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從希臘出發,又將在希臘抵達 | 到處走走
直到很久以後,後知後覺的歐洲人幡然醒悟,稱讚希臘果真是天生就流淌著古典主義的基因。若希臘土著們聽聞此事,估計只能指著遠處天海交匯的地平線,尷尬地笑笑:「我們的基因,就是陽光和海洋啊。」
文|吳呈傑
希臘之行是一次倉促到幾乎沒過腦子的決定。暑氣未退的十月初,理想生活是找個中世紀小城,好好享受歐洲大陸的新秋——順便躲開從國內湧來的浩浩蕩蕩的國慶旅行團。正當暢想美好的閑居光景時,我讀到了村上春樹的《遠方的鼓聲》。這是他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於希臘和義大利旅居期間寫成的遊記。村上君抵達希臘海島的時節是十月過半,文中卻盡瀰漫著一股凜冬將至的悲涼氣氛:
「島上的淡季以相鄰海灘上排列的酒吧式餐館的關門停業為標誌。一如山國之春始於遙遠的雪崩聲,海島之秋則始於酒吧式餐館收拾桌椅的乒乓聲。關門首先從遠離小鎮的海灘開始,就像1945年的柏林攻堅戰,前線一點一點朝中心部位接近,某一日徹底偃旗息鼓。」村上君便在這時生出了陰暗的疑念:「莫非我所做的全不對頭?」隔著書頁,都可以想像他那耷拉著腦袋、愁眉苦臉的模樣。
村上君的嘟噥像是一個嚴厲的警告。「如果現在還不去希臘,面朝大海曬日光浴的好日子就得等到明年了。」想去希臘的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剎不住腳,午夜12點,在涼意侵骨的的少女峰腳下勾畫希臘迷人的氣候,不由分說地從床上跳下來,拉同夥、訂機票、看攻略,狼狽得如同逃難。
聖托里尼幾乎是希臘所有海島最著名的
決定完成後,餘下的事情反倒變得順遂了。一開始,我頗為糾結在一周時間內該選擇希臘的哪些地點。很久以前聽過一個不甚高雅的比喻,說希臘劃時代的地中海文明是蹲在一座巨大池塘邊上的許多青蛙,地標散落一地,海灘邊儘是珍寶。好東西一旦太多就會誘發選擇恐懼症,哪個都想揣兜里捨不得丟掉。最後是旅伴拋出的兩個自問自答拯救了我們:「看過《太陽的後裔》嗎?宋仲基帶宋慧喬去扎金索斯約會了。」「看過《牛仔褲的夏天》嗎?莉娜的暑假可是在聖托里尼度過的呢。」
我既沒看過《太陽的後裔》也沒看過《牛仔褲的夏天》,不出意外地喪失了發言權。行程最終定為兩天扎金索斯三天聖托里尼,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在兩個海島之外插入了一天的雅典行,代價是花兩個小時的口舌打消旅伴們的顧慮:「你確定雅典的大街小巷沒有被中東難民佔領嗎?」
《太陽的後裔》讓沉船灣名聲大振
我們搭乘的是從布魯塞爾直飛紮金索斯的航班,在機艙只能容納120人的狹小空間內,我們不僅是唯一的亞裔面孔,更是為數不多的年齡在50歲以下的旅客。白髮蒼蒼的爺爺奶奶們相互攙扶,交流也是輕言細語,四周只會偶爾響起翻動報紙的「嘩啦」聲——像是穿越到了某個遙遠的年份。
這架裝滿歐洲退休旅行團的波音737沿亞得里亞海和愛奧尼亞海一路南下,機翼輕巧地掃過巴爾幹半島的末梢,拐入伯羅奔尼撒半島險峻的海岸。從飛機上往下看,蔚藍的海域上點綴著若隱若現的白光。我理所應當地以為是順流而行的白色帆船,又懷疑海中的船隻未免過多。再下降了一定高度才發現,原來那是海平面上翻起的細密波瀾,是陽光和海水匯聚而成的傑出產物。地中海飽滿、起伏的呼吸就在我們的腳下,甚至籠罩著一股不可一世的壓迫感。在《海上迷宮》中,波蘭劇作家茲比格涅夫?赫貝特(Zbigniew Herbert)將其視為「天生就難以描述的風景」:「我們可以說,豐富多彩的風景總是如此,但在這裡,我們即將面對的不僅是豐富多彩。在希臘,始終纏繞我的最強烈的感受之一就是動感,彷彿我的眼睛睜開,一直在看著大地誕生的苦難劇目。」
的確,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像希臘一樣,能將數億萬年的地質變遷不加掩飾地裸裎相待。繼承了地中海和順的脾性,扎金索斯同樣是被溫柔的、像珍珠般閃著光的海岸線包裹。不同的是,扎島鮮少能見到由金黃細沙鋪成的成片沙灘(正如我們在東南亞看到的那樣),地塊猛烈的交錯、突然而至的斷崖和狹窄幽深的峽谷成為目力所及的主旋律。根據地質學家的說法,希臘隨地可見的石灰岩和白雲岩證明,這個國度在漫長的發展史中曾一度被特提斯海淹沒。那片大海將北方陸地板塊——安加拉古陸(中歐、亞洲和北美)與南方陸地板塊——岡瓦納大陸(非洲、南亞和南美)分隔開來。憑藉火山爆發之力,今天的希臘才從海底深處噴薄而出。
