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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題畫詩」

杜甫不會畫畫,但懂畫,會欣賞,而且喜歡評論,當然是用他最擅長的方式——詩歌來評論,也就是所謂的「題畫詩」。據專家考證,宋元之前,畫家和鑒賞評論家們都還不時興在畫面上題太多的文字。如錢杜的《松壺畫憶》所說:「唐人只小字藏樹根石罅,大約書不工者,多落紙背。至宋始有年月紀之。」所以杜甫的「題畫詩」實際上並不是真的書寫在畫面上,而是「以評畫論畫為主題搞詩歌創作」的意思,確切地說應該是「評畫詩」「論畫詩」。歷代文化藝術界權威人士公認,老杜的這種「題畫詩」不僅寫得最早、最好,而且是空前絕後的。如沈德潛《說詩晬語》云:「唐以前未見題畫詩,開此體者老杜也。」「畫山水詩,少陵數首後無人可繼者。」(《許彥周詩話》)「讀老杜入峽諸詩,奇思百出……自來題畫詩亦惟此老使筆如畫。」(方薰《山靜居畫論》)這些話乍一聽似乎有誇張過譽之嫌,但經過實踐檢驗,基本靠譜——綜觀中國古今詩壇,真正懂畫的詩人本來就不多,能夠寫出與繪畫作品珠聯璧合、相得益彰並增色添彩還能流芳千古的優秀詩歌的人更是鳳毛麟角。眾所周知,杜甫「題畫詩」中的名句如:「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咫尺應須論萬里」「元氣淋漓障猶濕」千百年以來,這些詩句不僅是對畫家技藝水平的讚譽肯定,也已經成為中國畫壇一致推崇的最高境界和最佳標準。  杜甫的「題畫詩」之所以出類拔萃,主要因為他作詩時特別注重「畫意」「畫境」的渲染營造,並努力爭取達到「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效果。杜甫絕對堪稱語言大師,他確實把中華漢字的全部優秀特點發揮到了極致。細讀杜詩,無論寫景寫物寫人,都顯示出形象立體、凸出的美感,用現代語彙說就是「具有強烈的視覺衝擊力」。試看那些膾炙人口、傳誦後世的佳作,確實每一首詩、每一句詩都像是一幅精美絕倫、色彩豐富、聲情並茂的「動畫」作品,有的似細緻玲瓏的小品扇面,有的如壯闊雄奇的巨幅長卷,就連抒情、敘事和議論部分,也都給人以生動具體、活靈活現、如聞其聲、如見其形、呼之欲出的感覺。比如寫景物的:「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歸燕子,沙暖睡鴛鴦。」再如寫人物的:「良相頭上進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寫駿馬雄鷹等動物的:「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寫事件情節並夾敘夾議的:「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嫗出門看。」「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  杜甫真正做到了「詩中有畫」,而且聲情並茂、感人肺腑甚至催人淚下,而且內容豐富、題材廣泛到了超乎一般人想像的程度。比如《飲中八仙歌》《麗人行》「三吏」「三別」《北征》《春望》《哀江頭》《聞官軍收復河南河北》……幾乎囊括了當時社會各個階層人士的形象和活動,這些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繫的畫面,共同組成了大唐由盛轉衰的波瀾壯闊、包羅萬象的社會歷史畫卷。所以歷代畫家都特別喜歡以杜甫的詩歌為題材創作「詩意畫」,因為作畫時根本不用再費腦子去構思構圖,只要老老實實地「下載」或「複製粘貼」即可。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杜甫的「題畫詩」在評論欣賞的同時,還特別側重注入和寄託自己的思緒感情、理想抱負,使得詩作從單純的對於對象的描繪讚頌得到進一步的升華,主題得到更高的開拓延伸,品位得到更大的提高。這也是杜甫之所以能夠超越一般眾多詩人作家,而被譽為「詩聖」「詩史」的根本原因。試看《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  老夫清晨梳白頭,玄都道士來相訪。  握髮呼兒延入戶,手提新畫青松障。  障子松林靜杳冥,憑軒忽若無丹青。  陰崖卻承霜雪干,偃蓋反走虯龍形。  老夫平生好奇古,對此興與精靈聚。  已知仙客意相親,更覺良工心獨苦。  松下丈人巾屨同,偶坐似是商山翁。  悵望聊歌紫芝曲,時危慘淡來悲風。  