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爾施塔姆:第四散文
安東 譯
維尼亞明·費奧多羅維奇·卡甘①是用古星相家和敖德薩的牛頓的神計妙算來處理這件事的。他那陰謀家的活動是建築在無窮小的基礎上的。卡甘從烏龜爬行的速度看到了救治定律。他讓自己從教授的小房子里走出來,隨時隨地走到電話機前面,一不發誓,二不推託,主要是竭力延緩病勢惡化。
在通過被稱為到處奔走的、易於被人理解的純微積分的途徑挽救五條人命的不可思議的事情中,教授和數學家的參與使大家感到十分滿意。
伊賽·別涅季克托維奇一開始就認為自己得了像猩紅熱這樣的傳染病,容易傳染給別人;因此,最好把他一一伊賽·別涅季克托維奇一槍打死。他到處奔波,卻毫無結果,四處求醫,懇求他們儘快進行消毒處理。
如果允許伊賽·別涅季克托維奇有外出的自由,那麼他一定會叫一輛出租汽車,盲目地、毫無計劃地跑遍整個莫斯科,他想像中的葬禮就是這樣的。
伊賽·別涅季克托維奇總是惦記著說,他把妻子留在了彼得堡。他甚至請來了一位親戚當他的女秘書,她生得很瘦小,表情嚴肅,精明能幹,一直照料著伊賽·別涅季克托維奇的日常生活。總之,他在不同的時間求助於不同的人,似乎在為自己接種預防吃槍子兒的疫苗。
伊賽·別涅季克托維奇所有的親戚都死在猶太人的桃木床上。有些彼得堡資產者都當過貴族血統的神職人員。通過翻譯,伊賽跟阿納托爾·法朗士②有過初步接觸,他們像土耳其人朝聖黑色的克爾白石殿③一樣.拜謁屠格涅夫和萊蒙托夫④去過的療養地,以便用治療的方式讓自己漸漸地進入彼岸世界。
在彼得堡,伊賽·別涅季克托維奇的生活方式完全像一個道地的法國人:吃自己做的法國菜,專挑一些不得罪人的人做朋友:就象挑吃清湯里的炸麵包塊一樣;如果外出,也一定跟自己的職業有關,他只去兩個舊貨收購商那兒。
在戰爭動員的最初階段,也就是說在剛剛響起戰鬥警報的時候,伊賽.別涅季克托維奇表現得還算好,可是後來,他褪色了,變蔫了,嚇得伸出了舌頭,親戚們一起把他送到了彼得堡。
我向來對一個問題很感興趣:資產者怎麼會染上苛刻挑剔的惡習,而且美其名曰「高貴」。所謂高貴,就是使資本家和動物相接近的東西。
許多井產黨員在資產者的世界裡樂而忘返,其原因就是成年人迫切需要跟兩頰緋紅的孩子們交往。
資產者,當然比無產階級更天真無邪,他們和母腹內的世界更加親近,和嬰兒、小貓、安琪兒和長翅膀的小天使更加親近。在俄國,這種天真無邪的資產者是很少的,這對於真正革命者的消化會產生不良影響。應當使資產階級保持天真的面貌,應當讓他們去參加各種各樣的業餘比賽,哄他們在普爾曼式火車車廂的彈簧床上好好睡覺,把他們裹在火車上的雪白色睡夢的襁褓里。
二
一個腳蹬山羊皮靴子,身穿波里斯絨緊腰長外衣,頭上留著鬂發的小男孩站在幾個大嬸大娘和保育員中間,他的旁邊還站著一個小廚師和一個趕馬車的男孩。這一群嘁嘁喳喳哄著,鬧著的大天使簇擁著小少爺說:
「打他一下,瓦辛卡,打他一下!」
瓦辛卡馬上打了他一下;於是,幾個老處女,醜八怪你推我搡,輕輕按住身上長滿疥瘡的趕馬車的男孩說:
「打他一下,瓦辛卡.打他一下,我們現在把這捲毛頭按住了,我們現在圍個圈子跳個舞……」
這是什麼?是魏涅齊阿諾夫⑤的風俗畫嗎?是農奴寫生畫家的習作?
