宴」得以繼續排下去,「人世卻也要完結在這些歡迎開心的開心的人們」,這些「看客」們之中。

(作者:錢理群。來源:節選自《魯迅作品十五講》第三講(二)。責編:畢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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