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立｜劉進圖：金庸小說的三境界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第一境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境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金庸小說里的重要人物，也經歷了這三種境界。

張無忌望盡天涯路

「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代表人物是誰？我認為是張無忌。他在少年時代一夜間失去雙親，飽遭寒毒煎熬，名醫束手不救，伴孤女千里流浪，被騙子欺哄感情，墮入絕嶺雪谷，這些不幸遭遇，道盡了「昨夜西風凋碧樹」的凄冷孤清。然而，金庸就是安排這樣一位身陷絕境的孤兒，因一念慈心替猿猴治病，巧獲武林秘籍「九陽真經」，練成絕世內功，又在光明頂的秘道內意外練成「乾坤大挪移」，登上了武術世界的高樓。

光明頂上天下英雄雲集，張無忌憑赤子之心，決意化解明教與六大派的冤讎，揭穿奸人成昆詭計，孤身挑戰六派高手，以血肉之軀抵擋滅絕師太的倚天寶劍，受重傷後仍能挫敗武當高手，那份睥睨天下的磅礴氣勢，令萬千讀者熱血沸騰，真有望盡天涯路之氣魄。到了武當山上，張三丰臨危授藝，把自創的太極拳和太極劍當眾傳授，令張無忌的武學更上層樓，至剛至陽的九陽神功與至陰至柔的太極拳劍合而為一，後來還加上波斯明教的聖火令奇招，開啟了嶄新的武學境界。「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莫過於此矣。

若論武功高低，張無忌很可能是射鵰三部曲里武功最強的人，張三丰雖是創立武當派的大宗師，畢竟年事已高，又遭假少林僧暗算受傷，動起手來可能不及無忌孩兒。然而，張無忌終究無法擺脫優柔寡斷的性格，以及童年喪親的陰影，在愛情路上徘徊於四個女子中不知最愛是誰，在事業路上稍遇挫折被下屬出賣便心灰意冷，自動放棄明教教主之位，人生境界停滯不前。唯一能夠激發他渾身潛能的，就是營救義父金毛獅王謝遜，在少林寺外決戰三神僧的金剛伏魔圈，義父大徹大悟歸依佛門後，張無忌便失去了做人的目標。所以，縱使他武功通神天下無敵，左手屠龍刀右手倚天劍，卻仍是不堪一擊，任由命運波濤擺布，他的人生境界就止於「望盡天涯路」，無法進入更高境界。

今天，每年的文憑試都會產生一批尖子狀元，全港大學所有學科任由他們選擇，還有獎學金鼓勵，也是少年得意，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他們當中有幾多人能找到可為之生、為之死的理想？

令狐沖為伊憔悴終不悔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代表人物是誰？我認為是令狐沖。他是華山派首徒，本來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與小師妺青梅竹馬，獲一眾師弟擁護愛戴，在江湖上行俠仗義，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可惜命運弄人，小師妺移情別戀，師父冤枉他作賊，他滿腔苦水無處宣洩，又受重傷內力全失，雖獲劍神風清揚傳授獨孤九劍，卻半分力氣也使不出，無奈被宵小欺凌，被同道唾棄，跌至人生最低谷。然而，金庸就是安排這樣一位身陷絕境的浪子，巧遇魔教公主任盈盈，成為魔教群豪爭相巴結的未來駙馬。

五霸崗上，令狐沖從殺人名醫口中得知自己命不久矣，仍能談笑風生，與一眾江湖朋友舉杯痛飲，無視生死大限。在少林寺意外獲救後，令狐沖得悉自己因結交魔教中人被逐出華山派，成為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仍能持守傲骨，拒絕拜入少林門下，仍能為素昧平生的向問天打抱不平，對抗以眾凌寡的不義，單人孤劍睥睨天下，這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雖山窮水盡仍不屈其志不辱其身的氣節，真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界。為伊憔悴終不悔的伊，就是那笑傲江湖的真我本性。論人生境界，令狐沖比張無忌高出一截。

可惜的是，令狐沖後來「成熟」了，在西湖地底牢獄練成了絕世武功，當了恆山派掌門，成為與少林、武當兩大門派首腦平起平坐的「令狐大俠」，行事變得保守穩重，其淡泊名利之心雖始終如一，但失去了那大情大性、亦俠亦狂的風格，其變化給人的感覺，就像看到當年帶頭絕食抗爭的學運領袖，如今中年發福還當上建制發言人——不再憔悴也不再可愛了。人生境界如何維持，如何突破？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代表人物是誰？我認為是喬峰。他是丐幫幫主，統率中原群豪，一套降龍十八掌，打遍天下無敵手，以保家衛國、除暴安良為己任，本是英雄年少，春風得意。可惜命運弄人，被歹人揭開身世，原來他是遼國遺孤，與大宋武林是死敵，他不但失去幫主之位，更被迫與江湖群雄決鬥，自衛殺人沾上滿手血腥。喬峰勇武剛毅，既得知自己身世，便決心尋覓當年虛報軍情，導致宋遼對決父母慘死的仇人，誰知命運再弄人，疑似仇人竟是自己愛人阿朱的生父，阿朱易容假冒父親，魂斷喬峰降龍掌下。這至剛至強無堅不摧的一掌，擊碎了喬峰的心，也敲醒了他的報仇夢。

