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憲庭:我現在特別想離開宋庄
栗憲庭聲稱己離開了藝術界,但其實他早己成為當代藝術的一個標誌,包括他那標誌性的花白頭髮與樸素的身影,總會在這個喧囂的時代,令人感到一種親切與踏實……
您近些年參與的展覽並不多,基於怎樣一種出發點,策展這次常宗賢先生的遺作展?
栗憲庭:主要還是因為我跟常先生有多年的交往。另一個常先生、包括去年我策展的于振立先生,他們身上都有非常豐富的經歷,他們40年代出生,經歷了當代中國變化激烈的各個時期與各種運動,從接受蘇聯現實主義,到接受現代藝術和當代藝術,通過他們的藝術生涯,可以反觀整個社會對藝術帶來的衝擊和影響,他們一直在尋找藝術和社會之間的結合點,這種東西是我想傳達的。
您曾經說過不想再做展覽了,現在一般什麼樣的展覽找您,您會接受?
栗憲庭:現在更多是「友情出演」,我基本上離開藝術界,現在主要做獨立電影這一塊,工作量很大,有很各種困難。
雖然您說離開藝術界了,但相信您還是會接觸藝術家和藝術作品,過去一年,您看到了什麼令您感動的新作品和新展覽嗎?
栗憲庭:我現在不太關注藝術圈,看得不多。去年有一個藝術評獎,在三亞那邊做的,張子康他們策劃的,讓我去做評委會主席,那是朋友邀請,我過不了人情關,另外一個,參展的都是年輕人,我覺得也是一個學習的機會,看看年輕人的作品。還有就是三亞也沒去過,順便去玩一趟,也就接受了。在評那個獎時,無關小組和李燎的作品比較吸引我,他們都關注社會最敏感的一些問題。這個與電影有共通之處,昨天晚上我剛看了《天註定》,賈樟柯的立場有問題,左右不靠,但他其實是把最近中國發生的一系列敏感的社會事件,串到一塊作為背景,來表現人的生存、心靈出現的問題,充滿了暴力。回過頭來說無關小組與李燎的作品,我覺得他們都在介入社會,我看到行為藝術在他們身上發生著變化,90年代,中國行為藝術非常強調自虐,運用身體、肢體的語言、像張洹、馬六明這樣一批人,而現在年輕一代藝術家的行為藝術特彆強調介入社會和公眾視角,非常具有事件性,我覺得這算是比較觸動我的一點新東西吧!
2013年被稱為「水墨元年」,您怎麼看當下的水墨大熱?網上還有一篇您專門抨擊當代水墨的文章,那個是您寫的嗎?
栗憲庭:那並不是我去年寫的文章,不知道誰把我過去寫的文章,中間提到水墨市場的一段摘出來了,原來的題目叫《文人精神與水墨的當代性》,剛才你說的那篇文章的題目不知道是誰後加上去起的。水墨市場一直是一個黑市,官商交易的法碼,水墨本身成了一個利益交易的證券,這誰都知道,但沒有人揭示出來。
您曾經提出一個建立藝術品平價市場的想法,您覺得藝術品真的可以走向大眾化的消費市場嗎?
栗憲庭:我覺得可行,現在好一點的裝修品、行畫這些也需要花幾千塊錢,藝術家的畫為什麼不可以賣幾千塊錢呢?一幅小一點的作品,賣幾千塊錢,按照藝術家的工作量來算,其實是合理的,如果我是藝術家,我就覺得挺好了,最起碼可以養家活口,這個市場其實是潛在的,就是沒有做好。張曉剛他們的畫,當年就是賣一百美金,那個時候實際上算是國際的平價市場。
去年您策展了于振立個展,在展覽前言里,我們看到這樣一句話:「自逐正是還原了他一生創作逐漸隱退的過程,這對當下的藝術卻是一束亮眼的逆光。」這次,您為常宗賢先生寫的展覽文章里,您也提到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問題,對批評家的您來說,這個「達」與「窮」的選擇問題,困惑過您嗎?
栗憲庭:中國的「士」實際上儒家文化系統里的一個概念,入世要做官,做不了官的要獨善其身,所以叫「內聖外王」,但實際上這個是不可行的,你要內心要做個聖人,你是做不了一個好官的,這實際上中國文化本身的問題,現實的官場實際上控制在利益結構中的,我很早就寫過分析中國知識分子分裂人格的文章。但我後來想,這裡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包括語言本身,中國的語言是對偶的,有「入世」、就有「出世」,對過去的文人,當然有出世和入世的矛盾,但對今天的我們來說不存在,你藝術家關心國家大事,也不是搞政治,他就是尊重自己內心的感覺,不一定所有的藝術家都是關心政治,花花草草或者什麼東西,也可以憂人生,跟憂天下是一樣的憂慮,不是像我原來想像那麼絕對。但我還是堅持藝術家對社會要有良知,但良知不是涉入政治,是一種「不平則鳴」的精神氣度。韓愈當初提「古文運動」,他痛恨唐以前的奢華的文風,提出還原古文,這很像文藝復興,借回溯古希臘、古羅馬來改變當時的現實生活,韓愈他們也是希望借漢魏文化來借古諷今,來表達一種人道情懷。我還是主張藝術家要具有人道情懷,才能具有當代性,藝術不能是無病呻吟。
面對一些限制,您的態度一直很平和,這種平和出於怎樣的一種信念?去年的獨立電影活動被查封后,有一些參展的藝術家被警察帶走了,這個活動您以後還會接著舉辦嗎?