不,這是共青團里的一個頭髮蓬亂的小傢伙,在搞宣傳的大嬸,大娘和保育員的指導下進行排練活動,讓他,瓦辛卡跺一下腳,讓他,瓦辛卡打一下,而我們把一個小黑皮輕輕按住,在周圍跳起舞……
「打他一下,瓦辛卡,打他一下……」
三
一個跛腳姑娘從沒有一輛電車的街上向我們走來,那條街很長很長,彷彿漫漫長夜。她把拐杖放到一邊,急急忙忙坐下來,想跟大家一樣。這個單身女是誰?一一輕騎兵。
我們一面彼此向對方要香煙,糾正自己學到的中國人的習俗,一面將偉大的、被禁止的階級意識譯成肉體膽怯的公式。肉體的恐懼敲擊著打字機,肉體的恐懼在一張張手紙上像寫中國字那樣塗塗改改,接連地寫著告密信,揍打倒下的人,要求處決俘虜。找們的成年夥伴像孩子們當眾把一隻小貓淹死在莫斯科河裡一樣,在大轉折時期拚命地擠壓黃油。「嘿,用力壓呀,擠呀別讓人見到在擠誰」——這就是施私刑者的明火執杖的準則。
掌柜把女工高高吊起一一打死他!
女會計算錯五個戈比一一打死他!
經理一時糊塗說漏了嘴——打死他!
農民將黑麥藏進穀倉一一打死他!
姑娘拄著拐杖,一瘸一瘸地向我們走來。她的一條腿被截去了一段:笨重的假鞋像一隻木製的馬蹄。
我們是些什麼人呢?我們是些不要讀書的中學生。我們是任性放肆的共青團員。我們是無法無天的搗蛋鬼。
菲利普·菲利佩奇牙齒疼,巳經有好幾天不來上課了,今後幾天也不會來上課。我們對待學習的態度,就像馬蹄裝在腿上一樣,覺得是多餘的,可是這一點沒有使我們感到羞愧。
我來找你們,我的偶蹄類的朋友們,是為了用木蹄敲打黃顏色的社會主義商業長廊,它是逞強好勝的負責人基別爾憑著狂妄的想像創辦的,它包括開設在特維爾街的豪華旅館、夜間電報亭或是電話服務站,出自締造全人類幸福的理想而建造的帶小吃部的劇場休息廳,有著向你頻頻致敬的辦事員的事務所和空氣乾燥得使你嗓子發癢的郵電所。
這兒,在二等車站的黃澄澄的燈光下,會計室度過許許多多的不眠之夜,這兒,就像普希金的童話故事一樣,大家在給猶太人和青蛙舉行婚禮,也就是說,不停地進行著一個用舞台動作扔著魚子醬的,長著細腿的花花公子和從同一個澡堂里出來的,渾身冒著熱氣的,手腳不幹凈的人的婚禮。後者是莫斯科的編輯、棺材匠,專門做星期一至星期五的報紙棺材。他把白紙屍衣揉得沙沙作響,他為基督年的月份:一月,二月,三月……打開血管.這些月份至今仍保留著古希臘的名稱。當時代之馬的黑血噴涌而出的時候,他非但是一個可怕的、不能挽救事故和生命的庸醫,反而為此感到興高釆烈。
四
我是在離開科學家生沽改善中央委員會的一排板棚以後,直接到《莫斯科共青團員報》社去工作的。那裡只有十二副耳機,幾乎都是損壞的,還有一個由教堂改建而成的閱覽室,但是沒有圖書,大家像蝸牛一樣睡在一隻只圓圓的小沙發椅上。
科學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員會的一名女工作人員非常恨我,因為我天天帶著小草籃去,還因為我不是教授。
白天,我常常去看河水上漲的情況,堅信莫斯科河的洶湧的洪水一定會淹沒科學家們聚居的克拉彼特金斯卡亞沿岸街,於是用科學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員會的電話叫了一隻小船。
每天早晨,我在街上直接對著長頸瓶喝幾口消毒酸奶。
我常常從供教授們使用的木架上拿走別人的肥皂,每天乘夜深人靜洗個澡,從來沒有被人抓住過。
