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維明:中國文化的課堂有多大

陳祖芬 發布時間: 2010-02-26 08:08 來源:光明日報「哈佛已經成為英語世界中經常用普通話談論『國學』的道場」早上醒來,拉開窗帘,下雪了!平白無故地下雪了!我是說,我怎麼也沒想到,2月25日了,下起了這麼大的雪。雪片好像不是一片一片飄下,是一朵一朵墜下。夢溪(作者愛人)下午四點在哈佛燕京有個演講:《王國維、陳寅恪與中國現代學術》。但是,厚厚的積雪裡,車開不動了,人走不動了。小會議廳里,稀稀落落的只幾個人,好像老太婆的一口牙,稀稀落落地空缺著,只剩幾顆了。那是我想像中的雪中開會的情景。其實會議室是滿滿的人,最後一個人沒座位了,只好高高地坐在沙發間的茶几上,好像突起了一隻虎牙。有時候一隻虎牙如同點睛之筆,帶來些許活潑,些許生動。這隻虎牙,使會場有了立體感和動感。夢溪講晚清以來,20世紀中國學術的新的高峰期,講王國維對現代學術的奠立所起的作用,講陳寅恪的家世與情感,講他的深沉的「家國舊情」,講他對明清到民國的「興亡遺恨」,講陳寅恪學術思想的深度。這是做學問的通達之路,是獨立精神和通儒大家所立的風範。這幾年國內學術的拓展,與承繼王國維、陳寅恪的傳統不無關係。杜維明插話:可以通到劍橋來。窗外,大雪豐厚地、清潔地堆積著,積雪圈定了學術的純潔與獨立,積雪又演繹了學術對人類社會的鋪天蓋地的關懷。學術獨立的百年情結,對學術前輩的至誠至敬,像晶瑩的白雪,凈化了、升華了今人的心境與情境。我知道夢溪會講好。但是主持人杜維明先生和學人們的提問,還是叫我吃驚他們怎麼一個個全是飽學之士?晚上七點鐘,又來到杜維明家裡圍坐下,探討儒學問題。一屋子飽學之士和一個不學無術的人——我。一隻只包放在地上,茶杯放在地上,當然,還有腳放在地上。對,是腳,不是套著腳的鞋。進杜維明家本不須脫鞋,但今天每雙鞋上都是雪。雪,塞進鞋底的一道道凹槽里,堆在鞋面上,掉進鞋幫里。這是波士頓今年最大的一場雪,好像老天存心要考驗學人們求學的誠心和定力。我數了一下腳,15雙。客廳有兩面落地格子玻璃門和一面格子玻璃窗。從門從窗看出去,厚厚的雪壓在松樹上,地面上,屋頂上。潔白的世界裡,一盞盞燈越發地金黃溫暖。那燈底下的人,或許在唱聖誕歌?從哪個角度看出去,外面都像一張張美麗吉祥的聖誕卡。不過不是聖誕節,是文化節,是哈佛燕京的學人們營造的中國文化的節日。杜維明點燃了壁爐。望著壁爐美麗的火苗,學人們更加忘情地忘我地走進瑰麗的學術世界。我不明白有的學人思想怎麼會這麼連貫,好像不是在說話,而是在用印表機打出電腦里的文字稿。我不明白兩位女性學者怎麼這麼有士大夫的飽學和關懷。這一屋15人,有大陸來的,台灣來的,巴黎來的,英國來的,和哈佛本校的。來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專業,就有不同的背景和不同的資源。一位台灣女教授,右邊的短髮老是從前額搭下,遮住半張臉。我想她經常埋在書本里,頭髮吞沒了臉,如同學問吞沒了她。和一屋子飽學之士在一起,我第一次覺得,中文比英文難懂。因為英文只是夾雜在中文裡的短短的點綴。Thehistorymoment,是的,這也是一個歷史時刻。只是,我不知道歷史發生了一些什麼,因為,一探討學術,他們一個個人都歷史一樣地深不可測。他們講的話,每一個字,我是知道的,只是合在一個句子里我就不懂了。我不知怎麼想起一個廣告語,好像說女人要由里而外地美麗,現在我是由里而外地專註。此刻我的外表也一定非常歷史,恨不得一開口就說古漢語。我的內心,尤其地激凌起來,恨不得像打蒼蠅那樣去捕捉他們說的每一個字。對不起,這個比喻太不得當。事實上我尊崇這一屋子的每一個人。而且深感文學的淺薄和學術的浩蕩。只是,今天我突然不懂中文了。他們在討論些什麼呢?