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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驚奇 · 和倖存的世界一起活下去

如何和倖存的世界一起活下去

德川咪咪,你將在不朽的詩篇里與時間同長

在什麼是真正的人間煙火? 這個問題中我寫過的那個北川女子,承蒙各位的點贊,在這邊就把她的故事寫全了。

1

地震發生的時候,龔興蘭正在北川縣城的大禮堂參加青年創業大賽的表彰大會,心裡還在盤算著要給家裡的小豬崽買保險。

2 個月前,她和丈夫李松剛貸了一筆款,買了 1000 頭小豬,躋身北川縣禹里鄉生豬養殖大戶。那時,站在剛建成的 3000 多平米木頭豬欄前,李松突然表現得憂心忡忡,他問妻子:「我們是不是要給豬崽買個保險嘛?」

兩人對保險其實一點概念都沒有,這是李松前段時間從報紙上看來的。那幾天他在家老念叨,這些小崽是半輩子的積蓄,買個保險能安心些……說了好幾次,龔興蘭就打算,等自己去北川開會那天,順便到農村信用合作社打聽打聽上保險的事。

那天是 5 月 12 日,2008 年。

大地震發生的那一刻,龔興蘭的記憶出現了空白,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逃到外面的。直到灰煙散去,她才看見四周慘烈的場景,像是世界末日來臨。縣城四面皆環山,山上的泥石流、石頭和樹木正裹著整棟的房子,轟隆隆地往下滑。

那一天,北川縣城遭遇了滅頂之災。縣城裡到處是廢墟,幾十棟樓互相嵌著,套在了一起,縫隙中露出人的手和腳。過了許久,活著的人才陸續從廢墟上站起來,目光茫然地四處眺望。

龔興蘭說自己一點也不害怕,因為突如其來的災難使人都麻木了。她開始走了起來,但不知道往哪裡去,有一個軍人碰到了她兩次,看到她迷迷糊糊的樣子,有些急了,問:「你怎麼還不走?我命令你出城去找你的家人。」龔興蘭說:「我不走,廢墟里到處都是哭喊聲,我怎麼能走?」

在北川縣城裡,她救了兩個傷員:一個女人受了內傷,但神志清醒,躺在地上哭天喊地,龔興蘭就從旁邊倒塌的建築里拆下一塊門板當作擔架,和幾個路人一起抬著她走;還有一個年輕人膝蓋以下的雙腳齊斷,鮮血直流,大家找來鐵絲、繩子,把他的大腿傷口紮緊。一路上,年輕人已經叫不出痛了,一直緊緊地握著龔興蘭的手說:「姐姐莫丟下我。」

他們從屍堆上、廢墟上、餘震中滾落的大石上爬過,來到北川中學,看到了第一個救護點。那片空地上已經黑麻麻地擠滿了人。那場面就像屠宰場,地上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體,有的學生已逃到了走廊上,結果牆塌了;有的從五樓往下跳,摔死了;許多學生,還保持著奔跑的姿勢……龔興蘭放下傷員後,就和眾人一起用手刨北川中學的廢墟,磚、砂、水泥在劇烈的震動中分離了,她用手將砂土一捧一捧地往外倒,廢墟深處傳來呼救聲:「叔叔阿姨快來救我」她就在外面喊:「我們一定來救你」

後來她救下的兩個傷員,在北川中學門口先後被救護車接走了。緊緊拉著她手的年輕人,第二天就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另一個傷勢較輕的女人活了下來,這些年來,龔興蘭一直沒打聽到她的名字:「當時她一路走一路叫,可能是內臟傷著了,疼得很,我又不曉得,就非常的煩躁,跟她說:『你不要叫了,我們家人都沒找到,都在想辦法救你。你忍住,我就一定把你抬出去。』她就不叫了,抓著門板的邊沿直打顫。後來我總是想到這一幕,有時候就想,再去看看她。」

