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若缺 在線閱讀 第 2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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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操掌要砍樹,我砍樹砍得手掌是黑的,師父的手掌也是黑的。師父的「鐵背靠山」厲害,後背稍發力,靠一下牆,房樑上的塵土都下來。我練後背撞樹,開始練,一撞上,就震得頭暈。後來,王家大院中有幾棵樹便是我靠死的。師父不狹隘,不阻礙我們學別門的東西,反而希望我們得東西越多越好。他還主動帶我們去求藝。他知道河北農村有一人會輕功,想讓我們得此藝,帶我們一伙人長途跋涉去了河北。訪到那位高人,見他家的院子幾步便是一個深坑,估計是夜裡秘練輕功用的。師父表明來意,此人不願教,為了不讓我們白跑一趟,給師父面子,就給表演了一下。起碼,師父讓我們長見聞的願望,他滿足了。我親眼所見,他一下便躥上了房梁,在房梁到房頂的那麼窄的空間里,做了個移身,靈活如貓,從另一側躍下。落地時輕盈極了,鳥歸巢一般,好像有一對無形的翅膀在兜著風,腳尖一點,就著地了。沒學到此藝,遺憾了,此人現在應過世了,不知他的藝有沒有傳下來?回來的路上,師父說,現在的高樓大廈牆面筆直,老北京的城牆不是直的,下一層磚會比上一層的磚往外錯一點,憑著這點斜度,腳尖能點上力,所以練了輕功,可以在城牆面上走,舊時代,有越城而入本領的人並不罕有。有個練硬氣功的老米( 化名 ),名氣大,師父還安排我們師兄弟五六人跟他學過一段。一去,老米先給我們表演了「板上釘釘」,以鎮住我們。他把個大長釘子,釘帽抵在掌心,往木板上一拍,就釘進去了。我們都看傻了,覺得這力度拍下去,釘子沒釘進木板,更可能反過來,釘進手掌。他也不講解,說:「先練這個,練吧。」怎麼練啊?我們天天練,手上根本不敢使勁,練了許多天,死活釘不進去,因為不能放膽,總擔心釘不進木頭,倒把手心捅破了。老米不教原理,埋怨我們不用功,一副有絕活在身的高傲姿態,我們都感到有心理壓力。一天,我們喝了很多酒,趁著醉勁,大夥相互合計,大不了不就手心拍出個洞嗎?我們放膽一拍,竟然把釘子拍進木頭了。原來看著嚇人,其實簡單,沒什麼技巧,就是膽子,要點是不能猶豫。我們突破了「板上釘釘」,老米又露絕活兒,表演了「隔空擊物」,點著一排蠟燭,隔著一米多遠,一掌發出,想讓哪根蠟燭滅,哪根就滅。我們雖看了一驚,但有了上次的經驗,也沒有太驚訝。老米讓他兒子教,老米兒子說了一堆內氣運行的玄理,說蠟燭是掌上發氣滅的,得苦練三年,養氣、調氣之後,才能發氣,威嚴地督促我們練。我們知道,照他的話做,一定練不出來。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2.師父張國盛(3)我們就自己研究,經過多次試驗,發現不是氣,就是風,只要找好速度和角度,一掌揮出,掌面、袖子帶的風,足夠讓蠟燭滅了。老米兒子見我們很快達到了「想讓哪根滅,哪根准滅」的水平,就不教了。老米還教了「頭斷鐵板」,拿生鐵鐵板往腦門上一拍,鐵板就斷成兩半了。又是一大套養氣、調氣的理論,說得振振有詞。我們就仔細觀察老米的動作,經過試驗,又總結出來了。其中技巧,一是額頭需練出一定硬度,二是鐵板拍上去時,得保證角度平,不能傾斜。再者,鐵板是生鐵,不能是熟鐵,生鐵比較脆。這次總結得快,因為正趕上出了一檔事故,讓我們看出了破綻。會頭斷鐵板的不單是老米一個人,有一個賣藝的剛表演完拳腳,一時興起,沒有歇,立刻表演頭斷鐵板,結果一拍,拍了個頭破血流。他現眼,因為剛練完拳,身體還激動著呢,手沒恢復正常,握鐵板失去了感覺,拿不準角度。