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金庸小說
金庸小說與文學的烏托邦精神
到中國目前為止,金庸依然是讀得最多,影響力最大的,同時也是一位爭議很大的作家。金庸的小說創造了一個「成人的童話」,也呼應了一種文學的烏托邦精神。首先,他寫出了一種超越現實的可能性,使他筆下的「江湖」,成了現代人的精神避難所,也使那些在單一的現實中生活的讀者,多經歷了一種快意、忘我的紙上人生。其次,他召喚了一種英雄哲學,尤其是那些孤獨的英雄,往往以個人之力化解江湖、民族乃至國家之間的干戈。這種英雄氣概,正是烏托邦精神。
從金庸的小說看文學與精神烏托邦的關係,我們就知道,文學也是一門學問——人生的學問、生命的學問。金庸把這種人生的學問充分通俗化,由此創造了一個後人難以超越的文學奇蹟。
如何評價金庸小說
曾有學者指出,判斷一個作家的作品有沒有大眾影響力,有沒有持久的生命力,一個很重要的標誌,就是看他所創造的人物、語言有沒有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比如,我們說一個人像林黛玉,意思就是指她多愁善感,而不需特別注釋說林黛玉是《紅樓夢》中的人物。
據說,金庸的《笑傲江湖》在許多東南亞國家連載時,甚至當時一些東南亞國家議會競選,議員爭辯時直接就說你這個人是岳不群,或者是左冷禪。不少人平時也說,你這人像韋小寶,或者某某人和某某人「華山論劍」,說這話時,既不需要解釋韋小寶、岳不群是誰,也不用解釋「華山論劍」是什麼意思,這表明金庸小說所創造的人物和語言,已經成了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除此之外,金庸小說還稱得上在另外一種路徑上創造了中國文學某種不凡的高度和影響力。比較金庸同時代的其他作家,你就會發現,金庸在當時的武俠小說中所顯露出來的自由主義精神,是多麼難得。
金庸的小說創作受到西方文學的影響。比如《射鵰英雄傳》中,郭靖為歐陽鋒的蛤蟆功所傷,在牛家村的暗室裡面呆了七天七夜,每時每刻都驚心動魄。金庸說,這種寫法是受到了西方戲劇的影響。戲劇的特點就是在非常有限的舞台上,要把人生的各種衝突、各樣的人安排上來,這種敘事方法,是中國傳統小說所匱乏的。
同時,金庸還傳承了很多傳統文化的東西。金庸小說在語言上頗具古白話小說的神韻。他不僅長於講故事,在構造情節、塑造人物,並追索生命的價值方面,他都是具有較高文學修養的。不能因為他的小說通俗,就否認他寫作中把通俗小說雅化的努力。金庸的雅俗共賞不該成為他的弱點,他是真正走通了一條創造性與大眾性相融合的寫作路子。
金庸小說的雅與俗
金庸小說裡面,有很多俗文學的因子。我和金庸有過幾次接觸,也曾當面問過他,他本人從不諱言說自己的小說是通俗小說,也不諱言他寫小說是為了娛樂大眾。但凡是俗文學,幾乎都有類型化的特徵,金庸小說也不例外。我簡單列舉幾個類型化的故事模式,大約就可知道金庸小說的一些寫作特色。
一是生身父親的缺席與精神父親(師父)的設置。金庸的小說裡面,主人公基本上是沒有父親的,郭靖、楊過、小龍女、令狐沖、韋小寶、張無忌、袁承志、陳家洛、蕭峰等,要麼生下來就沒有父親,要麼少時父親去世,要麼父親裝死,處於隱匿狀態。父親的普遍缺席,就為主人公的成長建立起了另外一種可能性,作為「無父」的一代,他要具備獨立擔當的精神,同時,師父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就扮演了「准父親」的角色。就連韋小寶這種玩世不恭的人,對他的師父陳近南也是存有真感情的,所以,陳近南在海灘被殺害的時候,小說這樣寫道:
