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場有哲學的視域看中國哲學的特性

郭齊勇內容提要:場有(Field--Being)哲學是中國哲學(例如《周易》哲學)與西方哲學(例如懷特海哲學)的創造性的綜合與發展,其根據在中國哲學。場有哲學對西方傳統的實體學說、身心二元論等提出了批評,同時也提供了新的視域與方法來解讀、重釋中國傳統哲學。《周易》、孔孟、老莊、華嚴宗與禪宗的哲學與場有哲學有著密切的聯繫。反過來,從場有哲學的視域看中國哲學,不難發現中國哲學的如下特性:1、世界是永恆變動、大化流行、連續的、生生不已的生命發展過程。2、天、地、人、物、我之間,心物之間,身心之間,神形之間,能質之間是有機聯繫、相互關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整體,強調整體的動態平衡與和諧。3、反對事實與價值的分剖,肯定價值、意義、境界的追求,強調超越與內在的統一。唐力權教授創立的場的哲學,是中國哲學(例如《周易》哲學)與西方哲學(例如懷特海哲學)的創造性的綜合與發展,其根據在中國哲學。唐先生的「場」是一哲學的觀點,不是數學或物理學的觀念。在這裡,「場」主要指事物的相對相關性和此相對相關性所依據的根源所在。事物的相對相關性乃是事物的「存在本性」。唐先生認為,場有基本上是一個「蘊徼」的真實。「蘊」是蘊涵、聚合、相關,「徼」是邊際、分別、相對。宇宙本體乃是一個「蘊徼地」永恆無限的活動作用。事物之間不僅有「結構性」的蘊徼關係,而且有「勢用性」的蘊徼關係,二者相互涵攝。唐先生指出,所謂結構勢用,只不過是永恆無限的造化權能生生不已的虛機氤氳(蘊)與虛機了斷(徼)的表現罷了。整個宇宙人生萬象都是造化權能一蘊一徼、一徼一蘊相因相繼的歷程。生生的易道正是氤氳與斷機之相因相乘之過程。「道」者,正是蘊徼合一的場有綜合之道。[1]場有哲學批評西方實體主義,超越西方形上學傳統中的「實體」觀念。場有哲學的「蘊徼真元」是非實體的本體。「蘊徼真元」與「活動作用自身」是一回事,它有著相互涵攝、相對相關的兩面——力量與信息。「元者,力(力量)息(信息)之源也。場有自身就是活動作用自身,就是場有宇宙一切蘊構所共之『元』或『源』。此活動作用自身的力息交匯也就是造化權能體性之所在了。」[2]這裡沒有如巴門尼德的「有」、柏拉圖的「理念」等沒有活動作用、獨立存在、永恆不變的「實體」、「絕對」或邏輯的上帝。場有哲學的「體」是蘊徼之積(凝聚)。「場有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在一蘊徼大用的造化流行之中,最後分析起來,莫非真元(活動作用自身)自蘊自徼的分殊表現。此真元之自蘊自徼,就力量與信息之凝聚來看就是『體』,就其蘊構格局之圓融周遍來說就是『性』。前者《易傳》謂之『太極』,後者《易傳》謂之『太和』。太極是場有的「本體」,太和是場有的『本性』。故太極是太和之『體』,太和是太極之『性』。真元或太極不僅是一個自蘊自徼的活動作用,也是一個自感自愛的活動作用。自蘊自徼,這是真元之『本命』;自感自愛,這是真元之『本質』。」[3]唐先生力圖擺脫西化或泛西方化的束縛,著力發掘中國哲學的內在價值。他認為,中國哲學是以互體性為勝的。互體性相對於自體性而言,意即相互為體。「一個人通過與他人他物的相對相關而與他人他物相互為體,這就是此人的『場有互體』。『體』者,相對相關之積也。」[4]唐先生場有哲學的內容十分豐富。場有哲學對西方傳統的共相觀念的實體學說的模式提出了批評,同時也提供了新的視域與方法,例如關係論、歷程論、意義論的思路來解讀、重釋中國傳統哲學。《周易》經傳、孔孟儒學、老莊道家、華嚴宗與禪宗的哲學與場有哲學有著密切的聯繫。反過來,從場有哲學的視域重新解讀中國傳統哲學,不難發現中國哲學的特點和優長。一、創化日新 生生不已中國哲學傳統與西方哲學傳統有很大的差異。長期以來,西方哲學佔主導地位的是實體主義和機械主義,而中國哲學佔主導地位的是非實體主義和機體主義。在西方,一元外在超越的上帝、純粹精神、不變的實體是宇宙的創造者,宇宙或世界不能自己創造自己。如如不動的靜止的創造者與被它創造的生動活潑的世界,自然與超自然,人與神,此岸與彼岸,心與物,精神與物質,主體與客體,靈魂與肉體,身與心,價值與事實,理性與情感統統被打做兩橛,其間有著巨大的鴻溝。中國哲學的主流是自然生機主義的,肯定世界是自己產生出來的,沒有凌駕在世界之上之外的造物主或上帝。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荀子曰:「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荀子·天論》)。這都是肯定變易是這個世界最根本的事實,一切事物莫不在變易之中,而宇宙是一個變易不息的大流。老子說:「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老子》二十五章)宇宙是逝逝不已、無窮往複的歷程。莊子云:「萬化而未始有極也。」(《莊子·太宗師》)一切都在變動流轉之中,變化是普遍的,是沒有終極的。