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宋教仁 |國內|國際|財經

百年宋教仁 2013年03月30日01:35中國經營報微博 我有話說

  ——祭宋教仁遇刺一百周年

  傅國涌

  我把宋教仁稱為陽光人物,他卻像閃電一樣,一閃而過,一百年前黑暗的天空曾經閃了那麼一下,古老的國家依然在黑暗當中。

  「宋教仁旋風」

  1913年1月,他離開故鄉湖南桃源,由常德坐船到長沙,從長沙到武漢,然後順江而下,安慶、南京、上海、杭州都留下了他的腳印,這一路他颳起了中國史上空前的民主旋風,可以叫做「宋教仁旋風」,在當時舉行的國會參眾兩院選舉中,他領導的國民黨勝出。作為一個政治家,再也沒有比選舉勝利更高興的了。當他順江而下時,勝券已經在握,他到處發表講演,充滿了自信,言論風采傾動一時。他的政治主張里有一條,由國會的多數黨推出內閣總理。他在長沙演講時說,為今之計最需要的是儘快組織完善政府,如要政府完善,首先要有政黨內閣,現在國民黨就處在這樣一個地位,選舉勝利了,自然就成立國民黨政府。兄弟不是小看了其他的政黨,因為怕其他的政黨不能勝任,所以不得不把這個責任放到國民黨員身上。他還說,向來我們湖南人做事都是勇往直前,為各省之冠,湖南人當仁不讓。作為多數黨的領袖,他幾乎就是不二的總理人選,他一生攀到了最高的巔峰,他並不知道頂點即是終點,子彈已悄悄為他準備好了。

  他在杭州南高峰上賦詩一首:「日出雪磴滑,山枯林葉空。徐尋曲屈徑,競上最高峰。村市沉雲底,江帆走樹中。海門潮正涌,我欲挽強弓。」詩登在當時的《民立報》上面,一句「競上最高峰」透露心曲,他將要攀到政治生涯的最高峰。「海門潮正涌,我欲挽強弓」,中國正處在一個急劇的大轉變當中,他要挽強弓,擔當中國的國事。他的抱負,他喜悅的心情,都在這首詩里畢露無遺。

  翻開百年前的報紙,可以看見那時報紙上到處都是宋教仁的言論,他幾乎成了中國最璀璨的政治明星。當時有人說,宋教仁做總理、成立國民黨內閣後,中國將進入一個建設時期,一個和平的建設時期。他本人在演講中說,這次選舉國民黨大佔優勢,這是最可喜的現象,將來國會成立,國民黨員必能佔大多數無疑。他的理想就是,進而組織政府,實行他的政治主張,退而在野,處於監督的地位。他到底有哪一些具體的政見?行政、立法、司法三權之間如何進行具體的分配,中央和地方的關係,應該是什麼樣的一個關係,那些許可權應該如何規定。他提出,不能因人的問題以法來遷就之,也不能因人的問題以法來束縛之。我們只求制定真正的共和憲法,產出純粹的政黨內閣,此後政治進行,先問諸法,然後再問諸人。他主張先定憲法,後選總統。當時袁世凱只是臨時大總統,不是正式大總統。他認為先制定憲法再來選總統。袁世凱則提出,先選總統,再定憲法。他當時起草了一份完整的政治綱領,叫《代草國民黨之大政見》,一共提出了15條,關於政體有五點主張,包括單一國制、責任內閣制、省長民選、省為自治團體,有列舉立法權、國務總理由眾議院推出等。關於政策,他有十條主張,涉及軍政、行政、財政、教育、民政、交通、司法、外交、產業開發、中央和地方行政的劃分等。

