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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隨》林清玄

四隨--林清玄 高中的時候就開始很喜歡台灣作家林清玄的散文.他的文字所流淌出來的總是雋永寧靜的味道.行文處多以淺顯的兩三筆詮釋佛經精神和居室生活的禪思.文風清新玄奧,字裡行間透著睿智,樸質寬厚中又不乏敏銳,耐人咀嚼.實在是非常適合品茗獨賞來慢慢體味喧囂都市中這沉靜的智慧.

林清玄的散文從不像劉白羽散文那樣一瀉千里、氣勢磅礴,也不像魏巍散文那樣氣壯山河、慷慨激昂。他的散文講究火候,追求一種超然物外、悠悠然自得的美學境界。打個比方,林清玄散文創作追求的境界就像中國茶藝所追求的「茶道」,而不是牛飲進口的咖啡。換個說法,飲酒有多種飲法。曹操選擇的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慷慨悲壯,喝的是英雄酒;李白選擇的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孤獨寂寞,喝的是失意惆悵的悶酒;而林清玄則選擇了「溫一壺月光下酒」,其意不在喝酒,而在「溫月光」,在「溫」的過程中反省人生哲理。他喝的是寬心休閑酒,因而達到了「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美學效果。

無論是日常瑣事,踏青旅行,哪怕是鄉間野食,匯於他的筆下都各是一番情趣,萬物總歸於祥和與醇厚,佛偈禪語信手拈來.這裡摘錄個人比較喜歡的一篇<四隨>.

隨喜 在通化街入夜以後,常常有一位乞者,從陰暗的街巷中冒出來。 乞者的雙腿齊根而斷,他用厚厚包著棉布的手掌走路。他雙手一撐,身子一頓就騰空而起,然後身體向一尺前的地撲跌而去,用斷腿處點地,挫了一下,雙手再往前撐。 他一走路幾乎是要驚動整條街的。 因為他在手腕的地方綁了一個小鋁盆,那鋁盆綁的位置太低了,他一「走路」,就打到地面咚咚作響,彷彿是在提醒過路的人,不要忘了把錢放在他的鋁盆裡面。 大部分人聽到咚咚的鋁盆里,俯身一望,看到時而浮起時而頓挫的身影,都會發出一聲驚詫的嘆息。但是,也是大部分的人,嘆息一聲,就抬頭彷彿未曾看見什麼的走過去了,只有極少極少的人;懷著一種悲憫的神情,給他很少的布施。 人們的冷漠和他的鋁盆聲一樣令人驚詫!不過,如果我們再仔細看看通化夜市,就知道再悲慘的形影,人們已經見慣了。短短的通化街,就有好幾個行動不便、肢體殘缺的人在賣獎券,有一位點油燈彈月琴的老人盲婦,一位頭大如斗四肢萎縮攤在木板上的孩子,一位軟腳全身不停打擺的青年,一位口水像河流一般流淌的小女孩,還有好幾位神智紛亂來回穿梭終夜胡言的人……這些景象,使人們因習慣了苦難而逐漸把慈悲蓋在冷漠的一個角落。 那無腿的人是通化街里落難的乞者之一,不會引起特別的注意,因此他的鋁盆常常是空著的。他為了引起人們的注意,有時故意來回迅速的走動,一浮一頓,一頓一浮……有時候站在街邊;聽到那急促敲著地面的鋁盆聲,可以聽見他心底多麼悲切的渴盼。 他恆常戴著一頂斗笠,灰黑的,有幾莖草片翻卷了起來,我們站著往下看,永遠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有些破敗的斗笠。 有一次,我帶孩子逛通化夜市,忍不住多放了一些錢在那遊動的鋁盆里,無腿者停了下來,孩子突然對我說:「爸爸,這沒有腳的伯伯笑了,在說謝謝I」這時我才發現孩子站著的身高正與無腿的人一般高,想是看見他的表情了。無腿者聽見孩子的話,抬起頭來看我,我才看清他的臉粗黑,整個被風霜淹漬,厚而僵硬,是長久沒有使用過表情的那種,後來,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相遇,我看見了這一直在夜色中被淹沒的眼睛,透射出一種溫暖的光芒,彷彿在對我說話。 在那一刻,我幾乎能體會到他的心情,這種心情使我有著悲痛與溫柔交錯的酸楚,然後他的鋁盆又響了起來,向街的那頭響過去,我的胸腔就隨他頓挫頓浮的身影而搖晃起來。 我呆立在街邊,想著,在某一個層次上,我們都是無腳的人,如果沒有人與人間的溫暖與關愛,我們根本就沒有力量走路,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我們見到了令我們同情的人而行布施之時,我們等於在同情自己,同情我們生在這苦痛的人間,同情一切不能離苦的眾生。倘若我們的布施使眾生得一絲喜悅溫暖之情,這布施不論多少就有了動人的質地,因為眾生之喜就是我們之喜,所以佛教里把布施、供養稱為「隨喜」。 這隨喜,有一種非凡之美,它不是同情,不是悲憫,而是眾生喜而喜,就好像在連綿的陰雨之間讓我看見一道精燦的彩虹升起,不知道陰雨中有彩虹的人就不會有隨喜的心情,因為我們知道有彩虹,所以我們布施時應懷著感恩,不應稍有輕慢。 我想起經典上那偉大充滿了莊嚴的維摩詰居士,在一個動人的聚會裡,有人供養他梢美無比的瓔珞,他把瓔珞分成兩份,一份供養難勝如來佛,一份布施給聚會裡最卑下的乞者,然後他用一種威儀無匹的聲音說:「若施主等心施一最下乞人,猶如如來福田之相,無所分別,等於大悲,不求果報,是則名曰具足法施。」 他甚至警策的說,那些在我們身旁一切來乞求的人,都是位不可思議解脫菩薩境界的菩薩來示現的,他們是來考驗我們的悲心與菩提心,使我們從世俗的淪落中超拔出來。我們若因乞求而布施來植福德,我們自己也只是個乞求的人,我們若看乞者也是菩薩,布施而懷恩,就更能使我們走出迷失的津渡。 我們布施時應懷著最深的感恩,感恩我們是布施者,而不是乞求的人:感恩那些穢陋殘疾的人,使我們警醒,認清這是不完滿的世界,我們也只是一個不完滿的人。 我想;懷著同情、懷著悲憫,甚至懷著苦痛、懷著鄙夷來注視那些需要關愛的人,那不是隨喜,唯有懷著感恩與菩提,使我們清和柔軟,才是真隨喜。

