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紀伯倫散文

暴風集(1)人與耶穌——他的言與行,由知道他的人講述、記錄(1928)西庇太之子雅各  在一個春日裡,耶穌站在耶路撒冷的街市上,向群眾宣講天國。  他指責文士和法利賽人在嚮往天國的人們道路上設立圈套,挖掘陷講;他對他們加以痛斥。  人群里有一幫人是為文土和法利賽人辯護的,他們尋思著加害耶穌和我們。  但耶穌躲避開了他們,繞道往城的北門走去。  他對我們說:"我的時辰尚未來到,在我把自己交給這世界以前,仍有許多道理要向你們宣講,有許多事情尚待完成。"  他又說,他的話音里有快樂與歡笑:"讓我們到北國去迎接春天吧!跟我一起登上山巒,因為冬季已過,黎巴嫩的積雪正在消融,流向山谷,與溪澗一起歌唱。"  "原野和葡萄園已經蘇醒,並以綠裝和嫩葡萄向太陽致意。"  於是,他在前邊帶著我們,一連行走了兩天。  第三日下午,我們到達了黑門山的頂峰。他往下俯視著平原上的城邑,他的臉似熔化的金子一般閃亮著,他張開雙臂,說道:"看啊!大地披上了綠裝,溪流為大地的衣裳鑲上了銀邊。"  "真的,大地是美麗的,大地上的萬物是美麗的。"  "但是,在你們看到的一切之外,另有一個王國,那是我要統率的地方。如果你們選擇了那個王國,並真心嚮往之,你們也將隨我一道統率。"   "我和你們的臉上將不再蒙著面具;我們的手將既不持刀劍,也不執權杖;我們的臣民將在和平中愛著我們,而不用懼怕我們。"  耶穌這樣說著。於是,這大地上的萬國,各式的城邑、牆垣、高閣便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我從心底里願意跟隨主去他的天國。  這時,加略人猶大走上前來,他來到耶穌跟前,說道:"你瞧,這世上的王國何其廣大,大衛和所羅門的城邦必將戰勝羅馬。你若願意做猶太人的王,我們將手持劍與盾和你並肩而立,我們必將征服異族。"  耶穌聽後憤然作色,他怒視著猶大,以空中驚雷一般的話音威斥道:"走開,撒旦!你以為我歷盡歲月,就為了做一日蟻家的君主嗎?"  "戲的寶座是你目不能及的。那翅翼覆垂大地的,會去尋找被棄置、被遺忘的巢穴棲身嗎?"  "那生者,會被裹著壽衣的屍體尊敬、讚頌嗎?"  "我的王國,不屬於這片土地;我的寶座,不是建立在你祖先的遺骸上。"  "倘若你在精神的王國以外另有所求,你最好離我而去,下到你死者的墓穴中;那些往昔戴著王冠的頭頓正在墓中商聚,或許還會給你先人的遺骨授勛。"  "你竟敢用廢渣做的冠來引誘我嗎?我的前額,嚮往的要麼是天上的七星,要麼是你們備的荊棘。"  "若不是為了某個被遺忘民族懷有的夢想,我就不會讓你們的太陽升起在我的忍耐之上,也不讓你們的月亮將我的影投照你們的道路。"  "若不是為了一個母親的願望,我就要掙脫裙褓,遁回天宇之中。"  "若不是念及你們眾人的哀愁,我不會滯留下來哭泣。"  "你是誰,你算什麼,加略人猶大?你為何要引誘我?"  "你是否真用天平稱量了我,發現我該統領一支林德之軍,指揮無形的戰車作戰;而那敵人,只是在你的仇恨里紮營,在你的恐懼中行軍?"  "太多的蟲就在我足邊爬行,我不屑同它們作戰。我已厭倦了此類噱頭,厭倦了憐惜這些爬蟲,它們見我對它們鎮守的城垣和樓閣不採取行動,便認定我是懦夫。"  "可憐的是我偏偏得憐惜到底。真願我能掉轉步子,到巨人居住的大世界去。但我如何成行?"  "你們的祭司和帝王想要我的血,他們要在我遠去之前得到滿足。我不願改變誡命之律,不願支配愚昧之徒。"  "讓無知去滋生無知,直到它厭倦自己的子息!"  "讓盲人去把盲人引向陷井!"  "讓死者去定葬死者,直到大地被自己產的這些苦果窒息!"  "我的王國不屬於這塊土地。在我的王國里,你們將三朋兩友會面小聚,心裡懷著友愛,懷著對生活之美的讚歎,懷著喜悅,也懷著對我的綿綿思念。"  然後他猛然回頭,向著猶大說:"走開,夥計!你的王國永遠不會存在於我的王國里。"  現在時值黃昏,耶穌對著我們說:"讓我們下山吧。黑夜正在來臨,讓我們藉著照亮我們的光明趕路吧。"  我們隨著他走下山巒,猶大在後面遠遠跟著。到達山腳時夜色已濃。  這時抵奧芬斯的兒子多馬說道:"主啊,現在天色黑暗,我們看不清道路。若蒙作樂意,請帶我們到遠方亮著燈光的村子去,我們或許可以找到食宿。"  耶穌回答多馬說:"我在你們饑渴時領你們到達高處,又以更大的饑渴引你們下到平原。但我今夜不能與你們同在,我要一人獨處。"  這時西門彼得上前說道:"主啊,莫讓我們在黑夜裡獨行;答應我們,哪怕就和我們一起在這僻路上過夜,只要有你同在,這夜和夜的黑影不會長久,早晨很快就會來臨。"  耶穌答道:"今夜裡,狐狸會找到自己的穴,天上的飛鳥會有自己的巢,而人子在大地上卻沒有他枕頭的地方。現在我真要一人獨處了。你們倘若想念我,就會在我發現你們的湖畔找到我。"  於是我們心緒沉沉、戀戀不捨地離開了他。  一路上我們多次停步,掉頭凝望,看他孤獨又威嚴地往西方去。  淮獨加略人猶大沒有掉頭看獨行的耶穌。  從此以後,猶大變得陰鬱和冷漠起來,我覺得他的眼窩裡有一種險惡的神色。馬利亞之母亞拿  我女兒的兒子耶穌,是於一月份降生在拿撒勒的。耶穌出生的那夜,我們家來了幾位東方的客人。他們是隨著米甸的商隊前往埃及而途經埃斯德賴隆的。他們沒有在客棧找到住處,就來到我們家寄宿。  我迎候了他們,並說:"小女今夜剛生兒子,我對你們招待如有不周,務請包涵。"  他們感謝我的接待。用過晚飯後他們說:"我們想見見新生的孩子。"  馬利亞的兒子形容可愛,馬利亞也是楚楚動人。  波斯人一見到馬利亞和孩子,便從行囊里掏出金銀、沒藥和乳香,獻在孩子的腳前。  然後他們就俯伏,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作了祈禱。  我引他們去備好的卧室時,他們走路時似乎還在對剛才的所見大為敬畏。  到了早晨,他們向我們告辭,繼續往埃及趕路。臨別時他們告訴我:"孩子雖然方生一日,但我們在他眼裡看到了上帝的光,在他嘴上看到了上帝的微笑。"  "我們懇請你好生照看他,將來他會照看你們全體的。"  說完,他們跨上駱駝,從此我們便沒有再見過他們。  與其說馬利亞為新生兒歡喜,倒不如說她滿懷著驚奇和詫異。  她總是久久地看著孩子,然後扭頭從窗口凝視著遠方的天空,彷彿看到了什麼幻象。  我們兩人的心似有山谷相隔。  孩子的身心都在成長,他與別的孩子不同,性情幽獨,不易支配,我也無法加以控制。。  然而,拿撒勒一地人人喜歡他,我不用想也知其中緣由。  他時常拿走我們的食物送給路人;我給他的甜食,他自己未及品嘗,就送給別的孩子。  他攀上我家園裡的果樹採擷果子,卻從不是採給自己吃。  他和孩子們一起賽跑;有時候,因為他腳步更快捷,他便放慢步子,讓孩子們先達終點。  有時當我帶他上床,他說:"告訴我母親和別人:睡眠的只是我的身軀,我的思想卻與他們同在,直到他們的思想光臨我的早晨。"  童年的他還有許多奇異的言論,但我已經老邁,難以記清。  而今人們說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如何能相信呢?  我依然聽到他的笑聲,聽到他在身邊跑動的腳步聲;每當我親吻女兒的臉頰,他的芳香又沁入我的心裡,他的身體似又充滿我的懷抱。  但我的女兒卻不對我談他的初生兒,這豈不奇怪?  有時候,我似乎比女兒更為強烈地思念他。她在白天像銅像一般仁立著;而我的心卻已融化,變成溪流。  或許,她知道我不了解的秘密。但願她也能告訴我。  被稱為推羅的演說家的亞薩  我如何評說他的講演呢?或許是他身上的某些東西賦予他打動聽者的力量,因為他容貌俊美,明媚的目光輝映在他的臉龐上。  男人女人注意他的外形,勝於聆聽他的言辭。但他的話中總有一種精神之力,這種精神控馭著聽眾。  我年輕時曾聽過羅馬、雅典、亞歷山大各地演說家的講演,但年輕的拿撒勒人和他們都不相同。  那些演說家通過遣詞造句的技巧來吸引耳朵。而當你聽他演說,你會心馳神往,進入一個從未見識的境界。  他會講述一個故事、一則寓言,都是在敘利亞聞所未聞的。他彷彿用四季編織了這些故事、寓言,一如時光編織了歲月與年代。  他在故事開頭時會說:"農夫前往田地播灑他的種子。"  或是:"從前有個富人擁有許多葡萄園。"  或是:"一位牧人在黃昏時點數羊群,發現丟失了一頭羊。"  這些話語將聽眾帶回純樸的自我中,令他們追溯起往昔的時光。  在內心裡,我們都是農夫,都愛葡萄園;在我們記憶的草場,也有一位牧人和群羊,還有丟失的羊只。  我們心中還有犁燁、榨酒器和打穀場。  他知曉往昔的我們從何處發源,也知道現時的我們由哪條長線織就。  希臘、羅馬的演說家向聽眾談論思想所能看見的生活,拿撒勒人講述的則是索繞心靈的一種嚮往。  那些人看待生活,只比你我略為分明;而他卻藉上帝的靈光洞察生活。  我常常認為他對人群的演講,猶如高山向著平原在作演講。  在他的言辭里,蘊蓄著雅典和羅馬的演說家們不曾擁有的力量。抹大拉人馬利亞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六月。他走在麥田裡,我和侍女們當時恰好路過。他獨自一人。  他的步履與別人不同,他走路的姿勢我也從未見過。  別人是不像他那樣行路的。至今我也說不清,他的步伐是快捷還是緩慢。  我的待女們用手指點著他,並羞澀地竊竊私語。我也停下腳步,向他舉手招呼。但他並本扭頭看我。我惱恨起來,灰心喪氣,渾身有如掉進冰窟一般冰冷、發抖。  那天夜裡我夢見到他。別人後來告訴我,我在睡夢裡曾經大叫,在床上輾轉不停。  我再次見到他是在八月份,這次是隔窗而望。他端坐在我花園對面的柏樹下,一動不動,如同安提阿和北國其它城邑的石雕像一般。  我的埃及奴僕過來說道:"那個男人又來了,正坐在你花園的對面。"  我注視著他,我的魂魄隨著身子一起顫抖,因為他是那麼英俊。  他的身軀超凡脫俗,身體的各個部位是那麼和諧。  我穿上大馬士革的錦衣,離開屋子向他走去。  將我引向他的,是我的孤獨還是他的馨香?是我眼中的饑渴在祈望他的俊美,還是他的美在尋求我的目光?  這些,我至今仍不明白。  我向他走去。我身上的衣裳散發出芳香,羅馬軍官送我的鞋閃著金光。走近他時,我問候道:"早上好!"  他答道:"早安,米利暗。"  他注視著我,從未有人以他那夜色一般的眼睛看過我。我忽然感到彷彿裸著身體一般,我羞怯了。  可他只是說:"早安!"  我問道:"你不願去我家嗎?"  他說:"我豈不是已經在你家中了?"  當時我並不明白他的話意,但我現在明白了。  我又問:"你不願和我一起用些葡萄酒和麵包嗎?"  他答:"願意,米利暗,但不是現在。"  "不是現在,不是現在。"他說出的這幾個字眼裡,有著海之聲、風之音、樹之語;他對我說這幾個字眼時,生命在對死亡論說。  請注意,朋友,我當時已經死去,是個離棄了自己靈魂的女人。當時的我,不是你現在見到的我。當時的我屬於一切男人,又不屬於任何人。人們叫我妓女,說我身上附有七個魔鬼。我被人詛咒,為人嫉恨。  自從他黎明似的目光注視了我的眼睛,我黑夜裡的一切星辰頓時消隱,我變成了米利暗,不再是別人玩物的米利暗,我不再屬於自己熟悉的土地,我在新的天地找到了自我。  我又請求他:"請到我家去,和我共進麵包和葡萄酒。"  他說:"你為何邀請我做你的客人呢?"  我答:"我請求你光臨敝舍。"這是我心中一切的泥土與天空在向他發出呼喚。  他看我一眼,他目光里的中天日照耀著我。他說:"你有很多情人,但誰有我真愛你。別的男人與你廝守,但愛的乃是他們自己;我愛的是你本身。別的男人看中你的美貌,但這美貌比他們的歲月凋謝得更快;而我在你身上看到的,卻是一種永不消殞之美,在你歲月的暮秋,這種美不會怯於攬鏡自照,也不會受人冒犯。"  "獨有我愛你身上看不見的東西。"  然後他低聲說道:"走吧,如果你不願我在你柏樹的蔭下靜坐,我將行我的路了。"  我哭泣著說道:"主啊,去我家中吧。我要為你意香,用銀盤替你洗腳。你雖是生客,卻又不是生客,我請求你,到我家裡去吧!"  這時他站起,如四季俯瞰田野一般微笑著看我,又說道:"所有人都為了他們自己而愛你,我卻是為了你而愛你。"   然後他走開了。  可是沒有人曾走過他走過的道路。他是降自我的花園向東方飄去的一股氣息,還是能搖撼萬物根基的一場暴風呢?  我說不清楚。但在那一天,他眼中的落日戮殺了我身內的惡龍,我重新成為一名婦女,成為米利暗,抹大拉的米利暗。希臘藥師排力門  那個拿撒勒人是他的民眾中最傑出的醫師。沒有人像他那麼透徹地了解我們人體,了解其每一部位的各種特性。  他治癒了希臘人和埃及人不曾聽說的病症,據說他甚至曾使死者復生。無論傳聞確切與否,這都表明了他法力之大,因為只有確實顯過神通的人,才會被認為具有大功異能。  人們還說耶穌踏訪過印度和兩河流域的國度,那裡的祭司向他面接過有關我們人體內各種奧秘的知識。  然而,這些奧秘也許是諸神直接向他昭示的,而並未通過祭司;因為千秋百代萬眾不解的道理,確有可能在片刻之間揭示給一人。阿波羅的妙手,有可能觸及鈍拙之人的心戶,把他造就為智者。  曾有許多秘門對推羅人和色班人是敞開的。對於他,也有一些密封的門是敞開的。他進入了靈魂的殿堂,即身體;對於體內那些密謀損害我們體力的惡魂,和那些編織不綴的善的靈魂,他都看得分明。  在我看來,他治病乃是運用抗禦之力,但治病方法卻不為我們的賢哲所知。他以冰雪般清涼的觸摸,使高燒驚退;他以自己的鎮靜,使僵死的肢體詫異而折服,並康復如初。  他了解干皺的樹皮內正在枯竭的汁液,但我不知他如何用手指觸及汁液;他了解銹斑下面還有完好的鋼鐵,但無人知道他如何為刀劍除銹,重視其提亮本色。  有時我彷彿覺得,他能聽到陽光下萬物痛苦時的低訴,他會將它們高舉、支托起來,他不但用自己的知識相助,還啟發萬物運自己的力向上,而達到痊癒。  然而,他不太看重自己醫生的身份,而更醉心於宗教與治國之政。我為此遺憾,因為我們首先必須有強健的身體。  可這些敘利亞人每每染病,就要尋個理論,而不是去尋葯。  他們中最傑出的醫師,寧願選擇做街市上的演說者,真令人遺憾。稱作彼得的西門  我是在加利利湖畔第一次遇見我的聖人、我主耶穌的。  我兄弟安德烈當時和我在一起,我們正往湖裡撒網。  由於風急浪大,我們捕的魚很少,心裡悶悶不樂。  忽然間,耶穌彷彿一下子從天而降,站到我們近旁,我們都未看見他來的蹤影。  他稱呼了我們的名字,說:"若是你們願隨從我,我將領你們去魚群密集的水灣。"  我看他的臉時,手中的網掉落地上,因為我心裡燃起了一股火焰,我認出了他。  我兄弟安德烈說:"我們對湖畔所有水灣都了如指掌,在這樣的大風天,魚都躲在我們網下不到的深水裡。"  耶穌回答:"跟我去到更大的海的岸邊,我要叫你收穫人,你們的網永遠不會空蕩。"  我們便丟下船和網跟從了他,我受到他身旁一股無形之力的驅使。  我在近旁屏息靜氣地跟隨他,心裡充滿了驚異。我兄弟安德烈走在我們後面,他也大為驚訝。  我們在沙灘上走著,我冒昧地對他說:"先生,我們兄弟將追隨你的腳印,跟你去海角天涯。但是今夜你若願意,清光臨寒舍。我們的 屋舍雖然窄小低矮,招待你的也只是粗茶淡飯,但如蒙你光臨,我們 將視陋室為宮殿;倘若蒙你和我們一起率餅,世上的君王也將嫉妒我什麼?"  他說:"好吧,今夜我就去你家做客。"  我十分歡喜。我們默默地跟在他後面走到我們家。  在我們跨進門檻的時候,耶穌說道:"願這房屋和其中的主人得到和平。"  然後他走進屋子,我們也跟了進去。  我的妻子、岳母及女兒出來迎候,她們敬仰地在他面前俯拜,吻了他的袖口。  她們對被選而被愛的耶穌光臨家門大覺意外。此前,當施洗約翰向眾人宣告他的身份時,她們已在約旦河邊見過耶穌。  我妻子和岳母馬上動手準備晚餐。  我兄弟安德烈生性靦腆,但他對耶穌的信仰比我更深。  我那只有十二歲的女兒,站在他旁邊,抓住他的衣服,似乎生怕他離開我們再走進室外的夜色里,她像迷途的羔羊發現了牧人一般依偎在他身旁。  我們在桌前坐下。他率開餅,斟了葡萄酒,對我們說道:"朋友們,請惠賜我榮幸,與我共享這份食物,正如天父惠賜我們這份食物一樣。"  他按照貴客就是主人的古老習俗,在用餐之前說了這番話。  我們在他旁邊就坐,感到如同就坐在偉大君王的筵席上一般。  我那少不更事的女兒帕特娜拉,凝視著他的臉,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我看到她已經熱淚盈眶。  他離開餐桌時,我們跟在他身後,在葡萄樹下圍他而坐。  他開口說話了,我們聆聽著,我們的心在胸中歡欣雀躍。  他談到了人的第二次降生,談到天國之門的開啟,談到天使下凡為人類帶來和平與歡樂,又升天將人類對聖主的仰慕傳達御前。  他又凝視我的雙眼,彷彿看透了我的肺臟。他說:"我揀選了你和你兄弟,你們應該和我同行。你們勞作,負擔重重,現在我要讓你們休息。馱起我的軛,學我的樣子,因為我的心是平和的,你們的靈魂將會覺得充實,並有回歸故鄉之感。"  他說話時,我們兄弟倆仁立聆聽。我說:"主啊,我們將跟從你到來又為耶穌施洗。天涯海角;即使我們肩負著山嶽一般的重荷,我們也將快樂地承受。倘若我們中途仆倒,我們知道這是倒在通往天國的路上,我們將因此而滿足。"  我兄弟安德烈說道:"主啊,我們願做你織機上的線。如蒙思准,請將我們織成衣裳,我們願被織進至高者的御衣。"  我妻子仰起淚勝,高興地說:"祝福你,以聖主的名義來訪的客人。祝福那曾孕育你的胎腹,和那喂你奶汁的乳房。"  我那不過十二歲的女兒坐在他的腳旁,依偎著他。  我的岳母坐在門檻邊,她一言末發,只是默默流淚,淚水浸濕了她的披巾。  取穌走到她跟前,捧起她的臉面向自己,說:"你是他們眾人的母親,你因為歡喜而哭泣,我將記住你的淚水。"  現在那輪古月已經升起。耶穌舉目望著明月,然後面對我們說:"時辰已晚,上床去睡吧。上帝或許會蒞臨你們的睡夢。我將在這棵葡萄樹下待到黎明。我今天撒下網,收穫了兩個人,我已滿足,現在該和你們道晚安了。"  這時我岳母說道:"可我們已在家裡為你鋪好床席,我請求你進屋意總。"  他答道:"我確要意總,但不是在屋頂之下。就讓我在葡萄與星辰的篷罩下度此良夜吧!"  岳母便匆忙拿出床墊、枕頭和被單。他見狀笑道:"你看,我將躺在雙重鋪就的床鋪上。"  然後,我們離開他走進屋子。我女兒最後進屋,她的眼光依然盯著他,直到我關起房門。  