  當時有輿論攻擊他想當總理, 3月12日、3月15日,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光,接連在報紙上發表兩篇文章進行回擊,第一篇《駁某當局者》,第二篇《答匿名氏駁詞》。他說,世人往往有很奇怪的心理,說人要想當總理或者當總統或者當國務員,就是稱他為有野心,其實國家已經成為民國,國民自應該負責任,有人願意進而為國服務,負責任,並不是爭權奪利。不能以爭權奪利來看待。這樣豈不是把民國時代的職務與帝王時代的官位相提並論了?今天我們應該有民國的人應該有民國的看法,把願意來承擔國家責任的人不看作是想當官的人,因為民國的當官是沒有好處的,是承擔國家責任,為國服務的。他在《答匿名氏駁詞》中說,世人污衊我想當總理,由來已久。雖然沒有這個事,但是我不想辯解,我反而是以此來激勵我自己來當總理。所以他說,一個人立志要當總理,難道是一件壞事嗎?我實在不理解。國家既然是共和政治,那麼國民人人都應該負責任。有人有自信、有能力、願意為這個國家負最大的責任,國家應該歡迎,人民應該歡迎。他還舉例說,美國小學生寫作文,如果說他立志將來長大以後要為國服務,當總統,只會傳為佳話。如果幾十年後這位小學生真的當了總統,舉國都會把這篇作文當做一篇至寶,因為這個人有志氣,他的理想是要做總統。這跟一個人立志當科學家一樣,總統不就是政治家嘛。共和國的職位不是專制國家的職位。人如果有自信,可以當仁不讓。世人只當問其有此能力與否,不能說他不應該有這樣的志向。即私人質疑,問其有能力否,不能謂其不能有此志。深願將來,能擔當這個責任的人,人人都有這個希望,因為在共和國家,當總統當總理都是為國服務、為民服務。

  這兩篇文章發表以後再也沒有人攻擊他了,他很高興,跟于右任說了一番話,說這幾天不見匿名氏出來反駁我了。他靠在一張沙發上仰天大笑,還說了一句:「從此南人不復反矣。」然後又大笑不止,在沙發上,眼角都笑出眼淚來了。當時,前滬軍都督、同盟會中部總會的老搭檔陳英士也在一起,說:「鈍初,你不要快活,小心他們會用暗殺的手段對付你。」他更加大笑說:「我們是革命黨人,哪裡還怕他們來暗殺我們嗎?只有革命黨人會暗殺人,那裡還怕他們來暗殺我們呢?」

  暗殺陰雲

  他以為只有革命黨才用暗殺的手段,吳樾殺五大臣,徐錫麟殺安徽巡撫恩銘,汪精衛要殺攝政王,很多人都去搞過暗殺活動,恐怕他也知道陳英士就暗殺過同一革命陣營的陶成章,還曾想暗殺林述慶等革命同志。所以,在他印象中似乎只有革命黨才會搞暗殺。于右任要他小心:「你要當心,你到北京去還是坐輪船比較穩妥些。叫他不要坐火車去,坐船。」

  在這之前,他順江而下時,譚人鳳跟他也說過,責任內閣現在很難成功,你不要急於當總理。當時有一些秘密報告說,有些會黨的頭目,領了北京的經費,要他注意戒備。他的回答是:「總理,我沒有覬望之心,載酒游江也是樂事,但是責任內閣是時勢之必要,未便變其主張也。」就不好變我的主張,我還是要去。所以對於戒備之說,他認為是杯弓蛇影之事,請不要顧慮。他認為沒事,這些都是傳說,是謠言。

  到了上海還有人要他小心暗殺。他回答:「光天化日之政客競爭,豈容有此種卑劣殘忍之手段。我的意思,其他政黨和官僚當中的人未必有此,這不過是謠言。」所以他不相信。而且即使不是謠言,他說,我難道因此就不要我的責任了?不要擔負我的責任了嗎?我還是要去,北京還是要去。所以,很多人勸他,他都無動於衷,也沒有任何的防備,身邊連衛士都沒有。

  臨出發前,也就是1913年3月20日晚上,他在《民立報》的同伴徐血兒提醒他:「先生此行責任重大,宵小,那些小人,可能都不利於你先生。所以前途恐怕有不測的危險。願先生慎重防衛。」這個提醒是很及時的,但是也沒有說服他。他笑著說:「無妨,我此行統一全局,調和南北,正正堂堂,何足畏懼。國家之事雖有危害,還是要并力赴之。」

  他沒有聽從任何人的勸告,當晚在閘北火車站陪同他的有于右任、黃興、廖仲愷、吳鐵城、拓魯生等人,于右任、吳鐵城在前面的小房間里休息,他跟黃興、廖仲愷走在一起,就在這時一槍打中了他的腰部。

