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府詩 漢樂府
樂府詩 漢樂府
兩漢樂府是指由朝廷樂府系統或相當於樂府職能的音樂管理機關搜集、保存而流傳下來的漢代詩歌。漢樂府掌管的詩歌按作用主要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供執政者祭祀祖先神明使用的效廟歌辭,其性質與《詩經》中「頌」相同;另一部分則是採集民間流傳的無主名的俗樂,世稱之為樂府民歌。
樂府是自秦代以來設立的配置樂曲、訓練樂工和採集民歌的專門官署,漢樂府指由漢時樂府機關所採制的詩歌。這些詩,原本在民間流傳,經由樂府保存下來,漢人叫做「歌詩」,魏晉時始稱「樂府」或「漢樂府」。後世文人仿此形式所作的詩,亦稱「樂府詩」。
漢樂府是繼《詩經》之後,古代民歌的又一次大彙集,開創了詩歌現實主義的新風。漢樂府民歌中女性題材作品占重要位置,它用通俗的語言構造貼近生活的作品,由雜言漸趨向五言,採用敘事寫法,刻畫人物細緻入微,創造人物性格鮮明,故事情節較為完整,而且能突出思想內涵著重描繪典型細節,開拓敘事詩發展成熟的新階段,是中國詩史五言詩體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漢樂府與詩經,楚辭可鼎足而立。
據《漢書·藝文志》載,「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於哀樂,緣事而發,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雲」。
《漢書?禮樂志》云:「至武帝定郊 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
《史記樂書》載,漢樂府的設置不晚於漢惠帝二年(公元前193),但搜集民歌俗曲於漢武帝時,已知搜集於東漢末年,共搜集民歌俗曲138篇。
據《漢書?百官公卿表》記載,武帝時,樂府令下設三丞。又據《漢書?禮樂志》所言,至成帝末年,樂府人員多達八百餘人,成為一個規模龐大的音樂機構。武帝到成帝期間的一百多年,是樂府的昌盛期。哀帝登基,下詔罷樂府官,大量裁減樂府人員,所留部分劃歸太樂令統轄,從此以後,漢代再沒有樂府建制。
宋人郭茂倩所編《樂府詩集》100卷,分12類(郊廟歌辭,燕射歌辭,鼓吹歌辭,橫吹歌辭,相和歌辭,清商曲辭,舞曲歌辭,琴曲歌辭,雜曲歌辭,近氏曲辭,雜歌謠辭,新樂府辭)著錄,是收羅漢迄五代樂府最為完備的一部詩集。《樂府詩集》現存漢樂府民歌40餘篇,多為東漢時期作品,廣泛而深刻地反映當時底層人民日常生活的艱難與痛苦,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表現了激烈而直露的感情,形式樸素自然,句式以雜言和五言為主,語言清新活潑,長於敘事鋪陳。
分類
郊廟歌辭
郊廟歌辭:貴族文人為祭祀而作的樂歌,華麗典雅。
鼓吹曲辭
鼓吹曲辭:又叫短簫鐃歌,是漢初從北方民族傳入的北狄樂。歌辭是後來補寫的,內容龐雜。主要是民間創作。
相和歌辭
相和歌辭:音樂是各地采來的俗樂,歌辭也多是「街陌謠謳」。是漢樂府中的精華。
雜曲歌辭
雜曲歌辭:其中樂調多不知所起。因無可歸類,就自成一類。裡面有一部分優秀民歌。
兩漢樂府詩的作者來自不同階層,詩人的筆觸深入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相和歌辭中的《東門行》、《婦病行》、《孤兒行》表現的都是平民百姓的疾苦,是來自社會最底層的呻吟呼號。有的家裡「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逼得男主 人公不得不拔劍而起,走上反抗道路。(《東門行》)有的是婦病連年累歲,垂危之際把孩子託付給丈夫;病婦死後,丈夫不得不沿街乞討,遺孤在家裡呼喊著母親痛哭。(《婦病行》)還有的寫孤兒受到兄嫂虐待,嘗盡人間辛酸。(《孤兒行》)這些作品用白描的筆法揭示平民百姓經濟上的貧窮,勞作的艱難,並且 還通過人物的對話、行動、內心獨白,表現他們心靈的痛苦,感情上遭受的煎熬。《東門行》的男主人公在作出最終抉擇之後,不得不割捨夫妻之愛、兒女之情,夫婦二人的對話是生離死別的場面。《婦病行》中的病婦臨終遺囑傷心刺骨,而丈夫無力贍養遺孤的愧疚、悲哀,也滲透於字裡行間。至於《孤兒行》中的孤兒,因不堪忍受非人的待遇,竟然有生不如死的想法,小小年紀便對命運已經完全喪 失信心。兩漢樂府詩在表現平民百姓疾苦時,兼顧到表現對象物質生活的饑寒交迫和精神、情感世界的嚴重創傷。
愛情婚姻題材作品在兩漢樂府詩中佔有較大比重,這些詩篇多是來自民間,或是出自下層文人之手,因此,在表達婚戀方面的愛與恨時,都顯得大膽潑辣,毫不掩飾。鼓吹曲辭收錄的《上邪》系鐃歌18篇之一,是女子自誓之詞:「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首詩用語奇警,別開生面。另一篇鐃歌《有所思》反映的就是未婚女子這種由愛到恨的變化及其表現。女主人公思念的情人遠在大海南,她準備了珍貴的「雙 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想要送給對方。聽到對方有二心,她就毅然決然地毀 掉這份禮物,「拉雜摧燒之」,並且「當風揚其灰」,果斷地表示:「從今以往,勿復相思。」她愛得熱烈,恨得痛切,她的選擇是痛苦的,同時又斬釘截鐵,義無反顧。《孔雀東南飛》所寫的是另一種類型的愛與恨。兩漢樂府詩還有像《陌上桑》和《羽林郎》這樣的詩。