我怎麼也不能把我捕捉到的話連貫起來:學術和學術生命的活性——歷史的此岸性、此刻性——中華民族的再生——兩岸三地的互動,學術界良性循環的曙光——東西方價值取向重疊的可能性越來越大——儒學的十年機緣——提供機緣本身是極大的挑戰——錯過十年,我們就變成西方文明的消費國——儒家理念向外部發展的空間——softpower軟性力量——儒家倫理和在世界範圍的普世價值——中國經濟的強大和中國文化在世界上可能發出的聲音——儒學重在身體力行的——知識群體的獨立和尊嚴——今天的儒學必須包括科學——中學西學的微妙混合——市場化社會對儒家的消解——文化和生活方式的配置——儒家的帶有宗教性的情懷——公眾知識分子的角色——我們不開創空間是我們的失職——21世紀是不是還有隻做中國學問的奢侈——美國國會請杜維明講《論語》——世界給你發言的機會,你發什麼言?我想起哈佛校徽上的拉丁文:真理。從晚上七點到午夜了,學人們還在搶話:「我插兩句。」「不好意思!」「你先說!」這次的討論杜維明的秘書錄了一盤又一盤,後來他乾脆和錄音機一起坐在柜子上。杜維明家的狗看這麼多人也沒人理它,來回在學人跟前穿來穿去,想引起人們的注意。如果說這裡有一屋子的學界驕子和一個凡夫俗子,那麼這條狗就可以檢測出來——注意力竟然被狗牽動的那個人,準保是凡夫俗子。It』sme,是我。這場壁爐前的討論,可以討論到明天。哦,差不多已經是明天了——已經從晚七點到午夜了,快到明天凌晨了。我想起杜維明在一篇文章中寫到的:「哈佛已經成為在英語世界中經常用普通話談論『國學』(中國學問)的道場。」壁爐里的火,杜維明加了又加。思想的火,生生不息。在世紀末的一個短暫的時刻——一個夜晚對於一個世紀來講,自然短暫,在杜維明家一個壁爐前發出的聲音,有如世紀般地深沉。我不禁又想起哈佛校徽上的拉丁文:真理。 哈佛東亞系主任,撿起別人掉在桌上的一個飯粒吃1999年2月14日,電視屏幕上方,打出一行很不鮮明的字:It』sover。過去了。柯林頓的「外傳」,從任何方面都寫到了極致,話劇在演出,電視在搞笑,集美國文化之大成。不過未必有人來細析這個折騰全世界這麼久的故事,因為,It』sover。人們提著精神的時候,不管是共和黨還是民主黨,不管是美國人還是非美國人,都只是現在進行時,只是過程。一旦over,過去的就過去了。我就覺得,政治短暫而文化恆久。還有四天就是大年初一,這天是陰曆二十七,杜維明邀所有來燕京學社的訪問學者和家屬,都去他家包餃子過年。那得多少人呵?100多人,有人說。不到100人,有人說。客人們散坐在一樓、二樓、地下室,誰也搞不清有多少人,誰也沒想跑上跑下去點人數。後來聽杜維明講,是80多人。他樓上樓下地數了。杜維明右手握一酒瓶,左手還是插在褲兜里,那感覺,還是在哈佛大禮堂的講台上,一個永遠的演講者。他的周圍總是一些學人,總是儒家文化的探討。總算他來到地下室,那裡更多的是婦人和孩子。婦人們在包餃子,孩子們在看錄相——好萊塢的卡通片《木蘭》。這部卡通片全美首映的周末三天,票房達2300萬美元。影片為中國的花木蘭注入了美國電影文化的賣點,更為迪斯尼注入了東方文化的活力。杜維明走來盛讚這部卡通。我想,《木蘭》里忠孝兩全,那是儒家文化的好萊塢式的弘揚。杜維明家的春節Party,那是中國文化的國際盛會。有各國來的中國人,有會講或多或少中國話的外國人,也有雖然不會講中國話但是熱愛中國的美國人。一位不會講中文的美國婦女,那麼情真意切地對我說起她領養了一個中國女孩。領養的時候,那女孩才4個月,現在已經12歲了。女孩小時候可漂亮了,現在也漂亮。她掏出顯然一直帶在身上的那女孩的照片給我看。她說女兒就是不肯學中文。所以她一定要帶她到中國走走,一定要讓她會講中國話。她說著雙手捂胸,好動感情!杜維明說,這是個過程,到一定時候她自己就會想學中文。波士頓有好幾百人領養中國女孩。有一次我在波士頓的唐人街上,前邊走著一對美國夫婦,他們中間是一個四五歲的中國女孩。她一手拉著美國媽媽,一手拉著美國爸爸。女孩短短的花格呢子裙,長長的黑襪子,嫩黃的羽絨服,長長的披肩發。這個生動可人的背景叫我愛得不行。她的美國父母一邊走一邊彎腰和她說著話,更是把她愛得不行。我沒有時間去探究為什麼波士頓人領養中國女孩成風。我想,「木蘭」移民美國後,會有更多的波士頓人領養小木蘭。波士頓這些小木蘭的美國父母們自己組織起來,呼籲波士頓的中小學開中文課。那位對我傾訴的美國婦女,那麼希望我去她家作客,她給我寫下了電話、地址、名字。只是因為——我是中國人。