隨業 打開孩子的餅乾盒子,在角落的地方看到一隻蟑螂。 那蟑螂靜靜地伏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我看著這隻見到人不逃跑的蟑螂而感到驚詫的時候,突然看見蟑螂的前端裂了開來,探出一個純白色的頭與觸鬚,接著,它用力掙扎著把身軀緩緩地蠕動出來,那麼專心、那麼努力,使我不敢驚動它,靜靜蹲下來觀察它的舉動。 這蟑螂顯然是要從它破舊的軀殼中蛻變出來,它找到餅乾盒的角落脫殼,一定認為這是絕對的安全之地,不想被我偶然發現,不知道它的心裡有多麼心焦。可是再心焦也沒有用,它仍然要按照一定的程序,先把頭伸出,把腳小心的一隻只拔出來,一共花了大約半小時的時間,蟑螂才完全從它的殼用力走出來,那最後一刻真是美,是石破天驚的,有一種縱躍的姿勢。我幾乎可以聽見它喘息的聲音,它也並不立刻逃走,只是用它的觸鬚小心翼翼的探著新的空氣、新的環境。 新出殼的蟑螂引起我的嘆息,它是純白的幾近於沒有一絲雜質,它的身體有白玉一樣半透明的精純的光澤。這日常引起我們厭恨的蟑螂,如果我們把所有對蟑螂既有的觀感全部摒除,我們可以說那蟑螂有著非凡的驚人之美,就如同是草地上新蛻出的翠綠色的草蟬一樣。 當我看到被它脫除的那污跡斑斑的舊殼,我覺得這初初鑽出的白色小蟑螂也是乾淨的,對人沒有一絲害處。對於這純美乾淨的蟑螂,我們幾乎難以下手去傷害它的生命。 後來,我養了那蟑螂一小段時間,眼見它從純白變成灰色,再度成灰黑色,那是轉瞬間的事了。隨著蟑螂的成長,它慢慢地從安靜的探觸而成為鬼頭鬼腦的樣子,不安的在餅乾盒裡騷爬,一見到人或見到光,它就不安焦急的想要逃離那個盒子。 最後,我把它放走了,放走的那一天,它迅速從桌底穿過,往垃圾桶的方向遁去了。 接下來好幾天;我每次看到德國種的小蟑螂,總是禁不住的想;到底這裡面哪一隻是我曾看過它美麗的面目;被我養過的那隻純白的蟑螂呢?我無法分辨,也不需去分解,因為在滿地亂爬的蟑螂里,它們的長相都一樣,它們的習氣都一樣,它們的命運也是非常類似的。 它們總是生活在陰暗的角落,害怕光明的照耀,它們或在陰溝,或在垃圾堆里度過它們平凡而骯髒的一生,假如它們跑到人的家裡,等待它們的是克蟑螂、毒藥、殺蟲劑,還有用它們的性費洛姆做成來誘捕它們的蟑螂屋,以及隨時踩下的巨腳,擎空打擊的拖鞋,使他們在一擊之下屍骨無存。 這樣想來,生為蟑螂是非常可悲而值得同情的,它們是真正的「流浪生死,隨業浮沉」。這每一隻蟑螂是從哪裡來投生的呢?它們短暫的生死之後,又到哪裡去流浪呢?它們隨業力的流轉到什麼時候才會終結?為什麼沒有一隻蟑螂能維持它初生時純白、乾淨的美麗呢? 無非是一個不可知背負。這無非都是業。 我們拚命保護那些瀕臨絕種的美麗動物,那些動物還是絕種了。我們拚命創造各種方法來消滅蟑螂,蟑螂卻從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 這也是業,美麗的消失是業,醜陋的增加是業,我們如何才能從業里超拔出來呢?從蟑螂,我們也看出了某種人生。