「『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禮記·中庸》引《詩》)「天地之道,恆久不已也。」(《周易·彖傳》)這都是講,自然萬物,無不在變化遷流之中,無一刻停息。中國哲學是氣的哲學而不是原子論的哲學。氣的哲學昭示的是連續性的存在,永恆的變易,不斷地更新,自發自主自動,持續不斷,生機無限。氣的哲學的最大的特點是自己創造自己,變動不居,永恆運動,大化流行。從易學的觀點來看,一切事物都在大化流行之中,整個宇宙是一個變動不居、生生不息的過程。氣的世界,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由此可以看出萬物的變化。運動變化的根源,就在於陰陽二氣的相反相成。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周易·繫辭上傳》),「道」不是「實體」,而是陰陽二氣的動態統一,也就是萬事萬物運動的過程或軌跡。「繼」是接續不息的意思,這裡是指人道繼承天道而有自然之善。人的本性正是依天道而成就事業。《易傳》以陰陽二氣的對立、交感作為宇宙萬物運動變化的根源和規律,即所謂「天地絪縕,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周易·繫辭下傳》)。「絪縕」,又作「氤氳」,指天地陰陽二氣渾然一體交相感應的狀態。從這一渾沌狀態到萬事萬物的普遍生成,是萬事萬物中的陰陽兩氣(或兩種不同性質的力量、信息)交合的結果,猶如人之男女,動植物之雌雄、牝牡,通過交合,生育繁衍後代一樣。《易傳》講「精氣為物,遊魂為變」,「天地之大德曰生」。中國哲學在一定意義上是生命哲學,具有泛生論、泛心論、泛神論、泛靈論的傾向,但又絕不是其中的一種。所謂 「生」就是創造,創造是天地自然的崇高的秉性。史伯、史墨有所謂「和實生物」,「物生有兩」之說,都有個「生」字。中國哲學的「生」是自生內生,而不是他生外生。荀子說「天地合而萬物生,陽陰接而變化起」(《荀子·禮論》),他又把天上的斗換星移、日月交替、寒來暑往、四時推移,都歸結為「陰陽大化」。「化」即是「變」,「化」也是「生」,即「化生」。莊子講「萬物皆化」,「天地之大,其化均也」(見《莊子》之《天地》、《至樂》)。王充說:「謂自然無為者何?氣也,恬淡無欲,無為無事者也」;「天地合氣,萬物自生」(《論衡·自然》)。氣在變化流行中自然而然地產生了天地萬物,不是有意造物,而是偶然自生。張載在《正蒙·參兩篇》中指出:「動必有機」,「動非自外」;「一物兩體,氣也。一故神,兩故化,此天之所以參也。」事物都是陰陽二氣兩種力量隱微曲折地消長變化、相反相成、綜合平衡的結果,整個宇宙無非是「氣」自己的運動,自生自化,謂之「神化」。此「神」非彼「神」,不是造物主,不是外在的上帝神靈,而是「氣」自身不見形跡的神妙莫測的變化本身,三千大千世界無不如此生成。所以王夫之解釋說:「蓋陰陽者,氣之二體;動靜者,氣之二幾……陰陽之消長隱現不可測,而天地人物屈伸往來之故盡於此。」(《張子正蒙注·太和篇》)。回到我們前面所說的「生」。變化、神化都是「生」,且是「自生」。「生」即創造、創新,這是中國哲學的主題。中國文化是「尊生」、「重生」、創造日新的文化,所崇拜的是「生」即創造的本身。《周易·繫辭上傳》:「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天地陰陽之氣化生了、創生了、生育長養了萬物,又促進萬物發展壯大,這是偉大的業績,天天有新的進步就是崇高的品德,不斷地化生就叫做「易」。宇宙間最高最大的原理就是:一切都在遷流創化中發展著,世界是一個生生不息、日化日新的歷程,生長衰亡,新陳代謝,永不停息,「為道也屢遷」。中國的易、儒、道、釋諸家尊奉的「道」,就是天地自然或人文世界的永恆運動和發展變化,沒有什麼公式、法則可以限制這種運動與變化發展,正所謂「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周易·繫辭下傳》)中國哲學家從來不把宇宙看成是孤立、靜止、不變不動或機械排列的,而是創進不息、常生常化的。中國哲學家有一個信念,就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宇宙是一個無限的宇宙,創進的宇宙,普遍聯繫的宇宙,它包舉萬有,統攝萬象,無限豐富,無比充實。對宇宙創化流衍的信念,實際上也就是對人的創造能力的信念。在宇宙精神的感召之下,人類可以創起富有日新之盛德大業,能夠日新其德,日新其業,開物成務,創造美好的世界。人們效法天地的,就是這種不斷進取、剛健自強的精神。所以《禮記·大學》引述《尚書》和《詩經》說:「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無論是對我們民族來說,還是對我們個人來說,我們不能不盡心竭力地創造新的,改革舊的,這是天地萬象變化日新所昭示給我們的真理。王夫之說:「天地之間,流行不息,皆其生焉者也,故曰『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之大德,則既在生矣。