就這樣,我初次認識了我的聖人、我的主。  雖然這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但如同發生在昨天一樣歷歷在目。大祭司該亞法  要談耶穌其人和他的死,我們要考慮兩個突出因素:摩西的律法必須由我們保全,這個國家必須受羅馬的保護。  而此人對我們、對羅馬卻大為不恭。他毒害了粗鄙小民的頭腦,似乎用了魔法唆使他們抗拒我們,抗拒他撒。  我自己的男僕女奴,聽了他在街市上的講演後,也變得憤憤而不馴。有些家奴還從我家出走,逃到他們原先來的沙漠里。  別忘記摩西律法是我們的根基和力量之塔,只要我們以這種力量牽制人們的手足,便無人能夠顛覆我們;只要耶路撒冷的城牆樹立在大衛奠定的古石之上,便無人能夠推翻這座城市。  如果亞伯拉罕的種子真要成活、盛發,這片土地就必須不受哈污。  然而耶穌此人卻是始污者和腐蝕者。我們處死他是審慎又無愧的。我們還將處死膽敢貶低摩西的律法、褻演我們神聖傳統的所有人。  我們和本丟·彼拉多深知此人的危害,認為幹掉他乃是明智之舉。  我還將看到他的追隨者遭受同樣下場,看到他言論的回聲同樣銷聲匿跡。  如果猶太要想生存,所有反抗她的人都必須化為塵土。在猶太滅亡之前,我要像先知撒母耳一樣用灰燼蓋住自己灰白的頭顱,我將撕碎這件亞倫⑤傳下的衣服,穿起喪服,直到死去。約亞拿,希律工管家的妻子  耶穌從未結婚,但他是婦女的朋友,他像親密的伴侶一般了解婦女。  他懷著信任與理解喜愛孩子。  他的目光,既是為父的目光,也是為兄弟、為兒子的目光。  他會把孩子抱在膝上,說:"你們的力量和自由由此而來,精神的王國也由此而來。"  人們說耶穌無視摩西的律法,說他對耶路撒冷城和鄉村的妓女過於寬恕。  我本人當初也被當作妓女,因為我愛上的男子並不是我的微都該丈夫。  有——天,我和我的情人會面時,一群撒都人突然闖進我家,他們抓住了我,我的情人卻撇下我逃走了。  然後他們把我帶到耶穌作宣講的街市。  他們存心把我帶到他面前,以便試探井陷害他。  然而耶穌並沒有判決我,他羞辱了想要羞辱我的人們,他斥責了他們,而把我放走了。  從此以後,生活中所有寡味的果實在我嘗來都變得甜美了,無香的花聞起來也有了芬芳。我擺脫了屈辱的記憶,我自由了,我不再垂頭喪氣。 邊拿的新娘拉夫卡  這件事發生在他被人們所知道之前。  那一天,我正在修剪母親花園裡的玫瑰,他在我們家門口停下。  他說:"我渴了,請你給我一點井水好嗎?"  我跑著取來銀杯,盛滿水。又往杯中倒了幾滴花瓶里的茉莉花水。  他大飲一口,十分高興。  然後他看著我的眼,說:"我要為你祝福。"  他說這話時,我似乎覺得有一陣風在我體內吹拂。我不再羞怯了,我說:"先生,我已和加利利的一位邊拿小夥子訂婚,將於下周四結婚,請你屆時光臨我們的婚禮,好嗎?"  他說:"我會來的,我的孩子。"  聽著,他說"我的孩子",儘管他還是個年輕人,而我也近二十歲了。  然後他繼續趕路。  我在花園門口痴立著,直到母親把我喊進屋子。  到了下周四,人們把我迎到新郎家舉行婚禮。  耶穌來了,隨同來的還有他的母親和他的弟兄使徒雅各。  他們和客人們一起在婚筵上就坐。女演相唱起了所羅門王作的婚慶歌。耶穌吃著佳肴,飲著葡萄酒,向我們大家微笑著。  演相們唱起多情的小伙將情人帶進帳篷;唱起年輕的葡萄園園丁愛上了園主的千金,帶她去見自己的母親;唱起王子遇見行乞的少女,把她帶到宮中,給她戴上祖先的王冠……耶穌傾聽著這一首首歌曲。  同時,他彷彿還在聆聽我聽聞不到的其它歌曲。  日落時,新郎的父親走近耶穌的母親,低聲說道:"我們已沒有酒給客人喝了,可是婚筵尚未結束。"  耶穌聽到他的低語,說道:"斟酒者知道酒仍然是充足的。"  果然,婚筵上好酒不斷,客人們盡興而飲,直到散席。  不久,耶穌開始向我們談論。他談起天上地下的種種奇蹟,談起夜幕降臨大地時盛開的空中之花,談起白晝掩匿星辰時開放的大地之花。  他向我們講述故事和寓言,他的聲音令我們迷醉,我們端詳著他,似乎見到幻象,竟忘記了婚筵上的杯盤。  我聽著他的言論,彷彿自己置身於一片遙遠而未知的土地。  後來,一位客人對我新郎的父親說道:"你和別的主人不同,把最好的酒留在宴會的最後。"  大家都相信耶穌顯了一樁奇蹟;也都認為,他們就應該在婚筵的末了歡歡更多、更好的葡萄酒。  我也認為是耶穌添加了美酒,但我並不驚奇,因為在他的言談里,我聽出了許多奇蹟。  以後,他的話語果真牢記在我的心裡,我在生下第一個孩子後仍未忘懷。  直至今日,本村和鄰近村莊的人們仍然記得我們貴客的話語。他們說:"拿撒勒人耶穌的精神,是最美最醇的葡萄酒。"大馬士革的波斯哲人  我不能預測這個人的命運,也不知他的門徒將有什麼遭遇。  蘋果核里的一粒種子乃是一片無形的果園;然而這粒種子一旦落在岩石上,卻並不能生長出什麼。  但我要說:以色列古代的神抵是苛刻又不仁慈的;以色列需要另一個神,他應該溫和而寬容,他憐惜地俯視人們,隨著太陽的射線下凡,行在他們的局限之道上,而不是永遠高踞在審判席上稱量他們的過錯,計較他們的疏失。  以色列應該出現的神是無私無妒的,他對人們過失的記憶是簡約的,他不會因前人的過失,而將報復遠及第三、四代後人。  敘利亞這裡的人正如所有人一樣:他會在他的理解之鏡中照影,從中發現自己的神性;他會按自己的喜好造就神,膜拜那反映自身形象的神。  事實上,人是在祈禱自己更深的渴望,希望它能高高升起,成全自己的全部願望。  世間最深奧的莫過於人的心靈,心靈是幽深對自身的呼喚,因為心靈以外,再沒有別的聲音在言語,再沒有別的耳朵在聆聽。  我們波斯人,也看見自身的面孔在太陽的光碟中輝映,看見自己的身體在我們點燃於祭壇上的火焰里舞蹈。  現在,耶穌稱作"父"的神,不再被耶穌的民眾視為生客,他將實現民眾的願望。  埃及的諸神已經撇棄了沉重的石擔,逃到努比亞沙漠,從那些依然不請世事的人們中獲得自由。  希臘、羅馬的眾神已經日薄西山,他們和人類過分相似,因而不能存活在人類的酣喜中;他們施展廉潔的樹叢,已被雅典人和亞歷山大人欣則。  同樣,在這塊土地上,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壇,也被貝魯特的律師和安提阿年輕的隱士們夷為平地。  只有年邁的婦女和衰弱的男子尋找祖先的神殿;惟有在窮途末路精力疲竭的,才會緬尋路的起點。  然而這個耶穌,這個拿微勒人,他談論的上帝,因其博大而與任何人類的心靈並無二致,因其博聞而不屑於懲罰,因其博愛而不念他所造物的罪像。這個拿撒勒人的上帝將逾越大地上所有孩子的門檻,將在他們的爐前坐下,將在牆垣內為他們祝福,將照耀他們的道路。  但我的神是瑣羅亞斯德神,我的神是空中的太陽,地上的火焰,人胸中的光。我已心滿意足,不需要別的神了。大衛,耶穌的門徒之一  一直到他不再出現在我們中間,我才明白了他的演講和寓言的涵義。是的,直到他的言詞以活生生的形象出現在我眼前,化為肉身在我的白晝行進時,我才深信了那些涵義。  和頭生的牲畜,而越過了先在自家門上作了標記的以色列人家。猶太教的逾越節由此而得。  該教認為火是善和光明的代表,故以禮拜"聖火"為主要儀式。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有一天夜裡,我坐在家中埋頭沉思,追憶著他的言行以記錄成冊。這時,三個盜賊闖入我家。雖然我知道他們要洗劫我的財物,但正在悉心思索的我,無暇對他們拔劍相向,甚至無暇向他們哈喝一聲:"幹什麼!"  我只是繼續記錄下對主的回憶。  盜賊們離去時,我想起他的話:"誰要奪走你的外衣,就把你的另一件外衣也給他。"  我懂得了。  當我在案頭記錄他的言詞,即使有人要奪走我的財物,也不能讓我輟筆。  雖然我也會保護財物,保護自己,但我更知道哪些是最珍貴的財富。  路加耶穌對於偽君子深惡痛絕,他會像暴風雨一樣鞭撻他們,像雷電一般呵斥他們,令他們膽戰心驚。  他們出於畏懼而試圖謀害他。如同黑洞里的眼鼠,他們竭力要為他設置陷餅,然而耶穌沒有中他們的圈套。  他對這些人一笑置之,因為他知道:精神,既非嘲諷所能貶損,也非陷井所能加害。  他手中執有明鏡,他從中看到,通往頂峰的道路上有情逸者,破行者,以及步履維艱、撲倒路旁的人們。  他憐憫這眾人。他甚至還會扶托他們,背起他們的重擔。確實,他會讓他們的層弱之軀價靠在他強健的身上。  他不會對說謊者、偷盜者或刺客嚴加斥責,而對於臉上罩了面具、雙手加了手套的偽君子,他卻要大張撻伐。  我時常思索,為何他那顆心,會庇護一切自荒原來尋聖殿的人們,卻將偽君子拒之門外?   有一天,我們和他在石榴園中休息,我說:"主啊,你寬有、安慰罪人,及所有在弱、動搖的人們,惟獨不饒恕偽君子。"  他說:"你把罪人和在弱、動搖的人們並稱,這很恰當。我確實寬恕體質在弱、精神動搖的人們,因為他們的過失是從祖先承繼,或由貪婪的鄰居致使的。"  "然而我容忍不得偽君子。正是他,為誠實的、柔順的人套上重軛。"  "在弱者,即是你說的罪人,就好比是從巢中掉落的無羽的雛鳥;而偽君子,卻好比踞在岩石上等待攫取死物的兀鷹。"  "在弱者是在沙漠中迷途的人;而偽君子並非迷途,他明知道道路,卻在風沙里獰笑著。"  "正因為如此,我拒絕收納他。"  這是我主說的話,當初我並未理解,但我現在理解了。  後來,全域的偽君子聯手捉拿了他,他們振振有辭地審判他,他們在公會裡援引了摩西的律法,並捏合了置他於死地的人證、物證。  那些在每一個黎明違犯律法,又在每一個黃昏再次違犯的人,把他殺害了。馬太:登山寶訓  在一個豐收日,耶穌邀我們和他的朋友們一起登山。那日,大地芳草菲菲,猶如婚筵上國王的公主一般,她戴上了所有的珠寶裝飾自己,天空便是大地的新郎。  當我們到達山頂,耶穌在月桂樹叢中肅立著,他說:"在此休息吧!清靜你們的思想,調諧你們的心弦,我有許多話要曉諭你們。"  於是我們在草叢中躺倒,周圍盛開著夏日的花。耶穌坐在我們中央。  他說道:  "靈魂安寧的人有福了。"  "富貴不能移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是自由人。"  "記住苦難、並在苦難中等待歡樂的人有福了。"  "如饑似渴地追求真和美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將得到麵包充饑,清泉解渴。"  "仁慈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的仁慈必將慰藉他們。"  "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將和上帝同在。"  "憐恤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命中將蒙憐恤。"  "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的靈魂將凌駕於兵戈之上,他們將把貧民的荒家變為花園。"  "被人追逐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將練就迅疾的足,並如添了翅翼一般高飛。"  "海興吧,歡樂吧,因為你們已發現了心中的天國。往昔的歌手因為歌唱這天國而受逼迫,你們也要受逼迫,然而你們因此將得榮耀和酬報。"  "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人們心靈的食物哪來滋味呢?"  "你們是世上的光。不要把光點在斗底下,要讓光在頂峰上閃耀,照亮那些尋求上帝之城的人們。"  "莫以為我要來廢掉文士和法利賽人的律法,因為我在你們中間的日子屈指可數,我的言詞也寥寥無幾。我只有不多的時辰完成另一部法,啟示新的契約。"  "你們曾得到吩咐,說"不可殺戮";但我告誡你們:不可無端動怒。"  "你們承古人之訓,將牛犢、羔羊、鴿子帶到聖殿,並在祭壇上宰殺,以冀神會嗅食它們膏脂的味道,從而原諒你們的過失。"  "犯我告訴你們:你們要把自初就屬於上帝的給予上帝嗎?你們是否想取悅上帝,而他的寶座,乃是凌於幽深之上;他的懷抱,乃包容了宇宙?"   "倒不如在尋找殿堂之前,尋訪你們的兄弟,與他們和睦相處;倒不如向鄰里獻出愛心;因為上帝在他們的靈魂里建了永不損壞的殿堂,在他們的心裡樹起了永不倒坍的祭壇。"  "你們曾被告知: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可是我要對你們說:不要抗拒罪惡,因為抗拒為罪惡提供了食糧,促使它更為強大。惟有弱者才會為自己復仇。強健的靈魂是寬恕的。寬恕,是受傷害人的榮譽。"  "只有果實累累的樹,才被求食物者晃動或石擲。"  "不要太留意明日,倒不如著眼於今天,因為今天的奇蹟已經夠多了。"  "在施與的時候,不要念念不忘自我,而要想到受者的需求,因為每一個施者都從父那裡大量地受取。"  "按照受者的需求施與,因為父不會把鹽給予渴者,把石頭給予飢者,把乳汁給予斷奶的孩兒。"  "不要把聖物給狗,也不要把你們的珍珠丟在豬前。因為給豬狗這些禮物,等於嘲弄它們,它們也勢必要嘲弄你們的禮物,並在憎恨之中毀害你們。"  "不要為自己積攢會蝕壞、會被盜走的財富;而要積攢不會蝕壞、不會被竊的財寶,這財寶因眾多人目睹而愈發美妙。你們的財寶之所在,便是你們心之所在。"  "你們曾聽人說,對刺客要用刀殺,對盜賊要施絞刑,對妓女要用石擲。但我告訴你們:對於刺客。盜賊、妓女的罪過,你們也不是無辜的;當他們的肉體受懲,你們的靈魂也黯淡了。"  "實在地說,沒有一樁罪行是由一個男人或女人單獨犯下的。所有罪行都由眾人犯下。那受刑罰的,或許只擊碎了束縛你們腳踝的鏈條之一環;也許,他是以自己的憂愁為你們的瞬息之樂償付代價。"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暴風集(2)  耶穌說著這些,我真想跪下俯拜他,但羞怯之下我未能動彈,也未發一言。  但最終我開口了,說道:"此刻我想祈禱,但我笨口拙舌,請教導我們如何祈禱。"  耶穌答道:"在你祈禱時,讓你的思念發出言詞。此刻在我的思念里,要作如下祈禱:  我們在天地之間的父,你的名是神聖的,  讓你的意願和我們同在,如在天上一樣。  為我們的今日提供足夠的麵包;  以你的憐愛寬有我們,開導我們寬有彼此;  引我們走向你,在黑暗裡對我們伸出援手;  因為天國是你的,在你身上才有我們的力量和滿足。"  現在已是傍晚,我們都隨著耶穌走下山岡。走在耶穌身後,我重複著他的詩詞,回憶著他的全部訓示。我知道,今天像雪片一樣飄落的言詞,必將凝結,變得水晶一般堅固;那在我們頭上鼓盪的翅翼,將如鐵路一般擊撼大地。西底太之子約翰  你已經注意到我們中有人稱耶穌為"基督",有人稱他為"道",另有人稱呼他"拿撤勒人",還有人稱他為"人子"。  我來根據自己的理解解釋這些名稱的涵義。  "售石膏",那自古便已存在的,是燃熾在人精神里的上帝的火焰,是訪謁我們的生命之氣息,他以和我們一樣的肉身出現。  他是聖主的意願。  他是最初的"道",以我們的聲音演說,在我們耳中存活,這樣我們才會留意,解其真諦。  聖主——我們的上帝——的"道",建起了一座骨肉之字,成為你我一樣的人。  因為我們聽不見無形態的風之歌,看不到我們更大的自身在霧露中漫步。  "基督"多次來到這世界,他去過許多地域,常常被人視為怪客和狂人。  然而他的聲息從不降臨在虛空里,因為人在記憶里保留著自己的心思不留意的事物。  這便是"基督",最深奧與最崇高的,他和人類一同向著永恆前進。  你不曾聽說過他嗎,在印度的岔路口,在東方博士的國度,在埃及的沙漠中?  這裡,在你們的北國,你們的游吟詩人歌詠過盜火者普羅米修斯,他乃是人類實現了的夢想,乃是獲得了自由的被羈之希望;你們的詩人也歌詠過俄耳甫斯,他憑著歌喉和七弦琴,為人與畜的靈魂賦予了生命。  你們是否知道密特拉王?知道波斯先知瑣羅亞斯德?是他們從人類遠古的睡眠中蘇醒,在我們做著酣夢的床邊仁立。  我們自身,當我們千年一回相聚在無形之殿中,也變成受膏的人;於是便有一人以肉身脫穎而出,我們的沉寂隨他的到來化為歌吟。  然而我們的耳朵並非總在聆聽,我們的眼也不總在察視。  拿撒勒人耶穌和我們一樣降生,得到養育;他的父母一如我們的父母。他是人。  而"基督",太初的"道",那願我們過更完全生活的"靈",來臨了耶穌,並與他同在。  "靈"是聖主婦熟的手指,耶穌是"他"彈撥的豎琴。  "靈"是聖詩,耶穌是吟誦聖詩的曲調。  拿撒勒人耶穌,是"基督"的東道和代言者,他和我們一同在陽光下行進,並把我們稱作朋友。  那些日子裡,加利利的山岡和谷地無處不聞他的聲音。我當時還年輕,我走了他的道路,跟隨了他的足印。  我跟隨他的足印,走他的道路,只為從加利利人耶穌口中聽到"基督"的聖言。  現在你們想知道,為什麼我們有人稱他為"人子"。  他本人願意別人這樣稱呼他,因為他深知人的饑渴,目睹過人尋  "人子"便是願和我們全體同在的、大慈的"基督"。  他便是拿撒勒人耶穌,他要把他所有的兄弟領向那"受膏者",領向自太初便與上帝同在的"道"。  在我的心房裡,居住著加利利人耶穌,他是眾人之上的人,是將我們都造就為詩人的詩人,是叩開我們門戶的"靈";他讓我們醒覺。奮起,出戶迎接赤裸的、無拘無束的真沙百農的一位年輕祭司  他純粹是個耍把戲的,是一個巫師,用魔法和咒語蠱惑粗鄙小民。他歪曲了我們先知的言論,觸注了我們神聖的祖先。  吠!他還竟然讓死者充他的證人,讓無聲的墳勞作他的前兆和證據。  他以蜘蛛獲取飛蟲的伎倆作弄耶路撒冷城郊的婦女,使她們陷入他的羅網。  婦女生性軟弱,頭腦空空,便跟從了此人,因為他慣用甜言蜜語寬解她們未酬的激情。若不是這些動搖不定、鬼迷心竅的女人,他的名字早已從人們記憶中消失。  那些追隨他的男人又是哪些人呢?他們是被奴役、被踐踏的一群。出於無知和畏懼,他們本不會抗命他們的合法主人;然而當他在自己虛幻的王國里為他們許下高位,他們便如陶匠手中的粘土一般聽任他的擺布了。  你難道不知:在夢幻里,奴隸常常做了主人,弱者也會成為雄獅?  這個加利利人是巫師和騙子,他寬恕所有罪人的罪行,是為聽他們骯髒的嘴向他歡呼"萬福"、"和散那";他喂哺絕望和沒落者萎靡的心神,是為讓他們聽從他的言論和命令。  