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凍哲學
人們抓住一個放火燒房的傻子,問他為什麼,他說因為上一次沒點著。
凍結哲學
許多人感覺到了,現代有著和超市商品一樣多、和官僚機構一般面目的各種話語和理論,從中卻看不到令人心動的智慧。人們半真半假地想到,智慧都讓柏拉圖和孔子們說完了。但實際上智慧的匱乏是我們自己的失職。現代思想模式是對哲學的凍結,或「懸擱」(epoche,胡塞爾語)。「知識至上」的態度是現代性的一個關鍵性質。知識眼光要求把觀念的基本假設「凍結地」看作是不成問題的和普適的,以便生產和積累可統一管理的知識。知識本身沒有錯,但把知識態度誇張為整個思想的態度就擠掉了智慧。除了知識眼光,思想還需要創作的眼光,它要求把基本假設、概念系統和思維框架看作是成問題的,看成是無法凍結的動蕩的海。可是「知識至上」的現代思想模式一味貪圖普適的解釋模型和制度化研究的成就假象,把學術變成官僚體制,結果是反對了人民的語言、忽視了天才的直觀、迴避了創造性的提問。
於是,「哲學怎麼辦」成為一個明顯的問題,它直接關係到人文社會科學理論基礎和日常觀念體系結構的構成。關於如何強化思想的智慧性在《讀書》舉辦的一個討論會上,我試圖給出三種策略:一、恢復(希臘和先秦)的偉大思想態度,即復活語言、復活活直觀、復活提問,以此重建思想與生活真實問題的直接關係;二、重建「綜合文本」,哲學本來是綜合性的,後來變成專業,現在需要與所有問題建立密切關係以恢復哲學的思想幅度;三、強化哲學思想的「實驗性」,或稱「前衛性」,哲學不能再做「最後總結」(最後總結都是錯的),而必須給出前衛性的總是載和思想。在這裡我主要準備討論第三種的一些背景思考,因為它可能更多的疑義。
諾言和背叛
生活有兩種必要的權力:知識(特別是科學)和勢力(政治、經濟和軍事)。生活需要兩種使人覺得生活有意義的精神支柱:諾言和背叛。人們需要別人來描繪並許諾某種理想,以便知道什麼是自己需要的事情,否則無事可做。極端的諾言形式是宗教和社會理想,較弱的形式是時尚;背叛意味著懷疑、反抗、重新提問或重構。如果背叛的是權力或諾言,那麼有革命;如果背叛的對象是思想模式或感覺模式,那麼有哲學和藝術。
哲學這種背叛與一般所謂的「批判」有毫釐千里之別:一種話語在批判另一種話語時總是賦予自身的價值觀以豁免權,只要有明顯的「價值觀豁免」現象,就是「愛話語權力」而不是「愛智慧」。哲學的努力是把既定的觀念或明顯的直觀變成問題,或是把好像複雜的問題變成明顯的直觀。這有點像把明白人變成瘋子,又把瘋子變成明白人。這樣做的意義在於使思想和文化成為一項永遠不死的事業。人人都關心個體的生命問題(存在問題),同樣,人類也必須關心思想和文化的生命或存在問題,哲學就是思想和文化塑造自身生命的藝術。
在這具意義上,哲學家是思想的藝術(art),就偈純藝術(fine art)是感覺的藝術。藝術與技藝有著親密關係,藝術似乎可以說是智慧性的技藝(與一般意義上的勞動性技藝做對比),藝術表現出智慧,正如技藝表現出靈巧。哲學和感覺藝術正是人類的兩種智慧:思想和感覺的。哲學和藝術關注的重心都是「以什麼樣的方式去……」(做某種事情),即重心都是在「方式」上而非「對象」上。沒有哪一個對象不能成為藝術表現的對象,沒有哪一種材料不能成為藝術的材料,同樣,對於哲學來講,沒有哪一個觀念本身是壞的,關鍵是如何在思想構圖中使用各種觀念以取得智慧的效果,這意味著,有助於最大程度發揮想像力的哲學境界是「無立場」的思維方式,它平等地對待各種可能的大觀念,但是會不同地使用它們,一個觀念將起什麼樣作用,要服從一個思想畫面的整體效果,於是,哲學不應該專門為某種觀念說話,而應該為思想畫面的整體效果負責,真正的哲學第一問題不是「世界是怎樣的」、「社會應該是怎樣的」或「知識的限度是什麼」之類,而是「如何使思想有魅力」。
