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中國兒童文學描述
譚元亨 20世紀是「兒童的發現」。中國兒童文學這20年的發展,證明我們在這一點上並不曾滯後於世界。早期如劉心武的《班主任》、王安憶的《誰是未來的中隊長》、劉健屏的《我要我的雕刻刀》等小說,是對扼絕兒童個性的抗訴;中期如羅辰生的《白脖兒》、譚元亨的《抓來的老師》,則是一種人道精神的召喚……到了90年代,非虛構類的兒童文學作品,更是呈現出強勁的勢頭。不少兒童文學刊物,為其辟出相當大的篇幅,有的甚至改刊為綜合類,為紀實作品大開綠燈。 首先,是對那些教條式的而實質是封建主義專制的,壓抑兒童天性的偽「兒童文學」的一次有力的反撥,展示其真實的生活,讓兒童文學回歸到中國的大地,回歸到現實之中。這時,儘管有過相當優秀的兒童小說出現,他們仍感到不滿足,不過癮,所以,非虛構作品便應運而生了,從而呈示出全新的審美風格,諸如:《一百個中國孩子的夢》、《滴血的童心》等。 另一方面,可以說,隨著對外開放,兒童們日益接觸到的是一個真實的而非矯飾的、本原的而非渲染的世界,現實中的歷史迷霧一層層地撥開,通過邏輯還原,從而催發或張揚起了他們內心的自然狀態,喚起了天賦良知。他們不再受舊的封建禮教「笑不露齒,話不高聲」的約束(這種約束一度強化或延伸到兒童生活的各個領域,也嚴重傷害了中國兒童文學的健康發展),從而大大激活了他們的想像力與對生活的新鮮感,這也是人類精神自由解放的先聲。於是,他們要傾訴,要主動地傾訴,渴待一次又一次精神上的盛宴,而能滿足這種精神需求的,虛構類作品已經不能勝任了。所以,如《多思的年華》、《16歲的思索》、《走向冰川》、《21世紀人》等作品,均以相當厚重的份量,在兒童文學界引起了震動。 無疑,這些報告文學,已經觸及到了當代中國兒童生活的各個層面,不僅僅是學校、社會及家庭層面,也包括生理、心理層面,以及歷來在封建正統觀念上忌諱的「性」。中國正面臨經濟轉型期,市場經濟帶來的平等、自由、民主的觀念並不是一下子為人們所接受的,而這,兒童也並不例外。事實上,觸及的兒童生活層面,對整個社會、包括成人社會也是一種挑戰。兒童的禁區尤甚於成人的禁區。因此,非虛構兒童文學所面臨的挑戰,就可能更為嚴峻得多。在這個意義上,「非虛構性」的堅守,正是要進一步還給兒童們一個真實的世界,一個非偽飾的世界,一個不再有光環的世界,讓他們直面現實,真正地、健康地成長,不至於生活在虛偽的環境中,從而今後無法面對社會——可以說,這也是成長學問之中最重要的一環,理應早日提供給兒童,是成長中必不可少的養份與抗體。因此,「非虛構性」在當今兒童文學中的作品是舉足輕重的,絕不可以輕慢和扭曲,對它在今後為兒童文學輸入的精神活力,再怎麼估價也不為高。 2 兒童們在傾訴,作家們也在傾訴,不僅僅要當他們的代言人,而且要同他們對話,產生交流。人類傾訴的天性,正是人性善的集中表現,滿足這種傾訴,是人類精神解放的一個開始,對於今日中國,這種傾訴尤為重要。《希望工程紀實》,是上千萬失學兒童通過作家之口的傾訴;《和當代中學生對話》,更直接地反應了開放後一代少年對未來的渴待,對了解世界的渴待;而《來自伊甸園的特別報告》等,更是對中學生早戀予以了科學的、心理的引導與教育、而不再把性視為禁區。給這個世界、給兒童再次帶來信任與希望。 成人世界的干預,是不會自覺終止的,某些兒童文學作家也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把這種干預帶進自己的作品中,於是,他們的作品也就不可避免地帶來成人話語的「強權」——或隱或現的,尤其是當他們要為兒童們策劃什麼時,總是以主觀的作者意識來一統天下——這本身就是一種專制色彩,顯而易見,對兒童讀物是很有害的,對兒童心理也更為有害。換句話來說,成人每每灌輸給孩子的精神讀物,總自以為是,恰恰不知道,裡面卻有毒害兒童純真的「彩色蘑菇」。他們永遠做不到與兒童平起平坐,與兒童想所想,為兒童要所要,他們的意識、視野與聲音,恰巧是非兒童的。