陽以生而為氣,陰以生而為形。……男女構精而生,所以生者誠有自來。形氣離叛而死,所以死者誠有自往。……今日之日月,非用昨日之明也;今歲之寒暑,非用昔歲之氣也。……故人物之生化也,誰與判然使一人之識亘古而為一人?誰與判然[使一物之命]亘古而為一物?」(《周易外傳》卷六)王夫之又說:「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今日之風雷,非昨日之風雷,是以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風同氣,雷同聲,月同魂,日同明;一也。抑以知今日之官骸,非昨日之官骸。……其屈而消,即鬼也;伸而息,則神也。神則生,鬼則死。消之也速而息不給於相繼,則夭而死。守其故物而不能日新,雖其未消,亦槁而死。不能待其消之已盡而已死,則未消者槁。故曰『日新之謂盛德』,豈特庄生藏舟之說為然哉!」(《思問錄·外篇》)。總之,世界自身的永恆運動、創新、變化、發展,自我更新,自我否定,日生日成,日新其德,革故鼎新,除舊布新,是中國哲學的主調。創新的動源,來自世界或事物自身內部的張力或矛盾。變化發展並不都是偶發的,《周易》卦爻系統深刻地說明了變易的機巧與律則。以上所說是老生常談,是中國哲學的常識。人們常常講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中國人對宇宙、世界、人生的「觀」法真的與西方人有點不一樣。他不是分判割剖的,而是整體貫通的;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在的;不是站在旁邊,而是投入其中。中國人不喜歡把宇宙、世界、人生講成是結構性的、機械的、公式化的、他在安排的、靜止的、分裂的、不易不動的、聽憑宰制的;相反,中國人把宇宙、世界、人生都「觀」成是永恆變動、自生自動、大化流行、貫通性的、相互聯繫、連續不斷、生生不已的生命發展過程。當然,這絕不是說中國哲學只講動不講靜,只講變易不講不易。恰恰相反,中國哲學強調動與靜、變與不變的統一。在宇宙論、存在論的層面上講動與變易,在形上本體、意境上講靜與不易。所謂動靜不二、變易與不易不二,在前一層面上以動統動靜,以變易統不易,在後一層面上以靜統動靜,以不易統變易。另外,我們必須看到,在變與不變的關係上,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亞里斯多德哲學的講法不一樣。亞氏的宇宙體系雖也是一發展系統,但他一講變化就等於不變,化成空間上的永恆現在。西方近代哲學也重視空間,輕視時間,把時間化成空間的影子,其所講的持續性也是一直線的進程。[5]中國哲人的時間性、持續性、歷史性的看法與西方哲學不同。儒家講「精進」,「自強不息」,剛健創新不守其故,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仁」也是生),生意盎然,生機洋溢,生命充實,宇宙大生命與吾人生命的不二,其學問,其智慧亦即「生命的學問」、「生命的智慧」,徹上徹下、徹里徹外、徹頭徹尾,無不洋溢著生機活力,生香活意,特別是人的德性生命、價值理想的精進與提升。這當然就是一種生命的哲學,不過不是柏格森講的動物性的、與形骸俱始的習氣生命。在中國哲學家看來,自然是宇宙普遍生命大化流行的境域。它本身充滿著無窮無盡的大生機。人與自然也沒有任何間隔,因為人的生命和宇宙生命是融為一體的。自然又是一和諧的體系,它憑藉著神奇的創造力(所謂鬼斧神工、神妙不測),點化了獃滯的物性,使之成為人們審美的對象,陶冶人的性情,提升人的美德。天德施生,地德成化,生生不已,浩瀚無涯。大化流行的生命景象,又不是與人了無相涉的。正因為人參與了永恆無限的創化歷程,並逐漸地在這一「健動」的歷程中取得中樞地位,因而個體的生命與宇宙的生命一樣,具有了無限的價值和意義。我們面對著一個創造的宇宙,我們每個人只有同樣富有創造精神,才能德配天地。所以儒家動態流衍的宇宙觀,也即是價值中心的本體論,其基點是哲學人類學的。這就是說,人在天地之中,深切體認了宇宙自然生機蓬勃、盎然充滿、創進不息的精神,進而盡參贊化育的天職;這種精神上的契會與穎悟,足以使人產生一種個人道德價值的崇高感。如此,對天下萬物、有情眾生之內在價值,也油然而生一種博大的同情心,洞見天地同根,萬物一體。儒家立己立人、成己成物、博施濟眾、民胞物與之仁心,道家萬物與我為一、天籟齊物之寬容,佛家普度眾生、悲憫天下之情懷,都是這種精神的結晶。由此產生了真善美統一的人格理想,視生命之創造歷程即人生價值實現的歷程。天道的創化神力與人性之內在價值,德合無疆,含弘光大。[6]中國哲學的宇宙論並非純粹論自然宇宙,而是在描繪、說明、認識自然宇宙的同時,滲進了多層面的人的生命活動及豐富的人文價值。甚至我們可以說,在中國許多哲學家看來,宇宙的真相、宇宙的全體,不在於宇宙自身,而在於人與宇宙之關係,在於在這種關係中人的創造活動,以及在這種活動中所把握的真善美的價值,所體驗的崇高的精神境界。