此人從此不玩硬氣功,因為當眾出醜一次,觀眾口碑一壞,就吃不了這碗飯了。我跟師父說:「沒東西,不去了。」師父就讓我們回來了。王薌齋說硬氣功裡面有技巧,是一種表演。王老能這麼說,說明他知道其中底細。後來,八十年代流行散打,這位硬氣功老米就辦了個散打班,教散打了。聽到這消息,我很驚訝,尋思老米雖然是個老江湖,但他在拳上沒造詣,怎麼能教散打?正好有一個我認識的小夥子去學了,很快退學了。我問怎麼不學了?他說去了半個月,挨了半個月打。老米散打班的口號是「想學打人,先學挨打」,小夥子沒學到什麼技巧,每天去,就是班裡的老學員衝上來一頓打,他信服那個口號,咬牙堅持,最後實在被打得受不了,便退學了。他這經歷,更驗證了我的推測——老米不會散打。雖然不會,但憑江湖技巧,他也能把散打班辦下去。老米早年一根扁擔兩個筐,前挑兒子、後挑閨女——如此走的江湖,可想江湖經驗有多深!散打風行,他找了個口號,用教挨打的辦法招了一批想學又不懂的人,一度散打班還辦得很紅火。對那個被打得退學的小夥子,我教了他一個技巧:當對方猛衝過來時,你的腿就用上了,讓他過來,一抬腿蹬出去,能給對方重擊。小夥子跟我學了半年。他學別的一般,學這個特別靈。半年後,他找到老米班上那些打他的老學員,把他們都打敗了,說:「我沒學挨打,我學的是打人!」一下揚眉吐氣了。我教他這一腳,有意識訓練,抬腿就是這個,你要老想打人一個熊貓眼,之後準是。這一腳在八卦掌叫蹬腳,在大成拳叫穿心腳。其實各家的東西,都有相通之理,其中複雜深奧的,可能你在實戰時還用不上。練得好,永遠不如用得好。師父鼓勵我們廣學博採,我自己更是好學。我總覺得別人有好處,既然認為好,就不要顧臉面了,去請教吧。我是什麼人都接觸,誰的場子都去觀摩,我站在場外,不留聲色,別人以為我只是個觀眾。人沒防備心時,就容易露東西,我看得仔細,露一點,我就學到一點。不但練武術的,我是連硬氣功、雜技的場子都看,看了扔下個塊兒八毛的。一次,在翠微路上遇到個賣藝的,他把幾個小碗扣在地上,在碗底上走,自稱是輕功,練完了,拿起碗向圍觀的人要錢。我那時的一身打扮,看著就是個練武術的,他發現了我,就叫:「師兄,你來了!」然後向別人宣布:「這是我的同門師兄弟,今天特意來給我捧場子!」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2.師父張國盛(4)我還奇怪呢,我不認識他啊。這是走江湖的技巧,見我是練武的,怕我砸他的場子,說我是他師兄,我就不好意思砸了。他表演的時候,還拿我做話題,跟觀眾說了好多話,表演完了,他先沖我要錢,既然是師兄,就不能給少了,我給了五塊。他大喊:「師兄給錢了!」去找別人要,別人也不好意思不給,紛紛掏錢。對這個賣藝的,我每次回想,自己都樂,覺得他反應真快。看到別人的掌能切磚,師父說:「你趕上了,也能切。」趕上,指的是通過反覆練習,找到角度和發力的巧勁。我四處撿磚頭練,一次切開了,日後就都能切開了。我練功不惜力,為了練抗打能力,我先用竹板抽自己,痛得不能忍受,就給竹板包上了布,練多了,去掉布,也不痛了。後來我用木棍、用鐵棍打自己,頭一磕,鐵棍就斷了。一是鐵棍得是生鐵,生鐵脆;二是得天天練,不練,找不準那個巧勁。我還練過用鐵絲綁在脖子上,脖子一綳,鐵絲就斷了。別人看起來,覺得不可思議,我覺得沒意思,因為有技巧,關鍵在把鐵絲綁在脖子上時,將鐵絲擰住這一下,要擰得鐵絲將將斷。我覺得這種表演性的技巧沒意思,還是喜歡能實戰的功夫,比如練八卦的托天掌,我就願意一圈一圈地走下去,走多久我也不煩。托天掌練久了,肩窩會出一個凹點,師父說功夫深的人,肩窩能放上雞蛋。有人練托天掌走圈,手裡會托半塊磚頭,不要小看這半塊磚頭。許多人走不了幾步,就走不下去了。我喜歡練的是這種功夫。招數這東西,學了也就學了,不練也就沒了。我學過八卦掌那麼多招法,慢慢就放棄了,唯一沒放棄的是定勢八掌。