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泛舟】「歷史的終結」與自由民主的困境——讀《歷史的終結與最後的人》
[摘要]本文首先對《歷史的終結與最後的人》一書的主要思想作出梳理,並分析了福山提出的「歷史終結論」和「最後的人」的基本意涵。福山認為歷史終結於民主與自由的意識形態,而支撐人類走向自由與民主的內在動力則是人性深處渴求尊嚴的願望,也就是柏拉圖所論述的「激情」和黑格爾所強調的「為被承認而鬥爭」的欲求。但福山的歷史終結論仍然面臨著未解的困境,如前提的合法性存疑與自由民主的未來危機。
[關鍵字]歷史終結;激情;認可;民主自由;政治衰退;
一、福山:《歷史的終結與最後的人》
弗朗西斯·福山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後的人》一書中提出了著名的「歷史終結論」,此書是他於1992年完成的一部著作,據他1989年發表在期刊《國家利益》上的論文《歷史的終結?》一文擴充而成。福山在書中提出,西方國家自由民主制的到來可能是人類社會演化的終點、是人類政府的最終形式,人類社會最理想的社會組織模式已經出現了,那就是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方式。
福山的「終結論」引起了相當大的關注和爭論,因為在經過了二十世紀右翼獨裁和左右翼專制主義的盛衰歷程之後,人們不再以純粹懷疑的目光看待「終結」一說,而是從現實中或多或少感覺到了這種「終結」的實在性和必然性。在歷經納粹主義、斯大林主義及其在各相關國家的不同形態的呈現、在親身見證或體驗右翼獨裁的倒台和柏林牆的倒塌之後,「終結論」得到了讓它得以顯示生命力的舞台。也正如同自由主義自身存在的悖論,即自由主義的價值和生命力只有在人類經歷了專制主義對人類尊嚴與價值的毀滅性打擊後才能被人類切身體會。
然而,福山雖然注意到了「最後的人」在歷史終結後所面臨的自由與平等的問題,但福山未討論到後歷史社會裡的一些實質性問題,人類此時還將面臨著例如文化豐富性與多樣性的喪失的問題。終結前的歷史是處在民主自由與外在專制的鬥爭之中的歷史,而身處「後歷史」的人類將在已建成的民主自由制度的框架內面對自身的矛盾而進行鬥爭,後歷史的人類仍然將為了某種超越而鬥爭。
二、「歷史終結論」的意指
福山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後的人》中試圖回到人性這一基點上探討歷史哲學,討論歷史的動力和前進方向,人類發展的潛能和局限,以及是否有歷史的進步和一體化的人類歷史等一系列基本問題。福山在本書中援引了柏拉圖、洛克、黑格爾甚至尼採的觀點,以「要求別人承認自己的鬥爭慾望」與「獲得物質滿足慾望的認知」,來作為自由民主的兩大基柱。他提出,在歷史演進的過程中,自由民主雖非完美,卻是唯一在這兩者的矛盾對立中持續存活並日漸興盛於蔓延的政治型態。雖然此一命題在提出後招致多方攻訐,但無可否認的是,福山的此一論點確實激起人們對自身存在的處境有著更廣泛的反思。某種程度上,福山自己對「歷史終結論」也其實是以一種無奈的悲哀視角來看待的,認為所有關於勇氣、理想、想像力的奮鬥,都將轉化為饜足消費以及解決瑣細的技術問題、金融問題、環境問題的努力,而人們其實既不需要需要藝術也不需要哲學。
對黑格爾學說的再詮釋是福山的「歷史終結論」的開端。黑格爾認為,真正能使人感到滿足的並不是豐富的物質,而是獲得對人自身地位和尊嚴的認可,「認可」本身才是人類所需求的終極滿足。而美國革命和法國革命的相繼完成,代表著人類慾望這一驅動歷史車輪滾滾向前的原初動力,已經在一個實現了普遍和互相認可的社會中被滿足,人類漫長的為了獲得認可而進行的鬥爭,以「為獲得認可而鬥爭」為開端的歷史,也就因為這種認可的實現和滿足而走到了盡頭,在這一層面上,歷史終結了。