這裡的人有的來自哈爾科夫,有的來自沃羅涅日,都想到阿拉木圖去。他們把我當自己人,替我出主意,到哪一個共和國去更合算。
晚上,科學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員會的大門緊閉,像一座要塞一樣,我用棍子敲著窗戶。
科學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員會打電話給每一個有地位的人,到了晚上,工作人員就發給他們一張便條.就像給神父的薦亡表一樣。作家格林也住在那裡,一個女工作人員常常替他刷衣服。我和大家一樣,也住在那裡.從來沒有人來干涉我,一直到仲夏,我自己離開了科學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員會。
在我搬到另一個地方去的時候,我把自己的皮大衣橫著放在四輪輕便馬車上,一個長期住在醫院裡的出院病人或是一個剛從監獄裡出來的人都有這種習慣。
五
說到文學創作,我只知道生肉,只知道瘋長的贅疣。
天空中翱翔著一隻蒼鷹,
它的哀鳴刺痛了狹谷的心。
這就是我所需要的。
我把世界文學作品分成兩類:獲准文學和非獲准文學。第一類是廢物,第二類是偷來的空氣。我鄙視那些寫事先獲準的作品的作家,真想用棍子揍他們的腦袋,讓他們坐到赫爾岑之家的桌面上,除了給他們每人端上一杯警察局的茶水以外,還給他們每人一份高倫費爾德的能力分析。
我要是能禁止這些作家結婚,不讓他們生兒育女就好了。他們怎麼可以有孩子呢?要知道,孩子們應當為我們把最主要的話說下去,直到說完為止一一他們的父輩早已在三代之前被預售給花臉魔鬼了。
這就是文學的一頁。
六
我沒有手稿:沒有筆記本,沒有文獻資料。我沒有留下筆跡,因為我從不寫字。我一個人在俄國吃開口飯,而四周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壞蛋在寫。我算什麼作家,見鬼去吧!滾開,蠢貨們!
因此,我有許多鉛筆,五顏六色,全是偷來的,可以用「熱列特」牌剃鬚刀片把它們一支支削尖。
這個牌子的刀片邊緣雖然有些毛但我總覺得它是我們鋼鐵工業的傑作之一。優質的剃刀很好使,像割草一樣不費力,有很強的彎曲度,拿在手裡不會斷裂一一不知是火星人的名片,還是身體中間鑽了個小洞的彬彬有禮的魔鬼送來的便條。
「熱列德」牌刀片是毫無生機的托拉斯的產品,美國和瑞士的狼群是這個托拉斯的股東。
七
我是中國人,沒有一個人會理解我。愚蠢的哈爾德人!我們到阿拉木圖去,那裡的人,眼睛都像葡萄乾;那裡的波斯人,眼睛大得像煎蛋;那裡的薩爾特人,眼睛又圓又鼓。
愚蠢的哈爾德人!我們到亞塞拜然去吧!
我有過一個監護人,他就是人民委員姆拉維揚-穆拉維揚,是猶太人家園的小妹妹一一亞美尼亞土地上像螞蟻一樣終日辛勞的人民委員。他打給我一份電報。
我的監護人,姆拉維揚-穆拉維揚死了。埃里溫的蟻穴里從此少了一位黑色的人民委員。他天真好學,就像一個從土耳其農村裡出來的神父:再也不能坐上國際列車到莫斯科去了。
愚蠢的哈爾德人!我們到亞塞拜然去吧!
我有一封寫給人民委員姆拉維揚的信。我找到座落在莫斯科最整潔的使館街上一幢亞美尼亞別墅,把這封信交給了秘書處。我差一點被老教育人民委員派到埃里溫的一所寒磣得像個修道院一樣的大學裡去,給在那裡讀書的,長得圓頭圓腦的大學生上課。
如果我真的去埃里溫,那麼我將二天三夜接連不斷地跑到車站的小賣部,去吃黑魚子醬夾麵包。
愚蠢的哈爾德人啊!