  槍響之後

  武士英,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槍擊中的不僅是宋教仁的血肉之軀,而是擊中了新生的中華民國,一槍就把襁褓當中的民國給打穿了。槍響之後,整個中國陷入巨大的悲痛和驚慌當中。

  他沒死在華興會起義計劃流產的湖南,也沒死在黃花崗起義的廣州,沒死在遊說馬賊的東北,也沒死在張勳大開殺戒的南京,恰恰在留下他來擔建設之大任,也正當他有機會能擔起建設大任的時候,這一槍就奪去了他的生命。他的生命,無法複製。

  他抱住于右任,說了一番話:「南北統一是我向來的主張,各位朋友,你們不要因為我被暗殺這件小事而相爭,而誤了我們的國家。」

  之後黃興以宋教仁的名義給袁世凱發了一個電報,電文今天看來應是黃興擬的,但是內容符合宋教仁的臨終遺願。他對袁世凱沒有任何的懷疑,希望袁「開誠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權,俾國會得確定不拔之憲法,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這代表了宋教仁當時的看法,他當時所追求的不就是要讓袁世凱在內的、梁啟超在內的,各種不同政治派別的人一起來建設中國,建設中華民國,建設憲政民主的新中國嗎?所以他沒有想到是袁世凱派人殺他。他沒有想到是誰派人來殺他,他已經來不及想了。槍響之後,最後他已經來不及琢磨到底是誰指使向他開槍。一百年後,我們才有充分的時間來琢磨到底是誰下命令,來向他開槍。

  他臨終的時候託付三件事給於右任,很具體的三件事。關於他的書,留在南京、北京和東京的那些書全部捐給南京圖書館。第二,「我本寒家,老母尚在,如我死後,請克強與公及諸故人為我照料。」 第三,「諸公皆當勉力進行,勿以我為念,而放棄責任心。我為調和南北費盡心力,造謠者及一班人民不知原委,每多誤解,我受痛苦也是應當,死亦何悔?」這句話就與他抱著于右任說不要因為我相爭而耽誤國家大事同一個意思。他說自己一直在主張、在堅持南北統一,為調和南北費盡心力,所以希望他們能夠繼續把他的主張堅持下去。這跟他給袁世凱的電報,意思是吻合的。黃興根據他的第三條遺言起草了給袁的電報。

  宋教仁死了,中華民國無論是愛他的、恨他的、喜歡他的、不喜歡他的、支持他的、反對他的,南北、朝野都陷入了失去的痛苦。我沒有見過哪個中國人的離開讓整個中國都陷入了巨大的不安和痛苦當中。我只看到這一次,因為一個人的離開,整個中國,認識他的和不認識他的,都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痛苦,一種失去的痛苦。這種痛苦,從當時中國的小學課堂上看到了,從當時中國南北的所有報紙上看到了。

  宋教仁的追悼會不是一個,而是無數個,不僅在他遺體所在的上海舉行了兩萬人的追悼會,而且在北京、在南京、在湖南、在湖北,在中國的很多地方都有宋教仁的追悼會。

  有一位叫程滄波的小學生,後來成了南京《中央日報》總編輯,當年他12歲,在常州的一個小學讀書,國文老師給他們起了一個作文題目就叫《祭宋教仁》。他很不理解,老師為什麼要起這樣的題目,這題目對他們來說實在太難了。小學生還不懂得,老師在課堂上起這個題目是老師的心痛。

  整個中國報紙上到處都是輓聯,都是祭文。輓聯不僅掛滿了追悼會的現場,全國各地的報紙上到處都是:

  隻身系安危,為先生哭,為吾黨哭,為民國哭;

  大名垂宇宙,是文學家,是道德家,是政治家。

  一個叫張子通的人如此寫。

  言滿天下,行滿天下,大業未成,畢命僅三十二歲;

  為一家哭,為一路哭,良心不死,報仇有四百兆人。

  這是愛國女校的全體職員寫的輓聯。

  血淚洗河山,今對河山揮血淚;英雄造時勢,我為時勢哭英雄。

  這是一個孫潤宇的人寫的。

  融貫東西學理,調和南北黨爭,問如此奇才,古今有幾?