栗憲庭:辦,最近在想各種辦法,盡量不衝突,衝突了對誰都不好,對我們不好,對警察也不好。以前看到警察會憤怒,但憤怒不解問題,傷害的是自己,我這幾年常跟警察打交道多了,也常跟他們聊天,他們也是人,他們的這份工作也得來不易。就好像我們在國外生活,大家開車都讓著走,而在國內,好像我搶在你前面了,我就比較牛,這是價值觀出現問題了,我在想是不是因為中國的個人被社會壓制太久了,所以會這樣。其實,個人是在尊重別人的時候才有價值,現代哲學把個人太過強調了。
您這些年將精力從藝術批評轉向獨立電影,是什麼吸引了您對獨立電影的興趣?
栗憲庭:我做獨立電影其實不是出於興趣,因為很多做獨立電影的人是從藝術圈轉過來的,他們其實非常艱難,我想給他們搭建、維護一個平台,所以場都有名利場,我不想深入到那個裡面去,但我要做一個義工,找錢、找地方,幫他們跟領導打交道、跟警察打交道。我更多是一個社會工作者,我所有的工作還是出於社會責任。
關於整個中國當代藝術的整個脈落、背景,線索,我相信您是最核心的當事人,您好像從來沒有出版過相關的著作,在您晚年,您不打算系統的寫寫美術史嗎?
栗憲庭:好多人跟我說這個問題,說你都這把歲數了,怎麼還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應該好好寫寫書了!但我真的苦於沒有時間,每天家裡都是一撥一撥的人,根本沒有靜下來的大塊時間。再一個呢,「批評」和「史」是兩個不同的領域,我如果轉到寫美術史要看我有沒有這個能力,這個必須長時候安靜的思考,現在我被打斷的太多了,我不滿意像呂澎那樣羅列資料的寫史,從93年起,我開始講這一百年來的藝術思潮,「史」是找到歷史轉折的充分的理由,但關於近一百年來的藝術發展,有些環節和細節我至今沒有搞清楚。比如近現代美術史上的一些語言問題:寫實,翻譯就有錯誤,西方的「現實主義」 (realistic)被中國翻譯為「寫實」,因為中國的語言有對偶的情結,對偶使中國語言有些趣味,但犧牲了一些真實的東西,比如為了「寫意」,提出「寫實」,康有為是個傳統文人,他最早提出了這個詞,那麼成為一個概念,但實際上,寫實和現實主義是有差別的,現實主義並不強調「寫」的感覺,「寫」的感覺是後來的表現主義,它很主觀化了,而現實主義強調的是再現典型環境里的典型人物。翻譯上的問題帶來標準的問題,比如回頭看徐悲鴻的許多作品,其實是很不現實主義的,有些是像征主義的,包括《田橫五百士》、《愚公移山》這些,諸如此類的問題,我自己要說明白其實需要花很多功夫。
梳理近一百年的中國藝術,這樣一件事情,在您有生之年一定會做嗎?
栗憲庭:我是想做,但不一定能做成,人生無常。人總是被一種力量牽著走,不是你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比如我現在特別想離開宋庄,但我走不了,上有老下有小,我又不是富翁,買不起房子。
您有點就像宋庄的「定海神針」,連您都想離開宋庄,宋庄的藝術家聽您這麼說該多失望。您覺得宋庄的未來方向在哪兒?
栗憲庭:宋庄就像北京一樣,看起來髒亂差,什麼人都有。但其實你真的長時間呆在這裡,就會發現這裡有很好的詩人、音樂人、電影人,但浮在外面太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了,所以我一方面討厭,另一方面有些人也讓我感到欣慰。我覺得不管情況多惡劣,宋庄的藝術有多爛,但是藝術家作為手藝人,他們也要吃飯,從行業的角度來看,藝術本身要形成市場,而不是依靠地產。
對年輕藝術家說點什麼吧?
栗憲庭:那次宋庄有個小孩砍手,有記者給我打電話,他們肯定是想讓我說一下宋庄,但我想這樣的事情我怎麼說都不合適,在西方相對民主、富裕的社會也有這樣的,不能說在中國,這就成了社會和環境的問題。後來我說:除了悲傷我無話可說。我在西方看到很多藝術家都很艱苦,畫賣不掉就要打工,對於藝術家來說,最好的時代也不能保證你一畢業就能靠賣作品養活自己,你選擇了就要認,自由不是一個環境的問題,自由是你在多大程度上能擺脫束縛的能力問題。
在您這把歲數,覺得我們這個社會變化大嗎?
栗憲庭:我前幾年看過漢學家孔飛力的一本書,談清代的社會政治,對照下來,我覺得今天的中國跟清代本質上沒有什麼大的變化,我不相信盛世的說法,我也不相信不要現在這個政府會有一個更好政府,一個人不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沖這個社會去發泄,每個人把自己做好,把自己的小環境做好,大環境會慢慢的變好。
您個人的生活呢?一年一年的有變化嗎,現在最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栗憲庭:沒什麼太大的變化,就是越來越老,想找到個地方躲起來,但無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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