這八個式子出功夫,我身體不舒服、心情不好時,就轉這八掌,簡簡單單的,卻真能調理人,走幾圈,便覺得氣足了、順了。要論真的硬功,東單公園有個於瘋子,不是真瘋,裝瘋賣傻。他練梅花拳,圍觀的人一多,他就發瘋,嚷嚷著要人打他。你打不痛他,他還跟你急,罵你。他的硬功不是障眼法,在搏擊時能用上。還有個練三皇炮錘的小於子,身手利索,發力乾脆。兩人不合,見面總打,我們說是「二於爭霸」。一次兩人打完架,於瘋子到公安局把小於子告了,說他毆打自己,小於子被拘留了。小於子關在拘留所里,能有好氣嗎?怒氣衝天,罵於瘋子不仗義,怎麼來這手?他拘留期結束,從局子里出來,家都沒回,直接去了於瘋子家。路上有熟人碰見,一看那架勢,肯定要大打,連忙找到師父這兒,說:「張師父,就您能鎮得住二於了。」我們趕到於瘋子家時,院子里的水缸都打裂了,兩人都用上了最狠的。師父上前,把兩人按下來了,之後好說歹說,兩人都給師父面子,不打了。師父說:「都是東單一塊堆兒的,平時鬧鬧就完了,哪能動真格的呢?別講誰對誰錯,你倆都不對。」早晨一塊鍛煉,也是份情誼。老北京人,認情誼。不久,於瘋子死了。論打,於瘋子打不過小於子,但於瘋子確有硬功,小於子打不傷他,不知是被什麼人打傷的,還是自己生病了。師父帶我們去看他,見人躺在家裡瘦成了一把骨頭。有傳聞說他在公園習慣性地叫囂讓人打他,一個誰也不認識的老頭來了,給了他一拳兩腳,他當時沒事,但從此不舒服了。我們看了他一次,幾個月後人就沒了。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2.師父張國盛(5)師父在東單教八卦掌,本來教的真東西就多,還特意讓我去家裡,給我吃小灶。他還安排了一個人教我,我管此人叫石大爺。高家是程派八卦嫡傳,石大爺是高子英父親的徒弟,跟高子英是師兄弟,他自己不收徒弟,幫高子英整理拳譜。高子英信任他,將八卦門的一些絕密東西交給他保管,不用擔心會傳到高家之外的旁支去。他跟師父張國盛私交好,按輩分是師爺一輩,所以我叫石大爺。他喜歡我,把高子英託付給他的東西透露了不少給我,但囑咐人前不要練,這些東西師父也不知道。高子英聞名於世的,是他的六十四手、七十二絕招。六十四手跟形意拳似的,是直著打的,七十二絕招不是套路,是實戰散手。高子英有時會帶徒弟來東單的場子練,他的徒弟是我們師父一輩的,我們看了,都要鼓掌。師父讓我也練練,給師爺看,我就把石大爺教我的糅到一起,打了一套掌法。師父一看愣了,高子英看出來是自己私練的東西,追問師父:「是你教的嗎?」師父回答:「我沒教,他自己創的。」高子英說:「他將來行。」高子英後來搞清了是石大爺教的,也沒追究。師兄弟到師父家聚會,我不到,不開飯。我結婚的時候,師父帶著我所有師兄弟都來了,這是隆重待我。我遇上困難,師父都是往前沖。當初蓋房子,師父一句話,師兄弟都要來幫忙,誰有空誰就來幹活,都給我湊錢。師父對我真心,我也對他忠心。師爺高子英到師父的場子來,見到中意的,就叫到自己的場子開小灶,有的人就此攀了高枝,拜師高子英,成了跟師父一個輩分的。都知道我是師父場子里的一根苗子,高子英當然會叫我,我沒去,不長這個輩分,師父因此看重我。後來,師父向我傳過高子英對我的一個評價:「有的人練得再好,也是打手,建中日後能是個武術家。」這評價太高了,我聽著又惶恐又高興,師父很得意。高子英過八十大壽的時候,師父帶我去拜壽,鄭重介紹:「這是我器重的徒弟。」高子英記著我,點頭表示認可,說:「看你能不能堅持了。」我回答:「沒問題。」我很珍惜跟師父的感情,師父退休後,在家門口開了個水果攤,讓我一塊做,我只幫忙,不合股。那時我開始做生意了,看多了親戚朋友因為錢鬧掰了的事,怕有經濟問題處理不好,傷了師徒感情。七八十年代時候,社會上有打群架的風氣,我在單位本是個先進生產者,也迷上了打群架。