他和別人一起違犯安息日的禁忌,是為籠絡不法之徒的支持;他毀謗我們的大祭司,是為在公會裡聳人聽聞,以反抗博取名聲。  我再三說過我仇恨此人。是啊,我恨他甚於很統治我們國家的羅馬人。連他的故鄉拿撒勒,也曾被我們的先知詛咒過,是異教徒糾集的糞堆,絕不會出什麼好東西。本概勒附近的一位利未富人  他是個好木匠。他打造的門從未被盜賊打開過;他製作的窗戶隨時可以敞開,讓東風或西風吹進。  他用雪松木做的箱櫃,又提亮又耐用;他做的犁耙,又結實又好使。  他用金黃色的桑木,為教堂雕刻了講經台。在擺放聖書的桌面兩端,他刻了展開的翅膀;講台下方,他刻了公牛和鴿子的頭,以及大眼睛的鹿。  他是按速勒底和希臘的風格進行雕琢的,然而他的手藝中還有不屬於達勒底和希臘的東西。  我現在的屋子是三十年之前由很多人建造的。我從加利利各地挑選出瓦匠和木工,他們每人都有一手好手藝,我對他們的所有活計都滿意。  可是你來瞧瞧,這兩道門和這扇窗是拿撒勒人耶穌打造的,它們這麼牢固,讓我家的其它器具相形見細。  你看出這兩道門和別的門不同了嗎?這扇向東打開的窗戶,是否也和別的窗戶有別?  我屋裡其它所有的門窗都已年久失修,只有他打造的這些,雖經歷了風吹雨打卻依然堅固如初。  瞧這些窗根,安裝得多麼結實;再瞧這些釘子,從木板的一端釘入,如此密實地釘在另一端。  而值得稱奇的是,這位理應得到雙倍工錢的巧匠,卻只收取了一份工資;又是這位巧匠,而今在以色列被視為先知。  如果當初我知道這位手持鋸和刨子的青年是個先知,我就會請求他為我講演,而不是做工,我還會為他的演講而慷慨解囊。  現在,我依然雇著許多人在我家裡和地里幹活。我如何才能辨別誰是手持工具的匠人,誰又是上帝之手牽引的人呢?  是啊,我如何才能認出上帝之手呢?黎巴嫩南方的一位牧人  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正值夏末時節,他正和另外三人在遠處的路上行走。天色已晚,他停下腳步,在草原盡頭的路上站著。  我在吹著長笛,我的羊群在周圍吃草。我見他停下腳步,便起身走過去,來到他面前。  他問我:"以利亞的墳墓在何處?難道不是在這周圍嗎?"  我答道:"在那兒,先生,就在那一大堆石頭下面。直到現在,每個過路人仍然會往石堆上添一塊石頭。"  他謝過了我,然後離去,他的朋友們也跟著走了。  三天以後,牧羊人跡瑪利對我說,那個過路人是猶太的一位先知。我雖然不信,但一連幾個月都想著他。  春天到來時,耶穌又一次路過這片草原,這回他獨自一人。  這一天我沒興緻吹笛,因為我丟失了一頭羊。我很沮喪,心裡悶悶不樂。  我向他走去,在他面前默默站住,我想得到他的安慰。  他看我一眼,說:"你今天不吹笛了,你為何眼露愁容呢"  我答道:"我的羊群少了一頭羊,四處找遍了也沒找到,我不知該怎麼辦。"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笑著對我說:"在此稍等一會兒,我去找回你的羊。"說完他便走開,消失在山裡。  一個時辰以後他回來了,我那頭羊在他身邊緊跟著。當他在我面前站住,那頭羊打量著他的臉,那神色和我看他時的神色一樣。我高興地抱住了羊。  他把手放在我肩上,說道:"從今以後,你要分外地愛這頭羊,因為它是失而復得的。"  我又一次高興地抱住羊,羊)L依偎著我,我沒有說話。  當我抬起頭感謝耶穌時,他已經走遠了,我卻沒有勇氣跟隨他去。施洗約翰:致一位弟子  只要耶穌的聲音還在疆場上傳頌,我在這污濁的穴中就不會沉寂;只要他享有自由,我便不會被人把持、羈勒。  人們告訴我:毒蛇們正在他的腰間盤繞。但我回答說:"毒蛇只會激起他的力量,必將被他用足座碾死。"  我只是他電閃之前的雷鳴;雖然我先開口,但他道出的才是真諦與宗旨。  敵人未作警告使擒獲了我。或許,他們也會加害於他。而在此之前,他會把他的道悉數傳播,他必將征服他們。  他的戰車將會從他們身上碾過,他戰馬的堅蹄將在他們身上踐踏,他必將為勝者。  他們將手持劍與矛出陣,而他將憑著精神之力迎戰。  他的鮮血將浸潤大地;但他們將蒙受屈辱,並為之痛苦。他們將在自己的淚水裡受洗,直到他們的罪惡被洗滌乾淨。  他們的大軍將舉著鐵糙襲擊他的城邦,但中途他們會淹沒在約旦河中。  他的城垣與高塔將更高地矗立,他的戰士們手持的盾,將在陽光下更加閃亮。  他們說我是他的盟友,說我們旨在唆使民眾奮起反抗猶太王國。  我回答,願我能以火焰為言詞。倘若他們把這邪惡的淵籟稱為王國,那就讓它崩潰、化為煙雲吧!讓它重蹈所多碼與蛾摩拉的覆轍,讓這個民族被上帝遺忘,讓這片土地化為灰燼!  滅。  嚼!在這囹圄的堅壁之外,我確是拿撤勒人耶穌的盟友,他將統領我麾下的車馬將土。而我自己,雖然也是一名大將,卻連為他解鞋帶都不配。  到他那兒去,重複我的話,並以我的名義求他的安慰與祝福!  我在此不會長久。夜晚,在每個夢醒時分,我聽到齊整的腳步在我身上緩慢踏過;當我側耳傾聽,我聽到雨點敲打著我的墳頭。  去到耶穌那兒,轉告他:凱德倫人約翰曾被幽靈索繞的魂魄已經擺脫了幽靈,他在為你禱告,雖然掘墓人還在一旁站立,而劊子手正伸手領取酬金。亞利馬太人約瑟  你們想知道耶穌的首要目標是什麼,我很願意告訴你們;只是誰也無法用手指觸及受祝福的葡萄樹的生命,或看到滋養樹枝的樹液。  雖然我吃過那葡萄,品嘗過酒坊里流出的新酒,但我無法把一切都告訴你們。  我只能講述一些我對他的認識。  我們的主,那被愛的,只生活了三個先知時節:他的歌樂之春,他的酣喜之夏,他的激情之秋。每個時節便是一千年。  他的歌樂之春是在加利利度過的。正是在那裡,他將他的愛者聚集在身邊;正是在那藍色的湖之畔,他首次談到父,談到我們的解放與自由。  在加利利湖畔,我們犧牲了自我,卻發現了通往父的路。哦,這小小的犧牲竟換來了如此巨大的收穫!  在那裡,天使們在我們耳際歌唱,囑咐我們離棄荒地,前往我們心儀的花園。  他談起田野和綠色的草原,談起黎巴嫩透逸的山坡,那裡盛開的白色百合,對從山谷招搖而過揚起飛塵的商隊不屑一顧。  他談到在陽光下微笑、將芬芳獻給拂面的惠風的野玫瑰。  他還說:"百合花和野玫瑰只存活一日,但這一日,卻是在自由中度過的永生。"  有一天傍晚,我們在小溪旁坐著,他說:"看這溪流,傾聽它的瀑深之樂。它將永遠追蹤大海,雖然如此,它也在每一個正午吟唱自己 的奧秘。"  "願你們如小溪追蹤大海一般追尋你們的父。"  而後來臨的是他的酣喜之夏,我們沐浴在他的愛的六月里。這個時節,他只談及別人——鄰里、同路人、陌生人及我們孩提時代游 戲的夥伴。  他談及了從東方去往埃及的旅人,談及了黃昏趕著耕牛回家的農夫,談及了薄暮里來到我們家門口的不速之客。  他總說:"你的鄰里是你見著面卻不認識的自身,他的勝將在你的靜水中映現,你若對水凝視,會從中看到自己的面容。"  "倘若你在夜間側耳諦聽,你會聽到鄰里的話語,他的言詞將是你自己心田的搏動。"  "你希望他怎麼待你,你就去怎麼待他。"  "這便是我的法則,我願曉諭你,以及你的孩子們,他們還將傳給他們的子孫,就這樣世代相傳,直到地老天荒。"  另一天他說:"你不會單獨地成為你自己。你存在於別人的行動中;別人儘管無意,卻是在所有日子裡都和你同在。"  "他們犯下的每一樁罪行,都有你的手和他們的手相攜。"  "他們不會跌仆,除非你也一起跌仆;他們不會站起,除非你隨他們一同站起。"  "他們通往聖殿的大道也是你的大道;他們走向廢墟時,你也與他們同往。"  "你和你的鄰里是播在地里的兩顆種子,你們一起成長,一起要在風中搖曳,你們誰也不會自稱獨有這片土地,因為正在成長的種子 並不以自己的歡樂自詡。"  "今天我與你同在。明日我將西行,而在我行前,我告誡你:你的鄰里是見著面卻不認識的自身。懷著愛去尋訪他吧,這樣你們會認 識自己,因為只有在這了解中,你們才成為我的兄弟。"  然後,他的激情之秋來臨了。  他向我們談論自由,這是他於歌樂之春在加利利談論過的。但這次,他要求我們更深刻地理解他的言詞。  他說樹葉只在被風吹動時才會歌唱,說人是白日的救助天使滿斟的杯盞,用以消解別的天使的乾渴,無論這杯盞是滿盈或空空,它都將晶瑩透明地置在"至高者"的筵上。  他說:"你們是杯盞,你們是酒釀,將你們自己飲盡吧!或者將我記念,你們將在記念中得到滿足。"  我們往南方趕路時,他說:"耶路撒冷雖然正在頂峰傲然而立,但必將墮落到傑汗納姆黑谷的深處,在它的荒墟之中,我將於然獨業。  "那裡的廟宇將化為灰塵,在廟宇的門廊周圍,你將聽到寡婦和孤兒的哭號,匆匆逃亡的男人將連兄弟的面孔也不認識,因為所有人都驚恐萬狀。"  "但即使在此境地,你們中若有兩人相聚,念誦我的名字,並向西凝望,你們會見到我,我的這些言詞就會再臨你們耳際。"  當我們到達伯大尼山,他說:"讓我們去耶路撒冷,這座城在等候我們,我將騎著馬駒進城門,我將對眾人宣講。"  "許多人想要縛住我,許多人想熄滅我的火焰,但從我的死亡中,你們會發現永生,你們將成為自由人。"  "他們要追擊我的氣息,這氣息在心靈與思緒之間京回,猶如燕子往返于田野與巢穴之間;但我的氣息已經擺脫了他們,他們絕不會征服我。"  "我父在我周圍建起的牆垣永不會倒坍,他聖化的土地永不會遭受站污。"Q"當黎明來臨,旭日將為我加冕,我將和你們一道面對白晝,那白晝將是永晝,世上再不會呈現暮色。"  "文土和法利賽人說大地渴飲我的鮮血,我將以我血來消解大地的乾涸一、但我的滴血,將潤發出橡樹和楓樹,東風還會將樹種攜往他 Q他又說道:"猶太將出現一位君王,猶太國將出陣迎戰羅馬的大軍。"  "我不會做猶太的君王。因為錫安的王冠是為較小的前額而鑄的,所羅門的指環也戴不進我的手指。"  "看看我的手吧。難道你們沒發現它是何其孔武有力,以至不屑於摸握一柄權杖,或揮舞一把尋常的寶劍?"  "不,我不會鼓動敘利亞的生靈抗拒羅馬人。但你們將以我的言詞喚醒這城邦,我的精神將對她的第二個黎明宣講。"  "我的言詞將是一支擁有軍馬、戰車的無形的大軍。不必用戰斧與長矛,我定將戰勝耶路撒冷和祭司的羅馬的皇帝。"  "我不會坐在奴隸統治奴隸時坐的寶座上,也不會同義大利的子孫抗爭。"  "但我將成為吹掠他們天空的颶風,成為在他們靈魂里吟唱的歌曲。"  "我將被人們記念。"  "他們將稱我為受膏的耶穌。"  這些話語,是耶穌在未進耶路撒冷城之前,在城外說的。  他的話語像用刀鐫一樣,被人們銘記在心拿但業  他們說拿撒勒人耶穌是卑微而柔弱的。  他們說他雖然正直而公道,但卻是個懦夫,常常受強人武夫的欺凌。還說當他站在權貴面前,不過是猛獅面前的一隻羊羔。  但我卻要說,耶穌自有超凌眾人的威權。他深知自己的威力,在加利利山中,在猶太和胖尼基的城邦里,他顯示過自己的力量。  哪一位屈從而軟弱的人膽敢說出:"我便是生命,我便是通往真理的道路?"  哪一位柔弱而低賤的人會說:"我在我們的父上帝之中,我們的父——上帝也在我心中?"  哪一位不深知自己力量的人會說:"不信我的人,也就是不信此生和永生"  哪一位對明日沒有信心的人會宣稱:"在我的言詞消失之前,你們的世界必先銷匿,如灰飛煙滅?"  如果他懷疑自己,當人們拿妓女令他難堪時,他會這樣喝斥:"誰沒有一點罪過,就上來擲石好了?"  倘若他畏懼官府,他會把祭司許可的兌錢商趕出聖殿的大院?  倘若他的翅翼曾被拆剪,他會大聲吶喊:"我的王國凌駕於你們地上的萬國之上?"  倘若他以言詞庇護自己,他會一而再地重申:"毀掉這廟宇,我將於三天之內將它重建?"  倘若他是懦夫,他會在權貴面前揮動手臂,痛斥他們是"虛偽、低賤、骯髒與墮落之徒"?  那勇於對猶太的統治者如此直言的人,能被視為柔弱而卑微嗎?  不,兀鷹不會在垂柳上為自己築巢,雄獅也不會在戴草叢中選定獅窟。  每當我聽到那些懦夫,為了替自己的怯懦辯護,而聲稱耶穌卑微而柔弱;每當我聽到被踐踏的可憐蟲,為了找到同命相憐人作安慰,胡說耶穌是他們身邊閃著熒光的蟲著;每當我聽到這些,我就要作嘔,我的五臟六腑就要翻攪。  唉,我為這類人而作嘔!我要頌揚的是那全能的獵手,和那不可征服、偉岸如山的精神。安提阿的沙巴  這一天,我聽到大數人掃羅對城裡的猶太人宣傳基督。  他現在稱呼自己保羅、赴外邦傳道的使徒。我年輕時就認識他。那時候,他迫害那個拿撒勒人的朋友。我仍清楚地記得,當他的同夥用石頭砸那位風華正茂的青年司提反時,他是多麼洋洋得意。  這位保羅確是個怪人,他的靈魂不是一個自由人的靈魂。  有時候,他似乎像林中的獵物,受了傷而被人追獵,正在尋找藏身的洞穴,對外界隱瞞起自己的痛苦。  他不談耶穌,也不重述耶穌的言論,他所講的是古先知曾預言過的彌賽亞  他自己雖是個博學的猶太人,但他用希臘語向他的猶太同胞演講,他講希臘語結結巴巴,措辭也多有不當。  但他有股隱秘的力量,頗得周圍聽眾的好感。有時,他能讓他們確信他自己並不確信的道理。  我們這些了解耶穌並聽過他講演的人認為,耶穌教導人如何砸碎束縛自身的鎖鏈,從而從昨天解放出來。  但保羅卻為明天的人製造鎖鏈,他以自己也不明白的某個名義,揮動自己的鎚子錘擊鐵砧。  拿撒勒人要我們懷著激情和喜悅度過此時;這個大數人則要我們念念不忘古籍中記載的法律。  耶穌將自己的氣息傳給無氣息的死者;我在孤獨的夜晚相信並理解這奇蹟。  當他就座餐席,他講述的故事給就餐者帶來快樂,他的喜悅為他們的飲食添了美味。  但保羅卻要規定我們的膳食和杯盞。  現在請讓我把眼光轉向別處吧!  莎樂美對一位女友唱的歌  他像陽光下閃光的白楊,  像孤獨群山中的一泊湖水,  在陽光下閃著波光;  又如山巔的白雪,  在陽光下如此潔白晶亮。  嗅,他和這一切相像。  我愛上了他。  但我害怕見他的容貌,  我的雙腿載不動我愛情的重負,  我不能用雙臂擁抱他的腿腳。  我想對他訴說:  "我在一時衝動下殺害了你的朋友,  你是否會寬恕我的罪過?  你是否會懷著憐憫,  從我愚妄之舉中解脫我的青春,  讓她藉你的光明前行?"  我知道他會原諒我的舞蹈,  因這舞蹈他朋友掉了聖潔的頭顱;  我知道他會把我視為聽眾,  傾聽他的施教與佈道;  因為沒有他無法跨越的飢餓之谷,  也沒有他不能穿行的乾涸之漠。嗅,他有如挺拔的楊樹。有如山中的湖泊,有如黎巴嫩的積雪,我願用他的衣格清涼我的熱唇。然而他離我遙遠,我已經羞愧難當。每當我意欲前往尋他,母親就要把我拽回。他每次路過,我便渴念起他的英姿,但母親會輕蔑地皺起眉頭,匆匆地把我從窗口拉回,讓我回到自己的閨房。她還要亮著嗓門大叫:"他不就是沙漠飛來的又一隻蝗蟲嗎?""他不就是一個嘲笑者,一個叛徒,一個犯上作亂的煽動者,意在奪取我們的權杖和桂冠?不正是他唆使可咒之邦的狐狸與胡狼,在我們宮殿里爆叫,又搶坐我們的寶座?從今後躲起你的面孔,直到有一天他腦袋落下,卻不是落在你的盤中。"我母親說了這些話語,我心裡卻沒記住她的片言。我暗暗地愛上了他,  我的睡夢裡燃燒著火焰。  而今他已遠去,  我身上有樣東西也已遠去,  或許那是我的青春,  不願在此間再作滯留,  因為青春的神靈已遭殺戮。拉結,一位女使徒  我常常疑惑:耶穌到底是和我們一樣有著血肉之軀的人呢,還是大腦中一個無形體的思想,或是蒞臨人之幻象的一個觀念?  我常常感覺,他是在一場比睡眠更深的酣睡中,在一個比所有的黎明更靜襤的黎明時,無數的男男女女同時夢見的一個夢幻。  我覺得:我們在相互之間講述夢境時,就開始把它當成了確有其事的現實;我們在賦予夢境我們幻想的形體,我們期望的聲音時,也把夢變成了和我們自己一樣的材料。  然而事實上他又並非夢幻。我們認識了他三年,我們在正午的高潮時分睜眼目睹過他。  我們觸摸過他的雙手,跟隨過他輾轉各地。我們聽過他的演說,見證過他的事迹。你會以為我們只是追尋更高思想的一個思想,或是幻夢之域中的一個幻夢嗎?  偉大的事迹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總顯得格格不久,雖然其本質或許紮根在我們的天性里;這事迹儘管來去匆匆,卻會天長日久,世代相傳。  拿撒勒人耶穌本身就是大奇蹟。這位我們認識其父母兄弟的男子,本人便是行在猶太的一件神跡。是的,所有他自己創造的奇蹟若擺在他的足邊,連他腳踝的高度都不能到達。  奔流萬古的條條江河,也帶不走我們對他的懷念。  他是在夜間燃熾的山巒,又是遠山閃爍的柔和的光芒;他是空中的一股颶風,又是破曉時霧范中的一句微語。  他是山巔衝下平原的湍流,蕩滌著阻擋其道的萬物;他又如同孩童的歡笑一般柔順。  每年我都在等待春天光臨這個山谷,等待百合花和仙客來的盛開,但每年我都愁緒滿懷;我一直在盼望與春天齊歡共樂,但我總不能遂願。  而當耶穌來臨我的時節,他帶來了真正的春天,帶來了未來所有歲月的允諾。他使我內』已充滿歡樂,我像紫羅蘭一樣,羞怯地,在他的光輝照耀下成長。  而今,那尚不屬於我們的世界的時序變遷,絕不會把他的美從我們這個世界上抹去。  不,耶穌不是~個幻像,不是詩人的~個臆念。他是和你我相像的人,但這僅僅是對視覺、觸覺、聽覺而言,在其它所有方面他又和我們通異。  他是快樂的人。在快樂之路上,他結交萬眾的憂愁,從他憂愁的頂峰上,他又俯視眾生的歡樂。  他洞徹我們見不到的景象,聆聽我們聽不見的聲息;他似乎對看不見的群眾宣講,還常常通過我們,向未降生的民眾論說。  耶穌常常是孤獨的。他在我們中間,又不和我們為一體。他在大地上,但又屬於天空。我們只有在孤獨中才能拜謁他的孤獨之邦。  他溫婉地愛著我們。他的心是榨酒坊,你我可以走近用杯盞自飲。  耶穌身上有一件事曾讓我總不得其解:他願和聽眾戲德,樂意開玩笑,說說俏皮話;即使當他的眼光中有遠慮、話音里有憂愁時,他也會開懷大笑。但現在我理解了。  我總把大地當作懷著頭胎兒的女人。當耶穌降生,他便是那初生的嬰兒;當他死去,他是死去的第一人。  難道你沒有察覺:在那個黑暗的星期五,大地變得凝滯了,諸天卻在康戰?  難道你沒有覺到:當他的股從我們的視線消失,我們似乎只成了霧靂中的記憶?貝特隆的革流巴  當耶穌說話時,全世界都肅靜著聆聽。他的話語並非以我們的耳朵為對象,而是以上帝創造大地用的元素為對象。  他向著大海傾談,大海是生養我們的博大的母親;他向著高山傾談,高山是我們的兄長,山巔是一個許下的諾言。  他對著凌駕於大海與高山之上的天使傾談,遠在我們身上的粘土在陽光下變得乾涸之前,我們就曾託夢與這些天使。  他的話語有如一支被遺忘了半闊的情歌,依然在我們胸中蟄伏,有時卻又燃燒著自己,閃耀在我們的記憶里。  