直到晚上,龔興蘭才倒在地上。震後這大半天里,她沒吃一口飯,僅喝了幾口水。山裡的夜晚本來就冷,這時又飄起了細雨,殘破的建築在廣場上投下巨大的陰影,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圍成一個又一個圈,背對背取暖。

「好冷哦。」時隔多年,龔興蘭仍然對那一夜的寒冷刻骨銘心。絕望情緒在活著的人中間傳染,有個人低低地哭了起來,隨即哭聲此起彼伏。

天色微亮的時候,有輛麵包車開了過來,開車的人認出了她:「龔姐,你還坐在這兒哭?趕緊跟著我出城找你家人去。」

那是 2008 年的 5 月 13 日,震後第一天。

2

龔興蘭第二天中午才走出北川縣城,一出山,手機就響了,那一頭是她弟弟:「姐姐呀,總算把你的電話打通了,聽說禹里鄉都亂成一鍋餃子啦!」

她恍恍惚惚地過了一天,直到聽見「禹里鄉」三個字,心裡才像被抓撓似的難受起來,她的神智突然被喚回來了:「我家人全在禹里鄉,哎呀,這麼一想,可把我哭慘了。之前,我只知道自己活下來了,現在想起來還有一家五口人。我給家裡打電話,打不通。我就跟周圍人說,我要回去,馬上回到家裡去,我要和他們一起活下來。」

她朝著禹里鄉的方向動身了。麵包車開不進大山,她就靠雙腳走,路塌了,她就翻山,許多險峻之地,都要借著繩子爬過去。一路上,她遇見好幾個從禹里鄉出來去北川縣城找自己娃娃的人,大家點一點頭,打聽幾句,就分開,默不作聲地繼續趕路。回家的那段路,龔興蘭不吃不喝地走了 14 個小時。後來,一路跟著走的人里,有兩個沒了。又累又餓,路上又沒有吃的,累死了。有人看她是個女的,也叫她別走了,他們說,我們到了鄉里跟李松說你還活著。她回答說不:「我一定要回家看看,看他們是不是還活著。」

當龔興蘭到達禹里鄉時,她已經累得站不起來,只能在地上爬了,她手足並用地挪到豬場邊上,遠遠地看到 3000 平米的木結構豬欄已經垮完了。但她不死心,爬得更近時,她看到了地上散落的石棉瓦、木頭和磚,小豬從垃圾裡面鑽了出來。龔興蘭和丈夫數了數,地震後,他們還剩 400 多頭豬。

那一刻,她淚水直流,是高興的:「我能不高興嘛?在北川,我看到什麼都毀了。而我回到家裡,看到我老公、兒子、女兒、老太婆和老太公,一家人都在,這群豬也還在。我就想,哎呀,還有希望,我們要吃飯、造房子,我們還要把家園重建起來呢。」

3

她和鄰居們一起清理豬場的建築垃圾,又拆了農場的蔬菜大棚,用這些材料造起了臨時的防震棚。糧食被集中起來,由幾個老人管著,他們每天做兩頓稀飯,供農場里一百多個人吃。龔興蘭想到家裡有存糧,就讓丈夫捐出來,李松說:「你沒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捐掉了大部分糧食,只給家裡人留了 200 斤。」龔興蘭想了想,讓他再捐 150 斤:「我們還有餵豬的玉米,還有那麼多豬,實在不行了還能殺豬,用豬肉煮玉米吃。」

5 月 14 日,當龔興蘭趴在豬欄前百感交集時,北川城還在薪火接力地救援傷者。後來,這座悲愴之城,包括龔興蘭的養豬場,最終也沒能從這場地震中存活下來。然而,他們的努力依然值得書寫。當災難像颶風一樣刮過這片土地時,這些最普通的人,卻像柔弱而堅韌的蒲葦,他們對未來的希望從未折斷過。當他們從災難中回過神來的第一時間,就已經意識到,他們要繼續生活,而不僅僅是生存。

