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青:端午傳統與菖蒲傳入日本後發生了什麼
▲ 圖1,東京庭院餐廳「東京芝」豆腐料理店中的五月五節慶裝飾
文 | 鄭青
在《端午時節話菖蒲之中國篇》中,向大家介紹了菖蒲與端午的歷史文化淵源,今天要說的日本端午時令的植物,莫過於菖蒲和花菖蒲了。這裡需要注意的是,日本人所說的「菖蒲」和「花菖蒲」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植物。菖蒲屬於天南星科,花菖蒲則俗稱為「玉蟬花」,屬於鳶尾科鳶尾屬,此外還有燕子花(又稱杜若)這一品種,是日本很有代表性的端午時令花卉。現在許多日本人都不能分辨菖蒲和花菖蒲的本質區別,認為只是同一種植物的葉與花的關係罷了,這就大錯特錯了。可是這兩種迥然不同的初夏時節的植物,何以被日人冠以類似的名稱呢?日本古典插花名著《仙傳抄》,就將菖蒲和花菖蒲歸為「五節供花」。關於菖蒲傳入日本的歷史,有些學者認為是由遣隋使帶回日本,有些學者則認為是經由朝鮮半島傳入日本的。與從中國傳入日本的菖蒲形狀相似、且與日本的五月五花供傳統密切相關的花卉,則是剛才提到的花菖蒲,這種花菖蒲屬於鳶尾科(Iridaceae)鳶尾屬(Iris),是日本本土花卉,日文原名為「文目」(音讀為ayame),由於葉形筆直,輪廓清晰,像事物的脈絡綱領,因而被稱為「文目」。之所以被冠以「菖蒲」之名,是由於玉蟬花也是五月時節開放的鮮花,所以漸漸與「菖蒲」的漢字發生了關聯,在江戶時期武士道文化的影響下,由於「菖蒲」的音讀與「尚武」和「勝負」諧音,人們漸漸在端午時節並用兩種植物。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在《四季的心》中以詩意的語言寫道:「菖蒲因尚武而具有男性的陽剛之氣,菖蒲花其紫色、如同蘭花花瓣的迷亂、花容的那種雜亂和纖弱,則又嫵媚艷麗,兼秉女性的陰柔之美。這種劍葉以其濃郁綠色,在設法與五月的青空凜凜抗衡,然而花苞雖悄然無聲卻仍然妖艷無比。遵從自古以來的習慣,我特意將菖蒲(ayame)和菖蒲(shyobu)混同後而言它。」日本人對菖蒲的喜愛很大程度上源於其外形的陰柔和陽剛,正如菊與刀的二面一體,交織成日本文化的精神內核與審美的核心指向。端午節和端午習俗從隋唐時代東傳日本,在日本又稱端午節供和菖蒲節供,「端」為發端起始,「午」則與「五」諧音,因此端午也被稱為「重五」,與「一月一」、「三月三」、「七月七」和「九月九」並稱為「五節供」。這其中的一月一是元日,三月三為女孩節,五月五後來也被稱作男孩節,七月七既是七夕也叫乞巧節,九月九則為傳統的重陽節。在日本的古代,櫻花的散落標誌著都城京都將迎來梅雨季節,溽濕的天氣很容易招致疫病,因此隨中國的端午習俗傳入日本的菖蒲,在京都五月的梅雨季節里便被用來驅邪安神。菖蒲在古代日本的功用當然遠不止這些,《續日本紀》(797年)記載日本宮廷以頭冠佩飾來體現身份的高下,但在五月端午節供之時,古來便是人人佩飾菖蒲縵。在聖武天皇天平十九年(747年)五月五日之條目里有這樣的記載:「天皇駕臨南苑,觀看騎射走馬。是日,太上天皇(元正)詔曰:『昔者五月之節,常以菖蒲為縵,近年此事已停。從今而後,非以菖蒲為縵者,不得入宮。』」不過日本民俗學者櫻井滿認為,雖然皇家曾短暫中斷佩戴菖蒲頭飾,但在民間,這個傳統卻一直在持續。
▲ 圖2、3, 日本古代端午時節製作菖蒲葯囊和香袋