  道德發為文章,英雄造成時勢,痛橫來慘禍,天地不仁。

  一個叫徐元章的人寫的輓聯。

  哲人其萎乎,莽莽神州,更有誰為醫國手?

  死者長已矣,迢迢湘水,不堪卒讀招魂篇。

  一個叫盛孝先的人寫的輓聯。

  一身系天下安危,窮則獨善,達則兼善;

  四海望先生丰采,報界偉人,政界偉人。

  一個叫梁蘭遜的人寫的。

  我只是隨意挑了一些,寫這些輓聯的也許都是些無名的人,但從他們的輓聯中我們讀出了那個時代的痛苦,讀出了一百年前很多普通的中國人,他們很可能不認識宋教仁,但是他們都同樣地感受到了一夜之間失去了宋教仁的巨大痛苦。

  這些輓聯包含了那一刻整個民族的痛苦。它不僅是宋教仁朋友、親人的痛苦,更是整個中華民族的痛苦。南北、上下,無論是反對他的,還是支持他的人,在那一刻都是異口同聲,對宋教仁之死表達哀悼和痛苦,對未來表達無比的擔憂。

  因為一場戰爭一觸即發。中華民族的道路要改弦易轍,民主憲政在中國曇花一現。議會選舉雖然選出來國民黨占多數的議會,但是它的前途吉凶未卜,中華民國往何處去,國民黨往何處去,都面臨著新的抉擇。

  第一條線索

  誰是元兇,誰指使向宋教仁開槍,今天也還沒有確鑿的答案。黃興、陳英士在第一時間,以朋友身份寫信給上海租界巡捕房,如果誰抓到元兇,賞銀一萬元。緊接著,上海閘北巡警局、上海縣知事分別發出賞格,抓住元兇賞銀一萬元,通風報信如果導致抓住元兇,賞洋五千元。地方檢察廳、滬寧鐵路局也發出懸賞通知。因一個人的死,同時有來自方方面面不同部門,甚至是朋友發出了高額賞格,在中國歷史上恐怕也就這一次,至少我沒見到過。

  幾天後,線索浮出。在應夔丞的家裡有線索,巡捕房在搜索應夔丞家的時候,拿到了57個文件,往來的電文、書信,保存完整。同時抓到了直接開槍的兇手武士英。誰開槍殺死了宋教仁,清楚了。背後是誰指使的?第一個指使人應夔丞,也清楚了。甚至洪述祖有牽連,有瓜葛,有重大嫌疑,也沒有問題。但在應夔丞後面,水更深的地方到底是誰?到底是誰指使了應夔丞,指使了洪述祖,或者是誰利用了洪述祖、利用了應夔丞,迄今仍是一個百年之謎。這個謎底,今天還沒能充分地揭開。到底是誰中斷了中國憲政民主的良性道路,中斷了那一刻中國追求民主化的良好願望。中國的制度剛剛要走上軌道,兩黨輪流執政,國會產出總理,一個內閣制政府在中國出現。這是中國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一個最美好的開頭。起頭就是結束,起點就是終點。中國有很多的痛苦。當中國峰迴路轉,到了一個美好的時光,一個節點,來一個很小很小的事情,就把它的方向重新扭轉了。歷史上這樣的事發生了多次,這雖然不是唯一的一次,卻是非常重要的一次。這是一個轉折點。這個轉折點,直接影響著我們今天的生活,直接影響著這個民族、這個國家一百年來的生活,因為方向被扭轉了。

  我今天雖然還破解不了這個案子,但是從已有的材料來討論,到底有哪一些蛛絲馬跡,有哪一些線索,指向了哪幾個人,仍是有意義的。從現有的所有證據來看,指向了兩個人。

  第一條線索,武士英背後是應夔丞,應夔丞背後是洪述祖,洪述祖背後是趙秉鈞,趙秉鈞的背後是袁世凱。這是百年來幾成定論的說法。但是證據不足。全部的證據只是指向了洪述祖,牽連到了趙秉鈞。但是到趙秉鈞這裡再也沒有證據指向袁世凱。當時保存完好的來往書信、電報當中,直接跟趙秉鈞有關的其實只有那麼幾件。有一件是趙秉鈞給應夔丞的,裡面只是說給你一個密碼本,以後可以按這個密碼本跟我聯繫。跟殺宋教仁無關。另外兩件牽涉到應夔丞,是趙秉鈞寫給洪述祖的書信,也跟宋案無關。所有這些電文和書信當中,沒有靠硬的證據可以把趙秉鈞拉進來。

