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為什麼是荒謬的?
王曉華
在世界圖景化的時代,萬事萬物似乎都變成了可以觀看的對象。人們歷來畏懼的死亡也彷彿混雜於其中,好像能夠被反覆打量,可以展示終極之美。於是,死亡被無數想像浪漫化了,後者衍生出一種致命的誘惑:越過生命的邊界,體驗墜入黑洞的快感,創造豐盈之至的詩意。
諸如此類的想像展示了抵達終極維度的努力,但卻有可能遮蔽了根本性的問題:存在一種叫做死亡的事物嗎?如果不存在,我們又怎麼能對它進行審美?所謂的死亡美學是不是純然的虛構?我們會不會淪落為幻覺的犧牲品?
在古代,人們曾相信死亡不過是靈魂的穿越遊戲。當它降臨時,靈魂會像更換衣服和住所一樣選擇新的身體。經過神秘的轉世,人會變為金獵鷹、荷花、長生鳥、鷺、蛇、鱷魚。於是,死亡常常被當作改變命運的機遇:如果對自己的現有形態不滿,你可以藉助死亡從頭再來。在回顧自己的生命歷程時,古希臘大哲恩培多克勒自信地宣稱:「我自己本身曾經是一個男孩,同時也是一位少女、一株灌木,一隻小鳥和一尾在鹹味的河流里默默游弋的小魚。」此類想像可謂汪洋恣意,給人以無限安慰。它甚至使部分哲人體驗到了甜蜜的哀愁:輪迴之路無窮無盡,何處是靈魂的故鄉?在這個問題刺激下,雅典思想家蘇格拉底開始展望終極性的解放之路:
那些被判定為過著一種極為虔誠生活的靈魂會得到解放,不必再被囚禁在大地的這些區域,而是被送往它們在上方的純潔的住所。他們已經洗清了自己的罪惡,此後就能過一種無身體的生活,其住所甚至更加美好。(《斐多篇》)
如果人能夠完全擺脫身體,那麼,他或她就會獲得永遠的幸福——被身體囚禁的靈魂終於成功越獄,滿懷解放的喜悅,踏上真正的返鄉之路。這是徹底的死,更是永遠的生。至此,死亡之歌變成了歡樂頌,一種詩意盎然的死亡美學已經誕生。死亡被毫無節制地浪漫化了:它非但不是可怕的結局,反倒是值得期待的福氣。然而,仔細審視這些玄奧的言說,我們會發現一個可疑的前設:人能夠過「一種無身體的生活」。果真如此嗎?如果不是,上述言說是不是僅僅展示了思想的譫妄?面對這些可能的反詰,蘇格拉底本人的回答多少顯得曖昧:「我想這既是合理的意向,又是一種值得冒險的信仰,因為這種信仰是高尚的。」可是,「高尚」不是真實的同義語,「值得冒險」更是個人的判斷。顯然,他並非對自己的結論深信不疑。事實上,當他使用脫掉、告別、前往這些辭彙時,所描述的都是生者的動作,作為死亡的死亡並未因此顯現,被談論的依然是生者的想像。現在看來,這種想像並不可靠,它可能把人引向最後的深淵:如果人是有限的存在,那麼,死亡難道不意味著徹底的毀滅?我們又如何能在生命終結處享受永恆的福祉?「練習死亡」豈不等於自我摧毀?
到了21世紀,恐怕已經很少有人會相信蘇格拉底式的遐思。相反,死亡越來越多地被理解為「生命的終止」:它既不能像籬笆一樣被跨越,也不能如同花朵般被感受,相反,當它到來時,任何動作、感受、思想都已經不復存在。用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話說,「死是對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有所作為的可能性,是每一種生存都不可能的可能性。」(《存在與時間》第二篇第一章。)法國存在主義大師薩特則強調:「死亡的可怕之處在於它把生命改造為命運。」(《存在與虛無》)在塗爾乾的《自殺論》中,死亡更是明確地被定義為生命的喪失。當生命消亡之後,個體已經灰飛煙滅。這正是死亡的殘酷之處:它是人無法越過和感受的大限,因為人在它到來之際「沒了」:似乎永不疲倦的腳停止邁動,觸摸、製造、把玩了無數事物的手將像樹葉一樣凋謝,眼睛將消失在它所看見過的事物中間。死亡和生命無法並存。它甚至不是生命的休止符:休止符還屬於整個樂章,而死亡則是徹底的毀滅。正因為如此,死亡無法被體驗,也難以被言說:既沒有觸及死亡的器官,也沒有能夠描述死亡的辭彙。當作家、詩人、學者試圖呈現死亡時,他或她言說的均是生存。譬如,在小說《現實一種》中,余華曾經形容死亡「像潮水一樣涌過了腰際」,但這種感受顯然屬於最後的生存體驗。這其實是想像的僭越:死者沒有感覺器官,又怎麼會知道某物「涌過」自己的某個部分?它只證明一個事實:那個被誤稱為死者的人還活著,還在感受和體驗。
如果死亡是生命的毀滅,那麼,它將使任何行動、體驗、思想都變得不可能。死亡不是生命的一部分,不是最後的斷面,而是徹底的虛無化。我不能像撫摸樹木終端那樣撫摸死亡,不能如面對一杯茶一樣面對死亡。為了揭示這個事實,我曾經寫下這樣的句子:「人的有限性突出地表現為人不能觸及自己的死亡,因為死亡不是生存的一部分,甚至人的瀕死體驗也是生存體驗,所以,我們不可能實在地向死而存在。」(王曉華《個體哲學》)既然人無法觸及自己的毀滅,那麼,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死亡美學」:美學是感性學,死亡則意味著任何感性存在都化為烏有。我能用烏有去打量世界嗎?如果能,烏有不又成了特定存在的代名詞?倘若不能,對死亡的所謂審美豈不是純粹的語言遊戲?同樣,我們也不能談論死亡的藝術:藝術歸根結底是行動,而死亡則意味著所有行動的終結。洞悉了這個事實,下面的詩句就會顯得詭異:
死亡
是一門藝術,像別的一樣。
我干這個相當在行。
我干這個似乎它像地獄。
我干這個似乎它像真的。
我猜你應該說我有種使命。
(普拉斯《拉撒路女士》)
地獄是實在的場所,使命只能由生者承擔,但作者普拉斯談論的卻似乎是死亡的藝術,這豈不意味著自我反對?她言說的是死,還是生?如果談論死,就不能使用「干」這類辭彙:能幹某事,意味著你還活著,所謂的藝術也是生者的行為;倘若表現的是生,那麼,「死亡」就是個錯誤的命名。顯然,莫拉斯可能迷失於詞語的遊戲中:用「死亡」這個詞指代某些極端的生存活動(如自殺),犯了混淆概念的錯誤。實際情況的確如此——此詩首段的原文為:
DyingIs an art, like everything else.I do it exceptionally well.