這些與菖蒲相關的習俗,從日本平安王朝的古典文學中便可略見一斑。比如《萬葉集》之<同石田王卒時,山前王哀傷作歌>(山前王723年沒)詩曰:「子規來啼,時屆五月。菖蒲花橘,珠串交結。環成頭飾,增彩額角。」還有<橘歌>:「厭惡杜鵑時無;菖蒲編作髮飾日,願從此,鳴飛去。」由此可見,「子規」和「菖蒲」當時已作為五月的季語,融入了和歌文學傳統,因此提到子規和菖蒲,便知其實為抒發五月傷春之情。<大伴家持杜鵑歌>則寫道:「等得杜鵑,來卻不啼;莫非菖蒲縫葯袋,尚遠,無時日。」人們沿襲從中國傳來的習俗,用菖蒲和艾蒿等植物縫成香囊或葯袋相互贈送,用以表達心意。以上這些詩歌的季語,正是對故人悠長的等待,難以參透的情思和五月薄雨般的哀愁。與紫式部並稱為平安王朝雙玉璧的清少納言之美文集《枕草子·節日》中的那句「節日是沒有能及五月節的了」,可算是對五月端午節日之盛大最精闢的概括了。清少納言不僅提到五月宮中和民家在屋檐插菖蒲的習俗,還提到王公貴族在這一天的書信往來中要夾入菖蒲,用與菖蒲花同色的封紙包紮,著實盡顯風雅。「節日是沒有能及五月節的了。這一天里,菖蒲和艾的香氣,和在一塊兒,是很有意思的。自宮禁裡邊,下至微末不足道的民家,都有競爭著把自己的地方插得最多,便到處都葺著,真是很少有的,自別的節日里所沒有的。……節日的供膳進上之後,年輕的女官們都插了菖蒲的梳子,豎著『避忌』的牌子,種種的裝飾,穿了唐衣和罩衣,將菖蒲的很長的根,和好玩的別的花枝,用濃色的絲線編成的辮束在一起……用紫色紙包了楝花,青色紙包了菖蒲的葉子,卷得很細的捆了,再用白紙當作菖蒲的白根似的,一同捆好了,是很有意思的。將非常長的菖蒲根,卷在書信里的人們,是很優雅的。為的要寫回信,時常商量談天的親近的人,將回信互相傳觀,也是很有意思的。給人家的閨女,或是貴人要通信的人,在這一日里似乎特別愉快,這是優雅而且有趣的。倒了傍晚,子規又自己報名似的叫了起來,這一切都是很有興味的事情。」清少納言筆下的菖蒲和子規不見了《萬葉集》里的傷春色彩,而是從正面描述了菖蒲作為時花,如何給當時的人際交往增添了雅緻的節慶氛圍。
▲ 圖4,《年中行事繪卷》描繪的端午菖蒲刀風俗
▲ 圖5,《日本風俗圖繪》中五月五在屋頂插菖蒲
除了佩戴菖蒲、縫製香囊、以蒲夾信,日本民間在原有農耕、採藥、獵鹿等五月五習俗的基礎上,還吸收了用菖蒲煮水的華夏習俗,稱為「湯菖蒲」。人們還用菖蒲編成的「菖蒲刀」相互擊打,斷裂一方為輸掉比賽。平安時代末期(十一世紀後半葉),皇家記錄節氣風俗的《年中行事繪卷》中表現五月節供的圖4中,孩子們和成年人腰懸菖蒲編成的「菖蒲刀」相互擊打,也有人俯身抽打地面,既符合五月五去晦除邪的主題,且兼有娛樂性,在古代應該是人氣較高的端午活動了。另外,不論皇家還是民家,都有將菖蒲插在屋檐上的習俗,在江戶時代展現平安時代生活的畫卷《日本風俗圖繪》(圖5)中,就可以清晰看到花菖蒲被插在側垂屋檐的景象,從檐下仰望,花菖蒲的藍紫色及其初夏清綠的枝葉也與五月的晴空相得益彰,雨天時,淅淅瀝瀝的梅雨順著翠綠蒲葉滴落,想必也是一番詩情花意。
▲ 圖6,尾形光琳《八橋圖屏風》
▲ 圖7,月岡耕漁[能楽図絵二百五十番]中的杜若
若說菖蒲在古代文化語境中的詩情花意,自然要屬《伊勢物語》第九段<八橋>中的經典段落:自認為無用的年輕人離開京城,在向東行旅的過程中,經過一個叫三河的地方,夜幕降臨,他看到如蜘蛛觸手且八方流動的河水上,斷斷續續的八段木橋嫁接在燕子花叢間。江戶時期的古典畫師尾形光琳根據《伊勢物語》的這段描述,繪製了《八橋圖屏風》,描繪了迷宮般的水網中靜謐盛開的燕子花,看到這番奇景的旅人又如闖入仙境。燕子花(又稱杜若),與花菖蒲同屬鳶尾科鳶尾屬,也常在端午時節作為花供而混用。能劇《杜若》亦改編自《八橋》的典故,化為年輕女性展現在男主人公面前的,正是燕子花的精魂,也是歌舞的菩薩在草木中的化身,以此宣揚普濟眾生的佛教精神。與燕子花一同消失在日出時刻的菩薩,正是一花一葉一世界的絢麗幻影。