哲學為什麼是愛智慧而不是求知識?求知識是在求答案,一層一層地求答案,當思考到那些大到不能再大的問題(通常被誤解為需要哲學答案的問題:世界啊,人生啊,以及其他啊),給出某種答案並不難,但不可能真的知道它是不是答案,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我們需要的答案,這也許就是蘇格拉底的「無知」時刻,維特根斯坦的「沉默」地點,老子的「不可道、不可名」境界(老子那兩句話總被嚴重誤解,應當解為「凡可因循之道決非永遠之道,凡可有限定義之概念決非宏大概念」),這時思想發生臨界性變化,知識論的能力用完了,思想由求知識變成愛智慧,變成一種守護智慧的藝術,這種藝術不再是為了給出答案,而是試圖改變問題,新問題或者問題的新形式就已經是答案。拒絕答案可以防止思想變成制度化或官僚化的知識,這樣思想才是活的。只有當思想是活的,生活才是活的。不妨想想,難道我們真的需要普遍必然的答案嗎?這種答案對我們有好處吧?其實最後的答案意味著思想和生活的終結。哲學問題不是用來回答的,而是用來形成思想和生活的誘惑,它展開可能性,它意味著有事情可以折騰,生活因此就開展起來了。所以,哲學只是改變問題,而改變問題等於改變生活。我們有許多觀念,可以用來組成各種有魅力的問題,這就偈洗牌,可以洗出各種花樣。
與通常的想像相反,思想的地區性基或者思想的土地。並非一系列原理,而是一些不需要答案的問題,一些永遠「成問題」的問題。由於哲學問題是無解的,所以有魅力,所以能夠把思想從例行工作(routine)中喚醒能夠使一切事情「翻新」或「變熟為生」(defamilarization。借用人類學的概念)——正如藝術把事物變熟為生從而防止感覺遲鈍,哲學把問題變熟為生而防止思想麻木。
引誘者和被引誘者
蘇格拉底、老子和維特根斯坦是我特別感興趣的一類哲學家,在他們那裡我們無法學習到通常哲學家喜歡給出的答案,而只能去參與那一種令人迷惑的討論。,這種自身難測的思想——在我看來——就是真正的哲學。
可是思想為什麼要把自身搞成一種無法定型的活動呢?這不是典型的自尋煩惱么?確實如此,假如有一種事情是對「自尋煩惱」的最好證明,那麼它就是思想。思想所以特別,就在於它能夠超越本能、習慣、自然規律所規定的可能性,而把「自然給定的「可能性和」想像給出的「可能性、把事實陳述和反事實陳述都當做是同等資格的「所思」(cogitata),只要有多種可能世界(possible worlds)和多種可能生活(possible lives)可以選擇,思想就給自己製造了「選擇問題」,即「選擇這種而不是那種」這種思維(相當於電腦思維模式)必然導出的思想自相關狀態,表達為對什麼算是「好」、「真」、「有效」等等標準的思考。假如我們對某種標準給出一個解釋的話,這種解釋又需要元解釋,解釋的無空倒退只是一種思想滑頭,我們只能承認,存在著一些「解釋的剩餘」(interpretative rdsidue。模仿胡塞爾的phenomenological residue)。思想最後是自相關的,是關於思想的思想。可以說,如果讓人類思想自由發展的話,就一定生長了作為「思想的思想」的哲學。
作為「思想的思想」,哲學這個概念是開放性的、無定式的,它可以容納多種風格和變化。它為什麼需要變化、又需要怎樣變化,這完全取決于思想整體「造型」的要求。使用「思想造型」這一說法可能不夠清楚明白,可是我一直沒有想到更好的表達。