我要一路上閱讀左琴科⑥最優秀的作品,會像一個偷了一百盧布的韃靼人那樣喜形於色。
愚蠢的哈爾德人!我們到亞塞拜然丟吧!
我要在裝滿一大堆散發著衣服鹼液味的草筐里再放進自己的勇氣,而將我的皮大衣掛在金色的釘子上。我將一隻手挽著皮大衣,一隻手執著手杖一一我的猶太人的權杖,走出埃里溫火車站。
八
有一首優秀的俄羅斯詩歌,我曾在散發著狗毛味的莫斯科的夜晚反覆地吟誦過,它彷彿長角的魔鬼,充滿著迷惑力。猜一猜吧,朋友們,這首詩,他用滑木寫在雪地上,它像鎖孔中的鑰匙吱吱作響,它像冰雪敲擊著房間:
……沒有向監獄中的不幸者射擊……
這就是信仰的象徵,這就是一個真正的作家,文學死敵的真正典範。
在赫爾岑之家,有一個只吃乳製品的素食者,是個語言學家,長著一顆中國人那樣的小腦袋,他屬於這樣一類人,當一個個人頭落地的時候,他會一邊踮起腳尖,一邊打著哈哈,若無其事地走在淌滿鮮血的蘇維埃大地上。還有一個叫米切卡·勃拉戈伊的人,是個貴族學校的敗類,布爾什維克准許他從事科學研究。他現在在專門博物館裡看守著弔死謝爾蓋·葉賽寧⑦的繩子。
我對他說:找他的中國人去,到他的上海去,找他的那些中國通去,那兒有他的容身之地!比作母親的語文學過去是什麼東西,現在又變成什麼東西……它曾經是鮮血,是毫不妥協,而現在成了能忍受一切的可憐蟲……
九
在謀殺俄國詩人的兇手或候補兇手的名單中加上了高倫費爾德這個不光彩的名字。這個患癱瘓症的丹特斯⑧,這個住在巴謝伊那亞街上的毛尼亞大叔宣傳道義,宣傳國家觀念,完成他一無所知的政體的訂貨,他幾乎把接受這種訂貨看作消化不良的表現。
因高倫費爾德而死是愚蠢的,如同因被自行車撞了一下或者因被鸚鵡啄了一下而死一樣的愚蠢。然而文學兇手也可能是鸚鵡。比如說,我曾經差一點被艾伯特⑨國王陛下和符拉基米爾·加拉克季奧諾維奇·柯羅連科⑩的鸚鵡啄死。我很高興,我的兇手還活著。從某種程度上說,它的壽命比我還長。我給它吃砂糖,興趣盎然地聽它反反覆復地說烏倫什皮格爾的詩句,一會兒是「灰燼敲著我的心」,一會兒又是「世界上語言最痛苦」。一個能將自己寫的書起名為《語言的痛苦》的人,他的額上生來就有文學兇手的烙印。
我和高倫費爾德只見過一面。那是在一家小雜誌社的骯髒的編輯室里,編輯室就像克維西桑的小飯店.到處都是憧憧人影。當時還存在思想意識上的問題,如果有人得罪了你,你還不知向誰告狀。當我回憶起孤苦伶仃的生活一一我們竟然活下來了!沉重的淚珠在我的眼眶裡滾動……有人把我介紹給一個兩條腿的批評家,我同他握了握手。
高倫費爾德大叔,你為什麼要到《交易所新聞報》,即《晚間紅色報》去告狀,而且是在蘇維埃的1929年?你還不如對著身穿乾淨的猶太文學背心的普魯彼爾先生哭一頓,你還不如向穿著晨服,患有坐骨神經痛的銀行家訴說一番自己的痛苦……
十
尼古拉·伊凡諾維奇有位女秘書,是個一句假話也不說的誠實姑娘,完完全全像只小松鼠,是只小嚙齒動物,和每一個來訪者一起啃核桃。她急急忙忙趕去接電話的姿勢,就像一個沒有經驗的年輕母親趕過去照看生病的嬰兒。
有一個壞蛋對我說,誠實,希臘語就叫「姆里亞」。
這隻小松鼠一一用希臘字母大寫的真正的誠實。同時,這位姑娘一一殘酷的黨的處女,還意味著另一種誠實——黨的誠實……
女秘書膽子很小,卻很有憐憫心,像一個護士,與其說她在工作,不如說她生活在辦公室外邊的有電話的脫衣間里。備有電話和經典報紙的穿堂間的可憐的「姆里亞」姑娘啊!