他的話語樸素而又歡快,他的聲音有如乾涸之地流淌的清泉。  有一次他舉手伸向天空,他的手指猶如榕樹枝一般,他高聲而語:"古代的先知們曾對你們宣講,你們耳里充斥著他們的言論。然而我告誡你們:把聽到的一切從你們耳朵里除去。"  "然而我告誡你們"這幾個字眼,不是發自我們塵世間人類的口中,而是由行進在猶太上空的六翼天使之軍宣告。  他幾次三翻隧律法及先知之言論,然後他會說:"然而我告誡你們。"  哦,這是何等熾熱的字眼,何等洶湧、又未被我們思想之岸陸認識的海濤!——"然而我告誡你們"。  這是何等難探的星辰在探照靈魂的黑暗,何等警覺的不眠之魂在等待黎明!  誰要談論耶穌的演講,就要洞曉他的演講或其回聲中的真諦。  而我並未洞曉他的演講或其回聲中的真諦。  請原諒我談起了一個我無法作結尾的故事。那結尾尚未掛在我的唇間,而依然是風中的一首愛之歌。格拉森的乃慢,司提反的朋友  他的使徒們離散了。他在就義之前,為使徒們留下了痛苦之遺產。他們像田野上的鹿和狐狸一樣被追獵著,而獵手的箭囊里滿裝著箭矢。  而當他們被擒拿、被殺身之時,他們又是歡悅的,他們的臉像婚筵上新郎的臉一樣泛著紅光,因為耶穌也為他們留下了歡樂之遺產。  我有個來自北國的朋友,名叫司提反。他因為宣稱耶穌是上帝之子,而被帶到街頭,受石擲的刑罰。  司提反倒地時張開雙臂,彷彿要像他的主那樣死去。他張開的雙臂就像隨時待飛的翅膀一樣。當他眼中最後一絲微光褪去的時候,我親眼見到他嘴上露出了微笑。這微笑就像冬天將盡時吹過的氣息,帶來了春天的諾言與信誓。  司提反彷彿在說:"如果我將去另一個世界,那裡的人們要將我帶到另一處街頭用石頭擲我,我依然要布講他的道,為了他曾擁有。我現在也已擁有的真理的緣故。"  我還注意到有個人站在旁邊,高興地看著司提反被石擲的場面。  他便是大數人掃羅,正是他把司提反交給了祭司和羅馬人,讓他遭受石擲的刑罰。  掃羅是個禿頭,五短身材,耷拉著肩膀,五官搭配得很不協調。我不喜歡此人。  聽說如今他正在屋頂上宣講耶穌,這讓人難以置信。  但墳墓不能阻擋耶穌走過敵營,制服並俘虜他的反對者。  我依然不喜歡這位大數人,雖然人們說司提反死後,掃羅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被制服,皈依了正道。可是他腦力有餘而誠意不足,不會是一位真正的信徒。  然而,我也許判斷有誤。我是常常出錯的。多馬  我的做律師的祖父曾經說過:"讓我們眼膺真理,但只是當真理昭然若揭時。"  當耶穌召喚我時,我留心聽他,因為他強有力的命令左右了我的意願。但我依然保留己見。  當他談話、而別的聽眾似風中的樹枝一般為之搖曳時,我不動聲色地聽著。但我愛他。  三年以前,他離我們而去。我們這群離散之人仍然頌唱著他的名字,在各個國家做他的證人。  那時候我被稱作"懷疑者多馬",祖父的陰影仍然籠罩在我身上,我總想把真理辭別分明。  我甚至要把手放在自己的傷口上感覺血流,然後才相信我的痛感。  心裡懷著愛、思想上卻存有疑慮的人,就像是帆船上僱用的奴隸一樣:他在船槳旁睡著,夢見自己得到自由,直到主人的鞭打把他驚醒。  我自己便是這樣的奴隸,我夢見了自由,但祖父的瞌睡仍留在我身上。我的肉體需要我自己日子的鞭打。  即使是拿撒勒人在場,我也曾閉上眼睛,想像自己的手被束在船槳上。  懷疑是一種太孤獨的痛苦,殊不知信仰乃是它的孿生兄弟。  懷疑是一個不幸迷途的棄兒,儘管它的生身之母總會發現它、擁抱它,它仍然心懷恐懼,畏縮不前。  懷疑只有在傷口治癒、彌合時才會認識真理。  我對耶穌抱著懷疑,直到他把自己向我明白展現,並讓我的手探入他的傷口裡。此後我真信了。我終於從我的昨日中、從我先輩的昨日中脫身出來。   多馬,耶穌的十二使徒之一,曾不信耶穌的復活,後耶穌讓他觸摸自己,始信。  我身內的死物埋葬了自己,那存活的將為受油膏的君王,為那位人子而活著。  昨天,人們說我應該遠行,對波斯人和印度人布講他的名字。  我將遠行。自今日直至我的末日,在所有的黎明與黃昏,我都將見到我的主威嚴而立,我將聆聽他的言詞。邏輯學家愛爾馬丹  你要我談拿撒勒人耶穌,我要談的很多,只是時候未到。不過我現在說的全都屬實,因為一切話語,若不能揭示事實的真相,全都毫無價值。  他是個不法之徒,反抗一切秩序;他是個乞丐,反對擁有一切財產;他是個醉漢,只有和無賴與落難人相處時才快活。  他不是值得猶太國引以為豪的兒子,也不是受羅馬帝國保護的公民,因而他藐視猶太國和羅馬帝國。  他願像空中的飛禽一樣自由自在、玩世不恭地生活;所以,獵手們用箭把他射落在地。  沒有人能在撞倒昨日之塔後不被塌下的石頭砸壞。  沒有人能打開祖先的洪水之閘而不被淹沒。這便是法律。因為這個拿撒勒人觸犯了法律,他和他那些沒有頭腦的追隨者才會毀滅。  還有許多人像他一樣,想要改變我們的命運。結果他們自己反被改變了,他們是輸家。  城牆旁邊長著一棵不結果的葡萄藤,它沿著石牆向上攀援。如果這棵葡萄藤在心裡這麼說:"憑我的氣力和分量我要摧毀這些城牆",其它植物將會如何感想?它們肯定會嘲笑它的愚妄。  先生,對這位漢子和他那些受騙上當的徒弟們,我只能表示嘲笑。一位叫馬利亞的女子  他的頭總是高昂著,他的眼裡閃著上帝的靈光。  他往往是憂鬱的,但他的憂鬱是展現給苦痛者的憐愛,是給予孤獨者的慰藉。  當他微笑,他的笑容猶如探求未知事物的人們的渴望,又像飄落在孩童眼帘上的星之塵,還似喉嚨中的一塊麵包。  他是憂鬱的,但他的憂鬱會升到唇邊化為微笑。  他的憂鬱猶如秋天來臨世界時林間的金色之慢,有時又如照在湖畔的月光。  他微笑時,他的雙唇彷彿要在婚筵上吟唱。  但他是憂鬱的,他的憂鬱,是生長著翅膀而不願翱翔於同伴之上的人們的憂鬱。希臘詩人羅馬諾斯  他是一位詩人。他替我們的眼睛觀察,為我們的耳朵聽聞。我們無聲的話語掛在他的唇上,他的手指能觸摸我們感覺不到的事物。  無數會唱歌的鳥兒從他心頭飛出,有的南飛,有的北翔。開遍山麓的小花,也令去往天國途中的他駐足觀賞。  我常常見他彎下身子,撫弄地里的草葉,我心裡聽到他在低語:"綠色的小生靈,在我的王國里,你將和貝桑的橡樹、黎巴嫩的雪杉一樣與我同在。"  他愛一切美麗之物,愛孩子們怯生生的臉龐,也愛來自南方的沒藥和乳香。  他喜歡別人友好地送給他的一隻石榴,或一杯葡萄酒,不管這禮物來自旅店的生客,或是富綽的主人。  他喜愛杏花。我曾見他滿把地採擷杏花,然後把花瓣覆在臉上。他樂意懷著愛心,擁抱著天下所有的花木。  他深知大海與天空的奧秘。他談到珍珠,但那珍珠的光澤不是塵世的光澤;他說起星辰,但那星辰閃爍在我們的夜空之外。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暴風集(3)  他如兀鷹一般熟請群山,如山澗溪流一般熟悉河谷。他的靜默中乃有大漠的曠僻,他的言談里乃有花園的芬芳。  哦,他是一位心靈寄寓在高不可攀的亭閣中的詩人,他的歌雖是為我們而唱,但也為別人而唱,為生命永遠是青春、時間永遠是黎明的他鄉的人們而唱。  我曾經自視為詩人。但當我在伯大尼站到他的面前,我理解了撥弄單弦琴的樂手,在精通所有樂器的大師面前的感受;因為在他的歌聲里,有雷電的大笑、霖雨的涕淚,有樹木在風中的歡舞。  自從我知道我的豎琴只有單弦,我的歌聲既不錄載昨日的記憶,也不編織明日的希望,我便捆起了堅琴,我將保持緘默。但在薄暮時分,我會側起耳朵,聆聽詩人中至高者的吟唱。利米,一位使徒  有一天傍晚,他路過我家門,我的精神為之振奮。  他對我說:"來吧,利米,請跟我走。"  我便在這一天跟從了他。  次日傍晚,我請求他去我家作客。他和朋友們走進我家門檻,向我和妻兒——一祝福。  我還邀了其他客人,他們是稅吏和學究,他們對耶穌心懷敵意。  我們在筵席坐定,一位稅吏便責問耶穌:"你和你的門徒違背法律,在安息日生火,這是真的嗎?"  耶穌回答說:"我們確實在安息日生火,我們願讓安息日燃燒起來,願用火炬焚毀所有歲月乾枯的殘枝。"  另一位稅吏又說:"我們還聽說你和下流人一起在旅店喝酒。"  耶穌答道:"確實,這些人我們也要安慰。我們來到此地,難道只為和你們中失卻了王冠和寶展的人分享飲食嗎?"  "那未生羽毛,卻大膽搏擊狂風者微乎其微;而羽翼健全,又廝守著巢穴的卻比比皆是。"  "那遲緩的和迅捷的,我們都將用瞟喂育。"  又一位稅吏譏問:"有人說你要庇護耶路撒冷的妓女,是否我聽錯了?"  這時,我看到耶穌的表情猶如黎巴嫩高聳的岩石。他答道:"這也屬實。在清算日里,這些女子將在我父的寶座前站起,她們將被自己的眼淚洗凈。而你們,卻要被自己獨斷的鎖鏈縛倒。"  "巴比倫不是被妓女們毀滅的;巴比倫之所以次飛煙滅,是為了不讓城裡的偽君子們,再目睹白晝的光明。"  其他幾位稅吏也想諸問他,但我示意他們住嘴。我知道耶穌會駁倒他們,但他們也是我的客人,我不願他們蒙羞受辱。  到了半夜,稅吏們離開我家,悻悻而去。  這時我閉上眼睛,我似乎在恍地中看到:七位身披白衣的女子正站在耶穌周圍,她們的雙臂在胸前合抱著,頭低垂著。我定睛細瞧這輕霧般的夢境,看清楚其中一位女子的面孔,正在我晦瞑的幻覺中發光。  這是耶路撒冷一位妓女的面孔。  然後我睜開眼,看到他正對我和席間未走的客人微笑。  我又閉上眼,借著一道亮光,我這回看見七位身著白衣的男子在耶穌周圍站立,我看清楚其中一人的面孔。  這是後來被釘在耶穌右邊十字架上的小偷的面孔。  又過了些時辰,耶穌和他的夥伴們離開我家,告辭上路。加利利的一位寡婦  我兒子是我的心肝,我的獨子。他在我們自家的地里種田,要不是聽了那名叫耶穌的人在眾人前的演說,他一直對生活心滿意足。  後來我兒子突然變了,他的魂靈似乎被一個陌生而有害的魂靈附上了。  他丟下了農田和花園,連我也棄之不理。他變成了一個無用之人,一個大路上的浪子。  這個拿撒勒人是個惡人。哪一個善良人,會把兒子和母親分開呢?   兒子對我說的最後的話是:"我要和他的一位使徒一道去北國。     我的生命建立在拿撒勒人之上。是你生育了我,所以我感激你。但我必須走了。我這不就把我們家的良田和所有的金銀財寶全留給你了嗎?我只帶走這一身衣服和一根木杖。"  我兒子說了這些,就和我分手了。  現在,羅馬人和祭司們抓住了耶穌,把他針死了。他們幹得很好。  一個讓母子分離的人不能算是敬神者。  一個把我們的孩子送往外邦城邑的人不能做我們的朋友。  我知道兒子不會再回來了,我從他眼神里能看出來。所以我憎恨這拿撒勒人耶穌,是他,讓我一人獨守著這未耕的田地、這荒蕪的花園。  我還憎恨所有頌揚他的人。  前不久,人們告訴我耶穌曾說過:"那些聽從我的話並跟隨我的人,便是我的父母兄弟。"  做兒子的為什麼要離開母親,追隨他的足跡呢?  兒子為什麼會忘記我的胸乳,去飲他未曾嘗過的泉水?為什麼會拋開我溫暖的懷抱,要去那寒冷又不友好的北方?  唉,我恨這拿撒勒人,我要恨他一輩子,因為他奪走了我的心肝,我的獨子。耶穌的堂弟猶大  八月的一個夜晚,我們和我們的主一起在湖畔不遠的一塊荒地上,古人稱這塊荒地為"陰髏地"。  耶穌躺在草地上,注視著群星。  突然,有兩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向我們跑來,他們看來極度悲痛,他們在耶穌面前俯伏下來。  耶穌站起,問道:"你們從哪裡來?"  其中一人答道:"從馬切羅斯來。"  耶穌不安地看著他,又問:"約翰怎麼樣?"  這裡的猶大不是出賣耶穌的加略人猶大。  那人回答:"他今天被殺害了。他在獄中被砍了頭。"  耶穌抬起頭,獨自往前踱了幾步,過了一會兒又站到我們中間。  他說:"國王本來早就能殺害先知了,既然他試圖博得臣民的歡』乙。以往的君王把先知的頭顱賜給獵取人頭老時,動作更為迅速。"  "哦不是為約翰憂傷,我倒是為準許用刀砍頭的希律王憂傷。可憐的君王,就像一頭被人套上鼻圈、用繩牽著的動物一樣。"  "可憐而渺小的諸侯!他們迷失在自己的昏饋中,踉蹌著,跌仆著。在腐濁的海水裡,除了死魚,你還指望得到什麼呢?"  "我並不仇恨君王,讓他們統治眾人好了,條件是他們比眾人更富智慧。"  說到這裡,主看了看兩人憂威的神色,又看著我們,繼續說道:"約翰是負著傷出生的,他傷口的鮮血和他的言詞一起進發。他雖有自由,但尚未擺脫自身的羈絆;他富有耐心,但只能容忍正直公道的人們。"  "實際上,他是回蕩在聾人之邦的吶喊聲。我愛他的苦痛,愛他的孤寂。"  "我愛他高傲地將頭伸向刀劍,而後才任它葬人塵土。"  "我實在要告訴你們:撒跡利亞的兒子約翰,是他的同類中最後一人,他和前輩一樣,被殺戮在聖殿與祭壇的門檻之間。"  說著,他又踱步走開。  然後又折回說道:"執權一個時辰的人們,總是要殺害稱雄歲月的君主,總是開庭審判,判決本出生的人有罪,宣布從未作惡的人死刑。"  "撒過利亞的兒子將和我一起生活在我的王國里,他的日子將會長久。"  然後他轉向約翰的弟子說道:"每一件事情都有它的翌日,我自己也許是這一事件的翌日。回到我朋友的朋友那裡去,轉告他們我將與他們同在。"  那兩個人離開我們走去。他們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轉。  耶穌重新躺倒在草地上,他張開雙臂,又在凝視繁星。  現在時辰已晚。我在他不遠處躺著,我很想休息一下,但總覺得有一隻手在叩我的睡眠之門,我一直醒著,直到耶穌和黎明一起催我重新趕路。來自沙漠的人  我在耶路撒冷是個陌生人。我來這座聖城是想看看雄偉的殿宇,併到祭壇上獻祭,因為我妻子給部落生了兩個孿生兒子。  獻完祭品,我站在大殿的fi廊上,俯看著錢商和賣鴿子作祭品的小販,傳人耳朵的是院子里沸沸揚揚的喧聲。  我正這麼站著,突然有一人來到了錢商和賣鴿子的人們中間。  他神色莊嚴,步伐快捷。  他手裡拿著根羊皮做的繩子,他開始掀翻錢商的桌子,用繩子抽打賣鳥的小販。  我還聽到他大聲喊道:"把這些鳥放回天空它們自己的巢中。"  男男女女在他面前逃竄,他驅趕著他們,猶如旋風席捲著沙丘一般。  這一切發生在一瞬間。一會兒,錢商等人全被趕出了大殿的院子,只有那人獨自站著,他的隨從們離著他有段距離。  我轉過身子,看到還有一人也站在門廊上,我向他走去,問道:"先生,這位孤獨的像一座殿宇一般站立的人是誰?"  他答道:"他是拿撒勒人耶穌,加利利新近出現的一位先知。耶路撒冷這裡的所有人都根他。"  我說:"我的心足夠強健,準備承受他的鞭答;又足夠依傾,可以匍匐在他的腳下。"  耶穌轉身向等候他的隨從們走去,未走幾步,三隻大殿的鴿子飛了回來,有一隻落在他的左肩上,另外兩隻落在他的腳旁。他輕柔地撫摩了每隻鴿子,然後闊步向前。  請告訴我,他憑著什麼力量驅散了上百名男女,而不遭任何反抗?我聽說他們都很他,但這一天卻無人在他面前抵抗。難道他在去殿宇院子的路上,已經拔掉了他們的仇恨之牙?彼得  有一天日落的時候,耶穌領我們來到伯賽大村,我們疲憊不堪,滿面塵土。我們走進位於花園中間的一個大戶人家,戶主就在門口站著。  耶穌對他說:"這些人已精疲力竭,腿腳疼痛,請讓他們在你家借宿吧。夜間很冷,他們需要溫暖和休息。"  富人回答:"他們不能睡在我家。"  耶穌又說:"那就讓他們睡在你的花園裡吧!"  富人答道:"不行,睡在花園裡也不行。"  耶穌轉身對我們說道:"這便是你們明日的遭遇,這現狀就如同你們的將來。所有的門戶都要對你們緊閉,就連星空下的花園,也不能作你們的卧榻。"  "來,我們向前走吧。"  富人顯得窘迫起來,臉色也變了,他嘴裡嘟嚷著什麼,然後自慚形穢地溜進了花園。  我們又跟隨耶穌繼續趕路。巴比倫人是拉奇,一位天象學家  你問我有關耶穌的奇蹟的問題。  每隔一千個千年,太陽、月亮、這個地球及它的姊妹行星,在一條直線上相遇,它們在一起作了片刻的商談。  然後它們慢慢分別,等待下一千個千年的到來。  除了擁以外並沒有奇。但你。並不了解所有的時節使。   況當某個時節化為人形,具體地出現呢?  在耶穌身上,構成我們肉體和夢幻的元素有規則地組合在一起。他以前時機未到的一切,由於他已變得時機成熟了。  人們說他給盲人視力,讓癱子行走,還從瘋人身上將魔鬼逐出。  也許失明只是一種黑暗的思想,可以被燃熾的思想戰勝;也許萎縮的肢體無非是一種情逸,有了活力就可以刺激它復原;也許魔鬼,我們生命中這躁動的元素,是可以被和平、寧靜的天使逐出的。  人們說他使死者復生。你若能告訴我什麼是"死",我就會告訴你什麼是"生"。  在田地里我觀察過一顆椽子,那麼安靜,看起來又毫無用處。到了春天,我見這椽子生了根,出了苗,將要成為一棵橡樹,在陽光下蓬勃向上。  你肯定要說這是樁奇蹟。但這樣的奇蹟,在每一個精困的秋天裡,在每一個熱情的春天裡,都要發生一千個千次。  這奇蹟為什麼不會發生在人的心靈里呢?那些時節,為什麼不會在一個受膏人的手中或唇上相遇呢?  如果上帝賦予了大地孵育一顆看來已乾死的種子的技藝,他為何不可使人的心,能將生命吹送進另一顆心,即使是顆看起來已死去的心呢?  我已經談論過這些奇蹟,但我認為,它們在那更大的奇蹟面前就相形見細了,這奇蹟便是那個人本身,那位"旅行者"。是他把我的糟粕化為精華,是他教導我如何愛仇恨我的人,因而為我帶來慰藉,給我的睡眠添了美夢。  這是我自己生活中的一樁奇蹟。  我的靈魂曾是盲目的,我的靈魂曾是畸形的,我被不安分的精靈依附著,我曾是行屍走肉。  但現在我能清晰地觀察,正直地行走,我心神括然,每時每刻都在生活中證實著、宣布著自己的存在。  我並不是他的門徒,我只是位年邁的星相家,每個季節觀察一次宇宙空間,留心其中的規律與奇蹟。  我已進入歲月的黃昏,但我若能再尋歲月的黎明,我便去尋求耶穌的青春。  暮齡永遠在嚮往青春。之於我,現在是知識在嚮往聖像。一位哲學家  當他和我們在一起,他以神奇的目光注視著我們和我們的世界,因為他的眼睛沒有被歲月的面紗遮蔽,他憑著自己的青春之光,清晰地洞察著一切。  雖然他了解美的深奧,他還總是驚詫於美的平和與莊嚴。他肅立在大地面前,猶如人類的始祖在太初的第一日面前肅立。  我們的感覺已經遲鈍。我們在光天化日下凝眸察看卻一無所見;我們側耳細聽卻毫無所聞;我們張開雙手,卻什麼也不能觸及;縱然全阿拉伯的香料都在熏焚,我們也是自行已路,不能嗅到它的芳香。  我們看不見日暮里從田野歸來的農夫,聽不見牧人趕羊群回到羊欄時吹響的笛聲;我們不會張開雙臂觸摸夕陽,我們的鼻子也不再渴聞按侖玫瑰的芬芳。  