二、相依相待 整體和諧如上所說,中國人眼中的世界,不僅是生機盎然、生命流行、變動不居、永恆發展的世界,而且是豐富多樣的世界,是開放的、交融互攝、旁通統貫、有機聯繫、相依相待、動態平衡、整體和諧的世界。天、地、人、物、我之間,心物之間、身心之間、神形之間、能質之間是相對相關的,是互為主體的,同時又是不可分割、彼此聯繫的一個整體,一個系統。前面我們說過,中國哲學家的宇宙論是生成論而不是構成論,他們認為,世界不是宰制性的建構,世界是多樣的生存,各種主體的參與。氣的不可見的活動,氣的自發性與活動的永恆性,同時伴隨的有其條理、規則,這就是「理」。氣是複雜的,氣的運動變化、聚散屈伸是繁複的,生成的品物、種類、方式與樣態也是複雜的,因而世界出現無限多樣的類與個體,同時有了各種各樣的條理。西周史伯說:「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它平它之謂和,故能豐長而物生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故先王以土與金木水火雜,以成百物。」(《國語·鄭語》)先王雜以成百物,當然有了主體性,不純粹是自然生成,而有了人文化成的自覺。不過,這裡主要指有差別的多姿多彩的世界是萬事萬物存在的場域,天下就是有差別的多樣性統一的天下,沒有純而又純的絕對的同一。今天西方的哲學家,一貫在過份強調排斥性、二分法,在過份強調人類中心主義、主體中心主義的傳統下浸潤既久的哲學家們才突然醒悟,要注意主體間性,互為主體性,主體與他者的關係,肯定世界是多元他者的存在,肯定共生關係,走出自我,走向陌生,走向他者。[7]其實,他們剛剛才醒悟而中國哲學家早就視為當然。中國哲學沒有這些困難、障礙,因為沒有西方哲學與宗教的「預設」。今天西方的環保主義者講自然是他者,我們只能參與,不能宰制,要重建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今天西方的倫理學家們提倡以他人為他者,傾聽他人,接受他人,理解他人,寬容他人,欣賞他人,肯定他人的不可化約。這是西方學者向非西方文明靠攏的結果。當然更多的美國或西方的政治家們仍然是單邊主義者,唯我主義者,霸權主義者。中國哲學家處理自我與他者的關係沒有西方人的種種困難。實際上,「他者」的說法是西方話語。所謂自然的他者、社會的他者、終極的他者的概念,都是西方式的,中國人沒有這樣的看法,自然、他人、天道都不是「他者」而是自身或自己的一部分或是與自己有機聯繫在一起的整體。這裡,我們姑且仍用這一概念。史伯、晏嬰、孔子的「和」「同」觀,「和而不同」「尚和去同」就是講的這種道理。《禮記·樂記》:「和,故百物皆化」。看來,多樣的統一是萬物生存變化的場域、源泉、動力與歸宿。我們熟知的《易傳》說:「一陰一陽之謂道」,「一闔一辟謂之變」,「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保合太和,乃利貞」。「太和」,張載指陰陽未分的氣。「太和」中蘊涵著陰陽二氣,陽氣代表主動、剛健、明快、浮動、升騰的能量、生命力、細小精微的生命狀態、信息等等,陰氣代表被動、順承、暗慢、沉降、潛靜的力量、能力、信息或生命微粒等等,兩者相互感通,因而發生絪縕相盪、或勝或負、或屈或伸、或凝聚或發散的運動變化,從而形成豐富多樣的世界。王夫之在《張子正蒙注·太和篇》說:「剛柔、寒溫、生殺,必相反而相為仇;乃其究也,互相以成,無終相敵之理。」這就是張橫渠的「仇必和而解」。王夫之在同一篇文章中又說:「既聚而成形象,則才質性情各依其類。同者取之,異者攻之,故庶物繁興,各成品彙,乃其品彙之成各有條理。故露雷霜雪各以其時,動植飛潛各以其族,必無長夏霜雪、嚴冬露雷、人禽草木互相淆雜之理……不妄者,氣之清通,天之誠也。」「陰陽具於太虛絪縕之中,其一陰一陽,或動或靜,相與摩盪,乘其時位以著其功能,五行萬物之融結流止,飛潛動植,各自成其條理而不妄。」這裡是說發展的繁複性和世界的條理性。宇宙生命的節律,變化與常住,萬物之類與個別的形質性情,生存長養衰亡的不確定性、偶然性與穩定恆常性,時間與空間,同一與差異,統一與多樣,均各有自身的根據、條件,大大小小的層次不同的道理與規律,於是就有了「氣」與「理」的種種關係。「氣」形成了繁複的個體,大小不同之種類及其流行發展。多樣複雜的世界,可以歸為幾個系統。幾大系統又是彼此關聯著的。在古代思想家看來,天、地、人不是各自獨立、相互對峙的系統,彼此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它們同處於一個充滿生機的氣場或生命洪流之中。老子講:「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道、天、地、人是宇宙間四種偉大的存在。「道」是天地自然最根本的規律與過程,統攝天、地、人三大系統。《易經》與《易傳》把宇宙看作是整體圓融、廣大和諧、旁通統貫的系統。「《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材之道也。」