這位女秘書與眾不同,她像一名坐在政權門檻上的助理護士,像護理重病人一樣護理著政權的代表者。
十一
不,請讓我進行訴訟,請讓我把訴訟載入記錄!……
請把我,怎麼說呢,歸入案卷。我懇求你們,不要剝奪我出庭的權利……訴訟程序還沒有結束,我可以大膽向您保證,它永遠不會結束。過去的一切僅僅是前奏。女歌手鮑齊奧將在我出庭的時候登台歌唱。一群戴著方格厚毛圍巾的,長著大鬍子的大學生混在穿短斗篷的憲兵中間,在一隻領頭羊的帶領下,手舞足蹈地走在出殯的行列里,抬著一口警察局的棺材,裡面放著從煙霧騰騰的地方法院里調來的我的訴訟案件的殘骸。
爸爸,親愛的爸爸,
哪兒有你的媽媽?
可怕的天花,
已從福斯普身上趕走啦。
你的媽媽瞎了一隻眼,
用死亡的針線縫潸案件的破褂……
亞歷山大·伊凡諾維奇·赫爾岑!請允許我介紹自己……好像在您的家裡……您作為主人,請多少給我一點回答……
是否能允許我出國?……這兒正發生一件令人不快的事……亞歷山大·伊凡諾維奇!老爺!怎麼辦呢?!我能向誰去傾訴!
十二
在我一生中的某一年.一些成年男子曾企圖為我舉行一個骯髒卑鄙的宗教儀式,這些人,我從心底里痛恨他們,決不想在今後加入他們的行列。他們給儀式起了個名字,叫做文學割禮,或稱文學強姦。據說這樣做,符合作家部族的習俗和教歷的需要,同時由族長挑選,誰來充當犧牲品。
我堅持認為,文學創作應當保持在歐洲,尤其是在俄國形成的那種形式,它和我引以為自豪的猶太人的光榮稱號是不相容的。我的身上有牧羊人、大牧首和沙皇遺留的血統。它反對作家部族的奸詐狡猾的茨崗風格。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到處流浪的,骯髒的茨崗人的大篷車隊把我搶走了。多少年來,他們到處廝混,費盡心機將他們唯一的手藝,也就是唯一的藝術一一偷竊傳授給我。
文學創作,這是皮膚的惡臭和最骯髒的烹飪方式的混種。它是這樣一種東西,它總是躺在被從城市裡清掃出來的自己的嘔吐物上過著游牧生活,在農村裡也不受歡迎,然而無論到哪裡,它和官方非常親熱,官方把它當成妓女,為它在黃色區里讓出一個位子,因為文學無論在哪裡,使命只有一個一一幫助法官大人鎮壓註定要滅亡的人。
作家,他是鸚鵡和神父的混合體。他具有神父這個字的最崇高的意義。如果他的主人是法國人,他就說法國話,如果他被賣到波斯,他就說波斯話:「神父——傻瓜」或者「神父想吃砂糖」。鸚鵡沒有年齡,不知道白天和黑夜。如果主人玩膩了,就用一塊黑布將它蓋上,對於文學來說,這是黑夜的代用品。
十三
從前有謝尼耶兩兄弟,可鄙的弟弟把一生獻給了文學,後來被處決的哥哥自己也處決了文學。
獄卒們比任何人都愛讀小說,他們需要文學。在我一生中的某一年,一些戴著有角皮帽,長著大鬍子的成年男子抬起石頭般沉重的腳,踩在我頭上,以便把我閹掉。我斷定,這些人都是本部族的司祭,他們身上宥一股洋蔥昧,葡萄酒味和羊肉味。
一切都很可怕,就像小孩予做夢一樣。在我的人生旅途中,在人生旅途的中段,我被一夥自稱為法官的強盜攔截在蘇維埃的密林里。這些老人長著青筋暴起的脖子和經受不住歲月重負的瘦長的小腦袋。
我的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需要文學。它揉我,摸我,捏我,一切都很可怕,就像小孩子做夢一樣。
十四
