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 | 像樹一樣自由——寫在梨和櫻八歲時

吳冠中 /繪

1

媽媽說，8年來生的氣還不如8歲這一年多。

8歲了，倆寶進入空前「鬧人」的階段。男孩沒有男孩的樣，女孩也沒有女孩的樣。倆人一忽好得如膠似膝，明明是親兄妹，還張羅著搞「結拜」；一忽視彼此為寇讎，不再做那個漫長故事中總是肩並肩的小魚和螃蟹。未未氣急了會嚷嚷：臭螃蟹，爛螃蟹，沒腿的螃蟹！————「螃螃」的稱呼一霎九霄雲外了。

螃蟹小魚的奇怪客廳，倆寶合作畫

吵架的一幕，常常是這樣的：

未未：每次都是你氣我，我得忍著。一年365天，我都忍你8年了。

末末：你真是沒事找事，我都不得安寧了，你快別說話了，讓我安寧一會吧！

未未：別人不停地讓著你，你也不知道別人的煩心嗎？

末末：你再說！你再說！你都學會媽媽那個樣子了。求求你，讓我安靜會吧！未未：我沒學會媽媽那個樣子，是我忍受不了你了。

真是經典的男女生吵架場景。有一次爸爸出差，媽媽電話描繪說：兩個人昨天中午吵架，未未還哭著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到了晚上，又嚷嚷說，要和末末結婚。爸爸聞之大笑：聽起來這不是和大人的婚姻一樣？

同病相憐的爸爸媽媽面對這種場景，只能自嘲。

媽媽（對孩子們）：你們能安靜點嗎？

爸爸：你這是典型的對牛彈琴。

媽媽：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著兩個小傢伙挺好。

爸爸：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好。

媽媽：你懂的~

當爸爸不在家的時候，經常互相吵架的倆寶，為了對抗媽媽，又會結成同盟軍。

妹妹：媽媽趁爸爸不在，虐待我們。要不，我們就大聲叫，讓鄰居知道，他們就報警了。

然然賀弟弟妹妹出生，2009年8月18日畫

爸爸媽媽被這兩個活寶弄得頭疼欲裂時，不得不安慰自己：也許結伴長大的兩個孩子，幼稚期比單獨成長的孩子要長？吵得多了，倒也收穫了一條寶貴的教訓：有時倆寶打來打去，要忍著不去調解，等他們自行解決。————這也頗有點像婚姻相處中的冷處理。

所謂「媽媽那個樣子」，是指媽媽被倆寶每天氣得老發脾氣，被剛學會寫小作文、造比喻的末末形容為「口吐岩漿」。爸爸總是不在，偶爾陪孩子一回，相形之下，就顯得脾氣格外好。可是某一次，媽媽因事回青島，爸爸早起趕倆寶上學，也不免失去了表面的溫情脈脈，沖倆寶又吼又叫的。妹妹嘟囔說：「怪不得學校里沒有幾個男老師。男老師粗暴，說了還不許改。」

2

媽媽的痛苦在於：帶這兩個人簡直跟帶千軍萬馬一樣。她也因此對爸爸很不滿，用她自己的話說，不得不「披掛滿雌雄共體的盔甲」上陣，彷彿穆桂英，「一陣不到一陣折」。累極了的時候，她跟爸爸吵架，女兒和兒子立馬站邊，支持各自的「隊友」：

（爸爸媽媽吵架，爸爸大怒，摔了東西。）

末末：媽媽像一匹受驚的野馬。

未未：爸爸在反抗媽媽的暴政。

當爸爸媽媽吵架時，倆寶形容說，一個是蠍子大王，一個是蛇精。

大人吵架多起來，倆寶最大的擔心是爸爸媽媽不相愛了。於是他們有時會悄悄給爸爸出主意：

未未：只有兩個辦法：一是不論媽媽說什麼，你都不說話；二是她要是發脾氣，就懲罰她。

可是第二種辦法到底怎麼做，我們倆想了半小時都沒想出來。爸爸你只好採用第一種方法了。

有時又會充當雙方的潤滑劑：

回家路上，媽媽數落爸爸，爸爸惱了。姑娘在旁邊急了，對媽媽說：「你忘了前兩天我和你說的事了嗎？」

原來她看到爸爸媽媽吵架，跟媽媽說：「你應該多體諒爸爸的辛苦。過兩天我和爸爸也說說，讓他也體諒你的辛苦。你們應該相互理解。」

有時則大惑不解：

「

未未：媽媽和爸爸吵得翻天覆地，現在兩人又挺好的。我以後再也不聽媽媽的話了，她說：我們仨今後要過苦日子了。

2016年10月9日，維也納

總的來說，三頭獅子中的公獅子還是脾氣最大的。媽媽嘆息：上帝送你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兒，有時候感覺遇到這個么個女兒，也不知道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但是上帝也會送你一個能把你氣哭的兒子，他的優點和缺點都那麼明顯，彷彿是牛魔王派來修鍊媽媽的耐心的。