本來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一個平凡溫馨的生活場景:攜畫求題詩的朋友很誠懇,大清早就登門造訪,畫作也很有水平,題畫詩自然更是錦上添花,但是讀者卻在不知不覺中被詩人從畫面上引開,隨著他的娓娓道來和「羚羊掛角」式巧妙無痕的用典,逐漸從畫中的山林進入詩人的精神世界,被他飽經滄桑、憂國憂民、感時傷事的情懷感染、感動,併產生共鳴……  再以杜甫最喜歡的馬畫題詩為例,更能看出老杜「題畫詩」的高妙優秀。據統計,杜甫詩集中涉及畫馬的作品多達數十首,最著名的是聲名顯赫的歌行體長詩《丹青引·贈曹將軍霸》:  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為庶為清門。  英雄割據雖已矣,文採風流今尚存。  學書初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  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  開元之中常引見,承恩數上南薰殿。  ……  先帝御馬五花驄,畫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牽來赤墀下,迥立閶闔生長風。  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營中。  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  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僕皆惆悵。  弟子韓干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  干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  將軍畫善蓋有神,必逢佳士亦寫真。  即今漂泊干戈際,屢貌尋常行路人。  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  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  全詩主題是寫馬,但「詩眼」卻在畫家身上——詩人真正關注和描寫的重點是畫家曹霸的身世與遭遇,而又通過對畫家的同情感嘆,折射反映出當時社會的整體狀況。  有意思的是,杜甫在這首詩中直言不諱地批評了另一位畫馬名家——曹霸的入室大弟子韓干。客觀公允地說,杜甫的批評是符合實際的,遍覽傳世的韓干畫馬作品,的確是「畫肉不畫骨」,別說不符合「馬體解剖原理」,就連正常的比例都沒有做到。那些肚大臀圓、腿細如麥稈的「驊騮」,莫怪觀眾看著不舒服,就是被畫的「模特」自己也覺得垂頭喪氣、很沒面子。  更有意思的是,杜甫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在自己的另一首詩《畫馬贊》中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對韓乾的馬畫做出截然不同的評價:  韓干畫馬,毫端有神。  驊騮老大,騕褭清新。  魚目瘦腦,龍文長身。  雪垂白肉,風蹙蘭筋。  逸態蕭疏,高驤縱恣。  四蹄雷雹,一日天地。  御者閑敏,云何難易。  愚夫乘騎,動必顛躓。  瞻彼駿骨,實惟龍媒。  漢歌燕市,已矣茫哉。  但見駑駘,紛然往來。  良工惆悵,落筆雄才。  針對此事,歷代詩評家和書畫評論家存在諸多分歧並且眾說紛紜。唐代著名書畫理論家張彥遠說杜甫「不懂畫」。明代杜詩研究專家王嗣爽認為韓幹當時是照實際情況畫的,是寫真。因為「御馬」有專人餵養,而且除皇帝外任何人都不得使用,所以養得膘肥肉厚……他的原話是:「非抑韓也,特借賓形主,故語帶抑揚耳。」也許是怕這個觀點不能服人,王嗣爽又說「韓畫反映和代表了當時的審美觀念」。清代著名詩人、書法家張穆嚴厲批評「韓干畫馬,骨節皆不真。」清代大學者金聖嘆說:「(杜詩)借韓襯曹,非過抑韓干也。」近代學者徐復觀所見略同,認為杜甫用的是「抑揚烘托手法」「並非真的貶低韓干」。現代書畫理論家俞劍華認為,杜甫對韓乾的兩次評價的確存在矛盾,但原因是「文人習氣,輕重抑揚之間,並無一定方針,只是為了行文方便,也就顧不得自相矛盾了……」  我認為,此事只有一個可能——老杜收了小韓的「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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