單位有保衛科,保衛科同志見了我,就讓彙報近況,我這個先進生產者成了一號人物,自己也覺得彆扭。保衛科還找師父審查,因為我名聲在外,都說我用八卦掌打群架。練武術的本來就容易招麻煩,因為那個時代,一個人的社會關係不能太複雜,練武術的總是一群人聚著,容易被誤會成是幫派,出點事,就被看得特嚴重。我不忍師父受牽連,對師兄弟說「我不練八卦掌了」,從此不去見師父了。師父沒有明哲保身,對保衛科的人說:「我沒讓他打架,但他是我徒弟。」還讓師兄弟給我帶話:「你是我徒弟。」但打群架不是我不打就能不打,有人來叫,真拉不下臉來說不去。為了不給師父惹麻煩,我就不去見師父了,顯得我跟師父的關係斷了。我畢竟天性好武,不跟隨師父了,求武之心仍在,我去學大成拳了。對於我練上了大成拳,師父沒有門戶之見的狹隘話,反而傳話鼓勵我多學。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2.師父張國盛(6)之後社會變得文明了,打群架的風氣沒了,我也擺脫了「一號人物」的糾纏,跟師父恢復了聯繫。社會上有了經濟搞活的風氣,我辭職下海做了生意,掙錢走運的時候,師娘說:「一幫徒弟,就建中能折騰。」等不能折騰了,我是一幫徒弟里最慘的。我年輕的時候能打架又財大氣粗,霸氣十足。幾十年下來,霸氣沒了,人真是一點點給磨圓的。我這人有個毛病,自己不好了,不願意往人前湊,也就不去師父家了。經濟上破產後,一直覺得自己不至於這樣,沒幾天就能翻過身來,等翻身了,再風風光光地見師父。誰承想,十年也沒翻過來。師爺高子英過世的時候,師父找不到我,因為那時我已隱姓埋名了。師父六十大壽,我去了,七十大壽,我沒有去。師父知道我的脾氣,遇上事自己扛,一遇上事,就不見師父了。師兄弟說當初我失去行蹤後,每次聚會,師父都發火。但當有師兄弟埋怨我不露面,師父卻不讓他們說這種話,說:「他有難處嘛。」師兄弟們說師父對我偏心。我跟師父彼此相知,是真感情,就是兩度離散,造成了遺憾。我覺得按師父的體質,起碼能活九十歲,一百歲也應該。師父七十三歲,一百多斤的東西拎著上樓,很輕鬆。我認識師父後,就沒見師父生過病,誰想得了骨癌。師父脾氣硬,平時說一不二,一輩子不相信西醫。去醫院前,師父的骨頭已碎了五六塊。因為是骨癌,骨頭像被蟲子蛀了一樣,一天一根肋骨自行斷了,他就隔著肉皮,把斷了的肋骨托回了原位,對家人說:「骨頭斷了,我又給揉回去了。」醫院一照X光片,發現六根肋骨有斷痕,聽說是自己揉合上的,醫生覺得不可思議。確認是骨癌後,去住院,都是師父自己走著去的。去時,肌肉比小夥子還發達,幾個月下來,瘦得不行了。師父發話要見我。聯繫上我,師兄弟費了很大週摺,這幫人里只有一個人知道我下落,但我囑咐他跟誰都不能說。他們就把這人給看起來了,非要他帶路去找我。他們不知道我的心態和生活狀況,只是覺得我不孝,譴責之意重,那人一看,這要找上我,彼此說話要說不順,還不打起來?於是他死活不說,最後是連上廁所都有人跟著他,怕他跑了。他任憑軟磨硬泡,就說不知道,等把人拖疲了,抽個空跑了。他給我打電話,問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他說:「這回你該來了吧?說什麼都得來了。」我活得再翻不過身,也得露面了。師父做完化療後,人都脫了相,見我來了,便落了淚,亮出胳膊讓我看,肉都沒了。我也掉了淚,說:「我什麼都不說了,您罰我。」其實一進門,就想跪下了。師父說:「都過去了。」師娘說,師父一直想著你,也知道你好面子,現在經濟不好,不願意被師兄弟看不起。我回師娘說,我知道師父一直偏愛我,十年沒見師父,是總想經濟上緩過來,體面地見師父。我跟師娘說話的時候,師父在旁邊聽著,點了頭。來醫院前,我知道要面對師兄弟,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告訴自己,遇上不愛聽的話,要忍。