  趙秉鈞通電為自己辯解,其中最關鍵的一句話言之成理。他說,與應夔丞相關之事,一為發給密碼,一為請領津貼,都屬於因公,都有案可查。

  我們要先講清應夔丞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才能明白應夔丞捲入宋案,成為宋案最關鍵的一個人物。應夔丞是一個幫會的人,但在中國大轉型的時代,有不少幫會的人成了革命者。他在上海獨立當中立了功,陳英士在滬軍都督府裡面就給他安排為諜報科長,孫中山到南京去當臨時大總統,陳就派他帶衛隊護送,還代理過臨時總統府的庶務長。因為有貪污等嫌疑,他被孫中山給趕出來了,卻繼續留在南京,在黃興領導的下關兵站就職。他跟革命黨、跟孫中山、跟陳英士都有千絲萬縷的密切關係。袁世凱當總統後,他找到洪述祖,又找到了趙秉鈞,趙秉鈞給了他一個密碼本,讓他到江蘇程德全那裡去找工作,程任命他為江蘇巡查長。同時趙秉鈞他們給他一個任務,讓他當共進會的會長,目標是解散共進會。讓他當這個會長,再把這個會解散了。趙秉鈞留下的證據當中,有一封信就是寫給洪述祖,談論要發津貼給應夔丞。應夔丞跟南北雙方都有關係,是一個身份複雜的人。

  當時和他打交道最多的人是洪述祖,此人是內務部的秘書,參與過南北統一、南北和談,辛亥革命期間策劃用和平的辦法推翻清朝,建立民國。他就跟應夔丞之間來來回回有很多電報、通信。其中一些就涉及了宋教仁。我們把這些證據展開一下看,跟宋教仁直接有關的並不多。1913年2月2日第一次提到宋教仁,是應夔丞提的,不是洪述祖提的,這個很關鍵。是南方的應夔丞第一次跟洪述祖提出:「民黨均主舉宋任總理……已向日本購孫、黃、宋劣史……警廳供抄宋犯騙案刑事提票,用照片輯印十萬冊,擬從橫濱發行。」他說南方的國民黨他們都簡稱民黨,民黨不僅包括國民黨,凡是跟國民黨站在類似立場的,當時都稱為民黨。 「民黨都主張任宋教仁做總理」這是第一個意思。第二個意思是說應夔丞本人,已經到日本收集孫中山、黃興、宋教仁「劣史」的證據去了,要敗壞那些人的名聲。其中說宋教仁當年在日本警察廳里,有一張犯了詐騙案的刑事提票。他準備影印十萬份,在橫濱發行,把宋教仁的名譽毀掉。其實也不是什麼詐騙案。當年警察廳發出這張提票,原因是版權糾紛。

  3月12日,過了1個月零10天,又是應夔丞主動給洪述祖寫信:「若不去宋,非特生出無窮是非,恐大局為擾亂。惟中間手續,無米為炊,固非易易。」這句話就是說,唯要把宋教仁「去掉」,這個「去掉」到底是殺掉呢,還是指敗壞名聲,是很模糊的,並不明確,但是他說自己「無米之炊」,「固非易易」,就是要錢,拿這件事向洪述祖詐錢。3月13日,洪述祖就來電了。但是我懷疑這裡有點接不上的是,也許他之前的信保存不完整,也許他又發電報了,因為信無論如何3月12日從上海到不了北京。13日洪述祖來電說:「毀宋酬勛位,相度機宜,妥籌辦理。」「毀宋酬勛位」,中華民國的勛位難道能這樣隨便授予嗎?所以洪述祖後來的自我辯護中有這麼一句話,毀宋不是要殺人,是要毀宋名譽。毀宋名譽,他自己人微言輕,所以假託中央名義說「毀宋酬勛位」。這個解釋也勉強能通。但無論如何,洪述祖和此案千絲萬縷逃脫不了干係。後來他被絞死,頭都被絞下來了。

