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說:語文教了18年(中國老師深情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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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裴廣宇


22年前一個春天的傍晚,兩個高三學生趴在教學樓的欄杆上談理想。一個說:「我要能考上師範大學就好了,畢業後當中學老師,教語文,最好能跟李老太太當同事。」另一個掩飾不住自己的不屑,眼前立刻浮現出教他們語文的李老師那張無趣的臉。「當語文老師也能叫理想?」他的目光越過遠處操場的圍牆,無限暢想:「20年後我會在哪兒呢?四處漫遊,名動江湖,天下誰人不識君……」他收回目光,矜持地沖同伴點點頭:「嗯,當老師挺好的。」

那個「目光長遠男」就是我。

4 年後,我從師大中文系畢業,回母校當了老師,教語文,直到今天。

去學校正式報到的那天下午,我在辦公樓二樓見到了我們的校長—瘦而高,像個穿長衫的落第秀才。他伸出有著細長手指的手來跟我握手,然後給旁邊一個主任介紹說:「這是裴老師。」我還記得辦公室有些暗,校長花白的頭髮像真理一樣微微發亮。那年我21歲,一頭亂髮,滿臉倔強,第一次被人喊老師,第一次和人握手,以成人相待。

剛當老師,學校給我指派了個師傅。我師傅是個馬上要退休的老頭兒,大腦門,面色紅潤,一笑會露出兩顆頗有卡通意味的門牙。師傅的耳朵似乎不大好使,我跟他頭對頭坐著辦公,每次跟他說話,他都要先把老花鏡摘下來,然後再側過耳朵,好像眼鏡也很影響聽力。我跟著他聽了幾次課,覺得沒什麼意思。不光是他,我那時候覺得,好些老教師的課,聽上去都好像在比賽看誰講得最乏味。

那一年,社會上突然掀起了關於語文教育的「大批判」。「誤盡蒼生!」我們教研組長,一個會唱美聲的老太太,在辦公室抖著報紙,高亢激昂地說,「人家說咱們誤盡蒼生!」我師傅把老花鏡摘下來,想了想,又戴回去。

關於語文的「神段子」層出不窮。比如,填空題「雪化了是_ _ _ _ _」,標準答案是「水」,學生填「春天」,語文老師就判錯。這些段子生生把語文老師塑造成只念過幾冊課本、以教參為準則、只會總結中心思想和分段、迂腐頑固的反人類族群。

我師傅臨退休時,有一天,我倆頭對頭在「移山」— 批改作文。他放下筆,摘了老花鏡,慢悠悠地說:「有個語文老師,死了—」我說:「啊,咱們學校的?」師傅不答,接著說:「死了(liǎo),死了(liǎo),他躺在棺材裡老鬧,請了和尚和道士都鎮不住他。後來,他的老婆子急了:『給他搬兩摞作文壓棺材上!』那人一聽,老實了。」師傅講完,露著倆門牙自個兒樂。

相處久了,你會發現,好多中學語文教師私底下其實是很有趣的人,有幽默感,善於自嘲,甚至不乏妙趣橫生者。可是大家一上課就悶得要死,跟私下裡判若兩人,好像被「無趣鬼」附了體。這些「無趣鬼」中有一個是教材。20世紀9 0年代末,高中語文課本還是32開本,很多內容古板陳舊,縱有巧婦,能奈陳米何?另一個「鬼」是長期以來精神上的束縛與壓力。套子是無形的,但無處不在。對於老教師來說,教參就是權威,服從權威、選擇機械的套路,出不了什麼亂子。這與其說是專業能力低下,不如說是生存的智慧。

2001年後,教材大改革:小開本變成大開本,課本之外配備了讀本,《詩經》《蘭亭集序》有了,海明威、川端康成、卡夫卡、伍爾夫有了,讀本上甚至連姜文拍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劇本都有了。有人大聲宣稱「絕不跪著教書」,那是老一代。對於比我更年輕的一代,一入行,精神上就可以直立了,儘管不夠挺拔。我們畢竟趕上了好時代。