漢代從武帝開始,就頻繁地發動戰爭,大量地徵調行役戍卒,造成人民的大批死亡,也使很多家庭遭到毀壞。《戰城南》的筆觸不僅涉及到戰場上凄慘荒涼,還延伸到廣闊的社會空間,寫出戰爭造成的社會秩序的破壞、農業生產的荒廢。《十五從軍征》,以「十五從軍征」與「八十始末得歸」寫出了兵役制度的黑暗,兩個數字之間巨大的距離令人心驚,它帶來的不僅是個人的悲劇,也造成家庭「松柏冢累累」的慘象。
兩漢樂府詩還表達了強烈的樂生惡死願望。《薤露》、《蒿里》是漢代流行的喪歌,送葬時所唱,都收錄在相和歌辭中。 《薤露》全詩如下:「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這首詩認為人的生命短暫,不如草上的露水。露水幹了大自然可以再造,人的生命卻只有一次,死亡使生命有去無歸,永遠消失。《蒿里》把死亡寫得更為凄慘:「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正常死亡尚且引起如此巨大的悲哀,夭折橫死產生的巨痛更是難以訴說,鐃歌《戰城南》表現的是對陣亡將士的哀悼。將士戰死以後的景象是:「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作者極力渲染戰場變成墓場之後的蒼涼、凄慘,是一幅近乎死寂的陰森畫面。
惡死和樂生是聯繫在一起的。郊祀歌《日出入》由太陽的升降聯想到人的個體壽命。太陽每天東出西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永遠沒有窮盡。作者大膽地想像,太陽是在另一個世界運行,那裡一年四季的時間座標與人世不同,因此,太陽才成為永恆的存在物。詩人期待能夠駕馭六龍在天國遨遊,盼望神馬自天而降,馱載自己進入太陽運行的世界。收錄在雜曲歌辭中的《艷歌》描繪出一幅進入天國的理想畫面。詩人幻想自己升上雲宵,來到神界仙鄉,成為那裡的貴賓。各種神靈都為他的到來而忙碌,天公河伯、青龍白虎、南斗北極、嫦娥織女都殷勤備至,甚至連流霞清風、垂露奔星也都載歌載舞,張帷扶輪,熱情地為詩人服務。這首詩表現的是超越個體有限生命,到達彼岸世界之後的至樂,給許多天體對象注入了生命。使天神地只和詩人聚集一堂。同類詩篇還有相和歌辭中的《長歌行》、《董逃行》,不過這兩首詩是靠神葯延年益壽。
兩漢樂府詩在表達長生幻想時,有時還寫神界的精靈來到人間,和創作主體 生活在同一世界。郊祀歌《練時日》、《華燁燁》二詩的都是來自天上,鐃歌《上陵》中的仙人來自水中。在描寫神靈蒞臨的時候,樂府詩作者充分發揮想像力,刻畫得非常細緻。《練時日》通過對靈之游、靈之車、靈之下、靈之來、靈之至、靈已坐、靈安留等多方面的依次鋪陳,展示出神靈逐漸向自己趨近的過程及風采,以及自己得以和神靈交接的喜悅心情。
兩漢樂府詩在表現人世間的苦與樂、兩性關係的愛與恨時,受《詩經》影響較深,有國風、小雅的餘韻;而在抒發樂生惡死願望時,主要是繼承楚文化的傳統,是《庄》、《騷》的遺響。
兩漢樂府詩實現了由四言詩向雜言詩和五言詩的過渡。
《詩經》的四言體式,長於抒情而不宜於敘事描寫。尤其是先秦之後,漢語雙音詞增多,但動詞仍多為單音形式,四言詩的「二二」式節拍很難使雙音詞與單音詞進行很好的搭配。《楚辭》的雜言體對四言詩體是一大解放。漢代樂府詩一開始也多用雜言形式,使敘事描寫變得方便起來。雜言詩中已有五言句式。東漢時,五言詩在民間創作中增多,進而影響到文人創作體式。
中國詩歌一開始,抒情詩就佔壓倒優勢。《詩經》中僅有幾首敘事詩(如《七月》、《東山》《氓》),大多是抒情詩,且多用重章疊唱的形式。楚辭也以抒情為主。到了漢樂府民歌的出現,雖不足以改變抒情詩佔主流的局面,但畢竟有了相當多的成熟的敘事詩。現存的漢樂府詩,約有三分之一為敘事性作品。這些敘事詩,大多採用第三人稱,表現人物事件比較靈活。短篇則往往截取生活的一個典型片段來表現,使矛盾集中在一個焦點上,既避免過多的交代和鋪陳,又能表現廣闊的社會背景。如《東門行》,只寫了丈夫拔劍欲行,妻子苦苦相勸的場面,又如《十五從軍征》,只說老人白頭歸來,面對荒涼的庭院房舍和一座座墳墓,人生的苦難,盡在其中。中等和長篇的敘事詩,如《陌上桑》、《孔雀東南飛》,則有更多的描繪和情節的展開、矛盾衝突的起伏。中國古代的敘事詩,是在漢樂府民歌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後代的敘事詩,在體裁分類上,一般都歸附於樂府體。許多名篇,直接以「歌」、「行」為名。
漢樂府詩開創了新的詩體——雜言體和五言體。
五言詩是在漢代產生的。樂府詩中的《江南》、《十五從軍征》等是整齊的五言詩。到了東漢,樂府詩中的五言詩越來越多,藝術性也日臻完美。而且和文人五言詩互相影響,共同促進。在漢代樂府民歌中和文人創作中孕育成熟的五言詩體,此後成為魏晉南北朝詩歌的主要形式。
著名樂府詩
1)對戰爭的控訴:
十五從軍征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烹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戰城南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獨徘徊。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2) 對苦難生活的描繪:
病婦行
婦病連年累歲,傳呼丈人前一言。
當言未及得言,不知淚下一何翩翩。
「屬累君兩三孤子,莫我兒飢且寒,
有過慎莫笪笞,行當折搖,思復念之。」
亂曰:抱時無衣,襦復無里。
閉門塞牘,舍孤兒到市。
道逢親交,泣坐不能起。
從乞求與孤兒買餌,對交啼泣,
淚不可止。「我欲不傷悲不能已!」
探懷中錢持授交。入門見孤兒,
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