果然,在醫院伺候的師兄弟,見了我,就要說說事,跟我言語里嗆起來了,師父一發話:「輪不到你們。」他們就沒話了。師父教了一輩子徒弟,老徒弟一散,新徒弟又上來了,一茬一茬的。對我不滿的都是不了解我的下一茬人,我那一茬人說,師父還是認老徒弟,心裡惦記的還是老徒弟。師娘說,骨癌確實折磨人,痛起來,會咬自己的手指,師父本來脾氣大,住院後更是天天發火,就是我露面那天,師父沒鬧。我露面後,師父一次發話「叫建中來」,我立刻去了,到醫院見師父正發脾氣,見我來了就說:「建中,接我回家!」伸胳膊要我扶他下床。我心裡知道師父回不去了,忍著難過,一番好言相勸。以前師父就愛聽我說話,我說了半天,講理的話、逗樂的話都說了,師父嘆口氣,不再提回家的事了。在治病用錢之際,師父家人準備賣房子,但所託非人。我雖然十年沒做過生意了,但當年商場上的教訓太深刻了,敏感度還在,瞧出了其中底細,攔住了這事,師父的女兒跟我說:「師哥,多虧你了。」師父臨去世前,胸骨也塌了,呼吸、進食艱難。師娘知道我家傳中醫,讓我給師父拿拿脈,我摸出來師父的胃氣全衰。人要胃氣尚存,什麼病,都還有一線生機,胃氣全衰就不行了。我私下跟師娘說,師父還有十天日子。不到七天,師父便過世了。我拿完脈,師父沒問我,說:「讓建中給我胡嚕胡嚕。」我就給師父揉肩揉腿,師父說:「建中胡嚕得舒服!」師父葬禮上,我們這些老徒弟聚在一起,有些人三十年未見,誰也不認識誰了。有個師弟患有心梗,他來了痛哭,我們看著心驚,怕他哭死。我們這代人在人情上與上下兩代都不同,可能勾心鬥角,但感情都很深。我們一幫老徒弟感慨:「師父的場子人氣足,師父是一代英雄。」回想當年,不管有名無名的人,都知道我們的場子。以前是人越聚越多,都去場子練,同心同德,現在都是各人在家裡練,相互看不起,就算明知自己不如人家,也要嘴硬損人——這就是時代不同了。葬禮結束後,徒弟們在師父家聚,聊起了師父當年的器械,師父不在了,師父的東西該給徒弟們分了。有人說:「師父當年的好東西不少,我們看著師父喜歡,就不好意思管師父要,這麼多年了,也沒見師父給誰,怎麼都沒了?」我說:「都給我了。」大夥對這事就沒話了。練武人跟社會人不一樣,咱們是師兄弟關係,氛圍不同。當年的兵器在生活動蕩時,都不保留了,覺得反正我不會再練套路,沒用了。唯獨留下師父送給我的八卦門匕首,是師父親手做的。原是一對,讓孩子的小學同學偷走一柄,僅剩一柄了。當年總練,匕首尖折損了,就裁去一截,再打磨出頭。保留至今,存個對師父的念想。八十年代,是練武成風的時代,師父說:「別看眼前熱鬧,日後准冷清。能堅持下的沒幾個。」三十年下來,師父的話真准,大家回想當年,都很感慨,有人說最大的遺憾就是自己沒堅持下來。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3.茬架(1)我是小夥子的時候,在一商局工作,月工資十八塊零八分,做了三年臨時工後轉成了正式工。工作得來不易,但我有一個宗旨,要保留自己的個性。我不合群,不受組織紀律的約束。那時一個單位不單是企業,是個企業、學校、社區的綜合體,管了工作,還要管生活,管了生活,還要管思想。那時的單位真批你,也真表揚你。我還得過先進生產者的榮譽,我有個「王點子」的外號,幹活喜歡獨闢蹊徑,總想法改進點什麼,什麼別人難辦的活兒,在我這能幹好。比如做關東糖,在規定時間裡,別人做一千斤,我能多做出兩百斤。我總超額完成任務,被評為了先進生產者,戴了紅花,照片上了廠門口的光榮榜。我工作上得意,個人愛好上也得意。我1973年隨八卦張——張國盛學習程派八卦掌後,經幾年苦練,拿下了武術比賽的名次。比賽在朝陽區體育場舉行,我表演的是八卦門的兵器——月牙鏟。月牙鏟原本是古代僧人出遊時,見到路上有遺屍,隨手挖坑掩埋用的。《 水滸傳 》里魯智深的兵器,便是月牙鏟。月牙鏟一頭是鏟子,一頭是月牙,鏟子鏟土,月牙是鬆土用的。