應該譯作:
赴死
是門藝術,像別的事情一樣。
我尤擅此道。
「赴死」是自殺的代名詞。它意味著什麼?在《死亡公司》一詩中所說,她曾以簡潔的語句描述:「有人完事了」。使自己「完事」的行動如果成功了,屬於個體的任何藝術都會化為烏有。所以,自戕必然是荒誕的。這種荒誕屬於生存最後的瞬間:生命結束後,與之直接相關的一切均已消亡。歸根結底,自殺是無法完成的藝術,「尤擅此道」不過是無根的自信。就此而言,普拉斯死於迷亂的語言遊戲,死於荒誕的死亡美學。後者一日不被清算,悲劇就會繼續在生命的領地攻城略地。
意味深長的是,英文中的「赴死」被譯為「死亡」。這種誤譯折射出部分東方知識分子的立場:他們依然相信魂魄的存在,認為死亡不過是跨界的遊戲。在遲子建的小說《親親土豆》中,生者和死者可以進行跨越時空的對話:
「昨夜孩子他爺說在那邊只想吃新土豆,你說花才開他急什麼?」 「我們家老邢還不是一樣?他嫌我今年土豆種得少,他聞不出我家土豆
地的花香氣。你說他的鼻子還那麼靈啊?」
「吃」和「聞」都是生者的動作,但作家卻把它歸於死者。於是,混淆出現了,虛無被等同於存在。由於這種混淆,死亡最終被當作可以體驗的過程:
於是乎像正岡子規那樣,縱令在死亡的痛苦中掙扎,也還依然執著地為藝術而奮鬥。這是優秀的藝術家常有的事。但我絲毫也不想向他學習。倘若我面臨絕症,就是對文學,我也毫不留戀。假如留戀,那只是因為文學修養還沒達到排除妄念的程度吧。我孑然一身,在世上無依無靠,過著寂寥的生活,有時也嗅到死亡的氣息。(川端康成《臨終的眼》)
這番表述同樣自我矛盾:生者還活著,如何能在「死亡的痛苦中掙扎」?死亡既是毀滅,又怎麼會散發出某種氣息?當然,這些是隱喻,但修辭學手段並能不成為誤入觀念歧途的借口:隱喻只能指稱實在的事物,用它來表述死亡本就是個錯誤。可是,藉助詭異的想像,川端康成等輩卻誤以為死亡是一種可以完成的實驗,一種能夠抵達極限的努力。正是由於此類「錯中錯」,死亡被實體化和浪漫化了:它似乎如深淵、凈水、真空,能夠顯現出至純至真之美,並因此以勢不可擋之勢誘惑芸芸眾生。川端康成的死源於思之迷途。他同樣是死亡美學的受害者。
在分析詩人自殺的原因時,劉小楓曾說:「在與世界的賭博中,人能驕傲地證明:如果活沒有意義,死總有意義。似乎這樣一來,人就超出了動物的受動狀態。」(《拯救與逍遙》)可是,如何死亡就是毀滅,它又怎麼會有意義?對於死者來說,死亡豈不是使任何意義都化為烏有?顯然,這是一種無根的驕傲:死者被荒誕的信念所殺,混淆了有和無,淪落為偽造物(幻覺)的犧牲品。正是由於洞察了這個秘密,部分心理學家曾提出這樣的命題:「自殺不過是一種個人的疾病。」(《自殺論》第一編)
是時候了,必須清算無根的死亡美學,消除它所引發的種種迷思。倘若人只有一次生命,對死亡的浪漫化想像就是我們無法承受的冒險,它會使人將生命連根拔除。當它流行時,眾多詩人、作家、藝術界人士曾主動迎接毀滅。然而,他們並未因此抵達超越肉體的神秘之境。清醒者都知道:他們「沒了」。事實上,人能掌控的永遠是「生」:此刻,我的手觸及鍵盤,眼睛望著屏幕,隨時可以改變周圍事物的秩序。當我走出室外,滿樹繁花映入眼帘,生之愉悅油然而生。世界屬於所有活著的人。它的寂靜、幽深、美善只對生者開放。既然我的領域只能是生存,那麼,我就不能「向死而在」。真正的終極關懷就是回到最近的近處,守護身體和環繞身體的事物。後者結緣為你唯一的世界。離開它,「你」就已經消亡。除了像守財奴一樣守護它,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自殺暴露了一種輕視身體的立場。支撐它的是對靈魂的信仰,是對不存在之物的迷戀。拙作《西方美學中的身體意象》(王曉華著,人民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揭露了靈魂信仰的荒謬性,歡迎各位購買、閱讀、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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