「行復爾耳,棄置勿復道。」
孤兒行
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頭多蟣虱,面目多塵土。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兒淚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菲。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淚下渫渫,清涕累累。冬無復襦,夏無單衣。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春氣動,草萌芽。三月蠶桑,六月收瓜。將是瓜車,來到還家,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願還我蒂,兄與嫂嚴。獨且急歸,當興校計。亂曰:里中一何譊譊,願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
清?宋長白《柳亭詩話》說:「病婦、孤兒行二首,雖參錯不齊,而情與境會,口語心計之狀,活現筆端,每讀一過,覺有悲風刺人毛骨。後賢遇此種題,雖竭力描摹,讀之正如嚼蠟,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也。」
3) 思念的痛楚
悲歌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郁累累。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古歌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胡地多飆風,樹木何修修。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飲馬長城窟行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
他鄉各異縣,輾轉不相見。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
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4)愛情與生命的體味
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
上山采蘼蕪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
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
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閤去。」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
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
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陌上桑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善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長歌行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日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漢樂府民歌最大、最基本的藝術特色是它的敘事性。這一特色是由它的「緣事而發」的內容所決定的。在《詩經》中我們雖然已可看到某些具有敘事成分的作品,如《國風》中的《氓》、《谷風》等。但還是通過作品主人公的傾訴來表達的,仍是抒情形式,還缺乏完整的人物和情節,缺乏對一個中心事件的集中描繪,而在漢樂府民歌中則已出現了由第三者敘述故事的作品,出現了有一定性格的人物形象和比較完整的情節,如《陌上桑》、《東門行》,特別是《孔雀東南飛》,詩的故事性、戲劇性,比之《詩經》中那些作品都大大地加強了。它的藝術性主要表現在:
(一)通過人物的語言和行動來表現人物性格。有的採用對話的形式,如《陌上桑》中羅敷和使君的對話,《東門行》中那個妻子和丈夫的對話,都能表現出人物機智、勇敢、善良等各自不同的性格。《上山采蘼蕪》和《艷歌行》的對話也很成功。如果和《詩經》的《國風》比較,就更容易看出漢樂府民歌這一新的特色。對話外,也有採用獨白的,往往用第一人稱讓人物直接向讀者傾訴,如《孤兒行》、《白頭吟》、《上邪》等。漢樂府民歌並能注意人物行動和細節的刻劃。如《艷歌行》用「斜柯西北眄」寫那個「夫婿」的猜疑;《婦病行》用「不知淚下一何翩翩」寫那個將死的病婦的母愛;《陌上桑》用「捋髭鬚」、「著綃頭」來寫老年和少年見羅敷時的不同神態;《孤兒行》則更是用一連串的生活細節如「頭多蟣虱」、「拔斷蒺藜」、「瓜車翻覆」等來突出孤兒所受的痛苦。由於有聲有色,人物形象生動,因而能令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二)語言的樸素自然而帶感情。漢樂府民歌的語言一般都是口語化的,同時還飽含著感情,飽含著人民的愛憎,即使是敘事詩,也是敘事與抒情相結合,因而具有強烈的感染力。故應麟說:「漢樂府歌謠,採摭閭凈,非由潤色;然而質而不俚,淺而能深,近而能遠,天下至文,靡以過之!」(《詩藪》卷一)正說明了這一語言的特色。漢樂府詩的作者往往就是詩中的主人公。