臨戰對敵,這個月牙對付棍子有特效,一迎上去,就能把棍子別住。師父的月牙鏟之技,在一幫老徒弟里只有我一個人學了。那次比賽,我得了分而獲獎,獎品是一個搪瓷喝水缸子,印著「為人民服務」的紅字。當時社會上娛樂少,年輕人以打群架為樂,講究哥們義氣。我不知不覺地就加入了打群架的行列。物質雖然匱乏,年輕人還是要張揚個性,穿著、髮型要想著法兒地出奇,顯得自己與眾不同,想成為人人說道的一號人物。一次別人叫我去茬架,我一衝動,用上了月牙鏟,當時我留著鬍子,為了配合這個鏟,還特意剃了光頭,以接近魯智深的形象。鐵杴是打群架常用的武器,對方一群人等著,少說有二十多把鐵杴,見我拿著月牙鏟,他們就傻眼了,叫:「這什麼東西?不會是魯智深的大禪杖吧?」他們的鐵杴相形見絀了,我方頓時處於強勢,等我掄起來,他們搞不清楚威力,鐵杴不敢往上招呼,我一猛衝,他們立刻四散奔逃,跑的時候還有人叫「古代的」!許多年後,我做服裝生意,一次上貨時正值中午,我到貨點附近一個飯館給同伴買盒飯,交了錢,就覺得身後不對,回頭看門口堵上了人。飯館老闆對著我笑,說:「哥們,還記得我嗎?」我說真想不起來,他說一次打群架時,我和他都在,是敵對方。身前身後堵我的人有五六個,地方又窄,衣服里也不知有什麼東西。我完全不記得他了,也不知道結了多大仇,心想難出門了。不料他向其他幾個人有聲有色地說起我掄月牙鏟的往事,跟我稱兄道弟的。我支應了幾句,他們人閃開門口,我就走了。拿盒飯回到同伴那兒,正吃呢,他拎過來幾瓶啤酒,請我們喝。看來當年我掄月牙鏟,是他青春時代的一個深刻記憶。他對我好奇,有心交往,我則迴避了,沒再親自去那裡上過貨。我發現傳統兵器在打群架時非常好使,因為打群架用的都是冷兵器,而傳統兵器經過了千年戰場考驗,是冷兵器里最管用的。我給自己做了雞爪鉞、八卦劍。那時弄個武術器械很難,沒有專門做這個的工廠。我就託人結識車床工人,自己畫圖紙,求他們給做。雞爪鉞是八卦門的獨門兵器,我的那一對,是托車床工人在一整塊鋼板上挖出來的,做好了,再託人結識電鍍廠工人,求他們給雞爪鉞鍍上光。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3.茬架(2)八卦門的雞爪鉞,這個常人看起來鉤子不像鉤子、刀子不像刀子的奇怪東西,我發現專門克制匕首,我還做了一對比手掌略大的小鉞,別在腰上,作護身之用。有一天騎自行車,衣角飛起,腰上的小鉞被警察看見了。警察以為是匕首,當街攔我下來,結果一看不認識這東西,聽我解釋是武術器械,不是兇器,就放我走了。我得過武術比賽的名次,警察一看體格氣質,也相信我是武術運動員。還有個奇遇,淘寶淘到了一個太平天國的鐵槍頭,我找了根白蠟杆子,安上成了長槍。打群架的時候用上它,真有趙子龍在曹營七進七出的效果,那些鐵杴、木棍就顯得太拙劣了。月牙鏟、太平槍、雞爪鉞後來都在打群架時遺失了。打群架是當時的社會風氣,年輕人普遍打群架。哪片地方都有勇者,有勇者,就有傷亡。打群架既是傷亡,也是娛樂。打一次群架,就想打第二次了。一打群架,他叫你,你叫他,叫著叫著,就叫到我了,因為我勇。當時,地方上出勇者,單位上也出勇者,比如國棉三廠有十八羅漢,十八個剃光頭的,一塊出去打架。勇者事故多,出了事,公安局就找到單位,你承認不承認?承認,就得寫檢查。勇,就會給單位惹事。但出於哥們義氣,叫我了,不能不去。我先進生產者也不當了,廠門口的光榮榜上再見不到我名字,廠保衛科的幹事三天兩頭找我盤問。那會兒我打群架打瘋了,其實沒有一檔子事是為自己打的,都是為別人。群架起因多是「揪婆子」和「有一號」。「揪婆子」也叫「拍婆子」,女人叫婆子。那時代流行在大街上攔女人搭訕,在街上見一個女人漂亮,看得順眼,就追上去,一拍肩膀,說:「聊聊?」攔著不讓走了。哪個哥們的女朋友受人騷擾了,是哥們,就得為哥們保住女人,義不容辭。