  3月14日,應夔丞又給洪述祖發了一個電報,說:「梁山匪魁頃又四處擾亂,危險實甚,已發緊急命令設法剿捕。」「梁山匪魁」宋江也,以宋江暗示宋教仁說得過去,應該這個電報就是指要對付宋教仁。但是用的話都十分模糊,什麼叫「設法剿捕」,也沒說要殺他。3月19日洪述祖的回電只有「事速行」三個字,也是比較含糊。3月21日凌晨2點,應夔丞發電給洪述祖:「念四十分所發急令已達到,請先呈報。」白天又發一電報:「匪魁已滅,我軍一無傷亡,堪慰。」「匪魁」和「梁山匪魁」合在一起指宋,也沒有問題。從時間上說指的就是宋教仁被殺之事。他在凌晨還能到電報局發電報,說明他內心一點都不緊張,沒有任何的慌亂。更加令人懷疑的,就是那些證據。應夔丞都要殺人了,怎麼把所有的往來證據保存得這麼完整,連一個小紙片都存著,居心何在?

  3月20日開槍後,應夔丞不逃,還可以理解。為什麼不叫武士英逃走,反而讓兇手堂而皇之地從旅館到自己家裡住。這些都是疑點,充滿了疑問,這些疑問都解釋不了,他為什麼這麼從容?他為什麼就一點不緊張?手槍也在家裡,子彈在家裡也有,跟現場撿到的彈殼是一樣的。這個案子撲朔迷離,讓人感到水非常深。

  從常理來推斷,如果是趙秉鈞指使乾的,他是警察頭子,警察制度是他創辦的。他會做得比較乾淨,不會有那麼多證據。但現在證據太多了,蛛絲馬跡太多了,他怎麼辯解似乎也辯不出來他跟這件事無關。一年後他也被毒死了。誰毒死他的?也無定論。

  洪述祖當然是知情人士之一,知情到什麼程度,也很難說。袁世凱給譚人鳳、黃興的複電,都為趙秉鈞說話。他說:甲和乙想要殺丁,甲誑乙說是丙授意,丙其實不知道。丙是趙秉鈞,丁是宋教仁。如果貿然斷定就是丙指使殺丁,豈不是對丙不公嗎?

  第二條線索

  第二條線索指向了陳英士。當時有一些報紙就登載了「陳英士是主謀」,甚至有評論。但就如斷定趙秉鈞指使殺人沒有證據,斷定陳英士指使殺人同樣是推理,同樣沒有證據。

  前一條線索是這樣構成的:武士英背後是應夔丞,應夔丞背後是洪述祖,洪述祖背後是趙秉鈞,趙秉鈞的背後是袁世凱。同樣要推到陳英士身上也有個鏈條,武士英背後是應夔丞,應夔丞背後是陳玉生、張漢彪、吳乃文這些人,他們的背後是陳英士。甚至有人更往後推,陳英士的背後是誰?這條線索同樣有一定的線索,但又同樣不具備充分的證據。當年袁世凱的兒子袁克文正好住在上海,聽說殺宋教仁的是陳英士。這是陳英士的謀士沈翔雲透露給他的。

  有恃無恐的應夔丞很快就被人賣了,賣他的王阿發也很神秘。最關鍵的是,這個舉報人何以認識應夔丞?他說是吳乃文介紹認識的,吳乃文也是陳英士、應夔丞手下,原來都在滬軍都督府的諜報科工作。武士英在法庭交代了一個名字陳玉生,並透露了一個重大機密,百年來我們一直在忽略這個細節。他說自己開槍時不認識宋教仁,夜裡10點45分,為什麼能一槍命中,關鍵是有人在旁邊指點,那個人叫陳玉生。而且還不止一個陳玉生,吳乃文、張漢彪、馮玉山都到了現場。那天晚上陳英士不在送宋教仁的行列當中。

  百年來人們都說袁世凱指使殺了宋教仁,其實沒有證據。說陳英士指使殺了宋教仁,也只有一些線索,缺乏確實的證據。似乎各方都有自己的道理,但是各方又都脫不了嫌疑,這水就太深了。這就說明,製造本案者智商不低,而且掌握的資源不少,有充分的機會和充分的資源在調用這一切。