她太愛她的中國女兒,看見中國人就像遇到親戚似的。那些日子我竟是安排不出時間去。我想,下次,下次,會有下一次的。我想,等我去的時候,她的中國女兒一定已經會講中國話了。在波士頓,在哈佛,很有一些不願學中文的中國孩子,更有通曉中文的外國朋友。杜維明家的Party上不少「老外」(當然,在這裡不知道他們是「老外」還是我是老外)用筷子,都比我強。這個80多人的中式自助餐,幾乎是個筷子Show。杜維明常講善緣。我想,「緣」和「圓」同音,這也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圓吧。在這個Party上,因此有了這麼圓圓滿滿的中國緣。杜維明是最後一個端了盤子去拿菜的。那時長長的餐桌上已經沒人了,只有一個飯粒。我是說,他的視象,放大了掉在桌上的一個飯粒。他撿起這個飯粒放進自己的餐盤裡。當時,80幾個人也不會有人看到這個細節,除了我。沒飯吃的人撿米粒那是當然,哈佛東亞系主任在自己舉辦的Party上撿米粒吃,那就令我震撼了。那麼多的菜吃也吃不完,怎麼就先撿飯粒吃?這個時候,比起他在大教室演講更像一個儒家文化的佈道士。我想起杜維明愛講的內化,他是把學養內化進人格里了。1928年以來,號稱百年以來,杜維明是哈佛東亞系的第一個華人系主任。有的時候,一個人就改變一個格局。壁爐里的火,熱烈又並不張揚地燃燒著。窗外,風雪裝扮著新英格蘭的紅磚牆,一簇簇金黃的燈火,好像一個個雪地里升起的壁爐……後來,不久前,北京大學成立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叫:杜維明。也是不久前,2010年1月4日《文匯報》報道,美國留學中國的人數10年増長6倍,2008年世界各國到中國留學的人數達20萬。奧巴馬提出美國將在未來4年送10萬名美國青年到中國留學。美國大專院校每天平均有超過51500名學生在學中文。2008年哥倫比亞大學成立「全球中國連接」,哈佛、耶魯、康耐爾大學、牛津大學等40多所全球頂尖名校紛紛設立分部。中國文化的課堂有多大? (本文照片為資料照片)人物小傳杜維明,祖籍廣東南海,1940年生於雲南省昆明市。1961年畢業於台灣東海大學。後獲得哈佛—燕京獎學金赴美留學,在哈佛大學相繼取得碩士博士學位。先後任教於普林斯頓大學、柏克萊加州大學,1981年始任哈佛大學中國歷史和哲學教授,並曾擔任該校宗教研究委員會主席、東亞語言和文明系系主任。1988年,獲選美國人文社會科學院院士,1996年至2008年出任哈佛燕京學社社長。1990年借調夏威夷東西中心擔任文化與傳播研究所所長。1995年,應印度哲學委員會之邀,在南亞五大學府發表「國家講座」。近年來,杜維明先後受聘為北京大學、武漢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中山大學、山東大學、華南師範大學、曲阜師範大學、華中理工大學等校客座教授,任國際儒學聯合會副會長、中國旅美社會科學教授協會顧問、香港城市大學當代中國研究中心顧問,並擔任《哈佛亞洲研究學報》(美國)、《東西方哲學》(美國)、《中國哲學史》(中國)、《當代》(中國台灣)、《二十一世紀》(中國香港)等學術刊物的顧問或編委。杜維明的研究以中國儒家傳統的現代轉化為中心,被稱為當代新儒家的代表,出版中英文著作數十部,發表論文數百篇。杜維明把自己「看作一個五四精神的繼承者」,將儒家文化置於世界思潮的背景中來進行研究,直接關切如何使傳統文化與中國的現代化問題接軌,比較多地闡發了儒家思想的現代意義和儒家第三期發展的前景問題,勾畫了當代新儒學理論的基本構架,在東亞和西方世界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由於其傑出貢獻,在2001年和2002年分別榮獲第九屆國際T』oegye研究獎和聯合國頒發的生態宗教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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