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瑞卿女兒建不插管俱樂部 倡導「尊嚴地死去」(下)
原標題 [生命最後的尊嚴]
羅點點團隊里的席修明是北京復興醫院的院長,他擔任ICU主任幾十年。他把自己的崗位稱作「生死橋頭」,稱ICU技術是一種「協助偷生術」。
這個從34歲就開始擔任醫院ICU主任的專家,23年後,卻當著記者的面,潑了ICU一盆子冷水。他說,他害怕ICU沒有人情味,害怕那種只有機器響的環境。ICU的發展,在勝利中卻迷失了方向。
他常提醒工作人員,一個微笑勝過一片安定。他要求他的同事多給機器旁的老人梳頭、擦身體,撫摸他們,哪怕病人已經沒有了意識。在台灣,老師會讓醫學生們到一間黑屋子裡,每個人躺進一個棺材,用手電筒的光,照亮遺書,慢慢地讀完,體會「死亡的滋味」。
「所以,醫學是個貴族的學科,是自然科學中最具人性的,又是人文科學中最具科學性的。」席修明拍拍他面前的字典般厚厚的《劍橋醫學史》,望著窗外的大樹,輕聲說。
這個一直與ICU打交道的大夫說,應該走出技術萬能的魔咒,因為機器意志永遠無法取代人性的甘泉。他早想好,如果自己快死了,堅決不住ICU。事實上,這也是國外一些醫生的選擇。有些同道專門在脖子上掛著「不要搶救」的銅牌,來避免這樣的結局。甚至還有醫生把這句話文在了身上。
死亡在這些醫生眼裡,就是油盡燈滅,再自然不過。正如《阿甘正傳》中阿甘的媽媽對阿甘悄悄說的:「別害怕,死是我們註定要去做的一件事。」也如哲學家蒙田所言:「給別人讓出空間,正如別人讓給你一樣。」
無論怎樣選擇都無解
文章開頭老許的兒子小許,不贊成「生命的尊嚴」這樣的提法。他還在電話里堅定地說:我一秒鐘都不願跟放棄父親生命的醫學博士陳作兵交往。
「那種人至少不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小許說。
父親老許被檢查出來是肺癌時,已經被醫生宣判是「晚期的晚期」了,已經發生了骨轉移和腦轉移,能掃描到的可見腫瘤26個。
當即,兒子小許就決定:要把自己的每一分錢和每一秒鐘都留給父親。而老許也想「活著」。看到一隻梨,老許說:一千萬買一隻梨,我也吃不下了,以前不重視身體,太節省,要能多吃點兒梨就好了。
小許說,用盡全力挽救父親,是唯一能做的事兒。一個人連生命都快沒有了,「尊嚴、自由、快樂」這些矯情的字眼兒有什麼意義,「他不需要旅遊,只需要生命」。
他很清楚,父親會最後離開這個世界,無論做怎樣的選擇都是無解。他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還租房到醫院附近陪伴。
化療葯是用進口的,還是國產的?這是一個選擇。採用怎樣的化療方案?又是一個選擇。要不要用最新的葯?還是要選擇。後來,癌細胞入侵了老許正常的血管壁,胸腔開始積水,肺就快要被液體淹沒了。老許接受了第一根管子,從鎖骨插進管,抽胸水。每天,那根管子都會抽出一斤粉紅色的液體。「100天,抽了100斤」。
也正是這根管子讓老許多活了100天。
可這根管子解決了憋氣問題,又帶進了空氣,又造成了氣胸。而且管子也帶進去新的細菌感染,老許正在朝一條不可逆的路上走。
父子倆覺得每一步都無可選擇,只有一起奮鬥。後來,老許疼得左躺不是,右躺不是,坐起來也難受,瘋狂地扭動身體。
到後來老許的脾氣也大了。有一次,兒子實在忍不住,說:「爸爸,你就不能堅強一些嗎?」可父親的回答讓他終身難忘,那句話讓他深刻理解了臨終病人的感受。父親說:「爸爸到這個程度了,堅強和不堅強有什麼區別?」
再後來,痰堵在了胸口,第二根管子從鼻子插進了肺。每天抽出黃黃的濃痰,直到「抽的速度趕不上癌細胞產生痰的速度了」。他的肺一點點變成灰白色,像被棉絮裹著。
進入ICU前的時刻,老許拉著兒子的手說:你們要照顧好自己。我覺得身體緊繃繃的,像被很多鐵絲把身體捆著,爸爸沒什麼文化,不知道什麼是遺言,也許這就是遺言吧。
先進的醫學設備和藥物讓這句話沒有變成老許的遺言。這位生命以「秒」計算的病人,最終挨過了那年的春節。除夕之夜,下著大雪,昏迷的老許醒來後,對家人說:過年了!我祝你們幸福!