(《周易·繫辭下傳》)孟子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張載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正蒙·乾稱》)程顥說:「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遺書》卷二上)。他主張天地萬物與己一體,元無分別。程頤說:「天地人只一道也,才通其一,則余皆通。」(同上,卷十八)。王陽明說:「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大學問》)。官吏與百姓,上層知識分子與人民是密不可分的整體。人與自然萬物,與草木、鳥獸、瓦石、山水,是密不可分的整體。天地萬物是不同差異的統一。古代的《月令》,特別重視人對動物、植物、山川、陂池的保護,涉及季節與人之養生、漁獵、伐木、農事的關係。古代在「貴生」、「尊生」即尊重人的生命並「養生」的同時,亦重視人生存之自然環境、山林川澤,保護動植物的正常蕃衍。道家莊子「氣化」的生命觀和人生論,以生死為氣之聚散,強調個體小宇宙與自然大宇宙的聯繫,即「通天下一氣」。庄學涉及人的魂魄神氣與血氣形骸、情感、慾念、志氣、心性、生死等等。其要旨,一是「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共生共存關係論,即天、地、人、物、我之整體和諧的生態觀,二是身心神形的合一與超越,以及由此而建立的道家特有的修養論、境界論。自然與人同是氣化的產物並相互感通的觀點,並非專屬於庄學,這是中國哲學的共識。這一看法在《管子》四篇、《易傳》中亦非常突出。這種自然宇宙化的身體觀也是宋儒的重要思想來源。中國哲學家認為,天、地、人之間,身(體)、心(知)、靈(覺)、神(明)之間,都是「相成」、「相濟」的關係,彼此處在密切聯繫的關係網路之中。華嚴宗「六相圓融」、「一多相攝」的命題表達了這種智慧。法藏認為,現象世界不外總別關係、同異關係、成壞關係,這些相互差別的現象、關係,最後可以融通為一。例如總別即部分與全體的關係:「本以別成總,由無別故,總不成也。是故別者,即以總成別也。」(《華嚴一乘教義分齊章》)同異、成壞(諸緣的依存與各自獨立)的關係,依此類推。中國哲學的體用、一多關係與西方哲學的本體論很不相同,如法藏《華嚴金師子章》:「一一毛中,皆有無邊師子;又復一一毛,帶此無邊師子,還入一毛中。」這好比因陀羅網,互影交光,重重無盡。就我們今天討論主體與他者的關係來說,中國哲學可以提供很多啟示。他者如是自然,正如前說。他者如是他人,則儒家「成己」與「成人」、「立己」與「立人」、「己達」與「人達」的關係,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之《雍也》、《顏淵》篇)的忠恕絜矩之道,就很有價值。成就自己是在成就別人的共生關係中實現的。成就自己,同時必須尊重、欣賞別人,不尊重、欣賞別人,也不能成就自己。儒家的「為己」、「成己」、「為仁由己」、「反求諸己」、「我欲仁,斯仁至矣」之學,肯定主體的內在價值,肯定自我的主導作用,在道德實踐和政治訴求上,表現了「捨我其誰」的當擔意識。孔子主張「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大學》主張「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自我的完善與實現,脫離不了家國天下的完善與實現。這種思想傳統說明了中國人在交往理性上並不會發生困難。中國人善於在多元差異中對話,尋求理解、共識、共處。他者如是終極的天、道,則如前所說,天、道向我們開顯,既超載又內在。《中庸》說:「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唯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易傳》說:「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此外,我們還特別重視莊子的《齊物論》。這些資源可以提供給世界哲學家們共享。在肯定多元「他者」的存在和主體的相互性、互體性的問題上,中國思想的寶庫值得再發掘。三、事實與價值的聯結 語言與超語言的貫通在西方哲學史上,休謨強調「事實」與「價值」的二分,認為「價值」「只是人類對於某種社會的和有形的確實之偏好而起的反應」,也就是「無法證實的觀念」,所以將「事實」與「價值」兩者相混淆,將引起「知識上的混亂」。[8]西方認識論的傳統中,強調認知優先,美德即是知識,強調客觀知識,強調認識的客觀性、公允性,提倡價值中立,避免把價值觀和信仰滲透到研究中去。對於我們做研究來說,暫時把事實與價值區別,作為研究過程中的一個環節或層面,這種方法是值得重視的。中國傳統的價值優先,價值與認知不分,確有弊病。中國古代的文化人,包括文、史、哲的大家,在中國人的語言文字環境、生存方式、思維習慣中,往往不把「價值」與「事實」分剖得清清楚楚。中國古代史家無不寓褒貶於歷史陳述之中,以鑒往知來。