就連希臘的校舍,也多由石灰岩建成
確切來說,來希臘旅行是要承擔一定風險的。面前這些樂觀得近乎無憂無慮的希臘人,在坐擁無敵海景之外,還要時刻提防自然災害的侵襲:人們必須想方設法聚集雨水、加固房屋來對付地震,或者是在陡峭的岩石地上種莊稼。即便到了21世紀,希臘依舊是全球地震活動最活躍的地區之一。在希臘的半島和離島上,不同歷史時期共發生過300多次地震。甚至有學派認為,那個神秘的亞特蘭蒂斯帝國就建立在希臘的克里特島上,而公元前15世紀聖托里尼的一次火山爆發引發了海嘯,使得原本仰仗海上貿易的大西國文明就此一蹶不振。
不過,對一早在旅行箱里備好太陽鏡和泳衣泳褲的度假客來說,真真假假的史料記載遠沒有眼前的湛藍色海水來的親近。即便憑藉《太陽的後裔》在中國大熱,扎金索斯大體而言還是歐洲人為了躲避人群的私家後花園——瞧瞧周圍就知道了,村莊就是村莊的樣子,連鎮子都只是多了幾家零零星星的商鋪。山坡大多是未開墾的,依稀可辨的小塊綠色是些生命力頑強的矮小灌木。路邊生長著野橄欖,狹長的葉片像手掌一樣分開。百里香和薄荷貼著地面探出了頭——來自貧瘠荒野的芬芳。
去溫泉口游泳是人們來希臘的一大保留項目
像夏日再度歸來一般,天空中漂浮著輪廓清晰的白雲,整座島嶼從露台一直迤邐伸展到煙色蒼茫、起伏不平的海灣。除了在藍洞和沉船灣這樣的熱門景點,連個東亞面孔都沒見著(要知道,這可是在國慶期間啊)。不少酒店窗口落著結結實實的鐵葉窗,餐館連招牌都沒了,大概經營者擔心被盜拿回了家。從酒店前台到餐館老闆再到旅行社,遇到的所有希臘人都在告訴我們:這是「the end of the season」(旅遊旺季的尾巴)。潛台詞就不言而喻了:這個房間沒準備好/這道菜沒有了/這個一日游取消了,可不是我們的錯哦。
這還真怨不得希臘人,事實上,整座島都呈現著一種「我實在是不願意動彈」的懶散氣氛。這一點,光看島上的貓貓狗狗就知道了。扎島的狗的自然狀態就是以各種姿勢在路上躺著,偶有幾隻會掙扎著抬起眼皮觀察下周遭形勢,其餘的則是放棄治療般地一動不動。村上君就不無調侃地將其譽為「死狗現象」,他還信誓旦旦地表示,曾親眼見過幾個希臘人圍在一起,皺著眉頭認真討論狗是活著還是死了。
在希臘,處處可見面朝大海的躺椅
大抵是無人管教,和「死狗」相比,平日在城市裡活得小心翼翼的貓們則一下張牙舞爪了起來。當我們終於在一家烤肉館落座、準備犒勞一下飢腸轆轆的肚子時,最大的挑戰居然是和餐館裡的一隻灰白條紋貓鬥智斗勇。它先是貼緊地面在我們林立的腿腳間穿梭,繼而選定了一個合理的躍起角度和水平距離,輕快地翻上一旁的吧台,用一種類似招財貓的方式老僧入定。待一盤滋滋作響的烤肉拼盤端上來時,場面就變成了:餐桌上正欲饕餮一頓的貓和三個驚恐的中國人。
最後還是老闆娘出面解決了這場「貓禍」。她靠在門口抽煙已久,似乎是不忍心再看到我們被一隻貓耍得團團轉。貓的脖子被一把拎了起來,連帶著老闆娘的解釋:「Cathy is too lazy.」(凱西實在是太懶惰了啊)。重新落回地面的凱西只能從喉嚨口發出一聲「嗷嗚」,像是敢死隊又一次被阻擊後的抱怨:人類啊,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和我們鬥智斗勇的凱西
既然如此,就不妨用度假的心情來對付餘下的日子吧。唐?德里羅(DonDeLillo)在小說《名字》中把一樁連環謀殺案安排在希臘的庫羅斯島上,他借主人公詹姆斯·埃克斯頓之口評價道:「(這兒)沒有森林、湖泊、河流,但是有光、海、海鳥,有熱,它可以烤焦你的抱負,毀掉你的智力,消磨你的意志。」然而我估計詹姆斯真正的內心獨白該是:「作者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哪個來到希臘的變態還有閒情逸緻去殺人呢?」畢竟,8:30~10:30的早餐供應時間給了人們不願早起的正當理由,而當解決完面前的烤薄餅、雞蛋羹、吐司和一大杯希臘酸奶後,「找一個按摩椅躺下來曬太陽」就成了最迫切的需求,人類社會的蠅營狗苟可不干我事,不如「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具有希臘傳統特色的早餐