父親走後,這句話陪伴了小許很多年。如果沒有搶救,他是得不到父親這句「祝福」的。
小許告訴記者,對癌症病人而言,沒有尊嚴,只有活著。連生命都快沒有了,何談尊嚴?如果空談尊嚴比生命更重要,哲學的意義在哪裡?哲學本該是回答生命的。
「父親留給我的東西太多了!」儘管「人財兩空」(花了幾十萬,還借了債),小許說,他絲毫不後悔當時的選擇。
如今,小許每次吃到梨,都會想起父親。他說,這場經歷,讓他知道「梨的味道不是甜的,也不是酸的,而是平靜的」。
陳作兵的生活卻很久不能平靜下來。很多癌症患者給陳作兵打電話,希望他能解答,究竟該怎樣做出選擇。但陳作兵堅持,那只是很個人的選擇。
在接受記者採訪時,羅點點豎起她的大拇指,說自己同樣很敬佩那些插著七八根管子,選擇與死神頑強抗爭的人,「好樣的!」
她說,生前預囑就是強調死亡的權利由本人做主,怎樣選擇沒有對錯,只要是自己的。
有一次羅點點去美國紐約,專門參觀了特魯多的塑像。這裡被稱作醫學的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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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魯多雕像[保存到相冊] |
特魯多的一生中,當醫生的日子還沒當病人的日子多。1837年,24歲的醫學院學生特魯多來到人煙稀少的撒拉納克湖畔等待死亡,他得了那個年代的不治之症肺結核。
遠離城市喧囂,他的身體慢慢好起來。奇怪的是,每當他在城裡住上一段時間,結核病就會複發,而一旦回到撒拉納克湖地區,又會恢復體力和心情。後來,他在湖畔創建了美國第一家專門的結核病療養院。他成了美國首位分離出結核桿菌的人,還創辦了一所結核病大學。當然,最終,他也死於肺結核。
如今一個多世紀過去了。看著雕像,最讓羅點點感動的是,蓋在特魯多下半身的那條毛毯。這條毯子讓特魯多的病人模樣顯露無疑,讓「醫生和病人沒有界限」。特魯多的墓碑上刻著他行醫生涯的座右銘:「偶爾治癒、常常幫助、總是安慰。」
「而這句話正是當下中國醫學界最缺少的。」羅點點感慨。
因為職業的關係,羅點點和她的朋友對「死亡是一種偉大的平等」這句高懸在北京八寶山骨灰堂門楣上的歌德的名言,有自己的理解。
王一方總講「死亡課」,他也想好了自己怎樣「下課」。他說,最後的時刻,他拒絕用機器延長生命,他會讓人給自己刮鬍子,用熱毛巾洗把臉,再擦點兒雪花膏,乾乾淨淨地離開,要「像老獾一樣,把禮物留給別人」。
ICU專家席修明說,他不會在ICU走,他要躺在一個乾淨的床上,一個人也沒有,安靜地對這個世界說會兒話,然後走,正如一隻螞蟻離開,一片樹葉落地。
見慣了死亡的劉端祺,沒打算把自己的死亡看做「特別的儀式」。他說,他不會浪費別人的時間,不會過度搶救,趕著誰來看我,就是誰;走了骨灰放在樹下,當肥料。「我一生很充實,我給自己打80分!」
羅點點也想好了最後的「生命的句號」。死後通過捐贈變成一副白骨,掛在一位高大漂亮的隨便什麼科醫生的衣帽架上,每天和他一起面對病人,穿他的衣服,還聽他用特別軟綿的口氣打招呼:「嗨!羅美麗!」
相比羅點點他們可以預見的自我做主的死亡,老許最後的生命卻身不由己地緊緊系在一根管子上了。
那年正月初三零點,老許的生命進入了最後的時刻。小許穿過空蕩蕩的走道找醫生,醫生決定再插吸痰管。醫生說他們的職責就是挽救生命,哪怕最後一秒鐘。
而這一次,一直很配合醫生的老許,再也不想做了。他用盡全力抓著大夫握著管子的手,使勁往外推。可醫生有力的手,準確迅速地把管子從他的鼻子穿進,直抵肺。
老許的預感是準確的,最後一管不是痰,而是鮮血。他最後一句話是:「拔掉管子!」一個多小時後,老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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