孔子修《春秋》就是要「道名分」,「辨是非」,「懲惡勸善」。章學誠說:「夫據事直書,善惡自見,《春秋》之意也。」(《文史通義·繁稱》)。中國史家有秉筆直書的傳統,其至不怕殺頭,前仆後繼。這不僅是客觀性的要求使然,同時也是信仰、信念和價值訴求使然。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引用孔子的話「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以申論自己撰寫《史記》的目的與歷史文化功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決不是為了「成一家之言」,而是為了給後世子孫提供歷史的借鑒。「三不朽」中,「立言」總是在「立德」、「立功」之後的。顧炎武曾用「於序事中寓論斷」來概括《史記》「史法」的特點(《日知錄》卷二六)。今天我們還有「史論結合」之說。魯迅歌頌《史記》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這都說明,在修史和研究歷史的過程中,完全排斥史家的價值觀和情感,不僅是做不到的,也是無益的。歷史上具有永久價值的理念,歷史人物偉大人格的力量,血淚換來的歷史經驗教訓,歌頌善良,貶斥、鞭笞醜惡,都具有警世與教育的功能。我認為,把「事實」與「價值」分離,作為研究過程中的一個環節是可以的,但自始自終完全分割,根據解釋學的理論,是不可能的,也是有問題的。金岳霖先生說:「熊(十力)先生的哲學中有人」。所謂「哲學中有人」,即是說,哲學不是講堂、書齋里的純粹推理的東西,不僅僅是知識、思辨的工具、過程與結果,或文字遊戲,而是寓有價值理念且又見之於實踐的「生命的學問」。據柏拉圖記載,蘇格拉底讚美伊索克拉底時曾說過:「此人中有哲學」。方東美先生說,中國哲學家卻要把這句話反過來說:「中國哲學中有人」。「中國四大思想傳統:儒家、道家、佛學、新儒家(按指宋明儒學),都有一個共同的預設,就是哲學的智慧是從偉大精神人格中流露出來的。」[9]民族的生命精神透過一定哲學家、思想家的性情品格表達出來;真正的哲學家的哲學、思想家的思想,背後總有一個活生生的人格在那裡呼之欲出!金岳霖先生說,中國哲學家與他的哲學是一致的,哲學家的生活就是在實踐他自己的哲學,甚至可以說,哲學家本人就是實行他的哲學的工具。[10]這裡不僅僅涉及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價值與認知的關係問題,還涉及到哲學與人的關係,哲學與價值、意義、境界追求的關係,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的關係,言與行的關係,思與言的關係,知與感的關係,知與體(身)的關係,知與行的關係,如此等等。這當然非常複雜,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自希臘哲學,特別是亞里士多德哲學以來,至前現代時期,西方哲學的主流是建立在語言分析、知性推理基礎上的,是邏輯的系統。「邏輯」這個詞本來就來自希臘語「邏各斯」(logos),意指語言。海德格爾以來的歐陸哲學家,儘管與英美分析哲學大不相同,但骨子裡仍是建立在語言哲學的基礎上的。今天的哲學家們更進一步強調語言不僅僅是居所,而且就是存在,語言不外於存在、真理,語言是道,道即語言,進而強調「對話」。我們現在考慮的是,語言、邏輯、辯論的傳統儘管在我國先秦名家、後期墨家那裡有,但終究不是主流,而且名家的邏輯與西方邏輯有很多不同。問題是:異於西方這一傳統,異於語言分析、邏輯認知的非西方哲學,有沒有另一種「理性」?有沒有異於西方認識論的中國認識論?其特點何在?在中國哲學思想的長河中,語言與非語言、超語言有什麼關係,這能不能叫「哲學」,能不能叫「理性」?今天西化派的朋友們是不肯承認的。但不管他們承不承認,被他們視為幼稚、童年、野性乃至動物性思維方式,視為「另類」的,確乎有比語言邏輯方式更有效、更有生命力,且與自身的語言、文字相配合的非語言、超語言(我不同意「反語言學」這一提法)的理性思維方式。《周易》的卦爻符號系統即是如此。與占筮、圖形相聯繫的象徵符號系統,源遠流長的言、象、意之辯,給我們的民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周易》哲學崇尚一種意象性的思維。《周易·繫辭上傳》:「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卦象是《周易》的骨骼,舍象則無《易》。藉助卦象,並通過象的規範化的流動、聯結、轉換,具象地、直觀地反映所思考的客觀對象的運動、聯繫,並藉助六十四卦系統模型,推斷天地人物我之間的變化,這種思維方式滲透到中醫和中國古代科技之中。道家莊子主張「得魚而忘筌」,「得意而忘言」(《莊子·外物》),魏晉玄學家王弼提出「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周易明象》)的命題,表明了中國思維穿透語言,領略語言背後之象,進而穿透形象而領略其背後之意蘊的特點。