隨順 在和平西路與重慶南路交口的地方,每天都有賣玉蘭花的人,不只在天氣晴和的日子,他們出來賣玉蘭花,有時是大風雨的日子,他們也來賣玉蘭花。 賣玉蘭花的人里,有兩位中年婦女,一胖一瘦;有一位削瘦膚黑的男子,懷中抱著幼兒;有兩個小小的女孩,—個十歲,一個八歲;偶爾,會有一位背有點彎的老先生,和—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也加入販賣的陣容。 如果在一起賣的人多,他們就和諧的沿著羅斯福路、新生南路步行擴散,所以有時候沿著和平東西路走,會發現在復興南路口、建國南路口、新生南路口、羅斯福路口、重慶南路口都是幾張熟悉的臉孔。 賣花的不管是老人還是孩子,他們都非常和氣,端著用濕布蓋好以免玉蘭花枯萎的木盤子從面前走過,開車的人一搖手,他們絕不會有任何的嗔怒之意,如果把車窗搖下,他們會趕忙站到窗口,送進一縷香氣來。在綠燈亮起的時候,他們就站在分界的安全島上,耐心等候下一個紅燈。 我自己就是大學教授、交通專家所詛咒的那些姑息著買玉蘭花的人,不管是在什麼樣的路口,遇到任何賣玉蘭花的人,我總是忘了交通安全的教訓;買幾串玉蘭花,買到後來,竟認識了羅斯福路、重慶南路口幾位賣玉蘭花的人。 買玉蘭花時,我不是在買那些清新怡人的花香,而是買那生活里辛酸苦痛的氣息。 每回看到賣花的人,站在烈日下默默拭汗,我就憶起我的童年時代為了幾毛錢在烈日下賣枝仔冰,在冷風裡賣棗子糖的過去,在心裡,我可以貼近他們心中的渴盼,雖然他們只是微笑著挨近車窗,但在心底,是多麼希望,有人搖下車窗,買一串玉蘭花。這關係著人間溫情的一串花才賣十元,是多麼便宜,但便宜的東西並不一定廉價,在冷氣車裡坐著的人,能不能理解呢? 幾個賣花的人告訴我,最常向他們買花的是計程車司機,大概是計程車司機最能理解辛勞奔波的生活是什麼滋味,他們對街中賣花者遂有了最深刻的同情,其次是開小車子的人,最難賣的對象是開著豪華進口車,車窗是黑色的人,他們高貴的臉一看到玉蘭花販走近,就冷漠的別過頭去。 有時候,人間的溫暖和錢是沒有關係的,我們在烈日焚燒的街頭動了不忍之念,多花十元買一串花,有時在意義上勝過富者為了表演慈悲、微笑照相登上報紙的百萬捐輸。? 不忍? 是的,我買玉蘭花時就是不忍看人站在大太陽下討生活,他們為了激起人的不忍,有時把嬰兒也背了出來,有人批評他們把孩子背到街上討取人的同情是不對的。可是我這樣想,當媽媽出來賣玉蘭花時,孩子要交給保姆或傭人嗎?當我們為烈日曝晒而心疼那個孩子,難道他的母親不痛心嗎? 遇到有孩子的,我們多買一串玉蘭花吧!不要問什麼理由。 我是這樣深信:站在街頭的這群沉默賣花的人,他們如果有更好的事做,是絕對不會到街上來賣花的。 設身處地的為苦惱的人著想,平等的對待他們,這就是「隨順」,我們順著人的苦難來滿他們的願,用更大的慈悲和心情讓他們不要在窗口空手離去,那不是說我們微薄的錢真能帶給賣花的人什麼利益,而是說我們因有這慈愛的隨順,使我們的心更澄澈、更柔軟,洗滌了我們的污穢。 「一切眾生而為樹根,諸佛菩薩而為華果,以大悲水澆益眾生,則能成就諸佛菩薩智慧華果。」 我買玉蘭花的時候,感覺上,是買一瓣心香。