我對《土地與工廠》出版社未能和譯者高倫費爾德和卡里亞金達成協議.承擔道義上的貴任。我是熟制名貴毛皮的工匠,差一點被文學的毛皮熏得喘不過氣來。我也要對下面這件事負起道義上的責任。我曾向彼得堡的無恥之徒暗示,希望像借用誹謗性的趣聞一樣借用一下果戈理的溫暖的外套;一天晚上,在廣場上.這件外套突然從最老的共青團員一一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的肩膀上滑落下來。我從自己身上脫下文學的外套,並把它踩在腳下。我穿了一件上農,冒著零下二十度的嚴寒來回三次跑過莫斯科林蔭環行道。我不顧致命的感冒,從共青團主辦的精神病醫院中逃出來,只求再也看不到特維爾林蔭道上的藏污納垢的房子里十二扇燈火通明的猶太人的窗戶,只求再也聽不見銀幣的叮噹聲和計算印張的聲音。
十五
從特維爾林蔭道走出來的尊敬的小說家,我們曾在一起寫過您甚至連做夢也沒想到過的小說。我非常喜歡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官方的公文里,出現在法院執行員的傳票上和其他硬性的文件里。在這種地方,名字聽起來更加公正,聲音聽起來更覺新鮮,應當說,十分有趣。我自己有時也感到奇怪,為什麼我不這樣做。我,多少年來應當做些什麼的曼德爾施塔姆,一天到晚躲躲閃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傢伙?他還能逃避多久?這樣下去對我沒有好處,別人的名聲與日俱增,而我卻相反一一時光在倒轉。
我做得不對。這裡不可能存在兩種意見。我沒有從錯誤的陰影中走出來。我無法償清這筆帳,只能用逃避來拯救自己。我又能逃避多久呢?
當我收到無情的傳票,或是某一個社會組織發來的像古羅馬文字一樣簡單的提示式通知的時候,當他們要求我交出同夥,停止鬼鬼祟祟的活動,並且說出我從哪裡弄到偽鈔的時候,當他們要我寫下不從預先決定的邊境線出國的保證書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同意了,而且立刻感到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我又開始躲躲閃閃,永無止境。
首先,我從什麼地方逃走,他們就一定會搜尋我,把我抓回丟,送回原處。其次,他們把我當成了別人,沒有精力來證實我的身份。我的口袋裡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幾張去年用密碼寫的字條,幾個已經去世的親戚的電話號碼,還有一些不知是誰的地址。第三,我跟韋爾澤烏爾,也可能和國家出版社,在撒過像金剛砂一樣的辣椒芥宋的繪圖紙上籤訂了一份內容廣泛的,然而卻無法履行的協議。上面規定必須雙倍返回獲得的利潤,按四倍計算吐出非法所得,連續十六次完成或是不可能做到的,或是不可思議的,或是唯一能證明我是正確的事情。
年復一年,我變得越來越壞了。我全身好像被一把電車售票員手中的鋼鉗打滿了窟窿,蓋滿了自己名字的印章漓有人叫我父名的時候:我每次都禁不住打哆嗦一一怎麼也聽不順耳一一多麼榮幸啊!哪怕一生中有人叫我一次伊凡·莫伊謝奇也好!……哎,伊凡,替狗去撓癢吧!曼德爾施塔姆,替狗去撓癢吧!對法國人,稱呼親愛的老師,可是對我,卻直呼曼德爾施塔姆,替狗去撓癢吧!人人各得其所。