5 月 22 日,當時的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來到北川縣城,在城外的一塊高地上說:「我們可以再造一個新北川。這座老縣城可以作為地震遺址保留,變成地震博物館。」他講話的地方正是禹里鄉,而龔興蘭,那時正站在離溫總理不遠的地方。

4

地震後一個多星期里,在鄉民的幫助下,龔興蘭將豬場清理了出來。然而險情再次發生,地震造成的泥石流阻塞了堰塞湖,湖水以每天兩三米的速度瘋狂上漲,眼看就要淹沒禹里鄉。村民們在政府的組織下向高地撤退,李松和龔興蘭決定帶著家裡的豬一起走。

龔興蘭說:「後來媒體報道我,把這件事情說得很偉大,說我是為了保障災區的物資。其實,我捨不得這些豬,一大半是因為私心。這些豬是我們夫妻全部的積蓄,憑啥說丟就丟了。我最多想過,要是老百姓沒東西吃了,還能殺豬吃,我的愛心只有那麼一點點。」

就在她準備趕著豬往山上撤退的時候,一架直升飛機突然降落在禹里鄉,溫總理從直升飛機上走了下來。那時,溫總理跟群眾握手,龔興蘭也伸過手去握了一下,短短几秒鐘里,龔興蘭哭得一塌糊塗:「那幾天我沒洗澡,手上都是豬糞,沒想過會和總理握手……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心裡特別的感動,想到總理來關心我們那麼小的一個地方,突然就有了信心。」

5 月 24 日,禹里鄉完全被洪水淹沒了。大部分老百姓都按照政府指定的路線撤離了,可龔興蘭為了保全自己的豬,選擇了一個地勢相對較低但路途近的山頭。在那裡,剩餘的兩百多頭豬被他們趕到了一個廢棄的魚塘里。

他們在那裡堅守了半個多月。白天,夫婦倆用一大口鍋,煮玉米和蓮花白餵豬。晚上,他們就睡在一輛破卡車的底盤下。隨著水位越漲越高,龔興蘭和丈夫獨守的山頭漸漸成為了孤島。夜裡害怕到極點時,他們會向著對面的山頭喊話,但從未得到過回應。

保住豬群成為了夫妻倆唯一的信念:「我們想,一定要留下這些豬,如果老百姓沒吃的了,還有這群豬,如果老百姓有吃的,我們還能把豬拿去賣錢。」

6 月 9 日,洪水退去後,龔興蘭的豬還剩下 172 頭。夫婦倆帶著豬回到了禹里鄉,在大部分人還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著手恢復豬場的建設。然而,又一場毀滅性的打擊接踵而至:4 個月後,由於暴雨,北川部分山體發生滑坡,出現了較大範圍的泥石流。用來建設豬場的木材被泥石流沖走了,李松將豬群趕到一座爛樓房裡以後,給在外面買豬的龔興蘭打電話,勸她放棄。

泥石流把這對夫妻重建家園的信念摧毀了,龔興蘭說,「4 個月來我過的是非人的生活,每天都在為這群豬操心著,每天就憑著一種意志堅持。可是做什麼都沒有結果的時候,我堅持不了了。」

9 月 28 日,她開始低價處理自己的豬。那時,北川的農民們依然沒有從地震的陰影中走出來,恢復生產。龔興蘭叫賣的價格是當時物價的一半,母豬和小豬很快被當地的農戶搶購一空。在這次大地震中,龔興蘭不顧一切代價保留下來的豬,成了北川農民們新生活開始的象徵。後來,這些散落在北川周邊的農戶家中的母豬,很快產下了仔,這些不久後上市的商品豬,成為了當時災區非常珍貴的物資。

11 月,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國務院常務會議正式審查通過了北川新縣城選址方案。當時的一份基礎民調顯示,95.29%的民眾同意異地重建,在選址意向方面,88.55%的人趨向於平原。新城選址定於安昌鎮的東南方,那一大片平地將成為北川人的新家鄉。