他們甚至把兒童期盼長大,期盼增進閱歷,說成是兒童天生的「非兒童化」,從而為他們主觀設計、把兒童引入迷津而張目正名,——這,正是兒童文學創作中最有害的傾向,於是出現了相當一批不僅兒童看不懂,連成人也不知所以然的所謂「超驗」兒童文學作品。 因此,更直接、更多地傾聽兒童自身的呼聲,用紀實的方式來表現兒童的心聲、兒童的追求,就成為兒童文學作家責無旁貸的選擇。不難理解,,為何在所謂的「先鋒」、「探索」而失敗了的「兒童文學」之後,會又來一次反撥,興起了兒童紀實作品的熱潮——而這一現象,不獨在今日的中國,在整個世界,在兒童文學史上,均先後出現過,這倒是值得中國兒童文學家們所深思的,少玩弄一些似是而非、連自己也弄不清的新術語(事實上,已出現了嚴重的誤讀與曲解),腳踏實地回到兒童生活的實踐之中,與他們一同呼吸好了! 口口聲聲「兒童的發現」者,發現的並不是兒童而是他們自己的「獨語」,只需要他們的「獨白」來一統兒童文學的世界。於是,紀實類的兒童文學作品便站起來抗議了,發出了自己的呼聲。 3
在這種傾吐中,對於兒童,則應有另一個歷史知識的世界——因為既往的歷史,均是按既往的思想重新製造過了的。而兒童心目中的歷史,則應當由兒童天性去重新審視,重新認識,重新構建,從而使它更符合人的本性,從而也就更符合歷史,把過去灌輸給兒童的偽歷史摒棄掉。 因此,我們可以把非虛構類兒童讀物分為兩大部類,一類是前邊已經說到過的,是非虛構的現實報告,直接與兒童的現實生活溝通,與兒童的現實品格形成息息相關;另一類,也就是非虛構的歷史報告,為兒童建樹一個既是歷史的,但同樣是現實的參照系統。這對於兒童人格發展,建立人生觀、宇宙觀及歷史觀,同樣有著非同小可的作用。 「無歷史」的兒童,要獲取一種歷史感,這對於兒童文學來說,毋庸置疑,是一個全新的課題。其實,兒童史,本身也是史——一代代在不同歷史環境下成長的兒童,有他們迥異的東西,但也同樣有著其共性,這便是屬於兒童中恆久的因素:向善、好奇、求知、無偽飾、坦誠……,這都是應當得到表現的。而這,也正是兒童文學的酵母。 要聽「故事」——故事亦可以讀作歷史,不僅僅是教科書上的歷史,更重要的是心靈的歷史,童心的歷史,自然,也是人性與文學的歷史。從這個意義上,去詮釋兒童熱衷於「故事」的聽取與構築,我們是不是可以聽取到了新的傾訴呢? 4
歷史部類非虛構兒童讀物,在近年來,有兩個方面的題材引起人們重大的關注。一是關於十年浩劫,即「文革」類兒童命運——包括人的命運以及心的命運,後者可以說是心靈重創引至更深刻的後患。這便是李輝主編的《滴血的童心——孩子心中的「文革」》,該書既有好奇而又無知的孩子,在當日的瘋狂下如何殘酷地虐待「牛鬼蛇神」,極盡侮辱、摧殘之能事,而在同時,他們的心靈又如何被扭曲、被毒害的。一如冰心在該書的序中所說的: 孩子是中國的希望和未來,只要他們把自己的「難忘一事」永遠銘刻在心,英國思想家孟德斯鳩在一段話中所說的:「既無法律,又無規則,由單獨一人按照一已的意志與反覆無常的心情領導一切」的史無前例的怪事才不會重演! 該書中孩子們的回憶,可以說是誠懇的、沉痛的、剜心切膚的,當然,也不乏諷喻、調侃、黑色幽默。不過,從他們筆下反映出的「只因受到了幾次偉大領袖的接見,就儼然覺得一身綠軍裝,一根皮帶,一條紅衛兵的袖章,就可以比當年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的憲法,擁有更大的權威」這種狂妄與無知,與兩千年前的緹蒙相比較,的確是令人扼腕的——為何十年間,孩子們會「失真」到如此地步呢?作者直接對兒童生活被扭曲的體驗與今日理性的反思,有血、有淚,匯成的歷史記憶,都是難得的、生動的教材。其實,問題不在教育本身,人的一生,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這樣那樣的教育才得以成長,而是在用什麼來教育。我以為,非虛構類的兒童讀物,正是運用真實這一寶貴的教材,同時也是寶貴的藝術素材,為一度被鄙視的「教育性」正了名。 另一方面的題材,仍是對人類歷史上的法西斯暴行的更有力的控訴。在中國,過去,這類題材,曾局限於如《小英雄雨來》、《小兵張嘎》這一類旨在謳歌民族主義、英雄主義上面,而對戰爭的殘酷性、法西斯對人類心靈的茶毒的揭露,相對卻薄弱得多。