而漢語語言文字元號自身即具有「六書」——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合一的性質,帶有很多人文的信息、密碼。例如郭店楚簡上的文字,上身下心的是「仁」字,上直下心的是「德」字,很有意趣。以象為中介,經驗直觀地把握、領會對象之底蘊的思維方式,當然有賴於以身「體」之,即身心交感的「體悟」認識方式。中國儒釋道三家都主張直覺地把握宇宙人生之根據和全體。儒家的道德直覺、道家的藝術直覺、佛家的宗教直覺,都把主客體當下冥合的高峰體驗推到極至。中國哲學認為,對於本體的「仁」、「誠」、「道」、「無」、「太極」,不能依靠語言、概念、邏輯推理、認知方法,而只能靠感官、直覺、頓悟加以把握。中國人的「知」與「感」、「感通」、「悟」、「會悟」是相聯繫的。中國人的「知」是體驗之知,感同身受,與形身融在一起。道家認為,心靈的虛寂狀態最容易引發原創性的思維。因此,人們要儘可能地擺脫慾望、煩惱的困擾,保持心境的平和、寧靜。而要使直覺思維真實呈現,則離不開默思冥想的「玄覽」。老子主張「滌除玄覽」。「滌除」即否定、排開雜念,排開知識、教條的系縛;「玄覽」即深入靜觀,進入放鬆、空靈的境界。這是在高度精神修養的前提下才具備的一種思維狀態。莊子主張「心齋」「坐忘」。「心齋」即保持心境的虛靜純一,以便直接與道契合。「坐忘」即心靈空寂到極點,忘卻了自然、社會,甚至忘卻了自己的肉身和智慧,物我兩忘,渾然冥同大化之境。儒家孔子的「默而識之」,孟子的「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良知良能,荀子的「虛壹而靜」、「大清明」,王弼的「聖人體無」,張載的「德性之知」,「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朱熹的「豁然貫通焉」,「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陸九淵的「吾心」與「宇宙」的冥契,王陽明的「致良知」,都是揚棄知覺思慮,直接用身心體驗宇宙終極,達到對道德本體之契合的一種境界或方法。佛家更是強調一種精神性的自得和內心的體驗,徹見心性之本源。禪宗參究方法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心而行,無念為宗,觸類是道,即事而真。不執著外物,種種言行純任心性之自然。禪宗的頓悟成佛,排除語言文字、邏輯思維工具,主體直接切入客體(人生的本性或宇宙的實相),與客體融合為一。這種思維活動的過程與結果是只可意會而不能言傳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有賴於每個人自己體悟,別人只能暗示、啟發,而不能替代。道家、佛教的智慧,遮撥、破除我們對宇宙表層世界或似是而非的知識系統的執著,獲得精神上的自由、解脫,爆發出自己的創造性。道家、玄學、禪宗等巧妙地運用語言,或指其非所指以指其所指,或否定其所指而明即其所指,甚至不用語言,以身體語言,以機鋒、棒喝,開悟心靈,啟發人當下大徹大悟。這些與語言相配合的「超語言學」的方式值得我們重視。超越邏輯,祛除言詮,止息思維,掃除概念,排斥分析、推理諸思維活動,精神內斂、默然返照,當下消解了主客、能所、內外、物我的界限,渾然與天道合一。這是一種思維狀態,即「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當下得到對於生活和生命,對於自然世界和精神世界之最深邃的本質的一種整體的、綜合的洞悉。但這種狀態實際上是在多次反覆的思考、推理的基礎上產生的。沒有這一輔墊,這種靈感或悟性不可能具有深刻的程度。這也是一種理性思維方式,其特點是主體直接滲入客體。主體對於最高本體的把握,不是站在我們的生活之外作語言邏輯分析,而是投身於日常生活世界之中的一種感性體驗,以動態的直接透視,體察生動活潑的宇宙生命和人的生命,以及二者的融會。只有切實的經驗,與自家的身心交融成一體的經驗,設身處地,體物入微,才能直接達到和把握真善美的統一。這種體悟、體驗或證會,暫時地破除了對於任何語言、思辨、概念和推理的執著,但決不是說那些思維工具是微不足道的。恰恰相反,沒有知性分析的素養,也難於把握最高本體。這種思維狀態、理性思維方法,又是一種境界,一種智慧。它可以是道德的、藝術的或宗教的境界或智慧。儒釋道共通的、最高的智慧和境界,是徹悟最高的存在。從本體方法學上來說,人的安身立命之道、人的終極關懷發生了問題,不是因為他沒有科學知識、專業技術,而是因為他失去了悟性正智的作用,掩蔽了人的真性,生命理性不能顯發,生命和宇宙的真相無法洞悟、契合。東方智慧高於西方智慧之處,在於修正了西方學者那種分析型的、支離瑣碎的思想方式。因為,本體與現象的二分、上界與下界的懸隔、邊見的執著、知解的紛擾,常常會妨礙我們從總體上把握宇宙人生的全體意義、全體價值和全體真相。我們要超越西方一般認識論的框架、結構、範疇的束縛,發掘反對歸約主義、揚棄線性推理的「中國理性」「中國認識論」的特點。