往往我對這個女人、這個哥們都不認識,但人託人,托到我了,我一聽,正義所在,必須幫忙。「有一號」是那時代的人爭強好勝,崇尚勇名,誰都想成為一號人物,鎮住一片地盤。你想有名,他也想有名,就打起來了——其實爭到的是臭名,同齡人說你是一號人物,上輩人說你是臭流氓。爭名爭的是號召力,單打獨鬥不是人物,得四處叫人,湊人數擺陣勢。一叫你,你是仗義的人啊,不能不去,都不知道事情原委,是哥們,就得跟著走。打群架叫「茬架」,組織者叫「主茬」。主茬都是一片地方的霸主,不單比打架,社會娛樂少,有點新鮮東西都拿出來比,茬彈吉他,茬摔跤,茬錄音機,他也是組織者。那時候真是諸侯並起,五代十國。幾條衚衕、幾棟樓,就有個主茬,主茬之間誰也不服誰,有點火星,就星火燎原了,不對擺上一二百人,不能完。四五年級的小學生也能誕生主茬,一所小學出一個主茬,這所小學就揚名了。街頭髮生衝突,彼此都報學校的名,一說就知道這學校誰鎮著、江湖地位如何,然後掂量著是狠打還是認。有時候,一夥小學生榮譽感強,為了提高本學校地位,也跟別的學校茬架。別以為孩子打架沒什麼大不了的,孩子打架更容易出人命,因為他們年歲小,百無禁忌,下手沒控制。比我們這一茬人年紀大幾歲的叫「老炮」,比老炮更大的一茬人叫「老插」,就是下鄉插隊的一茬人。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3.茬架(3)越往上越厲害,我們比不過老炮,老炮比不過老插,老插們打群架,陣勢更大,在外地插隊的會坐火車幾天幾夜趕回北京,打完一場架,連夜坐火車回農場。他們在鄉下干農活,體力比城裡人強悍,在火車上憋了幾天的勁,見人就紅了眼,一下手,肯定是最狠的。更可怕的是,老插那一茬人經過血的考驗,沒下鄉插隊之前,是紅衛兵,各個城市串著鬧聯動,哪天都死人。我小時候在街上見過鬧聯動打架,一個人追著五個人捅,他們手裡拿的都是三棱刮刀,勇猛極了,有驚魂震魄的感染力。旁觀者看得激動,也說不清是害怕還是興奮。看了這一幕,我就明白《 三國 》《 水滸 》里的場面肯定是真的。老炮一茬、我們一茬上陣穿軍綠( 淘汰的舊軍裝,無肩章、領章 ),老插一茬人上陣穿破棉襖,有著老土匪的霸氣。看了他們,就知道歷史上真有過闖王、座山雕。崔有成屬於老插,但他獨往獨來,從不湊人數擺陣,遇上要跟他茬的,說:「你殺過人——這種話,你在我面前不要講,你把我殺了才行。」說英雄,誰是英雄?英雄不是死在街頭,就是被槍斃了。我們管死叫「冒了」,英雄都是冒了的。人年輕的時候,幹事不想後果,追求一個「勇」字,將將十八歲,就給同齡人捅死了,或是給政府槍斃了,他們要活到現在也快七十歲了。茬架,了不行,橫了也不行。各處打架厲害的勇者,彼此都知道,各處的主茬彼此都認識。場面擺得越大,越打不起來,過了二百人,肯定就打不起來了,因為熟人越見越多。茬架的規模高到了雙方都有大勇者、大主茬參與的級別,大主茬就出來講和了。五六十人的,可能會打,真跟古代打仗似的,雙方還布陣。一般是「板磚開路」,先扔磚頭,隨後是「鐵杴陣」,幾排人掄著鐵杴衝上去。我總結的茬架技巧是,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要往那沖,一衝,對方就散了。因為人多,都不看自己,都看別人的表現,反而容易膽虛。勝負怎麼算呢?沒人受傷的一方,算是勝者。或者是誰的隊形沒散,有一方的隊形被衝散了,便打不起來了,沒散的一方就是勝者。兩撥人打架,還有獎品,一般是雙方各湊上十條煙、一百斤糧票,勝者拿走——茬架的娛樂性,就體現在這。當時北京諺語「南城狠,北城惡」,社會風氣可想而知。打群架逐漸升級,從冷兵器時代進入到熱兵器時代,用上了槍,氣槍、鐵砂槍都上陣了,兩撥人迎面一走,便開始砰砰響槍。即便不開槍,也要有幾桿槍端出來擺陣。這些當年的熱鬧,講給現在的孩子聽,孩子們都不相信。