末末自己回憶說：「我就記得我五歲那一年，有一天沒發脾氣。我好懷念那一天啊。八年來只有一天沒有發火。」

末末的自制力有點差，遇到事情解決不好，往往陷入兩種極端：要麼哭，要麼鬧。在家庭會議上，末末自我總結說：「我覺得自己表現得不夠好，原因是太自我了，老容易急。」未未發言：「你沒有學會換位思考，什麼都要想別人一些。如果忍不住脾氣，想一下別人什麼感受。」

雖然妹妹最迷爸爸，不過她難過的時候，就會找媽媽，而且要到一個單獨的空間里，不讓爸爸和哥哥聽到，和媽媽說說她的心裡話。媽媽一般會把她抱到腿上聽她講，談話結束，妹妹就笑眯眯的了。她說：「每次我不開心的時候，就和媽媽來一次秘密對話，不開心就變開心了。」在年底的時候，她學會了寫信給家人，強調「愛是一種力量」。

記住愛是一種力量！未未寫，2017年12月29日

3

秋天開學的時候，爸爸媽媽為倆寶搶2017-2018學年第一學期選修課，末末搶到了《趣味經濟學》；未未則是《經濟聯盟》。於是他們學會了用經濟學的名詞詮釋愛：

未未：爸爸你在幹什麼？

爸爸：爸爸在簽合同。

未未：簽什麼合同？

爸爸：投資。

未未：投資幹什麼？

爸爸：投資理財。

未未：投資媽媽最划算。

學了「趣味經濟學」以後，倆寶不僅掌握了新辭彙，比如談話中動輒冒出的機會成本、稀缺，還學會了新思維。未未對媽媽說：「你生了我們倆，雖然高成本，但也可能有高收益哦！」

倆寶早就給爸爸起了諢名，全稱是「大樹」，簡稱「樹」，英文是「tree tree」。媽媽被叫做「媽賴」，他們自己則分別是「梨」和「櫻」。愛編故事的末末會繞口令一般地念叨：「有一粒種子，然後變成小樹，小樹變成小中樹，變成中樹，變成大樹，變成大老樹，變成老樹，變成死樹，變成樹樁，最後入土。」爸爸誇他道：「兒子總結了爸爸波瀾壯闊的一生。」

未未畫的無數大樹和小櫻桃系列畫之一

讀然然寫的《樹精與海妖》，其中寫道：「樹，那種沉默而隱忍的生命，也可以那樣……自由。」爸爸說，果然是心有靈犀啊，爸爸給人簽名，常寫的一句留言就是：像樹一樣自由。未未：「樹長在地上，怎麼會自由呢？我知道了，因為爸爸是樹樹，所以是自由的。」

在2016年他倆7歲生日的時候，爸爸預測說，這一年可能遭遇最後一個他們還相信聖誕老人存在的聖誕節。果不其然，2017年11月的一次家庭會議上，未未主動提出要增加一個議題：到底有沒有聖誕老人。在正式回答之前，爸爸先問倆寶的看法是什麼。未未：「應該是爸爸媽媽假扮的聖誕老人。」末末：「媽媽給我買的聖誕禮物是我親自在購物中心拍照的那個。」爸爸和媽媽說，到了給他們讀爸爸預案文章的時候了。

於是，媽媽打開手機，朗讀了爸爸寫於2015年元旦的文章：《真的，聖誕老人是有的——孩子們，保持5歲的靈魂》。念完後，未未說：「果真是樹瞎編出來騙我們的。」爸爸嚴肅地說：「像文章里所寫的，這個世界上最確實的東西，是孩子的眼睛、大人的眼睛看不見的東西。你到大一點自然就會明白。」未未說：「哼，除了叫你樹，我一點也不幼稚。」

未未末末送給媽媽的新年賀卡，2016年12月31日

2017年的聖誕節，他們沒有再盼望聖誕老人往枕頭下放禮物，而是在自編自導的家庭聖誕晚會現場分拆了禮物。他們還給爸爸媽媽頭一回買了聖誕禮物，就用兩人一年做家務攢的100多元。

末末送給爸爸的巧克力——這是爸爸有生以來從孩子那裡收到的第一個聖誕禮物

未未額外獲得了一個禮物——一隻小小的旅行箱，是她期末數學考到一百分的獎勵。

爸爸說：「旅行有三種意義，第一，交朋友；第二，長見識；第三，磨練意志。」未未：「什麼是意志？」爸爸：「意志就是採取行動的能力，把事情做到底的決心。將來你們兩個如果要找自己的公主或者王子的話，一定要和他們一起旅行一下。」媽媽在一旁笑而不語。

爸爸最後沒忘強調：「記住，一定要像樹一樣自由。」

吳冠中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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