唉!我們只敬重擁有王國的君王;我們非要等手指撥動琴弦,才能聽到豎琴的聲響;我們不會把戲耍於橄攬樹林的兒童看做一株幼壯的橄欖樹;我們定要讓一切言語都從肉唇中發出,否則我們便把彼此都當作聾啞。  其實,我們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吃喝而不知品嘗。這便是拿撒勒人耶穌和我們的區別所在。  他的感覺總在不斷地更新,這世界對於他永遠是嶄新的世界。  對他來說,一個嬰孩的啦呀兒語不次於全人類的吶喊;而對我們,它無非是漸呀兒語。  對他來說,一株金鳳花的根須使是對上帝的一腔思念;而對我們,它不過是根須而已。烏利亞,拿撤勒的一個老頭  他是我們中間的一個怪人,他的一生隱匿在黑暗的慢帳里。  他並不遵循我們的神的道路,而是追隨了污穢、邪惡者的道路。  他在孩提時代就拒不吮吸我們天賦的甘乳。  他的青春期像夜間著火的乾草一樣焚燒著。  當他成人,他拿起武器和我們所有人作對。  這種人在人類之善的低潮中孕育,伴著孽風降生,他們將在孽風中存活一日,然後永遠殞滅。  你難道忘了他在孩提時代就多麼自負,愛和博學的長者辯論,還嘲笑他們的尊嚴?  你還記得他靠鋸子、鑿子謀生的青年時代嗎?他在節日里從不和我們的子女合群,他要離群獨行。  他從不答覆別人對他的問候,似乎他比我們高出一等。  我自己有一次在田野遇到他時,曾向他問好,但他只是笑笑,我從他的笑中看出涓傲與侮慢。  此後不久,我女兒和夥伴們去果園采葡萄,她也向他打了招呼,但他並未應答,他只是向所有采葡萄的人講話,彷彿我女兒不在她們中間似的。  在他離棄了父老鄉親外出流浪後,他變得非常嘩嘩不休,他的言論是我們的肉中刺,他的話直至今還令我們想起來作痛。  他只會誹謗我們,還連帶著我們的父輩與祖先;他的利舌就像毒箭一樣,直刺我們的胸膛。  這便是耶穌其人。  如果他是我的兒子,我早就把他交給遠征阿拉伯的羅馬大軍,我會請求軍官把他放到前線,讓敵人的射手射中他,讓我從恥辱中解脫。  可是我沒有兒子,也許我該為此謝天謝地。因為,倘若我的兒子是民眾的仇敵,皓首白須的我在屈辱中將赴黃泉,那可怎麼辦呢?詩人尼哥底母,公會老人中最年輕的一人  有許多白痴說,耶穌擋住他自己的道路,反對的是他自己;還說,他不了解自己的思想,由此使自己陷入窘境。  確有許多來烏,除了自己的噪鳴外,不知道別人的歌樂。  你我都知道:有那玩弄文辭的,只敬服那更甚於他的玩弄文辭者;有那將自己的頭顱裝在籃子里趕集的,見了第一個買主就成交出售。  我們見過林儒對天空中的超人破口大罵;也知道美草會對橡樹和杉樹怎樣評頭品足。  我可憐他們不能升人高空。  我可憐枯萎的荊棘只能嫉妒不畏四季的榆木。  然而可憐,即使伴隨著所有天使的惋惜,依舊不能帶給他們光明。  我了解稻草人,雖然它的破爛衣衫在麥田裡飄揚,但它是麥田裡的死物,也是歌唱著的風中的死物。  我了解無翼的蜘蛛,它為一切的飛行物編織著羅網。  我了解那些狡黠的吹號人和打鼓手,他們置身於自己弄出的噪音里,卻聽不見雲雀的鳴疇和東風拂過森林的天籟。  我了解那膛過所有溪澗卻永遠找不到源頭的人;也了解那順著所有河流疾跑、卻不敢奔向大海的人。  我了解那伸出笨手、向殿宇的建築師討好的人,他的笨手一旦遭拒,他便在陰暗的心裡詛咒:"我要摧毀一切建築物。"  我了解所有這些人。正是他們,聽見耶穌有一天說過"我給你們帶來和平",另一天又說"我帶來了刀戈",便找到了反對他的把柄。  他們哪裡懂得,耶穌其實在說:"我給』動地善良的人帶來了和平,我在那願要和平和願要刀戈的人中間豎起了刀戈。"  他們對曾說過"我的王國不在這大地上",又說"消撒的物當歸信撒"的耶穌感到稀奇,卻不知他們若真想獲得自由,進入他們熱望的王國,他們就不該抗拒看護他們需求的門衛,他們應當愉快地作出施捨,以便進入那城池。  這些人還說:"他宣傳仁愛、善良和孝道,而當他的母親和兄弟們在耶路撒冷的大街上尋他時,他卻不予理睬。"  他們不曉得他母親和兄弟出於愛的顧慮,要他回到木工的案台;而他正在開啟我們的蒙目,讓我們目睹新一天的黎明。  他母親和兄弟願他在死神的陰影下生活,而他卻要在遠方的山上向死神挑戰,從而在我們不眠的記憶里長生。  我了解那些漫無目的在路上打洞的鼓鼠,豈不正是他們,指責耶穌為榮耀自己而對眾人揚言:"我是通往拯救的道路與門戶",甚至還稱自己為"生命"和"復活"?  但耶穌宣稱的,無非是五月在自己的高潮里宣稱的一切。  他難道不該將如此摧保的真理曉示於眾?  他確實宣告過他是道路,是生命,是心靈的復活,我本人便是他的真理的一個證明。  你們是否記得,我尼哥底母曾經只相信法律和誠命,歷來唯唯諾諾,循規蹈矩?  可是看吧,現在的我隨著生活闊步而行,伴著群山上初露笑臉的朝陽歡笑,直到落日下臨山後的卧榻。  你們何必在"拯救"二字面前躊躇?我便是從他那裡得到了拯救。  我不在乎明天有什麼降臨,因為我知道耶穌激勵了我的睡夢,讓我遙遠的夢幻作我行路的伴侶。  難道我信奉了一位更偉大的人,便成了一位渺小的人了?  當那位加利利詩人向我吟唱,骨與肉的障壁便已倒坍,我被一個精靈把握著,升舉到高空,我的翅翼在空中採集了熱望之歌。  當我自風中降下,我的翅翼在公會被人剪所,儘管如此,我用肋骨,那無翼的翅膀,保護了這首歌。塵世間貧乏的萬物,都不能奪走我的珍寶。  我說的夠多了。讓聾子在他們的聾耳里埋葬生命的低語吧!我心滿意足地聆聽他的琴聲,那是他在肉體上的雙手被釘流血時,抱琴彈出的樂調。亞利馬太的約瑟:十年以後  在拿撒勒人的心中,奔涌著兩股泉流:一股是和他稱為父的上帝一脈相傳的親近之泉,另一般是他稱為"上界之王國"的歡樂之泉。  我在幽獨的時候想念他,追蹤著他心中的這兩股泉流。在一股泉流的堤畔,我遇到我自己的靈魂;有時我的靈魂是乞丐,是流浪者,有時卻是御花園裡的公主。  我又追蹤他心中的另一股泉流,我在途中遇見一位遭了毆打、被奪去金銀的人,但他臉上還掛著微笑;不遠處又見到掠奪他的強盜,我見他滿面淚痕。  以後,我在自己胸中也聽到了這兩股泉流的演況之聲,我很高興。  在本丟·彼拉多和長老們捉拿他的前一天,我拜訪了耶穌,我們談了很久,我提了許多問題,他都和憂地作了回答。告辭的時候,我已知道,他便是我們這世上的聖主。  雪杉倒下已經很久,但其芬芳卻在持續,並要永遠向著天涯地角散發。貝魯特人喬各斯  當時,他和他的朋友們都在我家籬笆牆外面的松林里,他對著他們談論。  我站在籬笆附近聆聽。我知道他是誰,在他未來之前,他的名聲已傳遍此地。  當他停止說話時,我向他走去,說道:"先生,請你們都來光臨敝舍。"  他對我微笑,說:"今天不了,朋友,今天不了。"  他的話裡帶著祝福,他的話音,使我感到寒夜添衣一樣的溫暖。  他又轉向朋友們說:"看到了吧,此人沒有把我們當作異鄉人,他請我們走過他的門檻,儘管他以前從未見過我們。"  "實在說,我的王國里沒有異鄉人。我們的生命也就是所有他人的生命,生命賦予我們,是要我們理解眾人,並在理解中愛他們。"  "俄人的行為,無論是隱秘的或顯豁的,也都是我們的行為。"  "我告誡你們,不要圃於"一我"之中,倒要集"多找"於一身:既是房屋的主人,又是無家可歸的浪人;既是農夫,又是啄食尚未入土而眠的谷穗的燕雀;既是感激地施予的施者,又是自豪而街思受取的受者。"  "白晝之美不僅體現在你們所見的事物中,也體現在他人所見的事物中。"  "因此,我從揀選我的眾人中揀選了你們。"  然後他又轉向我笑著說:"我這些話也是說給你的,你也將銘記在心。"  我於是懇求他:"大師,你不可以顧訪我的屋舍嗎?"  他回答:"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我已頗訪了你更大的屋舍。"  當他和使徒門臨走時,他說:"晚安,願你的屋舍足夠寬敞,可以大庇普天下的流浪者!"抹大技的馬利亞  他的嘴像石榴的心,他的眼裡有著深深的陰影。  他是和藹的,如深知自己力量的人一樣。  在夢中,我看到大地上的君王在地面前敬畏地肅立。  我想描述他的面容,但我如何描述?  它像沒有黑暗的靜夜,沒有喧嘩的良晝。  那是一張憂傷的臉,又是一張喜悅的臉。  我清晰地記得有~次他將手伸向空中的情形,他張開的手指就如榆樹的枝極一般剛勁。  我還記得他在夜晚踱步的情形。他不是在行走,他本人便是路之上的路,如同凌駕於大地之上,即將降下,潤澤大地的雲霧。  但當我站在他面前向他說話時,他又是人。他的臉看得出是充滿力量的。他問我:"米利暗,有何貴幹?"  我未作答,我的翅翼包掩了我的秘密,我心裡變得暖融融的。  我再也禁受不住他的目光,於是扭頭走開,但不是出於羞辱,而只是羞怯而已。我願清靜獨處,任他的手指撥動我的心弦。拿撒勒人約坦:致一位羅馬人  朋友,你和所有羅馬人一樣,願意臆想生活,而不思如何生活;你們願駕馭萬邦,卻不願被精神駕馭。  你們寧願征服別的民族而受他們的詛咒,也不願安居羅馬,幸福地接受祝福。  你們只想到行進的大軍和出海的艦船。  如此,你們怎麼能理解拿撒勒人耶穌呢?他質樸無華,於身~人,不攜刀兵艦船,欲在心中建立王國,在靈魂的自由之地建立帝邦。  你們怎麼能理解此人呢?他雖非兵土,卻秉承了全能的以太的力量。  他不是一位神,他是和我們一樣的人。但在他身內,地上的沒藥樹高高升起,迎候天上的乳香;通過他的言詞,我們的晰呀之語擁抱了無形之靈的微語;從他的話音里,我們聽到了一首莫測高深的歌曲。  是的,耶穌是個人而不是位神,我們為此驚訝而稱奇。  但你們羅馬人只為神靈而好奇,任何人都不能使你們驚異。因而你們不懂得耶穌。  他屬於心靈的青春,你們屬於心靈的暮年。  你們今天統治我們,但是,讓我們等候另一日的蒞臨吧!  誰能說這位不攜刀兵艦船的人不會做明日的統帥呢?  我們這些追求精神的,將在跟從他的歷程中流血;但羅馬卻要在陽光下化為白骨。  我們將屢遭磨難,但我們會忍耐,會生存下去;但羅馬卻必將化為煙灰。  然而,一旦羅馬在變得謙恭而低微後,念誦起耶穌的名字,他會聽到這聲音,他會將新生命吹人骸骨,羅馬便會復起,重回到大地城邑之林。  但他作此行動時,將不動刀兵,也不用奴隸為他駕船。他將獨自行動。耶利哥的以法蓮  當他又來耶利哥時,我找到他,對他說:"大師,明天我兒子將要娶妻,我請你明天光臨婚筵,猶如你曾經光臨加利利速拿的婚筵一樣。"  他答道:"我確曾在婚筵上做過客人,但我再不做客了,現在我自己便是新郎。"  我又說:"我請求你,大師,光;臨我兒子的婚筵吧!"  他似乎在責備我似地笑道:"你為何要請求我呢,你的酒難道不夠嗎?"  我說:"大師,我的酒罐是滿的,但我還是懇請你赴我兒子的婚筵。"  他說:"誰知道呢?我或許會來,或許一定來,只要你的心是你殿宇里的祭壇。"  次日,我兒子辦了婚事。但耶穌沒來赴宴,雖然家中賓客滿堂,但我覺得誰都沒有來過似的。  其實,招待客人的我也未到場。  或許,我在邀請他時,我的心尚未成為祭壇;或許,我在期望著另一個奇蹟。   推羅的商人巴爾卡  我相信,無論羅馬人或是猶太人都不理解拿撒勒人耶穌,連那些正在傳播他名字的他的使徒們,也不理解他。  羅馬人殺害了他,鑄成大錯;加利利人把他奉為神靈,也是一個錯誤。  耶穌有一顆人的心。  我曾隨船隊遠航過七重海洋,曾在遙遠異鄉的街市上,和王公貴族、騙子奸商做過買賣,但我從未見過有人像他那樣理解商人。  有一次我聽他講過這樣一個寓言:  一位商人離開本國到異鄉去。他有兩個僕人,他給每人一把金子,吩咐道:"我出門遠行時,你們也該外出賺錢。去做正當的交易吧,要注意公正地交換。"  一年以後,商人回來了。  他問兩位僕人用他的金子做了些什麼。  第一位僕人答道:"瞧,先生,我做了買賣,得了利潤。"  商人便說:"這利潤將歸你了,因為你做得很好,你對我、對你自己都是忠誠的。"  然後另一名僕人站起說道:"先生,我擔心虧損了你的錢,所以不曾買賣。噶,金子還在這口袋裡。"  商人收起他的金子,說:"你這小信的人!去交易並虧損,也強於無所事事。風撒播種子,等待著收穫果實,其道理正和一切商人經商一樣。從今以後,你還是去侍候別人吧!"  耶穌雖然不是商人,但他說的這些,卻揭示了為商之道的奧秘。  還有,他的寓言經常將我的思緒,帶到比我去過的遠邦更遠、又比我的房舍家私更近的所在。   不過這年輕的拿撒勒人不是一位神。遺憾的是,他的弟子們設法要把這樣一位賢哲造為神仙!  西頓的女大祭司福彌亞:致女祭司們   抱起你們的豎琴,讓我歌唱,   撥動你們的琴弦,那些金線和銀線,   我要歌唱那無畏的勇土,   是他殘殺了山谷的惡龍,   然後又以憐憫的目光,俯視那被殺的怪物。抱起你們的豎琴,隨我歌唱,唱那高高挺拔的橡樹,唱有天空般胸懷、海洋般手掌的巨人,他曾和死神蒼白的嘴唇接吻,而今卻在生命的口腔中顫動。抱起你們的豎琴,讓我們齊唱,唱那山中無畏的獵手,是他瞄準野獸,射出無形的箭矢,將犄角和利牙射落大地。抱起你們的豎琴,隨我歌唱,唱那英勇青年征服了山中的城池,還征服平原上似毒蛇盤踞的都邑。他迎戰的不是保儒而是天神,是欲喚我們肉、飲我們血的凶神。他猶如最高貴的金色雄鷹,只願迎戰空中的芬鳥,因為他的翅膀巨碩而又高傲,不屑對翅翼瘦小的燕雀稱雄。抱起你們的豎琴,隨我歌唱,唱那大海與峭壁的歡樂歌。天神已被殺死,正靜靜地躺在遺忘之海中被遺忘的島上,而屠神者正在寶座上高踞。他還只是個青年,  春天尚未賜給他成人的美髯,   來臨他田野的依舊是青春的初夏。  抱起你們的堅琴,隨我歌唱,   唱那席捲林間的風暴,  這風暴吹斷枯枝和無葉的樹權,  卻讓成活的樹木深深紮根大地的胸膛。  抱起你們的豎琴,隨我歌唱,  唱我們愛者的不朽的歌調。  哦不,我的姑娘們,停下你們的手,  放下你們手中的豎琴,  我們現在不能唱他,  我們微弱的歌聲傳不到他的風暴里,  也不能飄進他莊嚴的靜默里。  放下你們的豎琴,來到我周圍,  我要將他的話語對你們重述,  我要向你們講述他的事迹,  因為他話音的回聲,  比我們的激情更為深遠。  文上使雅們  有人說耶穌是羅馬和猶太的敵人。  但我說耶穌不是任何人和任何民族的敵人。  我曾聽他說:"空中和山巔的駕鳥是不會在意棲身在黑穴里的毒蛇的。"  "任憑死者去埋葬死者好了。你自己要在生者的隊中,要振翅高飛。"  我並非他的信徒,我只是那些跟在他身後、欲睹他面容的眾多人之一。  他察視著羅馬,察視著我們這些羅馬的奴僕,就如父親看著孩兒們玩耍玩具、又爭搶著大玩具一般。他從高處笑著。  他比國家、種族、革命這些概念更其偉大。  他瞭然一人,而又大徹大悟。  他為我們眼眶裡每一滴淚珠而悲嘆,對我們的每一次抗爭都頷首微笑。  我們知道他能夠和一切未生者一同降生,並啟發他們看現,但不是用他們的眼睛,而是通過他的視角。  耶穌是大地上一個新王國的肇始,這一王國必將永存。  他是一切營造精神王國的王者的子孫。  誰有精神上的王者,才統治我們的世界。撤該  你們相信聽到的說出的話語。還是信那末道出的話語吧!因為人類的緘默比他們的言詞更接近真理。  你們問道:耶穌當初能不能避免他的慘死,並拯救他的弟子們免遭迫害?  我答曰:如果他願意,他確實可以逃生。但他並不計個人安危,也不以保護自己的羊群不受夜狼之犯為慮。  他知道自己的命運,知道忠貞地愛著他的人們的明天,他預言了我們每個人的遭遇。他並非刻意求死,但他接受死神,如同農夫用泥土理好谷種,接受了冬天,又等候著春天和收穫的來臨;又如建築匠把最大的石頭用來奠基。  我們這些加利利人來自黎巴嫩的山坡。我們的主本可以領我們返回家園,讓我們與他的青春作伴,生活在我們的花園裡,直到暮年來臨,在我們耳邊低訴往昔的歲月。  難道曾有什麼障礙阻攔他的道路,令他不能回到我們村裡的廟宇?在村裡,人們都在誦讀眾先知的言論,然後暢言著自己的心思。  他難道不能宣告:"而今我要隨西風東行",這樣說著,又以嘴角的一個微笑打發我們?  嗅,他本來可以說:"回到你們的親屬中間,這世界尚沒有為我作好準備。我將於一千年以後再來,教導你們的孩子們等待我的歸來。"  如果他願意,他本來確實可以這麼做。  但他知道,要建立無形的殿宇,他必須將自己莫為基石,將我們作為屋基的卵石,緊密地鋪在他的周圍。  他知道他的參天大樹的汁液必須從根須汲取,於是,他用自己的血澆灌這根須。對於他,這不是犧牲,而是獲取。  死神是啟示者,耶穌之死啟示了他的生命。  倘若他逃避了你們和他的敵人,你們便會做這世界的征服者,因而他不曾逃避。  惟有期望一切的才會奉獻一切。  是的,耶穌本可以逃避敵手,盡其天年。但他知道時節的更迭,他情願詠唱他的歌。  有誰,面對著全副武裝的世界,不願以一時的玉碎,換取百代的稱雄?  你們現在要問:究竟是誰殺害了耶穌,是羅馬人還是耶路撒冷的祭司?  既不是羅馬人也不是祭司們。是全世界肅然而立,在那座山上踢他殊榮。約拿單  有一天,我的愛人和我在甘泉湖裡划船,我們四周矗立著黎巴嫩的群山。  我們在垂柳旁泛舟,柳枝在水裡的倒影清晰可見。  在我划動船槳的時候,我的愛人彈起古琴唱道:  除了荷花,  還有什麼花對水和陽光都那麼了解?  除了荷花的心,  還有什麼對大地和天空都那麼熟檢?看吧,我的愛人,這金色的花或高或低流於水波,正如你我沉浸在亘古的愛情中,沉浸在永不消退的愛情中。划動你的槳吧,我的愛人,讓我撥動我的琴弦,讓我們沿垂柳而行,也莫忘飽覽睡蓮的嬌姿。在拿撒勒有一位詩人,他的心正如蓮花,他曾拜訪過婦女的靈魂,他了解婦女自水中生出的乾渴,了解她飽餐的嘴唇對太陽的飢求。人們說他在加利利行走,我說他正和我們一起泛舟。你沒看見他的臉嗎,我的愛人?你沒看見在柳枝和樹影交匯的那裡,他和我們一起划動?愛人啊,真幸運我們能體會生命的青春,能領略生命中歌唱的歡樂!但願你能永遠手執木槳,願我能永遠撥動琴弦,在陽光下荷花歡笑的地方,在楊柳垂入水波的地方,彈奏出他的歌調。划動你的槳吧,我的愛人,讓我撥動我的琴弦,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暴風集(4)  在拿撒勒有一位詩人,  他了解我們,愛著我們。  划動你的槳吧,我的愛人,  讓我撥動我的琴弦。  伯賽大的哈拿:七三年  我父親的妹妹在年輕時離家出走,居住在她父親留下的舊葡萄園旁一間茅屋裡。  她一人獨居。鄉下人有了病便來求治。她用綠草藥,用晒乾的根莖與花治癒了他們。  人們把她當作先知,但也有人說她是女巫、仙姑。  