他們出生在社會秩序穩定的時代,對社會無序狀態時的事,按照他們頭腦中的生活邏輯,怎麼想都覺得不真實。我年輕的時候,也害怕,不是怕打架,是怕冒名。因為我有了勇名,有的人就冒充我去打架,或者自稱是我兄弟,這類事情一多,我聽到了,心想壞了,完全失控,要招災了。冒我的名,乾的事便算在我頭上了,怕就怕在也不知道會是什麼事。雖然眼前亂,處處都打架,大夥覺得法不責眾,沒事——我不這麼想,只要事做出來了,名留下了,不知道誰跟你算賬,但早晚會算賬。矯正社會風氣的行動已經有苗頭了,打架厲害的人中,有單位的在單位上學習班,沒單位的抓進班房關幾天,叫「折進去了」。大成若缺 第一部分 3.茬架(4)社會亂成這樣,肯定要整頓——這一點,我比別人看到得早。有人再叫我打架,我盡量不去,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傷了哥們義氣。後來,我談戀愛了,女友成了躲避去茬架的最大借口,我帶著女友離開老城區,搬到海淀區去了。當時海淀區就是郊區,公主墳一帶多是莊稼地,八一湖公園還是個漁村,有養魚養蝦的生產隊。我住公主墳北面的一個村子裡,我那時是個時髦青年,長發、花襯衫、喇叭褲、蛤蟆鏡,當地的人物一見我,心裡就有了數,肯定是個勇者,以為我要在此地爭名,於是先要滅了我。他們一幫人來住所訪我,包里有磚頭,腰裡有刀子。或是在路上碰見了,就幾個人堵住我。誰惹我,我就說服誰,說服不了,就動兩下手,只求應付過去。說服的話多為:「我也不說我是誰,你們也別打聽我。這塊是我奶奶家的房子,我就是在這住。你們玩你們的,我住我的。」表明不跟他們爭地盤。動手,多是小擒拿手。說著說著話,誰要滅我氣焰,抬手推搡我,我就別住他腕子,或是兩拳打倒,人倒了就行,不讓你有傷,絕不下重手。他們就叫了:「嘿,哥們,你是會啊!」我說:「不算什麼,要說會,誰都會。」動完手,還能接著說話,就不會再打下去了。他們開始是防備我,見我住著不聲不響的,還會功夫,覺得可以為其所用,又示好,茬架時叫我去。我表態很乾脆,堅決不參與。在這塊地方要茬上架,架也是沒完沒了的。這裡機關大院多,茬架多是平民子弟和大院子弟對陣。大院子弟物質條件優越,穿嶄新的軍綠( 不帶徽章的綠軍裝 ),騎著飛鴿、永久的名牌自行車出來擺陣,陣勢整齊,遠遠望去,跟大閱兵似的,非常漂亮。平民子弟穿得五花八門,也沒自行車。但一打起來,還是平民子弟佔便宜,因為敢豁出命干。大院子弟生活好,前途無量,後顧之憂也多,認為如果打架傷殘了,耽誤前途,不值得。但大院子弟在一件事上沒有後顧之憂,就是不怕被抓進班房,進去了,很快父母就託人將他們放出來了,這叫「撈人」。所以打架,不是比誰的拳頭硬,是比誰的爹媽硬。平民子弟和大院子弟一塊蹲班房時,彼此間還稱兄道弟地聊天,等大院子弟被撈出去時,他們還對平民子弟說:「哥們,別急,我撈你!」顯得很義氣。平民子弟心裡有數,知道絕不能指望他們,但他們有這句話,就算他們做人到位了,一笑付之,揮手相送。我逃脫了茬架,悶頭練武,天天練到夜裡十二點。住的房是我奶奶家的,叫王家大院,有一畝多地。說是大院,其實只有房沒有院牆,我住了一段時間後,就自己壘土坯,圍上了一圈牆。在大院子里,我做了各種沙袋,掛在院中樹上,有的裝石頭,有的裝碎磚頭,不同的質地,能出不同的力度。最多的時候,吊過八個沙袋,還在土裡插上了一片木樁,高一尺,在上面走八卦步。我總結八卦門古傳的練法,也揣摩新的練法,為了獲得擊打的穿透力,試驗了各種東西裹在樹上,比如裹過棉花、裹過狗皮,整日操掌砍樹。好幾年裡,我的手掌一半都是黑的,就是砍樹砍出來的。即便不打群架了,由於社會風氣使然,散架仍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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