▲ 圖8,2013年6月,淀川城北公園「千人塚能樂慰靈表演」,藝者頭簪杜若,背景為菖蒲園
每年6月,為紀念於1945年6月的大空襲中葬身在大阪淀川河底的遇難民眾,能劇《杜若》都會在淀川城北公園上演,以慰「千人塚」亡靈。演出地近旁的城北公園那片菖蒲園,不知是否就是《枕草子·淀川的渡頭》中,清少納言在千年前踏入的那片菖蒲花海。從古典文學的此類詩情花意到化作杜若精魂超度眾生的歌舞菩薩,日本古典花文化最初作為佛教供花和五月驅邪凈化這兩種功能的合流,反映在了現代日本人對歷史和社會的態度中,這也是日本傳統的花文化在當下的承繼和發展。在以王朝儀禮為中心的平安時代和尊佛禮法的室町時代,菖蒲作為五月時花和端午時節的必備花材,從各個方面表現了平安時代含蓄素雅的古典審美。這些端午習俗一直延續到江戶時代繁盛的市民生活中,人們的審美趣味卻在悄然轉變。在表現江戶時代生活的浮世繪里,不論是作為女性空間的家屋室內,還是人聲鼎沸的庭院街巷,都洋溢著濃烈的節日氛圍,呈現出一派狂歡的景象。若說平安時代菖蒲的季語是傷春情愫和初夏迷夢,那麼江戶時代的菖蒲則更多地象徵了絢爛綻放的武士道精神。
▲ 圖9,渓斎英泉『十二月の內·五月·くす玉』表現了江戶時代在主屋中垂掛菖蒲編織的花球的習俗(左)
▲ 圖10,江戶時代香蝶樓國貞『五節句ノ內皐月』(局部),繪有房檐插菖蒲、沐浴菖蒲時歡樂的節日氣氛(右)
▲ 圖11,楊州周延[江戸砂子年中行事]端午圖,繪製了江戶時代端午時節,武士家庭在屋檐插菖蒲、升鯉魚旗、擺放人偶的習俗,孩子們在庭院中用菖蒲刀比賽的場景也被描繪得栩栩如生
日本自古以來,五月五除了簪菖蒲、插菖蒲、戴菖蒲、煎菖蒲、賽菖蒲等民俗,民間還有擲石子比賽、賽馬(日本現在還有大型賽馬於仲春初夏之際舉行的傳統)和賽船等男性化活動,故而在江戶時期,由於「菖蒲」的音讀shyobu與「尚武」和「勝負」諧音,從而成為男孩子的節日,從明治6年(1873年)開始,每年陽曆五月五日,家家戶戶升起五彩鯉魚旗,一是承中國「鯉魚躍龍門」之說,表達瞭望子成龍的願景,另外鯉魚象徵武士,是忠貞、堅定的男子漢氣度的表徵,這與幕府時代興起的武士刀文化密不可分。人們也會根據自家經濟條件,在廳堂擺放「五月人偶」(圖1),即披甲執刀的武士人偶,希望家中男孩能夠早日擔當社會重任。有趣的是,許多人偶頭盔下的紫色襯布都是「菖蒲紫」色,這正是插於人偶前面的花菖蒲(玉蟬花)和燕子花那代表性深藍紫色,是一種具有莊嚴、肅穆而神秘氣質的色彩。其實,「菖蒲紫」的說法興起於平安時代,後世成為浮世繪中一抹濃麗的色彩。日本人對菖蒲和燕子花的喜愛有增無減,「江戶名所百景」之一的堀切菖蒲園(今在東京葛飾區),其種植菖蒲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室町時代,在江戶時代開始大規模和多品種的人工培育,因而成為當時家喻戶曉的菖蒲名所,人們常在仲春邀上三五好友,一同踏春賞游。現今東京民間還流行著春季游堀切菖蒲園的習俗。
▲ 圖12,第三代歌川豐國《堀切菖蒲花盛圖》表現了江戶時代女性身著菖蒲紫色盛裝,結伴賞游菖蒲園的仲春景緻
前面也曾說到,與平安時代古雅的貴族文化相比,江戶時代的民風更為活躍,崇尚鮮艷繁華的藝術和工藝,市民生活大為豐富,加之園藝和插花的發展和花卉新品種的繁育,使端午時節花供更加多次多彩。當然,這種多變和豐富的特徵也在具有季節特徵的立花屏風上得到了彰顯。