(三)形式的自由和多樣。漢樂府民歌沒有固定的章法、句法,長短隨意,整散不拘,其中雖有少數作品還沿用著《詩經》古老的四言體,如《公無渡河》、《善哉行》等,但絕大多數都是以新的體裁出現的。從那時來說,它們都可以稱為新體詩。這新體主要有兩種:一是雜言體。雜言,《詩經》中雖已經有了,如《式微》等篇,但為數既少,變化也不大,到漢樂府民歌才有了很大的發展,一篇之中,由一二字到八九字乃至十字的句式都有,如《孤兒行》「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便是十字成句的。而《鐃歌十八曲》全部都是雜言,竟自成一格了。另一是五言體。這是漢樂府民歌的新創。在此以前,還沒有完整的五言詩,而漢樂府卻創造了像《陌上桑》這樣完美的長篇五言。從現存《薤露》、《蒿里》兩篇來看,漢樂府民歌中當有完整的七言體,可惜現在我們已看不到了。
(四)浪漫主義的色彩。漢樂府民歌多數是現實主義的精確描繪,但也有一些作品具有不同程度的浪漫主義色彩,運用了浪漫主義的表現手法。如抒情小詩《上邪》那種如山洪爆發似的激情和高度的誇張,便都是浪漫主義的表現。在漢樂府民歌中,作者不僅讓死人現身說法,如《戰城南》,而且也使烏鴉的魂魄向人們申訴,如《烏生》,甚至使腐臭了的魚會哭泣,會寫信,如《枯魚過河泣》。陳本禮《漢詩統箋》評《鐃歌十八曲》說:「其造語之精,用意之奇,有出於三百、楚騷之外者。奇則異想天開,巧則神工鬼斧。」其實,並不只是《鐃歌》。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陌上桑》。以現實主義的精確描繪和浪漫主義的誇張虛構這兩種藝術方法的相互滲透,是不可能塑造出羅敷這一卓越形象的。儘管這種結合,是自發的、自然而然的。
詩歌
《戰城南》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薄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之。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雞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
《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江南》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陌上桑》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善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長歌行》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 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 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東門行》
出東門,不顧歸。來人門,悵欲悲。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
「他家但願富貴,賤妾與君共哺糜。上用倉浪天故,下當用此黃口兒。今非!」「咄!行!吾去為遲,白髮時下難久居!」
《艷歌行》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見;兄弟兩三人,流宕在他縣。故衣誰當補,新衣誰當綻?賴得賢主人,覽取為吾緹夫婿從門來,斜柯(倚)西北眄。「語卿且鐵眄,水清石 自見。」石見何累累,遠行不如歸。
《梁甫吟》
步出齊城門,遙望盪陰里。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又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蛟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裊裊,魚尾何徒徒。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悲歌》
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郁累。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
《孔雀東南飛》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織布,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俯吏,守節情不移。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停息。三日斷布匹,大人故嫌遲。非為故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送。
俯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良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謂俯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譴之,譴去甚莫留!」俯吏常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譴此婦,終老不復娶!」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意,會不相從許!」
府吏默無語,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娶。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
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妾有綉腰襦,威蕤自生光。紅羅復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有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做遺施,於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綉裌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要若留紈素,耳著明月檔。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上堂謝阿母,母聽去不止。「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裡。」 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 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人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 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見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一煎我懷。」 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汝今無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花慚阿母:「兒實無罪過。」阿母大悲摧。
還家十餘日,縣令遣媒來。雲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
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雲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薄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阿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胸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諾諾復爾爾。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視歷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語速裝素,絡繹如浮雲。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鏤鞍。雞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鞋珍。從人四五百,鬱郁等郡門。
阿母謂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移我琉璃塌,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執綾羅,朝成綉裌裙。晚成單羅衫。掩掩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嗎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生人做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仕宦於台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艷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府吏再拜還,長嘆空房中,作計乃爾立。轉頭向戶里,漸見愁煎迫。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庵庵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十五從軍征》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飴阿誰。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木蘭詩》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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