另一方面,從哲學思想方法而言,我們應當看到,直覺與理智乃代表同一思想歷程之不同的階段或不同的方面,並無根本的衝突。當代世界哲學的趨勢,乃在於直覺方法與邏輯語言分析方法的綜貫。按賀麟先生的說法,直覺方法一方面是先理智的,一方面又是後理智的。先用直覺方法洞見其全,深入其微,然後以理智分析此全體,以闡明此隱微,這是先理智的直覺。先從事於局部的研究、瑣屑的剖析,積久而漸能憑直覺的助力,以窺見其全,洞見其內蘊之意義,這是後理智的直覺。直覺與理智各有其用而不相悖。今天,沒有一個用直覺方法的哲學家而不兼采形式邏輯與矛盾思辨的;同時也沒有一個理智的哲學家而不兼用直覺方法及矛盾思辨的。[11]所以,東西方思維方式並不是絕對的直覺與理智的對立。西方也有體驗型、直覺型的哲學家。我們要善於把東西方各自的理性方法綜合起來,只用直覺體會,不要科學分析,是有弊病的。知行關係問題是中國哲學家特別重視的問題之一。它所涵蓋的是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的統一。中國哲學家偏重於踐形盡性,力行實踐。古代哲學家的興趣不在於建構理論體系,不是只把思想與觀念系統表達出來就達到了目的,而在於言行一致、知行統一,自己所講的與自家身心的修練必相符合。他們強調知行的互動,即按照自己的哲學信念生活,身體力行,付諸行動,集知識與美德於一身,不斷把自己修養到超越的境界。在朱熹、王陽明和王夫之的知行統合觀中,我們可以知道,中國哲學家的行為方式是理想與理性的統一,價值與事實的統一,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的統一。他們各自強調的側面容或有所不同,但把價值理想現實化,實踐出來,而且從自我修養做起,落實在自己的行為上,完全出自於一種自覺、自願、自由、自律,這是頗值得稱道的。關於傳統知行觀的現代改造,首先應由單純的德行和涵養性情方面的知行,推擴應用在自然的知識和理論的知識方面,作為科學思想以及道德以外的其他一切行為(包括經濟活動、工商行為及各種現代職業等)的理想根據。其次,這個「知」是理論的系統,不是零碎的知識,也不是死概念或抽象的觀念,更不是被動地接受外界印象的一張白紙,而是主動的、發出行為或支配行為的理論。再次,這個「行」不是實用的行為,而是嚴格意義上的實踐。這個實踐是實現理想、實現所知的過程,又是檢驗所知的標準。總之,在傳統哲學中,「道」「易」「誠」「仁」「太極」等本體是超越的又是內在的本體。就人與世界的基本「共在」關係而言,人與天、地、人、我四重結構或四維空間,在傳統哲學中是通過天人、體用、心物、知行之契合來加以溝通和聯結的。天人之間、形上形下之間、價值理想與現實人生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中國哲學由「內在超越」的理路,使天道與心性同時作為價值之源;開掘心性,即靠攏了天道;落實了行為,即實現了理想。這不僅沒有遮蔽意義之源,反而使「神聖」落實化了。中國哲學的宇宙觀念、人生智慧、思維方法、行為方式在現代仍然是全人類極其寶貴的思想傳統和思想資源,是中國健康的現代化事業的源頭活水。注釋:[1] 詳見唐力權:《蘊徼論:場有經驗的本質》,載羅嘉昌等主編:《場與有》(一),北京,東方出版社1994年版,第21-25頁。[2] 唐力權:《蘊徼論:場有經驗的本質》,載羅嘉昌等主編:《場與有》(一),北京,東方出版社1994年版,第37頁。[3] 唐力權:《蘊徼論:場有經驗的本質》,載羅嘉昌等主編:《場與有》(一),北京,東方出版社1994年版,第44-45頁。[4] 唐力權:《自由與自律之間:存在主義與當代新儒學的主體性觀念》,載羅嘉昌等主編:《場與有》(二),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4頁。[5] 詳見方東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學》,台北,黎明文化事業公司1987年三版,第163-164頁。[6] 這裡借鑒了方東美先生的《生生之德》,台北,黎明文化事業公司1983年版。[7] 這裡借鑒了沈清松教授2002年5月9日在武漢大學的演講:《現代性與後現代的省思》。[8] 轉引自黃俊傑:《蕭公權與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台北,《台大歷史學報》第27期,2001年6月,第172頁。[9] 方東美:《原始儒家道家哲學》,台北,黎明文化事業公司,1987年11月三版,第39頁。[10] 參見金岳霖:《中國哲學》,北京,《哲學研究》,1985年第9期。[11] 參見賀麟:《哲學與哲學史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年版,第177—1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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