韋小寶哭道:「師父死了,死了!」他從來沒有父親,內心深處,早已將師父當作了父親,以彌補這個缺憾,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師父逝世,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以抑制,原來自己終究是個沒父親的野孩子。
這是韋小寶難得的動情之時。他本沒有父親,而師父是有民族大義的男子漢,依從這樣的師父,讓他覺得自己在精神上有了一個歸宿,像令狐沖,他後來即便識破了自己師父的猙獰面目,但在內心,也終究難以和他撇清關係。
二是女性對男性的引領和改造。在金庸小說里,男主人公往往出身名門正派,剛開始都比較正統、木訥、老實,但他所遇到並鍾情的女子,卻幾乎都是「小妖女」:郭靖剛遇到黃蓉時,黃蓉曾被江南七怪稱為「小妖女」;張翠山遇到殷素素時,殷素素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妖女」;令狐沖遇到任盈盈時,任盈盈是日月神教的聖姑,下手狠毒,也是一個 「妖女」。為何總是出現這樣一種模式——名門正派的男子總是與來自邪派或者不為江湖正派所容的女子產生情感的糾葛?很顯然,情感的糾葛,目的是為了昭示正派與邪派之間的衝突,有衝突,故事才有看頭,命運才會曲折。
原來是正邪勢不兩立,但因為在情感上有了正與邪的遇合,正邪對立的價值觀念也就相應受到了衝擊。邪派女性的任性、美麗與堅貞,反而照出了正派人士的保守、僵化和腐朽,由正派人士所建立的江湖秩序,也就隨著各種價值觀的融合,而變得更加豐富和多樣。
除了這些比較明顯的父與子、男與女、正與邪等類型化模式的設置,金庸小說中還有很多暢銷書和通俗小說所必需的一些元素,比如復仇主題,比如武功秘籍的得與失,比如成長過程中的危機與機會等。這些,都是通俗小說中常見的類型化母題。但金庸的高明在於,他並不滿足於俗文學的路子,而是在寫作過程中,不斷地把俗文學進行雅化,使俗文學也能兼具雅文學的風格,並使之承載起一個有人生況味的精神空間。
通俗小說的雅化
通俗小說的雅化,是金庸小說的一大特色。所謂的「雅化」,不僅僅是指作品中對詩詞、琴棋書畫這些傳統文化因素的運用,更是指金庸小說中浸透著中國文化的精神,也有很多人生的感懷,甚至還有罪與罰、受難與救贖式的存在主義思想,這些都不是一般的通俗小說所有的。
金庸筆下的俠客,大致可分為三類:儒家俠、道家俠、佛家俠。早期金庸多寫儒家俠,「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儒家精神的底蘊,郭靖明知襄陽守不住,但他還是要守;陳家洛、袁承志、蕭峰,雖然也有灰心、歸隱的思想,但其壯年,卻一直是帶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抱負,只要是為國家、民族,就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到中期以後,金庸大量寫到道家俠,那種以抒發個體性情、實現自我價值為中心的俠客。
金庸通過這些俠客形象的塑造,把影響中國社會和中國人思想的儒道釋文化的精髓通俗化、感性化了。這有利於一般讀者理解中國文化的特性。
金庸小說還具有存在主義式的人生思想。他對人生的觀察與感嘆,常常引發讀者深思。《射鵰英雄傳》中,郭靖要忘掉武功,他沉思一個問題:「我是誰?」成吉思汗死前,念叨的是「英雄,英雄」,他想到自己戰績卓越卻白骨累累的生涯,於是在糾結與不解中走向死亡。在《神鵰俠侶》里,郭襄對楊過的愛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楊過和小龍女的世界容不下任何他者,郭襄最終只好在心思浩渺中,騎著小毛驢獨自在江湖上遊盪,這是一幅多麼感傷的圖景: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最有深度的也許是《天龍八部》。它裡面隱藏著很深的中國式的罪與罰思想,用金庸的朋友陳世驤的話來說,是「無人不冤,有情皆孽」。也就是說,這部小說里的人,都蒙受著巨大的冤屈,而這部小說里的情感,也幾乎都是孽緣。每個人生來似乎就是有罪的,他的人生不過是受難,不過是贖罪,在這樣一個望遠皆悲的背景下寫人性,就會發生人性和生存本身,其實都是困境。