我想說的是,思想的空間是一個充分廣闊的邏輯空間,其中均勻地分布著各種邏輯可能性(或各種邏輯上的可能世界),我們「在」如此均勻完美的思想空間「之中」思想(in),但是事實上思想卻不針對(of)那個均勻完美的思想空間(邏輯學除外),而是「不公正地」針對著世界這一個可能世界所決定的一系列問題,我們的思想訂中地粘連在一小部分可能問題上無法脫身,因此,由各種觀念構成的觀念界永遠是思想空間中的一個布局不均勻的、奇形怪狀的造型,特別是,由於「事實上」重要的問題以及問題之間的關係在不斷變化,我們不可能有某種確定問題的優先性(apriority)的先驗(a priori)原則,所以思想造型是變化著的,它決定了我們在特定的思想造型中需要思考什麼樣的問題,而且決定了「思想的思想」的性質必須按照特定思想造型的變化而變化。顯然,從哲學的問題到研究方式和表達方式都是不定因素。
「思想語法」是由「生活語法」所決定的。決不是我們有一套既定的思想語法用來研究生活,而應該是變化著的生活語法決定什麼問題和什麼研究方式是優先的。但是我們的思維一直過於自以為是,總以為可以用某種制度化的語言和概念系統去把生活事實描述成某種制度化的存在,還以為那種制度化的敘事形成了真正的「學術」,這種制度化的敘事當然可以做得很漂亮,但令人擔心的是,我們那些漂亮的敘事是否替換掉了事實,那些專業化了的問題是否替換掉了真實的問題。一種語言生成著僅僅屬於這種語言的問題,當我們建立了另一種專門的語言,它所生成的問題很可能並不是本來需要思考的問題。所有這些錯誤都基於我們賦予「普遍必然的」思想語法無限的權力,即以為能夠建立某種普遍必然的概念系統和論證方式來敘述所有事情。
在《一個或所有問題》(一九九八)一書中,我試圖論證,如果讓思想向所有可能提出的觀念、疑問、假設和方法自由開放的話(可稱為「思想可能性最大化」原則),思想就不可能形成通常想像的那種在某些原理基礎上不斷增長的知識結構,而一定會受制於「一個或所有問題」的循環糾纏的哲學化狀態,就是說,思想的總是最後不可能由專業化的知識來解決(至少人文社會知識是這樣的),而只能由創造性的智慧去做出「藝術性的」決定,因為在思想的基礎層面上,任何一個問題的意義都不得不在它與所有問題的關係中去定位,同時由所有問題構成的思想整體又不得不在任意一個問題的特殊變化中生成。思想的這種循環的、自相關的最終狀態使得思想始終不得不依賴哲學化的思維,顯然,這種哲學化的思維歸根到底不可能是一種以「知識眼光」而只能是以「創作眼光」為主導的思維。以知識論為中心的主流哲學模式和概念系統無疑缺乏對思想性質的真實理解。
至此產生一個重要問題:假如強化哲學的藝術性,哲學會不會變成一種文學?哲學文學化同樣是一種敗壞哲學的傾向(至少和哲學科學化一樣不可取),它會使哲學沉溺在修辭學和不真實的意象進而而消磨掉哲學問題。雖然哲學也是一種說話方式,但是哲學必須引誘語言走向思想,而不是像文學那樣被語言所引誘而產生表達。有什麼樣的語言就有什麼樣的思想問題,哲學應該在一種前衛的感覺中成為語言的引誘者,去引誘語言產生思想。蘇格拉底、老子和維特根斯坦都是這樣做的。
長期以來哲學由語言的引誘者退化成引誘者,被諸如存在、自我、超越、自由、本質等漂亮而可疑的語詞以及各種誰也不懂的話語所引誘去討論一些可能與我們的真實生活無關的問題,因此我們不能隨便「讓語言自己說話」(海德格爾的一個過分詩意的要求),而應該直觀到真實生活需要讓語言說什麼話(可能有美好的話,也可能有低俗的話)。需要強調這樣一個事實:任何一種觀念在某種條件下都能被搞成趔,但是生活並不需要任何一種真理,人們永遠只選擇某些真理,就是說,有一部分真理是沒有價值的。
有個無聊電影,其中有個不太無聊的噱頭:保衛得銅牆鐵壁一般的寶石被盜,偵探問電腦:「什麼人對寶石感興趣?」回答是「無數」。探長教育他要「正確」提問:「誰有能力在如此這般條件下偷走寶石?」回答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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