福山將人類走向自由與民主的內在動力歸結為人性深處渴求尊嚴的願望,也就是柏拉圖所論述的「激情」和黑格爾所強調的「為被承認而鬥爭」。黑格爾認為,人類自由的載體是「日耳曼國家」,即現代立憲制國家,也即自由民主國家,人類的普遍歷史只不過是人的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即人逐漸走向完全理性、並在自己管理自己的自由國家中知道如何表達理性本身的過程。推動普遍歷史前進的主要因素,是西方現代化的過程中所肯定主體性和個體性的原則。在黑格爾看來,人類歷史的進步、特別是自由民主主義政治的產生和發展,來自人「為被承認而鬥爭」這一內在動因,而不是霍布斯、洛克和傑弗遜等人所歸因的求生慾望。一旦人的尊嚴被維護和承認、人的精神自由的原則被得以實現,人類歷史的前進也就走到終點。而且,黑格爾還將歷史終結的具體日期定於1806年的「耶拿之戰」,而理由並不是此後不再會發生新的戰爭、達成新的成就、遇到新的挫折、發展新的人類歷程,而是指「人的自由」已經實現於經過美國獨立戰爭和法國大革命而誕生的現代自由政府中,而且這種體現著自由平等原則的現代政府已經在那些最先完成變革的國家中被牢固地建立起來了。此後的歷史只不過這些原則和這種政府向其他空間的延伸,哪怕中間會有反覆與短時倒退,世界也最終將全面走向自由與民主的建制政府。
對黑格爾的經典詮釋者科耶夫認為,自由民主制度一勞永逸地解決了認同的問題,堅定地斷言歷史已經終結。右翼哲學家尼采也相信,自由民主國家最典型的公民是「最後的人」。「最後的人」實際上指「末人」這一概念,「末人」是由尼采提出與「超人」相對立的概念,「末人」即是只生活於安逸與自滿中,絲毫不懂得由痛苦和孤獨中提升自我的人,他們認為自己發現了幸福,滿足於晝夜間的小快樂,珍愛健康,害怕過度勞累。末人把自己當作最終目的,除了個人安樂之外,沒有別的任何精神追求。
福山援引了科耶夫對黑格爾的詮釋,即人們追求普遍而平等的「認可」說。福山認為,自由民主制度以獲得平等認可的理性慾望取代了要獲得比優於別人別的認可的這種非理性慾望,「如果人類社會經過數世紀發展都朝自由民主這個唯一的社會政治組織形式演變或聚集,如果自由民主是唯一的最佳選擇,並且如果生活在自由民主制度下的人民對他們的生活沒表示根本的不滿,我們就可以說這場對話得出了一個最後的決定性結論,歷史主義哲學家會不得不接受自由民主制度的優越性和終結性。」
「歷史終結」並非是人類走向末日,而是理念衝突的終結,人類歷史將不會再出現重大理念價值的衝突。威權主義和社會主義的退亡都表明其他的理念價值抵擋不住自由民主的現代化價值,及其所衍生的自由民主與資本主義社會,而隨著自由民主與資本主義等體制的建立,人類長期以來邁向現代化的進程結束了。
三、對「歷史終結論」的存疑
福山在歷史終結一說上的前輩科耶夫,其實對歷史終結說存在著深深的憂慮。他認為,對於人類來講,歷史終結這一結局是極其恐怖的,因為歷史的終結也就意味著人的時代的終結,是人類歷史性的消亡,這表明著人類行動喪失了意義,使得人類的其他努力被無效化。歷史終結不僅意味著意識形態變遷和理念革命的消失,也意味著哲學的不復存在,因為人類自身將不再有任何本質上的改變,所以對人類自身的思考將走向窮途。人成為了沒有未來的「最後的人」。
另外,福山的這本書旨在論證自由的必然性和民主的必然性,而福山對民主必然性的論證主要是建立在黑格爾的歷史觀之上,但他卻並未對黑格爾本身時常被質疑的歷史觀提供辯護,無法為他選擇黑格爾的歷史觀提供合理性與正當性。福山的確比較了黑格爾與霍布斯、洛克、盧梭和馬克思的不同,但是卻沒有討論黑格爾理論的優越性和正確性更為正確,僅僅說:「黑格爾對早期階級劃分的理解,從歷史的角度看,很可能比馬克思的觀點正確。」事實上,不僅僅是黑格爾,包括霍布斯、洛克、盧梭和馬克思等人,他們關於原始社會的生活狀況都不具備切實的資料和證據,以至於在對這種狀況的描述本身上他們都有著不同的看法,在對各種生活狀態的轉變過程和順序的了解上更是存在著巨大的分歧。