新時期以來,隨著對「文革」法西斯暴行的揭露,也就進一步改變、扭轉了舊的模式,進而對歷史上的法西斯暴行作了更深刻的揭露。 在江蘇少兒出版社近年出版的《開往冥冥深處的大眼雞船》的長篇紀實中,揭露了日寇用細菌戰殺害成千上萬無辜的粵港難民的可怕歷史事實,其中,作品講到,對於兒童—— 在經歷過死亡、傷殘的恐懼之後,在他們心靈中種下的,不僅僅是仇恨、多疑變態……心靈的傷殘比軀體的傷殘更為可怕,難民營中長大的一代所激發出的人類惡是無法估量的,當他們業已麻木,若無其事地從累累的屍體邊上經過,當他們隨意從別的兒童手上奪過食物與玩具,當他們也會扣動槍栓視殺人為兒戲……人類的災難之深重便不可言說了。 該書寫的正是一個幾度逃出、又幾度被抓回集中營的小學生慘重的經歷。作者力透紙背寫了如下沉痛的一段話: 我發現的是,納粹暴行的實施者,竟每每把兒童天真的想法與惡魔殘忍的暴虐幾乎是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以至我不得不承認人性惡是與生俱來的! 不是一般人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的——而這與「文革」里中、小學生鬥爭「牛鬼蛇神」的「惡作劇」相比較,人們又怎能有別的什麼想法呢? 真實性這個詞,過去曾被模糊化,即人們常用的「藝術的真實」,這包含虛構的真實、可能的真實,等等,因此,用「非虛構性」來取代業已走樣了的「真實性」,則帶有更大的強調意味,從根本上與虛擬的真實區別開來。這一點,應該是看得比較清楚了的。當然,我們也不排斥用紀實的手法來表現可能的真實,畢竟已經發生了的一切是不可能完全「克隆」了的,歷史的真實在於它的思想性,而不在於它的摹本,發掘歷史的思想可以說是更為重要的。 值得關注的是,近年來在中國興起的非虛構作品,在兒童作品還是成人作品上,在文學性還是文獻性上,在情感與理性上,幾乎都出現了邊緣的模糊。它可以說是寫少年兒童的,少年兒童也爭先恐後捧讀,卻又是寫給大人看的,大人讀了也熱淚盈眶;它有相當造詣的文學性,文筆優美、又富於抒情與哲思,同時,又具備文獻性,對今後的歷史學家而言,是殊為難得的有份量的參考資料——其實,司馬遷的《史記》不也二者兼備么?只是後人把這二者分離開了;同樣,作者在這些作品中有著巨大的情感投入,十分動人,但在整體把握上,卻非常理性,在針砭時政上,幾乎不留下話柄——這倒說不定是曾有的教訓及餘悸所致。 5
在中國,在世紀相交之際,經濟上面臨轉型,文化上更面臨新的崛起,因此,新的價值觀也在產生並在確立,新的道德觀更是如此,由於外來的影響日趨加大,信息量日趨增加,開放,對兒童心理更是產生重大影響。我們可以看到,兒童對快節奏的、煽情的藝術作品接受或反應得很強烈,他們不再拘於旁觀與欣賞,而更趨向於認同與參與——這無疑對兒童文學創作提出了更新的挑戰,如何適應於這一新的形勢,從而契合兒童演變中的心理特徵,都是很值得「冒險」的。 在淡化了意識形態對兒童文學作品教條式的箝制後,今日,商業化的壓力又日趨嚴重起來,這也是無可迴避的「歷史」,對此,兒童文學同樣面臨新的調整,新的充實與認認真真的提高,否則,不足於抗衡後者造成的破壞性——事實上,在西方,商業化的影響造成的危害,已為兒童文學界的有識之士所正視,且一再發出呼籲,我們切不可到了他們那種地步才醒悟,多少得防患於未然。 因此,隨著對外交流題材作品的升溫、叢書、套書的訂數日趨上升,尤其是反映兒童與少年的現實生活紀實作品、傳記作品、傳奇等成為熱門話題,我們有必要作一個全面的調查、分析與權衡,從而作出正確的結論。否則,無以推動今後兒童文學的進一步發展與繁榮。在這上面,切不可再有什麼失誤,不然,則要疏誤的是整整一代人,我們的未來。這,絕不是危言聳聽。 (註:此文為IRSCL(國際兒童文學研究學會)第 13後入選論文,並譯為英文,發表在聖迭戈大學《兒童文學界》6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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