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執著地選擇放棄解脫:蘇東坡詞境佳勝處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間(資料圖 圖源網路)水調歌頭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首詞和《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概是東坡最有名的兩首詞作了。此詞作於熙寧九年,東坡在密州任上。其時東坡貶謫在外已有五六年,神宗皇帝開始懷疑新法之效,對舊臣未免思念,詞人感受到了一股政治暖流,心中酣暢,遂有這一篇千古絕唱。「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是說不知朝廷時局如何,「我欲乘風歸去」是說想重新回朝輔弼神宗,「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是說朝廷政治波詭雲譎,不是自己所能應付得了的,「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則是說不如遠離政治中心,全身避害吧。神宗讀到這首詞,已是烏台詩案後東坡被謫黃州之時。他一下子讀懂了此詞背後的寄託,慨嘆「蘇軾終是愛君」,次年,即下詔東坡量移(根據表現升遷)汝州。寄託,是詩詞中用優美的意象,來作政治性的隱喻的手法。清代詞論家周濟認為,一首好詞,應當是「非寄託不入,專寄託不出」。意即如果填詞只是局限於傷春悲秋,歌紅偎翠,詞境不可能高,詞心不可能深,但如果一首詞只能作政治性的解讀,又會喪失詞本身所必須具備的芳馨悱惻之美。這首詞的高明就在於,即使你完全不明白背後的寄託,依然會為之而感動。我們姑且對它作一番哲理化的解讀——「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是對宇宙原初,陰陽肇始的詰問。詞人在現世有著終生無法解脫的痛苦,他不得不向天追詰痛苦的根源。「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人間無窮的歲月,在天上或許只是一瞬,那彼岸的世界究竟如何?人類又能否憑藉智慧而到達彼岸?「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詞人夢想乘著罡風,登上天上的宮闕,卻懷疑神仙之說,事屬虛無,更隱藏著一種深刻的質疑:難道太上忘情,沒有任何痛苦的人生,就是真正值得追求的人生嗎?「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人世儘管有著無窮的負累、無盡的痛苦,然而,它卻是那樣地真實,也許惟有勇於直面,敢於咀嚼苦難的人生,才是完滿的人生吧!過片「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三句,是說月光轉過朱閣,斜穿進綺窗,照著無眠的人們。「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則是說,人們不必悵恨,除了天上的明月,誰還會在你離別孤寂時,一輪光滿,長相陪伴呢?這裡的何事,不是為什麼,而是何物的意思。事與物,古人常常同義互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連天上的月亮都有陰晴圓缺,人又怎會沒有悲歡離合?這才是真實的人生。「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人生的全部智慧,就在於等待和希望,無論人生是怎樣的痛苦,我們終究要有尊嚴地走完它。南宋王灼《碧雞漫志》評論坡詞,曰:「東坡先生非心醉於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近人饒宗頤先生指出,「向上」語原見《傳燈錄》:「寶積禪師上堂示眾曰:『向上一路,千聖不傳,學者勞形,如猿捉影』。」他認為,如以禪喻詞,一種人的詞是求懺悔,另一種人的詞是求解脫,求懺悔是消極的禪心,僅以聊以慰釋,求解脫故詞境高夐,卓然能開新天地。在饒先生看來,東坡當然是求解脫的代表。然而,我以為東坡詞境佳勝處,既不在於他的求懺悔——他沒有需要懺悔的地方,到生命最後一刻,他仍自信「吾生無惡,死必不墜」;也不在於他的求解脫——他努力追求過,「我欲乘風歸去」,卻還是放棄了;東坡詞境之佳勝,在於他執著地選擇了放棄解脫,「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起舞。弄清影。在——人間。作者小傳:
徐晉如徐晉如為古典文獻學博士,深圳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兼任深圳市儒家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深圳國學院教務長,香港孔教學院永遠名譽院長。著有文言詩文集《懺慧堂集》,學術專著《禪心劍氣相思骨—中國詩詞的道與法》、《綴石軒論詩雜著》、《唐宋詞與人生》等,是當代儒家詩教的首倡者。本文摘自作者所著《唐宋詞與人生》之六《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說東坡》,由作者授權騰訊儒學獨家連載,轉載請註明來源、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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