所有在希臘流傳的趣聞軼事中,我最喜歡的是帕特里克?雷?弗莫爾(Patrick Leigh Fermor)講的這個。故事發生在一個炎熱的傍晚,在希臘小鎮卡拉瑪達(Kalamata),弗莫爾和他的晚餐同伴抬起餐桌,把它挪到海里,然後坐下,任由海水浸濕衣褲。過了一會兒,侍者端來一盤烤魚,平靜地看著被挪到海里的餐桌,用希臘人特有的不慌不忙的態度,踩著水把菜送到了餐桌上。很快,用餐者周圍漂滿了小船,有的船上奏響了布祖基琴聲,有的船上的人則遞上了葡萄美酒。來到聖托里尼後,我一度試圖模仿弗莫爾的舉動,可東方人的害羞情緒終究還是讓我沒能邁出腳步。然而,當我在黃昏時分啜飲一杯紅酒、面對波光閃閃的愛琴海,看血紅的夕陽慢慢落下,直到最後一絲光輝沒入水中,還是和近百年前的弗莫爾產生了一絲奇妙的共情。
聖托里尼擁有全世界最美的落日
兩百年前,黑格爾就曾將古希臘讚頌為歐洲人的「精神故土」,希臘理性思想的文明之種隨亞歷山大大帝的遠征而廣種博收,在地中海的島嶼、義大利的海岸線、小亞細亞的森林中孕育,在蠻荒的地平線破土而出。之後的西方文明用了兩千年的時間為帙卷浩繁的希臘典範作註腳。時至今日,歐洲人還是在爭先恐後地朝希臘奔去,在扎金索斯和聖托里尼度假的日子裡,我看著一波波金髮男女們來了去去了來,疑心他們不是為了找尋那所謂的「精神故土」,只是被希臘海島缺乏智力精神的「懶散」攫住了。
這大概也是人們不願意去雅典的原因。誰願意沒事找事去翻閱一本冗長且「具有重大意義」的活體歷史教科書呢?光是回憶起中學時代被要求填鴨式地背誦和古希臘有關的一切條目,就不禁讓人倒吸一口涼氣。還是唐·德里羅說得好:「那些經過琢磨的石料給人以凝重與時間感,使得前去參觀變成一件複雜的事情。美麗,尊嚴,秩序,比例。到那裡參觀被附加上了許多義務。」
但最後我們還是來到了雅典衛城。廢墟屹立在城中心的山崗上,就像一座準會令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紀念碑。沿著上坡路爬去,綿延不絕的紀念品店成了最好的指路牌,一路上都是一派過度旅遊開發的景象,別說是各式以人體雕塑為主題的掛飾,連源於土耳其的藍色邪眼(Evil Eye)都在這裡大行其道。足登條紋旅遊鞋的遊客一邊用手中的明信片扇著風,一邊吃力地向上攀緣。他們帶著滿臉不高興的表情東張西望,似乎下個時刻就會在某個街角轉彎,調整步子,匯入熙熙攘攘的購物者。
通向雅典衛城的道路是由紀念品店鋪成的
而當帕特農神廟終於出現在面前時,還是讓我大吃了一驚。通常而言,走出教科書的著名景觀會有兩個結局,一個是像哥本哈根的小美人魚一樣,被氣急敗壞的遊客們團團圍住,質問這麼一個又小又丑的雕塑到底哪裡珍貴了;帕特農神廟則屬於後者,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根本無法感知到它的精巧和壯闊。神殿四周以大理石石柱環繞,形成一個長方形的空間。我不是建築專業的學生,說不出來到底好看在哪裡。只是突然想到之前看過的一個被我嗤之以鼻的詞:「希臘的誘惑」。大意是說藝術家或建築師總會不自覺倒向講求單純直觀的希臘式審美,並先天性地將之視為出發之地。
直到此刻,我才有些明白這種天然的藝術衝動,參觀衛城被附加上的「義務」本是不必要的,凝視一座希臘建築,單純是一種「美」的凝視。這似乎就是快活散漫的希臘人一直以來致力於的事業,借著這種專註的凝視,把我們從政治的、社會的、倫理與道德的紛雜中凈化到單一的美的層次里。
「希臘式審美」深刻地影響了當代建築藝術
直到很久以後,後知後覺的歐洲人幡然醒悟,稱讚希臘果真是天生就流淌著古典主義的基因。歷史車輪滾滾前進,希臘人崇尚的對稱和比例不僅成為了美學的邏輯,更上升為一種意識形態,傳延萬代。即便是到了18 世紀美國獨立之後,「五月花」號乘客的後代們仍以無數具備希臘特徵的大理石建築來堆砌這個新生國家的權威。若希臘土著們聽聞此事,估計只能指著遠處天海交匯的地平線,尷尬地笑笑:「我們的基因,就是陽光和海洋啊。」
我獃獃地望著帕特農神廟,不知道坐了多久。
沒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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