其次,即便接受了黑格爾的歷史觀、接受他對於「最初的人」的描述,他的理論也不是完全嚴格的。福山描述道,「對於黑格爾來說正如馬克思所說,原始社會被社會階級所分割。但黑格爾不像馬克思,他相信最重要的階級差別並不是由於經濟原因造成的,例如一個人是地主還是農民,而是根據一個人對暴力死亡的態度來決定的。社會被分割為一邊是願意用生命來冒險的主人,另一邊是不敢冒死的奴隸。」事實上,這也是暴露了黑格爾的邏輯漏洞的地方,黑格爾對「最初的人」的描述實際上並不能嚴格地推導出階級內部的分割,他的描述始終是針對「一個人」的,而只是一個人的他對暴力死亡的態度卻不會直接導致一個反抗階級的產生,因為一個完整的階級的存在必要條件是它的穩定性,一個人甚至一群人或許會對暴力死亡感到恐懼,但是他們卻未必一直都會,他們的後代也不一定會,因此這樣的階級是不可能持久的。那這樣一來,既然黑格爾的理論不能合理地解釋人類社會的開始,就算它能較好地概括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也不能作為福山論證的基礎。
此外,福山根據黑格爾的主奴關係說來提出對「認同」的思考,但如果使自己得到社會的認可是人與生俱來的終極慾望,那人類對他人的支配欲、以及由此帶來的奴役、壓迫、霸權等等罪惡是從何而來?福山對此解釋說,人類追求被承認的「激情」也有著陰暗的一面,這種陰暗面在於人們不僅僅要求承認他們與別人平等,而且往往要求承認他們比別人更為優越,當這種要求被承認為更優越的慾望成為主導時,人們便會竭盡全力去奴役、壓迫和霸凌他人,如同獨裁者希特勒和斯大林所做的。但這樣的解釋使得自由民主政治喪失了人性提供的保證,「激情」存在著陰暗面意味著「激情」本身將並不必然引導人類走向自由與民主。福山也意識到這一點,因此他在慶祝自由與民主在全球的綻放時,也對人類是否都能擁有並有效維護自由民主主義的政治與理想感到無法掩飾的悲觀,也無力對普遍存在於自由民主社會中的失業、異化、環境污染、家庭問題、集團犯罪、吸毒等一系列重大而頑固的問題提供解決方案。
事實上,自由民主體制在其體制內部遇到的對手,遠棘手於它過去面對的外在阻力,政府治理機能衰退,法治理念不敵金融操縱的資本主義,政治問責機制淪於表面形式,甚至幾乎只剩定期改選的形式化。自由民主體制的未來前景,實在是並不樂觀。政治發展的各種制度無法被簡單複製,以現代化理論為指導原則的外交政策,無法解決困擾發展中國家的腐敗與治理問題,而大力推動自由化的經濟政策以及縮小國家體制,反而讓新時代的家產制在這些國家愈髮根深蒂固。
美國曾經是政治發展史上獨領風騷的榜樣,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筆墨翩飛,發自內心地羨慕美國天生的風尚民情、平等以及城鎮精神,但即便是同時在國家、法治與問責機制都頗有建樹的當代美國,也同樣逃不出政治衰敗的宿命,而美國發展的這一個案也佔據了福山另一著作,《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的大部分章節。當代美國政治的衰退化,也意味著制度隨著時間而僵化失能的政治衰敗現象同樣會發生在已經進入「歷史終結」的國家中,這表明了歷史並不會終結,完成的自由民主也還會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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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哲學學院2016~2017學年度秋季學期優秀讀書報告二等獎獲獎作品;作者系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本科生。責編:學業輔導室 趙碩公眾號ID:zhesiyizhan謝謝你的閱讀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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