有一天父親對我說:"去把這些麵包、這罐葡萄酒和這籃子葡萄乾送給我妹妹。"  我把東西捆好,系在馬背上,開始起路,一直來到那座葡萄園。我走進姑母的茅屋裡,她很高興。  天氣涼爽,我們坐著。這時路上走來一人,他向我姑母問候道:"晚上好,願你今夜平安!"  於是姑母站起,恭敬地立在此人面前,答道:"晚上好,主宰眾善靈的主人,征服眾惡魂的豪傑!"  那人和悅地看著她,然後揚長而去。  我心裡竊笑,認為姑母有點瘋癲。但我現在明白了她並非瘋癲,倒是當時我無知。  她知道我雖未表露,心裡卻在竊笑她。  她毫不生氣地對我說:"聽著,侄女,並要把我的話記在心裡:方才猶如掠過空中的鳥影一般路過此地的人,將要戰勝消撒和他撒的帝國;將要和迎勒底的"佩冠牛"、埃及的"人面獅"搏鬥,並將取勝;他將要統治這世界。"  "而他行走的這片土地將要毀滅,做脫地坐落在山丘上的耶路撒冷,將隨荒蕪之煙雲飄零。"  聽她說著,我由竊笑轉為肅靜。我問道:"此人是誰,來自哪個國家或部族?他如何能戰勝顯赫的帝王,統治他們的帝國?"  她回答:"他出身在這塊土地上,但我們自歲月之初,便在思念中孕懷了他。他屬於一切部族,又不回於任何部族。他將憑口中的言詞、憑靈魂的火焰稱雄。"  然後,她突然站起,像尖聳的岩石一般挺立,她說:"願主的天使寬有我還說出下面的話:他將被殺害,他的青春將用殮衣包裹,他將被靜靜地安葬在大地無言的心旁。猶太的少女將為他哭泣。"  接著,她伸手舉向空中,說道:"但他只是肉體被害。"  "在精神上他將起來,率他的大軍,自旭日降生的這片土地,向夕陽被我的他鄉進發。"  "他的名字將高列眾人之首。"  姑母說這席話的時候,已是個年邁的先知者,而我當時還是個少女,是一片未耕耘的田地,一塊未砌在牆垣里的石頭。  但她意念之鏡中看到的一切,都在我的日子裡發生了。  拿撒勒人耶穌從死亡中復活,率領男男女女向沒落之族進軍;那座將他呈交審判的城地已經滅亡;在他受審、被判刑的大堂里,貓頭鷹在哀號著輓歌,夜晚將心頭的露珠灑在倒塌的大理石上。  我已成了老婦人,歲月彎曲了我的腰板,我的同胞、我的種族都已滅亡。  我後來只見過耶穌一面,並聽過他一次講論。當時他在一座山頂上,向著朋友和弟子演講。  而今我年老孤單,但他依然在我夢裡出現。  他像生著翅膀的白色天使一樣來臨,他的溫雅令我鎮靜而不再恐懼黑暗;他將我高舉到更遼遠的夢鄉。  我依然是一塊木耕耘的田地,一顆成熟卻不會墜地的果實。我最珍視的財富,一是陽光的溫暖,一是我對此人的記憶。  我知道我的民族裡再不會出現君主、先知或祭司,正如我的姑母曾經預言的那樣。  我們將默默無聞地像流水一般逝去。  但那些渡越過他的中流的人們,卻將因此被人牢記。瑪拿西,耶路撒冷的一位律師  是的,我過去經常聽他的演說。他的話語掛在唇上,隨時可以脫口而出。  但我是把他當作一個人、而不是當作一個領袖欣賞的。他宣傳的道理,既非我的興趣所在,也許還非我所能領悟。我不願別人對我訓誡。  我被他的聲音和姿勢打動,而不是被他演講的內容打動。他讓我入迷,但從未讓我信服,因為他的道理過於晦澀,過於遙遠和費解,進不了我的大腦。  我還認識其他一些他這樣的演說者,但他們從來都不是堅忍、恆守之人。他們憑著雄辯而不是道理,來吸引你的耳朵,影響你的閃念,但從不能進入你的心扉。  遺憾的是他的敵人和他對抗,並且訴諸武力,這大可不必。我相信他們的敵意只會增強他的決心,使他由溫和轉為激烈。  你說怪不怪:你在反對別人時卻給了他勇氣,在羈縛他的腿腳時卻給了他翅膀!  我並不了解他的敵人。但我確信,他們對一個無害的人這般恐懼,結果助長了他的力量,使他變得危險了。該撤利亞的耶弗他  你們在白晝念茲在茲、在夜晚京懷不忘的這個人,令我厭恨。但你們總願用他的言詞煩擾我的耳朵,用他的行為勞累我的心思。  我厭倦他所有的言行。一提到他的名字、他的籍貫,就足以讓我不快。我不願聽到有關他的一切。  你們為何把一個不過是幻影的人造為先知?為何把這沙丘看做高塔,把聚蓄在這蹄印里的雨滴想像為湖泊?  我並不嘲諷山谷間空穴的回聲,或夕陽下留下的長影;但我不願聽到在你們頭腦里念叨的謊言,也不願探討你們眼中的映像。  耶穌說過的哪一句話,哈利耶勒不曾道出?他揭示的哪一個哲理,迪馬列不曾揭示?他的吃語如何比得上斐浴的宏聲?他敲擊的哪一個燒技,不是在他出生前就被人敲擊?  我細聽洞穴發出的聲音在靜谷回蕩,我目規夕陽留下的長影;但我不願讓此人的心與他人的心聲共鳴,不願這魔術師的幻影稱自己為先知。  以賽亞之後誰還會作演講?大衛之後誰還放歌唱?所羅門去見前輩之後,智慧難道還會再生?  關於我們的先知——他們的言詞是刀劍,他們的唇舌是火焰——我該說些什麼呢?  他們何曾為這加利利的抬穗者留下一根麥秸,為這北國的乞丐遺下一顆墜果?他惟獨能做的,便是率開我們祖先已烤制的麵包,斟倒用他們神聖的腳從古時的葡萄榨出的酒。  我敬重陶工的手掌,而不是陶器的買者。  我敬重坐在機桿前的織工,而不是穿那衣裳的村夫。  這個拿撒勒人耶穌是何許人物?一個不敢實踐自己思想的凡夫而已。因此,他最終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  我求求你們,莫在我耳邊煤煤不休地談論他的言行。我的心頭滿載著古先知的事迹,這些便已足夠。被愛的使徒約翰在暮年  你讓我談論耶穌,但我如何能用一支空空的蘆管,吹奏出全世界的熱望之歌呢?  在白晝的每時每刻,耶穌都在感覺著父的存在。他從雲彩里、從雲彩掠過大地的蔭影里看到父,他在平靜的水泊里看到父的臉,在大漠里看到父留下的依稀足印。他經常問上眼瞼,注視父的聖國。  夜晚以父的聲音與他傾談,在孤寂中他聽到聖主的使者向他呼喚,當他靜息睡眠,他在夢中聽到天堂里的低語。  他總是愉快地和我們在一起,他稱呼我們兄弟。  瞧,他雖是"最初的道",卻稱呼我們這些昨天才發出的新聲為兄弟。  你問我為何說他是"最初的道"。  請聽我的回答:  起初,上帝在太空中運行,通過他隨意的動作,大地誕生了,大地上並有了季節變換。  後來上帝再度運行,生命便奔涌而出,生命的渴望上下求索,欲得到發揚光大。  後來上帝說話,他的話語便是人類,人是上帝之靈所生的靈魂。  當上帝說話,他最初的話語——"道",便是基督,這"道"是完美的。當拿撒勒人耶穌降臨人世,這"最初的道"便對我們吐露,其聲音成了血肉之身。  受膏的耶穌是上帝對人類吐露的"最初的道",正如果園裡總有一顆蘋果樹,比別的果樹早一日發芽、結果。在上帝的果園裡,這一日便是萬代。  我們都是"至高者"的子女,但那受膏者是他的長子,寄身於拿撒勒人耶穌。耶穌行走在我們中間,出現在我們眼前。  我說出這一切,是要你們不僅在意識里、更要在靈魂里悟解。意識可以衡情度勢,但靈魂卻通達生命的中心,領悟生命的奧秘。靈魂的種子永生不死。  風兒吹拂,然後會靜息;大海起浪,然後會乏倦;但生命的心田卻是一片寧靜、肅穆的空間,那裡閃耀的星辰是永固的。龐貝人瑪努斯:致一個希臘人  猶太人和他們的鄰居胖尼基人與阿拉伯人一樣,不會讓他們的神在風中靜息片刻。  他們太過慮諸神的神性,太在乎別人是否格守禱告、禮拜、獻祭之事。  我們羅馬人為神靈興建大理石殿宇時,那些人卻在辯論神的本質;我們若逢喜事,會在未庇特、朱諾、瑪爾斯、維納斯諸神的祭壇周圍歡歌曼舞,而他們雖在大喜的時刻,也要披上麻衣,用灰土抹頭,甚至哀嘆他們降生的日子。  對於昭示了上帝乃歡樂之神的耶穌,他們加以折磨,最終把他置於死地。  這些人不願隨一位歡樂之神同樂,他們只認可他們的愁苦之神。  連耶穌的朋友與使徒,他們雖熟知他的歡悅,慣聽他的笑聲,卻要造出一個他憂愁的偶像,然後膜拜這偶像。  在這般的膜拜里,他們登臨不到神性的境界,而只是讓神性俯就他們。  而我相信,這位和蘇格拉底並無差別的哲人耶穌,終將駕馭他的民族,乃至於其餘各民族。  因為我們生性倡郁,素好小豬小忌,當有人對我們高喚:"讓我們和眾神同樂",我們不能不提防他的聲音。奇怪的是,這個人的痛苦竟然演化為禮儀!  這些人願找到另一位在林中被戮的阿多尼斯神,他們將慶賀他的被戮。真遺憾他們未注意他的歡笑。  但我們羅馬人得向希臘人承認:我們自己,何曾留意過蘇格拉底在雅典街頭的笑聲?即使在狄俄尼索斯劇場里,我們何曾忘卻過盛毒液的酒杯?  我們的長輩,不是依然在街頭巷角互訴著煩惱,並從回憶我們所有偉人的悲慘結局中度過快活的瞬間嗎?本丟·彼拉多  在他被帶到我面前以前,我妻子已多次談起過他,但我未曾留意。  我妻子是個夢想家,她和這一階層的許多羅馬婦女一樣,迷戀於東方的祭禮和典儀。這些禮儀對羅馬帝國形成威脅,它們一旦深入我們婦女的心坎,就會具有破壞性。  隨著阿拉伯的喜克索人帶來他們沙漠中的一神,埃及便在劫難逃;隨著阿什塔特攜七位少女從敘利亞的海岸來臨,希臘便被征服,化為廢墟。  至於耶穌,我先前從未見過此人,直到他被當作罪犯、當作他本國和羅馬的敵人被押到我面前,我才初次見他。  耶穌是用繩子五花大綁、被人押進審判廳的。  我正坐在高背椅上,耶穌邁著堅定的大步向我走來,然後筆直站住,他的頭高昂著。  我說不清那一刻有什麼感受,但我突然有個願望(雖然不是出於我的意志),就是站起來走下椅子,在他面前俯伏。  我彷彿覺得進到大廳的人乃是他撤,是一位比羅馬更為偉大的人物。  但這只是瞬間之念。隨後,我眼裡見到的僅僅是一位被自己的人民指控為叛徒的人。我是他的長官和審判者。  我向他提問,但他並不作答,只是注視著我。他的目光中有著憐憫,彷彿他倒是我的長官和審判者。  這時,門外傳來人群的喊聲。但他依然緘默,仍以憐憫的目光看我。  我走出大殿,站在台階上。人們見我出現,停止了叫喊。我問道:"你們想把這個人怎麼辦?"  他們異口同聲地高喊:"我們要針死他!他是我們的敵人,也是羅馬的敵人!"  有些人叫道:"他不是揚言要摧毀聖殿嗎?不是聲稱擁有王國嗎?我們只有他撒一個國王  現在我離開人們,轉身走進審判廳。我見他仍在原處獨自站立,他的頭依然高昂著。  我想起曾讀過一位希臘哲人說的話:"孤獨的人是最強大的人。"在此刻,拿撒勒人耶穌比他的民族更偉大。  我並不感到心有側隱,他是無需我的惻隱的。  我問他:"你是猶太人的王嗎?"  他一言不發。  我又問:"你沒有說過你是猶太人的王嗎?"  他直視著我,然後以平靜的語調答道:"是你們自己宣布我為王。或許,我正是為了這個目的而降生,來為真理作證。"  瞧,在這種時刻他還在談論"真理"!  我忍不住大喊起來,對著我自己也對著他:"什麼是真理?當無事者被劊子手執起的時候,對他而言什麼是真理?"  耶穌有力地說:"沒有人能統治這世界,除了憑藉精神和真理。"  我便問:"你是屬於精神的?"  他答道:"你們也一樣,雖然你們並不知道。"  當我為了國家的緣故,當別人為了固守古老的利法,而將一個無辜者送交死神時,還有什麼精神和真理可言?  沒有哪個人,沒有哪個民族,沒有哪個帝國,會在自我完善的道路上,面對真理止步。  我又問道:"你是猶太人的王嗎?"  他回答:"這是你自己說的。在此以前,我就已征服了世界。"  他說的這些話中,惟獨這句不太合適。因為只有羅馬曾經征服過世界。  這時群眾的喊聲再起,比剛才更為喧鬧。  我走下高背椅,對他說:"跟我走。"  我又來到大廳的台階上,耶穌在我旁邊站著。  人們一見到他,便發出雷鳴般的吼聲。鼎沸的人聲之中,我只聽到:"釘死他!釘死他!"  我把他交還給押他來的祭司們,我說:"隨你們怎麼處置這個義士吧。你們若願意,還可以帶幾個羅馬兵看守他。"  於是他們把他帶走。我命令在他頭上的十字架上寫下:"拿撒勒人耶穌:猶太人的王。"我其實該寫:"拿撒勒人耶穌:一位君王。"  他被剝下衣服,受鞭子的抽打,最後針在十字架上。  我本可以救他一命,但這樣會引起一場騷亂。對一個羅馬行省的長官來說,善於容忍失敗民族的宗教偏執,乃是明智之舉。  現在我相信,此人不僅是位鼓動家。我的判決並非出於我的意願,而是為了羅馬的緣故。  不久以後,我們離開了敘利亞。我妻子從那天起變成一個傷感的女人。就在這兒、在這座花園裡,我還時常見她面露愁容。  我聽人說,她經常對別的羅馬女子談起耶穌。  瞧!我宣判死刑的這人,又從冥府回來,進人我的家中!  我一次一次地自問:什麼是真理?什麼不是真理?  這位敘利亞人是否可能在深夜寂靜時統治著我們?  肯定不會這樣。  因為羅馬必定要戰勝我們的妻子的夢魔。巴多羅買在以弗所  耶穌的敵人說他對奴隸和賤民大肆宣傳,煽動他們反抗主人;還說他出身卑微,所以求助於自己的同類,又設法隱瞞自己的身世。  可是讓我們看看耶穌的門徒到底是哪些人,再看看他是如何領導的。  起初,他從北國選擇了一些人作夥伴,他們是自由人,個個身強體壯,膽略過人。在過去的四十年里,他們勇於獻身,視死如歸。  你難道認為這些人是奴隸或賤民嗎?  你難道認為,黎巴嫩和亞美尼亞高傲的王子們,在接受耶穌是上帝派遣的先知時,會忘卻自己的地位嗎?  你難道認為,安提阿、拜占庭、雅典、羅馬的侯門子女,會被一個奴隸領袖的聲音打動?  不,這個拿撒勒人既非和奴僕一起與主人作對,也非與主人一起和奴僕作對。他不和任何人結夥反對任何別人。  他是眾人之上的人,在他的肌膛里奔涌的血流,和激情與力量一起唱歌。  如果高尚在於庇估他人,他便是眾生中最高尚的;如果自由體現在思想、言詞及行動上,他便是眾生中最自由的;如果高貴的身世在於做阻而只服從於仁愛,在於超脫卻永遠溫柔、和藹,他又是眾生中身世最高貴的。  別忘了只有強者、疾行者才會贏得競賽榮獲桂冠。耶穌既是被愛他的人加冕,也是被他的敵人加冕,雖然他們並不知道。  時至今日,阿耳忒彌斯的女祭司仍然在殿宇的隱秘角落,每天為他加冕。馬太  有一天晚上,耶穌路過"大衛塔"里的一個監獄,我們在他身後步隨。  他突然止步,將臉貼在監獄的石牆上,說道:  "我舊日的兄弟們,我的心在獄欄之外和你們的心一起搏動,願你們在我的自由王國里成為自由人,與我和我的夥伴們同行。"  "你們受著囚禁,但你們並不孤單。在大路通道上行走的囚徒何其眾多!他們雖然翅翼未折,卻像孔雀一樣,撲騰著而不能飛翔。"  "我翌日的兄弟們,不久我將要顧訪你們的牢獄,用我的肩分擔你們的重負。因為無辜者和有罪人並不可分,正如前臂的雙骨永不可分開一樣。"  "我今日的兄弟們,你們在人們的理性之流里逆流而進,並因此被擒。他們說我也違逆了這一潮流。或許,不久我將與你們同在,成為違犯了律法的人們中的一員。"  "未來日子的兄弟們,這些牆垣將要傾倒,那以光為錘、以風為鑿的"他",將用這些石塊營造別樣的建築。在我新的自由的日子裡,你們將自由而立。"  耶穌說完這些,又繼續前行。他的手始終觸摸著監獄的石牆,直到走過"大衛塔"。安德烈  死亡固然慘痛,但失去了他的生活卻更加慘痛。隨著他的沉寂,白晝也變得暗啞,只有我記憶的回聲在重複他的言詞,而他的話音已經不聞。  有一次我聽他說道:"當你們渴望時,就前往田野,在百合花叢中坐下,你們會聽到花兒在陽光下的低語。百合花並不織布帛為衣,也不積石木棲身,可是它在歌唱。"  "在夜間勞作的"他",實現了花兒的需求,"他"恩賜的露珠,在花瓣上晶瑩閃亮。"  "你們,不也受到毫無倦意、從不休息的地"的關懷么?"  又一次我聽他說:"天上的飛鳥,都由你們的父歷歷盡數,正如"他"明察你們的毫髮一樣。每一隻墜在箭手腳旁的飛鳥,每一根在你們頭上花白或隨年歲脫落的毛髮,無不出於"他"的意願。"  另一次他說:"我曾聽你們在』動中默語:"我們的上帝對我們這些亞伯拉罕的子孫,將比對起先不知道他的外邦人更為仁慈。""  "但是我告訴你們:葡萄園的主人在早晨讓一個農夫去採擷,在傍晚又讓另一人去做活,然後給了兩人同樣的報酬。主人確有理由這麼做:他難道不可遂自己的願付自己的錢嗎?"  "因此,我的父會對叩門的外邦人敞開殿門,如同你們叩門時一樣。他對新樂調的喜愛,和他對熟穩的舊歌的喜愛等同;而且他還會表示特殊的歡迎,因為這是他心之弦中最年輕的一弦。"  還有一次我聽他說:"要記住:盜賊是困窘中的人;騙子是恐懼著的人;被你們夜間的守望者追逐的豬物,也被他自己黑暗中的守望者追逐。"  "我願你們憐憫所有這些人。"  "他們若是尋訪你們的宅室,就開門宴客,讓他們在餐桌就坐。倘若你們不曾接納他們,那他們犯下的一切,你們都不能算無辜。"  有一天,我和許多人隨他來到耶路撒冷的市場,他對我們講述浪子回頭的寓言,以及商人為購一顆珍珠傾其所有的寓言。  他正在講述,法利賽人將一位他們稱為妓女的婦人帶上前來。他們挑釁地對他說:"她站污了自己的婚誓,在行淫時被當場捉拿。"  他定睛看著她,又把手放在她前額上,以深送的目光凝視她的眼睛。  然後他轉向帶她來的人們,他久久打量著他們,接著彎下身子,用手指在地上寫了起來。  他寫下每個人的姓名,又在姓名旁邊寫下各人犯下的罪行。  他還在寫著,那些人卻已羞慚得溜進了街巷。  他寫完時,在他面前站立的只剩下那婦人和我們幾人。  他再次注視著婦人的眼,說:"你有過多的愛,而帶你來的那些人卻毫無愛心。其實他們是想以你作圈套陷害我。"  "你現在平安地走吧!"  "這裡再沒有別人審判你。你若想成為既摯愛又明智的人,就來尋我吧,人們是不會審判你的。"  當時我有疑慮:耶穌對她這樣說話,是否因為他本人也不是沒有罪過?  此後我沉思良久。現在我明白了:只有心無雜念的,才會寬恕因乾渴而飲死水的人。  只有步履堅穩的,才會對失足者伸出援手。  我還要再三重複:死亡固然慘痛,但失去了他的生活卻更加慘痛。一位富人  他對富人說三道四。有一次我問他:"先生,我如何才能獲得靈魂的安寧?"  他讓我把財富送給窮人,並跟隨他走。  可是他一無所有,因而不懂得財富能帶來信心和自由,也不理解擁有財富的威嚴與自尊。  我家裡有一百四十個奴僕,有的在我的樹林和葡萄園裡做活,有的指揮我遠航的部隊。  現在假如我依他所言,將財富給了窮人,那我的權仆、差役,還有他們的妻子兒女,將有什麼結局呢?他們肯定會淪為在城門口、在廟宇門廊里流浪的乞丐了。  不行。這位好心人並不了解財富的秘密。他和他的門徒靠別人的恩賜生活,他便要所有人都如此生活。  這真是一個矛盾,一個難解之謎:難道富人應該把財產賜給窮人嗎?窮人非要得到富人的杯盞和麵包,然後才歡迎他人坐餐桌嗎?  高塔的主人,難道非要款待他的僱工,然後才能稱自己是他領地的主人?  為冬天儲食的螞蟻,比起唱一日、餓一日的炸據更為明智。  