這種人生情懷、哲學思考,都不是通俗文學這個帽子可以涵括得了的。所以說金庸小說的內涵,比之前所有的通俗文學都要深,他是在俗小說的殼裡張揚文雅的中國文化精神。
他開闢的江湖能製造變化
法國一位作家說過,文學不能讓我們活得更好,但可以讓我們活得更多。
金庸小說作為「成人的童話」,為我們枯燥、蒼白、沒有想像力的現實生活開闢了一個江湖,提供了一個夢想飛翔的地方,提供了一個烏托邦。金庸是富有想像力的,他能製造變化,使生活出現意外,出現新的方向,這就是好的文學。文學總是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不斷地掙扎,不斷地轉化,進而拓展我們固有生活的空間。
許多的時候,想像比現實更真實。我是福建人,有人《笑傲江湖》看多了,就會問我福州真的有向陽巷嗎?也有讀者嚮往桃花島,桃花遍地,風景宜人,可以不聞世事,自我逍遙。這是大家的夢想之地,可世間哪有什麼桃花島,只是一個烏托邦而已。文學就是這樣不斷地告訴你,除了現在,還有未來,除了現實,還有夢想,除了可能,還有不可能——不可能有一天會變成可能,這就是文學的魅力。
金庸小說里塑造了大量的英雄,並宣揚了一種英雄哲學。張無忌這麼一個衣衫襤褸、頭髮蓬亂的少年,在光明頂上,想以一己之力平息六大門派與明教之間的恩怨,這是何等的英雄!蕭峰以一己生命平息了宋遼兩國之間的干戈,這是何等的英雄!襄陽城外大兵壓境,楊過身處絕境居然打死蒙古皇帝,蒙古被迫退兵,而郭靖夫婦二人齊心,死守襄陽城幾十年,這是何等的英雄!這些偉大的事情,我們在現實中做不到,這些偉大的個人,我們在生活中恐怕永遠也不會見到,然而,金庸通過對個人英雄的塑造與對英雄哲學的召喚,滿足了我們對自己角色的一種想像,使我們以角色替換的方式參與、體驗了一回英雄的存在,感覺自己也英雄了一回,這就是文學帶給我們的夢幻和詩意。說到底,文學就是一個夢,一個烏托邦。
文學烏托邦的又一個方面,是金庸在小說中呈現出了一種詩意的人生。袁承志歸隱海外,郭襄歸隱峨眉,楊過和小龍女歸隱古墓……「他年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他們的選擇,一如海德格爾所說,人生充滿了勞績,所以嚮往詩意的棲居。
金庸的小說深刻地詮釋了文學的烏托邦精神,為我們緩解現實苦難提供了一個空間。人活在世上,總不能天天匍匐於地面,或周旋於家長里短,人總是會渴望在瑣細、庸常里找尋到一種夢想,進而反抗平庸的現實,實現內心的自由。金庸的小說可謂最大限度地滿足了我們的閱讀夢想。儘管他筆下的草莽英雄,往往難逃孤獨、漂泊和死亡的命運,但快意江湖所留下的人生印痕,終究是值得記取、值得品味的。因此,讀一點金庸的小說,哪怕是青少年,讓他讀一讀金庸,放飛一下自己的夢想,並感受一點江湖的正氣,這並不是什麼壞事情。畢竟,有夢想的人生才會顯得燦爛、斑斕。 都市是最不詩意的所在,現實的困苦,也令我們詩意不起來。但金庸的小說確實為我們提供了想像中的詩意棲居之地,儘管我們最終都要回到現實生活,但是人生有這麼一個幻覺,有這麼一個夢境,有這麼一個精神的詩意棲居之地,也是一種幸福。
摘自《消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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