我,一個日漸衰老的人,用一顆殘缺的心替主人的殉撓癢——他們還嫌不夠,他們還嫌不夠……俄羅斯作家用溫柔的狗眼看著我,懇求我:去死吧!他們怎麼會產生這種奴才的狠毒,這種對我的名字的刻意的蔑視?茨岡人還有馬與之相伴,而我一個人,又有馬,又有茨岡人……
鐵皮傳票壓在我的枕頭底下……沒有花環,只有四十六份協議;沒有蠟燭.只有十萬支點燃的香煙……
十六
無論我幹得多麼賣力,即使把馬背在身上,使我把磨盤轉個不停,我也始終成不了勞動者。我的勞動,無論拿什麼來表示,都被當成頑皮淘氣,胡作非為和偶然的行動。然而,這就是我的意願,我同意這種說法。我舉雙手贊成。
方法有各種各樣,對我來說,麵包圈中間的窟窿更為重要。那麼做麵包圈的麵糰怎麼辦呢?麵包圈可以吃掉,中間的窟窿留著。
真正的勞動是布魯塞爾的花邊織物,其中最主要的是上面的花紋:鏤空,刺繡,抽絲。
可是,老弟,勞動對我沒有好處,它不會將我列入工齡計算的。
我們有一本勞動聖經,可是大家並不把它放在心上。這是左琴科的短篇小說集,我們把他為我們塑造的唯一的勞動者的形象踩在腳下.我要求在所有的城市裡,在蘇聯的全部國土上,為左琴科建立紀念碑,至少也要在夏花園裡建一座像克雷洛夫爺爺那樣的紀念碑。看,誰的手裡有曠工單,看,誰的手裡有布魯塞爾的花邊織物!
伊林卡的晚上.當國營百貨公司和托拉斯都已人睡,說管家鄉的中國話的時候,一件件趣聞也在伊林卡悄悄流傳著。列寧和托洛茨基互相擁抱,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個人手裡拿著一隻小水桶和一根君士坦丁堡的釣魚竿。兩個猶太人走在一起,兩個人誰也離不開誰,一個人提問:一個人回答,一個人不停地問啊問啊,一個人不停地轉啊,轉啊,他們總是形影不離。
一個背著手搖風琴的德國流浪樂師,是個失敗者,是個寄生者……Ich bin arm,我很窮。
睡吧,親愛的……愛姆-愛斯-佩-奧……
「維』在在紅場上讀電話號碼簿,請朝我睜開你的眼睛……替我接中央委員會……
一群從埃里溫來的,帶著染過色的新鮮鯡魚的亞美尼亞人在路上走著。Ich bin arm,我很窮。
在阿爾馬維爾的城徽上寫著:狗在吠,風在吼。
譯註:
① 數學家:莫斯科大學教授(1869一1953),微分幾何學學派創始人。
② 法國作家(1841—1924)。
③ 麥加聖寺內的石殿。
④ 均為19世紀俄國作家。
⑤ 畫家(1780一1847),俄國風俗畫奠基人之一。
⑥ 俄羅斯作家(1895一1958):著有《藍書》、《返回的青春》、《日出之
前》等小說。
⑦ 俄羅斯詩人(1895一1925),作品有詩集《母親的來信》等。
⑧ 殺害普希金的兇手,法國保皇分子。
⑨ 比利時國王(1875—1934)。
⑩ 俄國作家(1853一1901):作品有《馬卡爾的夢》《盲音樂家》等。
奧斯普·曼德爾施塔姆(1891-1938),俄羅斯白銀時代和阿克梅派的代表性詩人。1934年因作一首諷刺斯大林的詩而被捕,在流放地沃羅涅日寫了滿滿三個筆記本的詩。1937年返回莫斯科,旋即於1938年洗清運動高潮時再次被捕,同年在流放途中神秘死亡。生前出版詩集《石頭》、《哀歌》、《詩》,散文集《時代的喧囂》和評論集《論詩》。逝世後詩集包括《莫斯科筆記》和《沃羅涅日筆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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