  宋教仁的日本朋友北一輝暗中組織了一個調查隊,整天在那裡查幕後黑手,日本駐上海領事館把他遣返日本,三年不準來中國。當年4月8日,離宋教仁被殺沒有多少天,日本駐上海總領事有吉明給外交大臣牧野伸顯寫了一個報告,說這次發生了宋教仁暗殺事件,有關暗殺疑犯及行兇情況,北一輝信口雌黃,密告黃興和在華日本僑民共謀,又密告各國租界的警察也有干係,引起中國人和外國人的重大疑惑,對我在華國人也有其他嫌疑,如果任其胡言亂語,必將嚴重妨礙地方之安寧。

  懂日文的朋友翻譯出來,讓我吃了一驚,黃興的名字都出現了!還說各國租界警察也有份,日本人也有份。

  5月1日,北一輝回國以後,日本外交部門留下了一份他的談話摘要。在暗殺宋教仁的陰謀者中,有化名為王古謨的大久保豐彥,目前滯留在日本人長岡豐經營的慈惠醫院內。此人在宋被暗殺前後,往來於應夔丞等人之間,對此他有幾個證人可以作證。過了三年,北一輝在他的回憶錄《支那革命外史》中提到宋案時說:「袁世凱不是暗殺宋的主犯,僅僅是個從犯而已。暗殺計劃的主謀者是宋的革命『戰友』陳其美,還有一名驚天從犯,即為世人所尊敬的×××。」但是世人都不相信他,日本人也不相信他。這個案子越來越複雜了。

  百年之問

  無論如何,宋教仁死了。

  袁世凱曾經評價國民黨中的人物,「黃克強忠厚篤實,汪精衛文采奕奕,李烈鈞英氣勃勃,只有宋教仁心細才長,是民國最有希望的人物。」但是這個最有希望的人物被子彈擊中了,民國的希望,被掐死了。他只活了不足32歲,今天他留下的百年謎案都沒有解開,他留下的百年之問,我們還沒有回答。其實,我們每天都面對著宋教仁之問,或者說宋教仁留下的百年之問:在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在這塊有著深厚專制傳統的土地上,有沒有可能實行憲政民主?這是一個百年之問,今天還沒有做出回答。

  譚人鳳的輓聯說:「破壞建設一身肩,有思想,有學問,有才能,謂之政治大家曾何愧。」

  在那個時代,宋教仁就是這樣的一個政治家,身上有超強的建設力,他不僅有理念,能搞演說,而且能搞組織,也能操作實際的政治,運作當時的中國人都陌生的憲政運作的方式。所以當他死之前,中國的報紙都已經把他看成政治家。

  3月24日宋教仁死後不久,《民主報》發表文章論當世政治家,「本黨理事,國民黨的理事當中,孫黃二公之外,才氣之縱橫當推宋教仁為最。能運用大黨略,以與他人爭雄者,亦以此公為最。能為強毅之手段,與他人奮鬥者,亦以此公為最。」

  同一天《民權報》評論說,宋教仁是政治界中的穩健派,認為他用溫和的手段穩健地推動中國的民主,所以他稱之為真民國的「萬里長城」。湯化龍的輓聯也稱他為「萬里長城」。萬里長城頃刻之間就塌了。1913年的春天,整個中國都感受到了失去宋教仁的痛苦,那是真民國的萬里長城頃刻塌陷的痛苦。這一痛苦不僅停留在1913年的春天,而且穿透了百年,直到今天整個百年史都感受到了失去宋教仁的痛苦。這種痛苦時不時就要隱隱發作。我們失去了一個難得的具有建設力的人物,一個中國歷史上稀缺的具有建設力的人,一個陽光人物。他身上具備健全的角色意識,所以他如此篤定地說,進而組織政府,實行確定的政治主張,退而在野,處於監督地位,跟反對黨可以相磨相幫,共同進步。這是中國的一條正路,這條光明大道,曾經在1912年、1913年的中國鋪開了,他是走在這條路上的領頭羊,是一個超前看見了文明中國的人。但是這樣的一個陽光人物,他即將給中國帶來陽光,帶來全新政治文明的空氣,他不幸被一顆小小的子彈擊中了。一百年來我們仍然活在百年余痛當中。宋教仁的百年之問,迄今仍然是一個巨大的、寫在天空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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