▲ 圖13,十七世紀所作《花車圖屏風》
在上圖中,右邊竹籃中以自由拋入花的形式插入牡丹和滕花,極盡雍容風華之姿,竹製花籃又不事矯飾,盡顯自然閑情,盛春之色盡展車中。左邊的小車精巧可愛,襯托出燕子花恣意綻放的野趣,與主車兩相呼應,牡丹的繁茂春色與燕子花盛開于山野水畔的俏麗姿態相映成趣。日本江戶時代的此類花車風俗源於中國唐代楊國忠始制的「移春檻」,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移春檻》記:「楊國忠子弟每春至之時,求名花異木,植於檻中,以板為底,以木為輪,使人牽之自轉,所至之處檻在目前,而便即歡賞,目之為移春檻。」花車所經之處,滿眼春意盎然。江戶時代的花車屏風也表現了對唐代風俗的日本化想像,江戶人崇尚濃麗奢華與自然野趣的「混搭」風格,淋漓盡致地表現在了五月燕子花的插花藝術中。
▲ 圖14, 十七至十八世紀所作「插花圖屏風」(左) 圖15,1716-64年,柳沢淇園「瓶花圖屏風」(右)
在江戶時代更晚近一些的六曲一雙之一的四季插花圖屏風中,圖14表現了春日花景的繪畫,也體現出濃重的唐風色彩:牡丹、竹籃和花台,都是日本人對繁盛的唐王朝的想像,牡丹和杜若合插一籃,體現了同樣的趣味。而江戶中期同為六曲一雙四季屏風之一的柳沢淇園所作春季瓶花圖,則表現出江戶時代文人花的傾向,插有花菖蒲的青瓷瓶極具中國特色,香爐形主瓶古拙素雅,意趣清奇,更值得注意的是兩瓶之間那一盆石菖蒲,更是中國文人趣味的極致體現。不過,較之於同時代的中國清代端午花供,圖15中那光艷奪目的朱紅漆台,還是凸顯了富有江戶時代特色的繪畫色彩。屏風所配詩文,更顯現出文人花的詩情花意。
▲ 圖16,尾形月耕『婦人風俗盡』
與江戶時代崇尚奢華絢麗的風格相比,明治時代的插花則更強調清遠的意境和花型的曲線。如圖16之尾形月耕表現明治婦女風俗的繪畫中,從懸於門柱的花球可以看出正值端午時節,一位女性正在為端午插花,花型受到文人花和遠洲流技法的影響,正在塑造複雜的花型曲線,表現了清麗多姿的仲春意境。
▲ 圖17,美國學者E. S. Morse旅居日本所攝珍貴照片
從明治時代旅居日本的美國考古學家E. S. Morse拍攝的珍貴照片(圖17)可以看出當時女性插花風氣之盛。女性邊觀賞花菖蒲的雅緻屏風或寫意水墨邊插花菖蒲,完成後,花菖蒲的插花作品與屏風或水墨實虛兩相宜,雅趣橫生,女性則靜坐觀賞。古典花文化經歷了室町時代的佛教追求和江戶時代的奢華絢麗,到明治時代全面西化的大背景下,對返璞歸真之意趣的追求,實屬難能可貴。另一方面,此圖既展現了各流派對造型技法的追求,也融合了茶室插花的沉靜風格,最終影響了五月節慶插花的形態。花作與繪畫兩相呼應,插花與觀賞的過程本身也如靜坐禪定一般,於創造中凝聚著靜默的詩意。從日本五月節慶與花菖蒲的詩情花意,反觀《端午時節話菖蒲之中國篇》,可以說,石菖蒲在中國歷史中被文人賦予了清雅之趣,逐漸遠離了熱鬧歡騰的節慶氣氛,而端午傳統與菖蒲傳入日本後,則因文化差異逐漸轉變為尚武的傾向,並將菖蒲的挺拔形態與男孩茁壯成長的夙願相連,每年陽曆五月五,花菖蒲還在日本文化中繼續散發著傳統魅力,被世世代代的日本人寄予精神追求。籍此端午時節,只願中國傳統民俗能在這個倡導文化復興與尋根的時代中,真正走入現代人的生活,並引領現代人回歸傳統文化的精神故鄉。
【注】本文原標題為:《五月季語的詩情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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