21世紀最初幾年,語文教育成了各路改革先鋒的跑馬場,名詞紛飛,旗號林立。幾年下來,一線語文教師發現,高蹈者始終腳不沾地,講情懷的人一直在迴避考試成績,太多人談起語文教改高入雲霄,實踐起來卻寸步難行。而且,改革派里李逵李鬼混雜,很多人只是藉此斂財而已。我就親眼見過一個打著「創新作文」旗號的傢伙,胡說八道一番,賣完資料後,開著賓士揚長而去。

幾年後,人們激情退卻,重新發現那個樸素的事實:孩子們要上好大學,高考是唯一的公平途徑。各所高中被迫為生存而戰,高考動員會直接改成「誓師」,攻堅、衝鋒、拚命、亮劍、狹路相逢、誰與爭鋒……這些與戰爭有關的鐵血詞語在校園標語里頻繁出現。

在重點中學,教育成了一條高度發達的流水線。統一備課內容、統一做學案,考試接連不斷,印刷廠的機器晝夜不停。考完之後,各種數據馬上統計出來:每個老師工作的有效率、學生成績的提高率、各道題的正答率……這條流水線需要的是熟練的技術、準確無誤的操作,強調的是紀律,追求的是效率,是能用數據統計的產量。它最不需要的是靈魂的豐富。一個在流水線邊待久的人,沒時間,沒精力,慢慢地也就沒有興趣再去讀書。反過來說,一個喜歡讀書的人,也無法長久地成為這台高速運轉的機器的一部分。他敏感,因而也就萬分痛苦;他靈魂的豐富程度,註定讓他一刻也無法忍受這種單調與重複。在領導心中,語文老師有太多不必要的個性,不好管理,本身又不團結;牢騷最多,給高考總分的貢獻最少。可在語文老師看來,如果我們連疼都不能喊出來,人跟機器又有何區別?

如今再回顧20世紀90年代,真是感慨萬千。對素質教育的鼓吹,應試教育大批判,語文大變革,這一波大潮來勢如此洶湧。誰能料到,2 0年後,改革派灰頭土臉,被指責為不合國情;應試教育不退反進,日趨極致,高考工廠、超級中學如日中天。此時方覺得20世紀90年代是一段值得懷念的自由輕鬆的好時光。那時候我有三尺講台,可以指點江山、神遊四海,可以隨意跑題,給學生講剛看過的電影,讀自己欣賞的作家們的文章,甚至讀自己的小說,飄逸得像一朵穿褲子的雲。如今,你只能在妥協與平衡中見縫插針地向靈性與詩意致敬,即便如此,還會偶爾碰上尖子生那尖銳的小眼神:「你確定這些對我們考清華有用?」

我以前很喜歡《麥田裡的守望者》里的一段話:「有那麼一群孩子在一大塊麥田裡玩。幾千幾萬的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賬的懸崖邊。我的職務就是在那裡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來,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是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我得從什麼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干這樣的事,我只想做個麥田裡的守望者。」一度,我把這段話視為我工作的意義。如今,我有些迷惑:麥田已成考場,不,戰場,孩子們變成了戰士,而你確定你所說的懸崖就是懸崖嗎?我一點點剔除了對自己職業的浪漫想像。教語文並無浪漫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

有個學生,因為英語成績突出被北外特招,學西班牙語,畢業後滿世界亂跑,她每隔兩年會突然冒出來給我打個電話:「老師,你現在在哪兒?」我答:「還在一中啊。」每次,她都真誠地驚呼:「你怎麼還在一中啊?!」好像一隻動物萬分不理解一棵植物。

鐵凝寫過一篇小說,內容是語文老師老於去找自己當了副市長的高中同學,想解決房子的供暖問題。這位學生時代的才子從莫扎特聊到陳寅恪,結果死活張不開嘴求人,出門之後,他找到一棵大槐樹,沖著槐樹說出了自己的請求。這個老於很像我,文人的清高與優越感,拙於世務混得不夠好從而引發的自卑與自憐,常常交織在心頭。我也想找到一棵這樣的樹。可是,在學生心中,你就是一棵樹,他們需要你的傾聽,需要你精神枝葉的蔭護。

詩人惠特曼曾經驚嘆一棵老橡樹,它孤獨地生長在廣闊的平地上,一生中卻發出那麼多快樂的葉子。一個優秀的語文教師,也當如此。

本文選自《讀者·原創版》2015年第10期特別報道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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