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是一件高貴的事,但如果沒有法律的庇護呢?

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在年輕一代一浪高過一浪的反叛宣言下,暴力也獲得了某種合法性,贏得更多人的同情與諒解,昭然投映在銀幕之上。《邦妮與克萊德》(1967)吹響了新好萊塢的號角,也讓一對臭名昭彰的銀行大盜成了無數人心中的英雄。至於表現遭遇凌辱和欺壓奮起反抗的影片,更是替無數心懷不滿或是胸中憤懣的觀眾,打開了一扇情緒宣洩的窗口。

稻草狗

在這方面,暴力美學宗師薩姆·派金帕的《稻草狗》(1971),是一個重要的源頭。這部片名取材自老子《道德經》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作品,描寫了一個文質彬彬的教授,是如何在一步步突破道德底線的羞辱和侵犯下,於沉默中向施暴者發起瘋狂的反擊。暴徒先是把達斯汀·霍夫曼飾演的主人公的寵物貓弔死在了他家裡,而後更強暴了他的妻子,最終逼得忍無可忍的主人公大開殺戒,情節幾乎就是山東辱母案的翻版。

《稻草狗》後來最著名的一點,便是主人公奮起反抗後採用的極端暴力鏡頭,因其突然的爆發和無節制的宣洩,在那個年代令人不寒而慄。該片因此曾一度遭到刪減和禁映,但它也恰到好處地撕開了一個口子,讓人們關切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我們不得不用極端的暴力來反抗加諸自身的暴力,前者是否可取?

不可饒恕

對這一兩難問題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的人不多,老牛仔伊斯特伍德是其中一個。他用自己的第一部奧斯卡獲獎作品的片名,給出了一個簡單直白的答案——《殺無赦》(1992,另一個常見的譯名是《不可饒恕》)。拍了大半輩子西部片的老牛仔,對於西部片中的美式價值觀可謂再熟悉不過,好人一槍撂倒壞人,是每一部西部片應有的結局。《殺無赦》的深刻在於,它不再像過去幾十年中的西部片那麼無腦直白地正邪對立,好人戰勝壞人,而是讓主人公自己成為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壞人」,背負著殺人如麻的愧疚和負累。原本立誓不再舉槍的他,最終還是不得不在慘無人道的兇徒面前放下自己的誓言,用子彈伸張正義。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後來,老牛仔又拍攝了主題相似的《老爺車》(2008),把相同的道理放在現代都市背景下複述了一遍。一年之後,邁克爾·凱恩主演的《哈里·布朗》把這個道理又強調了一遍。

在好萊塢動作片里,警察總是不給力的姍姍來遲或毫無作為,懲凶除惡的任務就交給了一批「法外之徒」式的主人公——他們為人正派,身手了得,在親歷了自己的老婆孩子被辱被綁甚至是被殺之後,毅然走上了復仇之路。他們比歹徒更機敏、更兇狠、更暴戾。而在最終他們手刃歹徒的高潮時,好像也替觀眾狠狠出了一口惡氣。類似的動作片數不勝數,《怒火救援》(2004)、《守法公民》(2009)、《疾速追殺》(2014)、《伸冤人》(2014)、《懲罰者》(2004),等等等等,以及近年來頗有口碑的《颶風營救》系列。在這些影片里,復仇是動機,但電影真正的目的,其實是兜售暴力——近半個世紀以來好萊塢招徠觀眾的不二法門,甚至比效力相當的色情來得更加有效。相較於色情,保守的觀眾和分級/審查機構對暴力總是寬容得多。

於是,我們在大銀幕小屏幕上被天花亂墜的暴力浸潤得對此近乎麻木,《稻草狗》中的暴力早已視同過家家般的家常便飯。並沒有太多人真的關心公正,公正只不過是人們宣洩自己心底的暴力因子時,一個最名正言順的幌子。

殺死比爾

所以,像昆汀這樣能在暴力中揉進更多新穎的美學和趣味,同時以顛覆性的敘事手法把老套的故事重新包裝出來時,他就成了新時期年輕人們心中的大師。《殺死比爾》(2003)和《被解救的姜戈》(2012)中的暴力復仇,就像是用血漿裝飾的盛大歌劇,與其說人們在享受復仇所帶來的正義得彰,不如說是在任腎上腺素刺激下盡情體驗cult視覺奇觀。