上一個安息日,他的一個門徒在街市上說:"那穌在天國放草鞋的門檻上,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枕頭。"  可是我要問:誰家的門檻上,可容這位老實的流浪漢放置草鞋?他自己從未有過家或fi檻,他走路時經常連草鞋也穿不上。約翰在拔摩  我要再一次談起他。  上帝雖沒有賜我言詞,卻賦予了我聲音和燃燒的嘴唇。  我不配道出那完美的道,但我要召我的心靈到我唇邊。  耶穌喜愛我,我不知為什麼。  我也愛他,因為他使我的靈魂高出我的身軀,又深入我無法探測的堂奧。  愛是一個神聖的奧秘。  對於愛者,它永遠毋需言詞道出。  對於不愛者,它也許只是一句無心的戲言。  耶穌是在我們兄弟倆田頭勞動時召喚我們的。  當時我還年輕,只有黎明之聲進入過我的耳內。  但他如號角聲一般的話音,卻標誌著我勞作的結束、激情的開始。  於是,我別無他路,惟有在陽光下前行,膜拜現時的韶華。  你是否能夠想像:有一種威嚴如此仁慈以至不顯威嚴,有一種美如此摧探乃至不易察覺其美麗?  你能否在夢中聽到一個為狂喜而羞澀的聲音?  他召喚我,我便跟從了他。  當天傍晚,我回到父親家裡取一些衣裳。  我告訴母親:"拿撒勒人耶穌要我作他伴侶。"  她說:"孩子,和你兄弟一樣走他的路吧。"  於是我伴隨了他。  他的芬芳將我召喚,對我施令,但只是為了把我解放。  愛對愛的賓客是一位慷慨的主人;而對不速之客,愛之廈卻是一場幻影,愛也是一個嘲諷。  現在,你想聽我解釋耶穌的奇蹟。  我們都是此刻的神奇蹟象,我們的聖主便是此刻的中心。  但他並不希望他的跡象被人知曉。  我曾聽他對被子說:"站起來回家吧!但不要告訴祭司是我治癒了你。"  耶穌的心思並不在殘破者身上,而是在強壯、挺立的人身上。  他的思想追尋並把握住別人的思想,他完備的精神也造訪別人的精神。  就這樣,他的精神改變了那些人的思想和精神。  這看起來是奇蹟,但對我們的聖主而言,這不過如每日的呼吸一般輕易。  現在讓我談談別的事情。  有一天,他和我獨自在一片田野里行路,我們都感到飢餓,於是來到一棵野蘋果樹前。  樹枝上只結著兩隻蘋果。  他抱著樹榦用力一搖,兩隻蘋果落下。  他把兩隻蘋果揀起,遞給我一隻,另一隻他自己拿在手裡。  我在飢餓中很快吃下了蘋果。  吃完後我見他仍然把蘋果拿在手裡。  他把蘋果遞給我,說:"把這個也吃了吧。"  我接過蘋果,飢餓之中不覺難為情,吃了起來。  繼續趕路時,我看了看他的臉。  我如何向你描述我的所見呢?  黑夜裡蠟炬在空中燃燒;  一個我們無法企及的夢想;  正午時所有的牧人平靜又快樂地看著羊群吃草;  一個黃昏,一片寧靜,一次歸鄉;  一場酣睡,一枕夢幻;  這一切我都在他臉上看到了。  他把兩個蘋果都給了我,可我知道他也同樣飢餓。  但我現在明白了:在給我蘋果時,他得到了滿足,他自己吃的是另一種樹上結的另一種果實。  我願告訴你更多有關他的故事,但我如何能夠?。  當愛變得博大,也就變得無言。  當記憶負荷過重,便尋求靜溢的深處。彼一得  有一次,在林百農,我的聖主說:  "你的鄰居是住在一牆之外的另一個你。在理解中,所有的牆垣都將傾覆。"  "誰能說你的鄰居不是寄著別人身軀的更好的體本人呢?你當如愛自己一樣愛他。"  "他也是你不認識的"至高者"的一個顯示。"  "你的鄰居是一片田野,你的希望之春披著綠裝在其中留連,你的心愿之冬在其中夢幻著皚皚的雪峰。"  "你的鄰居是一面明鏡,你從中照見自己美化了的面容。那美化你的,是你並未察覺的一種歡樂,你未曾分擔的一種哀愁。"  "我要你愛你的鄰居,如同我愛你一樣。"  這時我問道:"我如何能愛~個不愛我的鄰居呢?如何能愛那垂涎我錢物、欲盜我財產的鄰居呢?"  他答道:"當你在田頭耕地,僕人在你身後播種,你難道要停步後顧,並驅趕啄食你幾粒種子的麻雀嗎?若是如此,你便不配享有豐收帶來的富足。"  耶穌說完這話,我感到羞愧,緘默不言。但我並不害怕,因為他在對我微笑。耶路撒冷的一位修鞋匠  我並不愛他,但也不恨他。我聽他講演不是想聽道理,而是想聽他的聲音。他的聲音讓我快樂。  就我的頭腦來說,他說的一切過於晦澀,但我的耳朵能清楚地聽出其中的音樂。  實際上,若不是別人向我介紹他的學說,我甚至弄不清他到底是維護猶太還是反對猶太。拿撒勒的蘇撒拿,馬利亞的鄰居  我認識耶穌的母親馬利亞,還是在她嫁給木匠約瑟之前,當時我們都是未婚的姑娘。  在那些日子裡,馬利亞常常看見幻象,聽到異聲,還時常說起在她夢中出現的天使。  拿撒勒的民眾都很關心她,留意著她的來去行綜。他們以和悅的目光看她,因為她的額頭是那麼高,步履又是那麼颯爽。  但也有人說她是妖魔附身,因為她只愛獨行其道。  她雖年輕,但在我眼裡卻很老成,因為她的花季里已有收穫,她的春天裡已結熟果。  她在我們中間出生、長大,但又像是我們北國的異鄉人。她的眼神里,總流露著尚未熟識我們面孔的困惑。  她是高傲的,如同古代隨兄弟們一起由尼羅河向曠野進軍的米利暗一般。  後來,馬利亞許配給木匠約瑟。  當馬利亞懷的耶穌漸漸變大,她常常在山中散步。暮歸時眼中露出又愉悅又痛苦的神色。  耶穌誕生時,我聽說馬利亞對她母親這樣說:"我只是一棵求修剪的樹,清照看好這個果實。"這是接生婆馬大聽到的。  三天以後我去看她。她眼光有點奇異,胸脯起伏,手裡抱著她的獨子,猶如貝殼包含了珍珠一樣。  我們都喜愛馬利亞的嬰兒,我們仔細看他,他周身散發著溫暖,他的脈搏合著生命的節律跳動。  隨著歲月增長,他已成了一個臉上漾著笑意、又帶些迷茫神情的孩子。我們無人能預知他會做什麼,因為他看來總像個外族人。儘管他膽大無畏,但從未有人訓斥過他。  是他陪伴別的孩子們遊戲,而不是別的孩子陪伴他。  十二歲時,有一天,他領一位盲人渡過小溪,來到平坦的大路。  盲人感激地問他:"孩子,你是誰?"  他回答:"我不是孩子,我是耶穌。"  盲人問:"你父親是誰?"  他答:"上帝是我父。"  盲人笑了,又說:"說得好,孩子。你母親是誰呢?"  耶穌答:"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母親是大地。"  盲人說:"那麼,我是被上帝和大地的兒子引導過河的。"  耶穌說道:"無論你去往何處,我都將為們攤,我的目光將伴隨你的腳步。"  他發育成長,如我們花園中一株名貴的棕桐樹一樣。  十九歲時,他長得像牡鹿一樣俊逸,他的眼裡似乎含有蜜,並充滿了白晝的奇異。  他的嘴裡,有著沙漠中羊群尋覓湖水時的乾渴。  當他在田野獨自踱步,我們便注目看他,拿撒勒所有的少女也在看他。但在他面前,我們又很羞怯。  愛,永遠因為美而羞怯;而美,將永遠被愛追求。  以後,歲月囑他在殿宇里、在加利利的花園裡演講。  馬利亞也常常跟隨著他,聽他的言論,聽出自她自己心中的聲音。但當他和愛他的人們前去耶路撒冷時,她就不再隨往。  這是因為:我們北國人常在耶路撒冷的大街上遭到嘲諷,即使當我們去聖殿獻祭時也是如此。高傲的馬利亞不願去南國受辱。  耶穌還去過東西方的其它國度,我們雖不知他去的是哪些地方,但我們的心卻與他同往。  馬利亞則在門口等候他。每天黃昏,她都目盯著道路,盼望他的歸來。  而當耶穌回家時,她會對我們說:"他如此博大,不像我生的孩子;又如此雄辯,非我靜默的心靈所能領悟,我如何能自稱他的母親呢?"  在我們看來,馬利亞不能相信平原上竟然降生了山峰,以她淳樸的心地,她未看出山脊便是通往頂峰的道路。  她理解耶穌,但因為他是自己的兒子,她又不敢認他。  有一天,當耶穌去湖邊拜訪打魚人,她對我說:"人,豈不就是忙碌不息,願從大地升起的生物嗎?豈不就是對星辰的一種思念嗎?"  "我兒子便是一種思念,是我們眾人對星辰的思念。"  "我說了"我兒子"嗎?願上帝寬有我,我內心愿做他的母親。"  至此,我已難以講述更多有關馬利亞和她兒子的故事。但儘管我喉中似有經在,我的言詞有如扶杖的踐者一樣艱難,我還是要講出我的一些見聞。  那一年的青春之季,當白頭翁的紅花開遍山野,耶穌招呼他的弟子們說:"和我同往耶路撒冷,去看為逾越節宰羊的情形。"  同一天,馬利亞走進我家說道:"他要去聖城,你願和我及別的女伴們隨他同往嗎?"  我們跟著馬利亞和她兒子走了長路,來到耶路撒冷。城門口有一群男女向我們致意,因為耶穌的到來已預告給愛他的人們。  但當天夜裡,耶穌就和他的弟子們離開了城市。  我們聽說他去了伯大尼,馬利亞便和我們在客棧等他歸來。  在周四的前夜,耶穌在城外被捉拿,入了牢獄。  當他入獄的消息傳來,馬利亞一言未發。她眼裡顯出的,是早已預示的痛苦與愉悅實現了的神情,當她還是拿撒勒的新娘時,我們曾見過這種神情。  她並未哭泣,而只在我們中間走動,彷彿一個不會在兒子的亡靈前例哭的母親的幽靈。  我們席地垂頭而坐,而她直立著,在屋裡來回走去。有一陣在窗口位立,眺望東方,雙手手指插入頭髮向後持去。  直到黎明,她依然站在我們中間,有如大軍散去後曠野里一面孤獨的旗旗。  我們因為知道她兒子明天的結局而哭泣。她沒有哭,因為她也知道他將有怎樣的遭遇。  她的骨骼是銅鑄的,她的肌鍵是以古榆木為材料,她的雙目有如天空,廣闊而無畏。  你曾聽過當自己的巢在空中焚燒時畫眉的歌唱嗎?你曾見過女人悲傷至極時無淚以酒的情景嗎?你曾見過受傷的心在痛苦中的搏跳嗎?  你們未曾見過這樣的女子,因為你們不曾在馬利亞的面前站立,也未受過"無形之母"的擁抱。  在這樣的靜寂時分,被包紮起的無聲之蹄踐踏著不眠者的胸膛。這時,西庇太的小兒子約翰走來,他說:"馬利亞母親,耶穌正要去了,讓我們跟他同行。"  馬利亞把手靠在約翰肩頭,向外走去,我們在後面跟隨。  我們走近"大衛塔",看見耶穌正負著十字架,周圍聚著許多人。另有兩人也在負著十字架。  馬利亞的頭高昂著,她步伐堅穩,和我們走在她兒子後面。  在她身後,跟隨著錫安和羅馬,崎。還有整個世界!為的是向一位自由人復仇!  當我們到達山上,他已被高高地釘在十字架上。  我看著馬利亞。她的臉色不像一位失去骨肉的女子的臉色,而是沃土一般的神色,那沃土永在生息,而又永在空葬自己的子嗣。  然後,她眼神里回憶起他的童年。她高喊著:"不是我兒子的兒啊!你曾來;臨我的股腹,我以你的力量自豪。我知道你手上滴下的每~滴鮮血,都會變為一個民族的源泉。"  "你在這風暴中死去,正如我的心曾在落日里死過一樣,我不會悲傷。"  這時候,我真想拿外衣把臉遮起,跑回北國。但我突然聽到馬利亞的呼喚:"不是我兒子的兒啊!你對右邊的那人說了什麼,令他在巨痛中感到幸福?他臉上死神的陰影那麼談,他不能把眼光從你身上移開。"  "現在你對我微笑,從微笑中我知道你已經獲勝。"  耶穌看著他母親,喊道:"馬利亞!從今以後你就做約翰的母親。"  他又向著約翰說:"你要做這母親的孝子,去她家裡,讓你的身影跨過我曾傳立的門檻。你要做這一切來將我記念。"  馬利亞把右手向他伸去,形如只有一枝分權的樹木。她再次喊道:"不是我兒子的兒啊!如果這是上帝的行事,願上帝賜我們忍力與知識;倘若這是人之所為,願上帝永遠寬恕此人。"  "若這是上帝的行事,黎巴嫩的白雪便是你的靈衣;若這只是那些祭司和兵上的行為,我有這件衣裳為你遮體。"  "不是我兒子的兒啊!上帝在此建立的一切都不會消亡;而凡人所欲毀壞的,也都在他的視線之外依然矗立。"  這時,上天把他交給大地,有如留下一聲吶喊,一句低語。  馬利亞也把他交給人們,彷彿遺下一處傷口,一方香膏。  她說:"看吧,他去了!戰鬥已了結,星辰已亮起,舟船已抵港,曾在我心頭依偎的人,脈搏正在宇宙里跳動。"  我們走近她,她說:"他死時也在微笑,他獲勝了。我真願作獲勝者的母親。"  馬利亞倚在年輕使徒約翰的身上,回到了耶路撒冷。她已是一位實現了願望的女子。  到達城門時,我觀察她的臉,我很驚奇:這一天里,耶穌的頭是眾人中最高的,但馬利亞的頭也同樣高昂。  這一切都發生在春天。  現在已是秋季,耶穌之母馬利亞已回到她的住所,獨守空房。  兩個安息日以前,我心裡如結了石塊一般愁悶,因為我兒子離我而去,到推羅的一條船上當了水手,還說他不會再回來。  有一天黃昏,我拜訪了馬利亞。  我走近她家時,她正坐在織機前,但不在織布,而是眺望著拿撒勒遠方的天空。  我向她問候:"你好!馬利亞。"  她向我張開雙臂,說:"過來,坐在我身邊,讓我們一起來看夕陽將血傾在山間。"  我在她身邊凳子上坐下,我們從窗口向西邊望去。  過了一會兒,馬利亞說:"不知道在這個黃昏是誰把太陽釘在十字架上?"  我說:"我來是要求你的安慰。我兒子拋下找出海去了,現在我獨守路口的空房。"  馬利亞說:"我樂意安慰你,但怎麼做呢?"  我答:"只要你談談你的兒子,我就得到安慰了。"  馬利亞對我笑著,把手放在我肩上說道:"我就談談他吧,能慰藉你的,也能給我以慰藉。"  她便談起了耶穌,說起許多起初的事情。  我聽著她的談話,覺得她把我們兩人的兒子當成了一人。  譬如她說:"我兒子也是個水手。我把兒子託付給海浪,你為何不願把兒子託付給海浪呢?"  "女人永遠是股腹,是搖籃,但決不是墳墓。我們死去,是為了將生命賦予別的生命,正如我們的手指編織絲線,織就的是我們不穿的衣裳。"  "我們撒網,捕到的魚我們卻從不品嘗。"  "為此我們悲傷,但在這一切中自有我們的歡樂。"  馬利亞對我如是說。  我離開她回到自己家中。雖然白晝已過,我依然坐在織機前織布不停。姓猶士都的約瑟  他們說他粗鄙不堪,是平庸的種子結出的平庸的果實,既討厭又粗暴。  他們說只有風梳理過他的頭髮,只有雨洗刷過他的衣服和身體。  他們當他是瘋子,說他的話是妖言惑眾。  可是,你們聽:被人鄙視的此人發出了挑戰聲,這聲音將永不消逝。  他唱出了一闊歌,其旋律無人可以捕捉。這歌曲必將被世代傳吟,在萬邦興起;那降生這歌的口唇,撫育這歌的耳朵也將被人銘記。  他是一位異鄉人,是的,一位異鄉人。他是前往聖地的旅人,是叩開我們門戶的來客,是來自遠方的賓朋。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暴風集(5)  因為他找不到一位慷慨的主人,便又回到了自己的故鄉。眺力  我們所愛戴的人一死,全人類便也死去,宇宙中的萬物都停滯。黯然了。後來東方變得黑暗,颳起了大風暴,席捲全地。天之眼張開又閉閻,大雨流注成河,沖刷盡耶穌手腳上流下的血。  我也死去了。但在冥冥中我聽到了他的話語:"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所為。"  他的聲音傳到我受淹的靈魂,我又被帶回岸上。  我睜開雙眼,見他白色的身軀正懸在雲中,他對我說過的言詞在我身上成了形,變成了一個新人。我不再憂傷了。  誰會為揭去面紗的大海,為在陽光下朗笑的高山憂傷呢?  人,何曾從被刺穿的心底,說過這樣的話語?  哪一位審判者,寬恕過審判自己的人?愛,何時曾以如此自信的力量向憎恨挑戰?  這樣的號角聲,何曾在天地之間響徹?  先前何曾有人聽說:被戮者憐惜兇手,流星為照耀眼鼠而停下腳步?  直到地老天荒,這一番話仍不會消逝:"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所為。"  你我雖再三複生,也會將此銘記。  現在我要進我的家,我要站在他的門口,作一個高貴的乞丐。牙莫尼的帕巴拉  耶穌對愚笨者、遲鈍者有著耐心,猶如冬天等待著春天之來臨。  他像風中的大山一樣富有耐心。他對敵手尖刻的責問都作和悅的回答。  他甚至能面對無端指責、口誅筆代而保持緘默,因為他是強者,  而強者善於忍耐。  然而耶穌又是沒有耐心的。  他從不寬有偽君子,從不對好佞之徒、油嘴之流妥協。  他也不願受人宰制。  他不耐煩有些人因為自己縮在陰影里而不相信光明,不耐煩有些人只在空中,而不在自己心頭尋求跡象。  他不耐煩有些人在把夢幻寄託給黎明或黃昏之前,要對晝夜作描殊必較的稱量。  耶穌是有耐心的,但他又是最沒有耐』動的人。  他會聽任你織衣,即使你年復一年,在織機和麻線前度過。  但他不容許任何人撕毀哪怕是一寸的布帛。坡拉多之妻:致一位羅馬婦人  我和持女們在耶路撒冷城外的林子里散步時看見了他,有幾個男女圍他而坐,他正用一種我似懂非懂的語言向他們談論。  然而人們毋需語言也可以看到光之柱、水晶之山;心靈可以領悟嘴裡從不說出,耳中從未聽聞的奧秘。  他在對友人們談著愛和力量。我知道他在談愛,因為他話音里有和柔的樂調;我知道他在論力量,因為他的手勢彷彿在指揮千軍萬馬。雖然他的言詞比我丈夫的話語有更大的權威,他又很和藹可親。  當他見我路過,便停下談話,和善地看我。我頓時覺得謙早,在我的靈魂里,我知道我從一位神的身邊走過。  從此以後,每當沒有來客時我在家獨處,他的形象就會出現;我的眼睛稍一閉固,他的目光就會搜尋我的靈魂。他的話音控馭著我的靜夜。  我永遠要被緊緊制約了。但我的痛苦裡有和平,我的淚水裡有自由。  親愛的朋友,你從未見過此人,也永不會見到他了。  他已經走出了我們的感官之外。但在所有人中,他現在又是距我最近的。  耶路撒冷城外的一個人談猶大  逾越節前夕的那個星期五,猶大來到我家,使勁地敲我家門。  他進屋時,我見他臉色蒼白,雙手像風中的枯枝一樣發抖。他全身濕透,猶如剛從河裡爬出~般,因為那天晚上下著大暴雨。  他看我一眼,他的眼眶像兩個黑洞,眼睛充血。  他說:"我把拿撒勒人耶穌交給了他和我的敵人。"  然後他絞扭著雙手,說道:"耶穌說過,他會擊敗所有他的敵人,擊敗我們民眾的敵人。我信了,追隨了他。"  "當他第一次召聚我們,他許諾建立一個強大而廣闊的王國。於是我們虔誠地擁戴他,以冀在他的朝廷里謀一個體面的職位。"  "我們把自己視為君王,準備以羅馬人之道還治其身。耶穌大談他的王國,我想他已經選擇我駕馭他的戰車,統領他的戰士。我心甘情願地跟隨他的步伐。"  "但我發現他追求的不是真正的王國,也不會從羅馬人手中解救我們。他的王國不過是心中的王國。他談論著愛、仁慈、寬恕,路邊的婦女樂意傾聽,但我的心卻越發痛苦,我變得冷酷了。"  "我希冀的猶太之王似乎突然間變為一個笛手,只為安慰浪子、乞丐的憂思。"  "我曾像部族中其他人一樣敬愛過他,祝他為拯救我們脫離外邦模桔的希望。但一旦發現他不會以任何言行將我們從這便格中解放出來,一旦發現他竟要把他撤的物歸給信撒時,我大失所望,我的希望死了。我說:"滅我希望的人必將被滅,因為我的希望和期待比任何人的生命更為寶貴。""  