那是 2008 年的深秋了,北川已經封城。無論遭受過怎樣的創傷,生活已漸趨平靜,就像一度因地震驟然停止的鐘,重新開始了運轉,所有的美好、苦難、快樂和悲傷,又將在新的生活中展開。

5

2009 年 3 月,龔興蘭帶著賣豬得來的 21 萬元,加上 6 萬元地震補貼、40 余萬元存款、20 余萬元賣房的房款,又借了 10 萬元,湊夠 100 萬元,在安昌鎮和黃土鎮之間的一座山頭上,重新建起一個大型生態養豬場。

她重頭再來的決心,是在老北川縣城裡悼念朋友們時升起的:「我想,那麼大的災難我都活下來了,說明什麼?農場沒了,不要緊,只要我有理想有目標,就還有重頭再來的機會。我要再找個地方,重新把我的豬場建起來。」

新豬場破土動工時,她站在山頭往下望,腳下 11 平方公里的平原上,正綿延著大片金黃的油菜花。這裡距老縣城 24 公里,地勢平坦,安昌河自西北向東南流過,世世代代生活在山區的北川人將要在這片平坦廣闊的土地上開始新的生活。

2013 年,我跟隨一個羌族少年,前往北川尋找一種特別的臘腸時,認識了龔興蘭。少年要找的臘肉,肉材取自農家人飼養了一年的豬肉,切絞成丁,拌以鹽、花椒、大米、花生,腌制一周左右後,再掛到火攏上熏烤個把月。北川人指點著我們去找龔興蘭,說若是趕巧,能夠在她家裡吃到最好的北川臘腸。

時值春天,蜂蝶亂舞,雞犬相聞。川地四處盛放著油菜花,我們彷彿是踏著一條金黃的路,輾轉著找到了她的養豬場。龔興蘭笑盈盈地開了門,她剛洗完頭,一手握著梳子,梳著濕漉漉的頭髮。聽聞來意,她把我們迎進客廳,說吃過飯再說。

菜式很簡單,臘肉、炒雞蛋、涼拌野菜、臘豬蹄湯,她的丈夫李鬆開了個罐子,裡面是黃白色的蜂蜜。她向我們展示著新生活一般驕傲地說:「雞蛋是早上撿的,昨天摘了一巢蜂蜜,那蜜蜂是自個兒飛來我家的,臘腸是用自己家豬肉灌的……」

那時,是汶川地震後的第 5 年。被視為「勵志典型」的龔興蘭,在頭兩年里,曾接受過許多榮譽,然而從地震後的第三年起,她就不願意再接受媒體採訪,也不願意再受表彰了:「別人看著北川城,都是光鮮的一面。可是,這裡的生活不僅僅是這樣的。有些人提及我,總是說我是靠著政府補貼在吃飯。可是誰又想過,這些年來我每天大清早起來,洗個澡就要往豬場里鑽。養豬這個活,又苦又臟又累,有多少人肯做?所以,到了現在,我再也不要那些榮譽了,我承擔不起,我只想實實在在做一點事情,比如這些豬的飼料里,我就是不放添加劑。我的員工會跟我說,龔姐,你這是做公益。我說,不,這些踏踏實實養出來的豬,我以後是要賣大價錢的。」

如果傷不切膚,誰都不知道有多痛。在這春夏之交,山路旁無人照管的土地上,到處盛放著金色的油菜花。沿著這條金黃的道路走到 24 公里外,抵達以北川為名的另一座城裡,時間彷彿固化在地震發生時的那一刻:房屋以永恆不變的角度傾斜著,破損的汽車保持著當初傾翻的樣子,風聲嗚嗚地穿過空無一人的斷垣殘壁……悲傷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隱約地撼動著我,這種悲傷讓我永遠無法忘記一個北川女子的故事,因為她詮釋了生活本身是如此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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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自知乎專欄「比新聞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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