喬峰燈火闌珊處看到那人

少室山上，無名神僧以驚世絕藝加無邊佛法，感召喬峰與慕容復的生父放下冤讎，辦法是先把二人一掌打死，再施神功把二人救活，這樣從生到死又出死入生之後，二老終於看破一切，復國鴻圖復仇大業盡皆虛幻，攜手放下屠刀歸依佛門。喬峰目睹無名神僧這轉化生死的一掌，終於領悟唯有寬恕能戰勝仇恨，遼宋之間應以和平取代爭戰。這份領悟改寫了他餘下的人生，大遼君主以國家利害之義、結拜兄弟之情，逼他為遼伐宋；宋國群豪捨身相救，動之以江湖情，勸他回歸中原，喬峰兩邊都沒答應，他眼中只有一件事，就是止息干戈拯救黎民，為此他以身殉道。喬峰的境界，超越了令狐沖，在愛人蒙難那一刻的回首，在愛人父親頓悟那天的燈火闌珊處，他看到了那人，生命從此不一樣。

都說2014年是覺醒之年。可是，覺醒之後是什麼？風風火火的運動過去以後，是漫長而枯燥的奮鬥，有人堅持下去，有人心灰意冷，有人改變初衷。經歷了這一切變化後，衣帶漸寬人憔悴後，我們來到燈火闌珊處，再一次考問自己：那安身立命遙望永恆的立足點是什麼？這就是人生最高境界的入口。

金庸對韋小寶實在偏心

金庸小說中除了喬峰，還有誰能清楚展示王國維筆下的人生三境界？我認為是韋小寶。韋小寶出身卑微，在揚州妓院長大，金庸卻刻意安排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小流氓，因緣際會入了皇宮冒充小太監，與康熙帝結為知己，自此平步青雲。他雖然武功低微，卻機警過人，憑巧智與運氣，周旋於大清朝廷與天地會、神龍教等江湖勢力之間，每次遇上危難都能逢凶化吉，連年加官晉爵，更集齊藏有驚世寶庫的四十二章經，隨時富甲天下，真可謂「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韋小寶的人生本來渾渾噩噩，最大快樂只是逢賭必勝，但在五台山上，他目睹康熙帝與出家為僧的生父重逢，聽到父子二人的深情對話，知道康熙是立願永不加賦的好皇帝，他身不由己地把康熙的理想變成了自己的使命，無形中否定了天地會反清復明的宏願，自此他為朝廷南征北討，清剿神龍教，出使羅剎國，收復尼布楚，舉薦能人猛將，平三藩定台海，助大清國力登上高峰。然而，金庸筆下的韋爵爺有情有義，並非利欲熏心之徒，他為朝廷建功立業主要出於對康熙這朋友的情義，他拒絕為朝廷出賣天地會的朋友，寧願流落通吃荒島隱居避世，也是為了情義，這份對情義的執著，正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最佳寫照。

韋小寶最終如何大徹大悟？金庸刻意安排一個只在開場時短暫亮相的小角色茅十八，擔起點化韋爵爺的歷史重任，茅十八與韋小寶萍水相逢，誤打誤撞把他帶進京城，最後站出來喝罵韋小寶賣友求榮，這喝罵雖是出於誤會，卻喚醒了韋小寶對權力圈子扭曲人性的厭倦，康熙帝逼他監斬茅十八，他被迫法場換子救朋友，卻又遭康熙刺探點破，正好讓他下決心與康熙分道揚鑣。他告別的不是好朋友康熙，而是權傾天下的帝王心術。茅十八那當街一罵，讓韋小寶驀然回首，跳出了權力的五指山，回歸率性真我，在揚州妓院那燈火闌珊處，重新再做那個快樂小流氓。

金庸對韋小寶這小傢伙實在偏心，把人生三種境界都給了他，還讓他娶了七個如花似玉的老婆，真是英雄莫問出處，輸贏決於終點，不在乎起跑線。從王國維的境界學來分析，《鹿鼎記》無疑是金庸小說中境界最高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