但依然會有人在嚴肅地探討暴力復仇(即便在正義的名下)的合理性問題。「好警察」和「壞警察」是一個好萊塢警匪片慣用的套路,前者往往堅持法律框架內的辦案規則調查取證、逮捕收押,而後者則始終有衝破法律死板的條條框框的衝動,因為他們深知,律師和條文有時會「保護」那些理應收到懲罰的壞人,而要想避免這樣的情況,只能由他們自己來背負私刑的原罪。某種程度而言,好萊塢最拿手的超級英雄電影里,有不少就屬於這樣的個例,其中最著名的,大概就是「黑暗騎士」蝙蝠俠。畢生致力於打擊犯罪的他,自己最後就成了哥譚市最危險的罪犯。

水果硬糖

與此同時,在「女權主義」的旗幟下,另外一些曾遭受虐待或是侵犯的女性,也在銀幕上公然進行著私下的復仇。無論是大名鼎鼎的《狗鎮》(2002),還是稍顯小眾的《水果硬糖》(2005),其中的女主人公所採取的復仇手段,都遠非《末路狂花》(1991)中情急之下的情非得已。《狗鎮》中的格蕾絲(妮可·基德曼飾)把自己拋向了正義的對立面,用骯髒的手段毀滅了骯髒的敵人。而《水果硬糖》中的少女海莉(艾倫·佩吉飾),所採用的復仇方式就是赤裸裸的虐待,不僅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是比「其人」更加變態。法外復仇的正義性一再在這些作品裡引人思考,如果復仇的結果是受害者自己也墮入黑暗和不義,那麼復仇本身是否意味著正義,又是否值得?

值得玩味的是,在日本武士道的理念里,復仇是一件吻合道德的高貴的事。但倘若為惡的是武士的家主呢?在這種情況下,向家主復仇具有正當合理性,但同時也背下了不忠的罪名。在小林正樹兩部表現武士道的傑作《切腹》(1962)和《奪命劍》(1967)中,兩位主人公便陷入了此等兩難的困局:前者女婿的生命被名門望族無情踐踏,後者作為人的尊嚴一再被家主辱沒。在兩部影片中,兩位主人公都選擇了忠於武士道的形式進行高貴的復仇,而最終的結果便是,他們與他們的仇人,連同武士道本身,一同被毀滅。小林正樹想要說的是,如果一種法律和道德(比如武士道)罔顧個人的尊嚴與權利,那這種法律和道德也註定被埋入歷史的塵埃中。

切腹

面對暴力,是否應當以牙還牙,從來不是一個非黑即白的簡單問題。人們理應捍衛自身不被侵犯,尊嚴不被踐踏,但防衛時是否可以不擇手段、不計代價,是另一個問題。

通常情況下,法律會為此劃定一個界限,定下一個「度」,但「度」的分寸,卻拿捏在具體每個人的手心。在那些法律普照不到的陰暗角落,就會有各種「私權」去彌補公權的空缺。正是因此,用自己的方式「主持正義」的教父才在社區擁有崇高的地位,蝙蝠俠才是腐敗叢生的哥譚市的希望和救贖,復仇的主人公們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成為人們喜聞樂見的英雄。

沒有人會希望辱母案這樣的慘劇重演,為此我們最應當做的,就是確保法律不會因為權力的腐化而把受害者推向那些陰暗的角落,不要逼迫更多的於歡,去充當好萊塢電影里的「法外英雄」。我們尋求正義,首先得讓我們自己不至於站在不義的那一邊。

(原載於鳳凰網文化頻道「洞見」欄目)


一個更自由的公眾號:

推薦閱讀:

非訴業務詳解
父親拋妻棄子30年,現在要我贍養,並故意欠下巨債,我要怎樣保護我自己的合法權益?
非法本非全日制?最新法官法未表決通過!2018法考報名條件暫不會改
DJI在美國對Yuneec發起訴訟,會對Yuneec的發展有什麼影響?
在美國,男女分手導致女方精神失常,男方需要負法律責任嗎?

TAG:法律 | 沒有 | 復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