隨緣 有一位朋友,她養了一條土狗,狗的左後腳因被車子輾過,成了瘸子。朋友是在街邊看到這條小狗的,那時小狗又臟臭,在垃圾堆里撿拾食物,朋友是個慈悲的人,就把它撿了回來,按照北方習俗,名字越俗賤的孩子越容易養,朋友就把那條小狗正式命名為「小瘸子」。 小瘸子原是人見人惡的街狗,到朋友家以後就顯露出它如金玉的一些美質。它原來是一條溫柔、聽話、乾淨、善解人意的小狗,只是因為生活在垃圾堆,它的美麗一直未被發現吧。它的外表除了有二點土;其實也是不錯的,它的瘸到後來反而是惹人喜愛的一個特點,因為它不像平凡的狗亂縱亂跳;倒像—個溫馴的孩子,總是優雅的跟隨它美麗的女主人散步。 朋友對待小瘸子也像對待孩子一般,愛護有加,由於她對一條瘸狗的疼愛,在街閭中的孩子都喚她:「小瘸子的媽媽。」? 小瘸子的媽媽愛狗,不僅孩子知道,連狗們也知道,她有時在外面散步,巷子里的狗都跑來跟隨她,並且用力的搖尾巴,到後來竟成為一種極為特殊的景觀。 小瘸子慢慢長大,成為人見人愛的狗,天天都有孩子專程跑來帶它去玩,天黑的時候再帶回來,由於愛心,小瘸子竟成為巷子里最得寵的狗,任何名種狗都不能和它相比。也因為它的得寵,有人以為它身價不凡,一天夜裡,小瘸子狗被抱走了,朋友和她的小女兒傷心得就像失去一個孩子。巷子里的孩子也惘然失去最好的玩伴。 兩年以後,朋友在永和一家小麵攤子上認到了小瘸子,它又回復在垃圾堆的日子,守候在桌旁撿拾人們吃剩的肉骨。 小瘸子立即認出它的舊主人,人狗相見;忍不住相對落淚,那小瘸子流下的眼淚竟滴到地上。 朋友又把小瘸子帶回家,整條巷子因為小瘸子的回家而充滿了喜慶的氣息,這兩年間小瘸子的遭遇是不問可知的,一定受過不少折磨,但它回家後又恢復了往日的神采。過不久,小瘸子生了一窩小狗,生下的那天就全被預約,被巷子里,甚至遠道來的孩子所領養。 做過母親的小瘸子比以前更乖巧而安靜了,有一次我和朋友去買花,它靜靜跟在後面,不肯回家,朋友對它說了許多哄小孩一樣的話,它才脈脈含情的轉身離去,從那一次以後,我再也沒有看過小瘸子了,它是被偷走了呢?還是自己離家而去?或是被捕狗隊的人所逮捕?沒有人知道。 朋友當然非常傷心,卻不知道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可以再與小瘸子會面。朋友與小瘸子的緣分是怎麼來的呢?是隨著前世的因緣,或是開始在今生的會面? 一切都未可知。 但我的朋友堅信有一天能與小瘸子再度相逢,她美麗的眼睛望著遠方說:「人家都說隨緣,我相信緣是隨願而生的,有願就會有緣,沒有願望,就是有緣的人也會錯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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