猶大咬著牙齒,垂下頭來。他又說:"我出賣了他,他今天被打死了。然而當他死在十字架上時,他死得像個國王。他死在暴風雨里,像救助者死去一樣,像那些在殮衣、石墓之外長生的巨人一樣。"  "在他死去的時候,他是寬厚而仁慈的,他的心裡充滿憐憫,甚至對出賣他的我也懷著憐憫。"  我說:"猶大,你鑄成大錯了!"  猶大說:"他死得像個國王,但他為何不像國王一樣活呢?"  我又說:"你犯下了大罪!"  他頹然坐在凳上,像石頭一樣無聲無盡  我在屋裡來回走著,我又說了一遍:"你犯下了彌天大罪!"  而猶大一言不發,依然像泥土一樣沉默。  過了一段時辰,他面對我站起,似乎身材高了一些,他說話的聲音就像林盞破裂聲一樣,他說:"我心裡已沒有犯罪感。今夜我就去尋他的王國,我要在他面前請求寬恕。"  "他死得像個國王,而我將似罪人一般死去,但我已知他會寬恕我。"  說完這些,他把濕衣往身上一裹,又說:"雖然給你帶來了麻煩,但我今夜有幸來你這裡。你也會寬恕我嗎?"  "告訴你的孩子和你孩子的孩子:加略人猶大把拿撒勒人耶穌出賣給敵人,因為他曾認為耶穌是自己人民的敵人。"  "並說猶大在他鑄成大錯的同一天,跟這位王來到他寶座的階前,獻上自己的靈魂,聽候審判。"  "我要告訴他:我的血也渴求人士,我肢殘的靈魂欲得自由。"  然後他把頭靠在石牆上,大叫:"上帝啊!這可畏的名字,人們的嘴非要到死神的手指觸及時才會念涌,你為何以無光的火焰將我焚毀?"  "作為何賦予那加利利人追求未知之邦的激情,而讓我重負著擺脫不開宗族與家庭的慾念?這個雙手沾血的猶大,究竟是什麼人?"  "請助我一臂將他拋棄,猶如拋棄一件舊衣,一片破碎的鋁甲。"  "請助我今夜成就此事。"  "讓我再站立於這牆垣之外。"  "我已厭倦這斷翼的自由,我願有一座更大的囚牢。"  "我願作流向苦海的淚泉,我願受你的悲憫,而不是無休止地自問。"  猶大說到這裡,打開屋門,重新走進暴風雨中。  三天以後,我去了耶路撒冷,聽說了發生的一切。我還聽說,猶大從高岩山的頂峰跳了下去。  那天以後我沉思良久,我明白了猶大的行為。他完成了自己渺小的生命,這生命曾像一團輕霧,在羅馬人奴役的這片土地上盤旋;而那偉大的先知,卻在向著高空上升。  一個人希冀的是他自己將做君王的王國。  另一人渴望的是人人都成為君王的王國。薩基斯,被稱為瘋子的希臘老牧人  在一個夢裡,我夢見耶穌和我的潘神坐在森林的中心。  他倆都被對方的話5!得大笑,耶穌的笑聲更為歡快。他倆身旁的小溪也在歡笑。他們倆暢所欲言。  潘談起了大地及其種種奧秘,談起他有蹄的兄弟和長角的姐妹,談起了夢幻,還探討了樹的根莖與須芽,以及蘇醒、生長、又在夏季歌唱的樹液。  耶穌談起了林中的幼苗,談起了鮮花與果實,談起了在尚未來臨的季節里結成的果子。  他談起了空中的飛鳥及它們在上界的歌唱,談起上帝放牧在沙漠中的白鹿。  播為這位新神的言談大喜,聽得眉飛色舞。  還是在這個夢裡,我又夢見潘神和耶穌在幽寂的綠樹蔭下靜息。  然後播拿出他的蘆笛為耶穌吹奏起來。  樹木晃動,藏革顫抖,我感到驚恐。  耶穌說道:"好兄弟,你的笛聲里有林間空地,有岩石高聳。"  潘把蘆笛交給耶穌,說:"現在該由你來吹笛。"  耶穌說:"我的嘴不習慣你的多孔笛,我有這支長笛。"  他拿起長笛吹奏。  我聽到了雨點在樹葉上滴答作響,溪流在丘陵間溫瀑流動,雪花在山巔漸漸而落。  往昔曾隨風兒一起跳動的我的脈搏,現又回到了風中;我昨日的  浪潮又拍打著我的岸陸。我又變成了牧羊人薩基斯。耶穌的長笛,化成了無數牧人手中的蘆管,招呼著無數的牛羊。  這時潘對耶穌說:"你青春年少,比垂年之我更適於吹笛。我在靜默中早已聽到你的歌聲,聽人默念過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聽來悅耳,它必定要隨樹液升到枝葉,必定要借足蹄馳騁群山。"  "我對這名字毫不陌生,雖然我的父並未以此稱呼我。是你的笛聲喚起了我的記憶。"  "現在讓我們一起吹笛吧!"  於是他們合奏起來。  他們的樂聲打動了上天下地,萬物聞之無不驚然。  我聽出了群獸的吼聲,森林的飢呼,聽出了孤獨人的長嘯,探尋未知者的怨訴。  我聽到了少女為情人的哀嘆,聽到了不走運的獵手迫求獵物的喘息。  後來他們的音樂漸漸平和,天空與大地隨之齊唱。  這一切都是我在夢中的所見所聞。大祭司亞那  他是個敗類、土匪,是招搖撞騙、自吹自擂之徒。他只能迷惑那些骯髒的、被剝奪了繼承權的下等人。所以,他應得到和所有污穢之流同樣的下場。  他嘲弄我們及我們的律法,譏笑我們的榮譽和尊嚴;他還竟然說要搗毀我們的殿宇,哈污我們的聖地。他恬不知恥,所以該讓他可恥地死去。  他是來自異教的加利利的外邦人,來自北國,在那裡,阿多尼斯和阿什塔特依然在和以色列及以色列的神明爭雄。  他在引述我們先知的言論時支吾其詞,可他說起賤民群氓的粗言鄙語時卻氣壯如牛,震耳欲聾。  除了判處他死刑外,我還有什麼選擇?  難道我不是殿宇的守衛者嗎?不是律法的維護者嗎?難道我可以對他置之不理,心平氣和地說:"他是一個瘋子,讓他獨自胡言亂語自厭其頓好了,因為瘋癲的、著了魔的人阻擋不了以色列的道路?"  難道我可以閉耳塞聽,聽任他罵我們是騙子、她君子、豺狼、毒蛇、毒蛇的子高?  不,我不能對此置若罔聞,因為他並不是瘋子。他的頭腦是清楚的,他以清醒的神志,譴責並討伐我們所有人。  因此,我讓他被釘死。他的死,是給他那些可惡同道的信號和警止日。   我很清楚為此我要受到責備,甚至受公會裡一些長老的責備。但我現在和當初那境清:耳其從人做一人   猶太曾被一個外來的敵人戰勝。我要務必使猶太不再被內部的敵人戰勝。  不能讓該詛咒的北國人進入我們至聖的神殿,不能讓他們的身影掠過神的約櫃。馬利亞的一位女鄰居  他死後的第四十天,鄰近所有的婦女都來到馬利亞家中,對她表示安慰,並吟唱輓歌。  有一位婦女的輓歌這樣唱道:  我的春天去了何處,去了何處?  你的芬芳上升到別的什麼空間?  你在別的什麼田野漫步?  你向何處的天空昂頭將胸臆發抒?  這些山谷將要荒蕪,  我們將只有乾涸的不毛地。  一切綠色植物將受烈日煎烤,  我們的果園將結酸澀的蘋果,  我們果園的葡萄將要發苦,  我們將渴求你的醇酒,  思念著嗅聞你的氣息薄薄。  我們初春的鮮花去了何處,去了何處?  你是否不再歸來?  你的茉莉花是否不再對我們綻開?  你的仙客來是否不再立於我們路旁,  不再說我們的根也深扎在沃土,  我們無止的氣息永在攀升高處?  耶穌,你去了何處?去了何處?  我鄰居馬利亞的兒子,  我兒子的夥伴,我們的初春,  你在何處,去往哪一片田野?  你是否不再歸來?  是否會值你愛的高潮,  再臨我們夢中荒瘠的岸陸?  胖子亞哈斯.旅店主人  我清楚地記得最後一次見到拿撒勒人耶穌的情景。那個星期四的中午,猶大來找我,讓我為耶穌和他的朋友們準備晚飯。  他給了我兩塊銀子,說:"你去買一些晚飯需要的東西。"  他走後,我妻子說:"這真是榮幸。"因為耶穌已經成為一個先知,  曾經行過許多奇蹟。  黃昏時,耶穌和他的弟子們來了。他們在樓上的餐桌旁人座,但個個默不作聲。  去年和前年,他們也都來過。當時他們興緻很高。大家掌餅,喝葡萄酒,唱著我們的古謠。耶穌要對他們談到深夜,然後其餘人回房間睡去,剩下他一人在樓上,因為夜深後他願一人獨處。他一直不眠,我躺在床上還能聽到他的腳步聲。  但這一次,他和他的朋友們卻悶悶不樂。  我妻子準備了加利利湖的魚、填塞了大米和石榴籽的浩蘭野雞。我給他們端去一罐相葉酒。  然後我便走開,因為我感到他們想單獨在一起。  他們呆到天色大黑,然後一起下樓。耶穌在樓梯口停了一會兒,他看看我和妻子,用手撫摩我女兒的頭,說道:"祝你們全家晚安!我們還會再回到樓上,但不會只呆這麼短時間。我們要住到太陽東升。"  "過一會兒我們就回來,要更多的麵包和葡萄酒。承蒙你們夫婦熱情招待,我們回家後坐到桌邊時,還會想念你們。"  我說:"先生,侍候您是我們的榮幸。正因為您的光臨,別的店主才羨慕我,在街上我對他們自豪地微笑,有時還做個得意的任臉。"  他說:"所有的店主都要為服侍別人自豪。因為遞上麵包和酒的人,和那些收割、捆束、打穀的人,以及在酒坊榨葡萄酒的人都是兄弟。你們都為人善良,即使對又飢又渴、身無分文的人,你們也慷慨招待。"  然後他轉向掌管同伴們錢袋的加略人猶大,說:"給我兩塊銀錢。"  猶大給他兩塊銀錢,說:"這是我錢袋裡的最後兩塊銀錢了。"  耶穌看他一眼,說:"很快,要不了多久,你的口袋裡就會裝滿銀錢。"  然後他把兩塊銀錢放進我手中,說道:"用它為你女兒買一根絲腰帶,讓她在逾越節繫上,以此紀念我。"  他又端詳我女兒的臉,然後彎腰吻了她的前額,最後又說了一句:"祝你們晚安!"  他走了。  我聽說,他對我們說的話,都被他的一位朋友記在羊皮紙上。但我向你所述的,是我聽他親口講的。  我永遠忘不了他說這句話時的聲音:"祝你們晚安"  你若想了解他更多的故事,就去問我女兒。她現在已是個婦人,但依然珍惜著少女時代的回憶。她比我更樂意敘談。巴拉巴:耶穌最後的話  他們釋放我,而選擇了他。於是他榮升了,我卻倒下。  他們捉拿他,是要他作逾越節的祭品。  我被解掉鎖鏈,隨著人群走在他後面,但我不過是走向自己墳墓的活人。  我真想逃到沙漠去,因為在那裡羞恥會被烈日烤盡。  但我還是隨那些選他擔當我罪的人們前行。  當他們往十字架上釘他時,我站在一邊。  我在看,我在聽,但我似乎已靈魂出竅。  釘在他右邊的偷賊對他說:"連你,也跟我一起流血嗎,拿撒勒人耶穌?"  耶穌答道:"要不是這釘子釘住了我手,我會伸過來同你握手。我們一同被釘在這裡,但願他們讓你的十字架靠我更近些。"  然後他向下俯視,看著他母親和站在她身旁的一個年輕人。  他說:"母親,瞧你身旁站著的兒子!"  ""母親,看那將把我的血滴帶到北國去的人!"  當他聽到加利利婦女們的哭聲,他說:"看哪,她們哭泣,而我卻乾渴著"  "我被架得太高,得不到她們的淚水。"  "我不會以酸醋和膽汁來解渴。"  然後他對著天空圓睜雙目,說道:"父啊,你為何離棄我們?"  接著又以憐憫的語氣說:"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的所為!"  當他說完這些,我似乎看到所有人都在上帝面前匍匐,為針死這個人而乞求寬恕。  他又高聲說道:"父啊,我把我魂交在你手裡了!"  最後,他昂起頭說道:"現在完結了,但僅僅是在這座山上的完結。"  他閉上了眼睛。  此時,閃電撕裂了黑暗的天空,空中響過一聲驚雷。  我現在知道,那些殺死他放了我的人留給了我無窮的折磨。  他的受刑只持續了一個時辰。  而我將一直釘在十字架上,直到我歲月的終結。革者丟,羅馬侍衛長  他被捕後,他們把他交給我。本丟·彼拉多命令我監護他到次日早晨。  我的士兵把他當獄犯帶走,他順從了他們。  半夜時,我離開妻兒去軍庫察看。我已經習慣四處走走,確認我在耶路撒冷的兵營太平無事。那天夜裡,我去察看關押他的軍庫。  我的士兵和幾個年輕猶太人正在作弄他。他們剝下了他的衣服,把去年的荊棘技做成的冠戴在他頭上。  他們讓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在他面前跳著,喊叫著。  他們還讓他手抓一根蘆葦。  我走進時,有一個人叫道:"看哪,長官,這是猶太人的王!"  我在他面前站住,看了他一眼,我羞愧起來,但不知為何。  我曾在高盧及西班牙打過仗,和士兵們出生人死,從不曾畏懼和怯懦過。但當我站在此人面前,當他看著我時,我頓時心慌失措。我的雙唇似乎被人封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馬上離開了軍庫。  這偶然的事情發生在三十年以前,我的當時還是嬰孩的兒子們現都成人,在為他撤和羅馬服務。  但我經常提及他來告誡他們,我告訴他們說,他面對死亡時唇上洋溢著生命的元氣,眼裡流露出對兇手的憐憫。  而今我年邁了,已經盡享天年。我深信:龐貝和信撒都不如那位加利利人更堪稱偉大的統帥。  因為在他未作抵抗而就義後,大地上興起了一支為他奮戰的大軍……耶穌雖死,但卻比活著的龐貝和信撒受到更大的尊崇。主的兄弟雅各:最後的晚餐  那一夜的記憶,曾經造訪我一千次;我現在知道,它還要再造訪我一千次。  大地會忘卻在它胸膛上犁下的溝畦,婦女會忘卻生育的痛苦與歡樂,而我卻忘不了那一夜的情景。  那天下午,我們都在耶路撒冷城牆外面,耶穌說道:"讓我們現在進城,在旅店裡用晚餐吧。"  來到旅店時天色已晚,我們感到飢餓。店主向我們問候,領我們來到樓上。  耶穌讓我們圍餐桌坐下,他自己卻站著,目光掃視著劃1。  他對店主說:"給我拿一隻盆、一壺水和一條布巾來。"  他又把目光轉向我們,和藹地說:"把你們的鞋脫下吧f"  我們不解他的用意,但都順從地脫下鞋。  店主拿來了盆和水壺。耶穌說道:"現在我要替你們洗腳,我要洗掉你們腳上往昔路途的塵土,給予它邁向新路的自由。"  我們聽了都覺得不安與羞愧。  西門彼得站起說道:"我怎能有勞我的聖主為我洗腳呢?"  耶穌答道:"我為你們洗腳是要你們明白:侍奉人的將是眾人中最偉大的。"  他環視了眾人,說道:"挑選你們作兄弟的人子,他的腳昨天抹了阿拉伯的葯,又由一位女子用頭髮擦乾,現在他想為你們洗腳。"  於是他拿起盆和水壺,跪下為我們洗腳,首先從加略人猶大開始。  然後他和我們一起在餐桌前坐下,他的臉色,就像經過一夜流血激戰後戰場上升起的黎明。  店主和他妻子把食物和酒端了過來。  我雖然在耶穌跪著為我洗腳之前感到飢餓,但現在卻毫無食慾。我喉嚨中似有火焰燃燒,但我不想用葡萄酒把它澆滅。  接著耶穌遞給我們一個餅,說:"或許我們再不會一起率餅了。讓我們吃下這口麵包,以紀念我們在加利利的日子。"  他把酒罐里的酒斟到林里,喝了一口,然後遞給我們,說:"喝下這酒,以紀念我們曾共同體驗的乾渴,並憧憬暢飲新酒的希望。當我離你們遠去後,你們在此處或別地相遇時,該像現在一樣幸餅而食。斟酒而飲;然後環顧四周,你們或許會見我與你們共坐桌旁。"  說完,他開始為我們分魚和雞肉,就像鳥餵養它的雛鳥一般。  我們吃得雖少但已飽足。我們略沾滿酒,感到這杯盞彷彿是橫亘在此地與彼鄉之中的間隔。  耶穌又說:"在我們離席散去之前,讓我們站起來,齊唱加利利歡樂的頌歌。"  於是我們站了起來齊聲歌唱,他的歌聲最為宏亮,他唱的每一個字都餘音線繞。  他在我們眾人臉上——一掃視,說:"現在我要與你們辭別,讓我們走出這牆垣之外,去往客西馬尼。"  西庇太的兒子約翰問道:"主啊,你為何要在今夜與我們辭別?"  耶穌答道:"莫要為此心生煩惱。我告別你們,只是要在我父的頭髮擦乾。宅中為你們準備一處地方。若是你們需要我,我會回到你們中間。你們的精神在哪裡追尋找,我就會在哪裡呈現。"  "莫忘記:乾渴將人引向酒訪,飢餓把人領人婚筵。"  "在思念中你們將發現人子,因為思念是酣喜的源頭,是通往無父的道路。"  約翰又說:"如果你真要離開我們,我們怎能心情好呢?你為何要說起分離呢?"  耶穌回答:"被追獵的牡鹿在感到胸口中箭以前,就已知道獵人的弓箭;河流在抵達海岸以前,也已曉得大海。人子已經走過了眾人的旅途。"  "當別的杏樹在陽光下綻開花蕾以前,我的根將抵達另一片田地的心中。"  這時西門彼得說:"主啊,不要在現在離開我們,剝奪你為我們帶來的歡樂。我們願伴隨你去往天涯海角。"  耶穌拍著西門彼得的肩膀,微笑地對他說:"誰知道你在今夜過去之前會不會不認我呢?會不會在我離開你們之前先離開我呢?"  然後他突然說:"讓我們現在就走吧。"  他帶著我們離開了旅店。但我們到達城門時,加路人猶大已經不在。我們穿過了傑漢納姆之谷。耶穌遠遠地走在前面,我們互相緊挨著在後面跟隨。  當他走到一片橄欖林時,他停下轉身對我們說:"在這裡休息一個時辰吧。"  雖然時值陽春,但夜間仍有寒意。桑樹正生出嫩葉,蘋果樹已經開花,林子里芳香撲鼻。  我們每人找了一棵樹就近躺下,我裹著衣服,在一棵松樹下躺倒。  耶穌獨自在橄欖林里踱步,我注視著他,別人已經入睡。  他往往突然停下不動,然後繼續來回走動,走走停停反覆了幾次。  後來我見他對著空中仰起頭,雙手上舉,伸向東西兩邊。  以前有一次他曾說過:"天堂、大地和地獄都是由人構成的。"現在我想起了他的話,我發現在橄攬林里踱步的他,乃是天堂里造就的人。我以為大地的子宮並非始與本,而是一駕戰車,一次暫息,一刻令人驚奇的瞬間。在橫亘於他與"聖城"之間的傑汗納姆之谷中,我看見了地獄。  在他站立的時候,我裹著衣服躺在地上,聽著他的話音。但他不是對我們說話,我只聽到他幾次說到"父啊"。  過了一段時間,他垂下雙臂,像一棵柏樹靜立於我的視野里。  最後,他又朝我們走來,說:"醒醒,起來吧,我的時辰已到,全世界已經武裝起來對付我們。"  "剛才,我聽到我父的聲音。若我不能再見到你們,就記住:征服者只有被征服時才得到和平。"  當我們站起圍到他身邊,他的臉色猶如沙漠上的星空一般。  他吻了我們每人的臉頰,在吻我時,我感到他雙唇發熱,如發熱的孩童的手。  忽然,我們聽到遠處傳來一片喧聲,似乎來者甚眾。等喧聲至近,只見一群人手拿燈籠、棍棒匆匆而來。  當他們來到樹籬邊,耶穌往前朝他們走去。為他們帶路的原來是加略人猶大。  羅馬士兵手抓著劃與矛,耶路撒冷人則手持棍棒與鐵鎬。  猶大來到耶穌面前吻了他,然後告訴兵丁們;"就是此人。"  耶穌對猶大說道:"猶大,你對我頗有耐心,這事昨天你就可以做的。"  然後他轉向兵丁們說:"現在就抓我吧,但你們的牢籠應該足夠容納下這些翅膀。"  於是,他們大聲叫喊著,撲過去抓住了他。   而我們都驚恐得四散逃去。我一人逃到橄欖林中,驚魂失魄,心裡充滿畏懼。  這一夜剩下的兩三個時辰里,我到處逃跑、躲避。黎明時,我發現自己已經在耶利哥附近的一個小村裡。   我為什麼會離開了他?我不知道。但令我悲哀的是我確實離開了他。我是個懦夫,在他的敵人面前逃跑。  我心煩意亂,羞愧難當。我回到耶路撒冷時,他已被囚禁,沒有朋友可以同他說話。  他被釘在了十字架上,他的鮮血澆沃了大地的新上。  我還依然活著,藉著他的甜美之生所釀的蜜而生活。古利奈人西門  我在去地里的路上見到他扛著十字架,後面跟著人群。  於是我也走在他的身旁。  十字架壓得他幾次停下,因為他已精疲力竭。  這時,一位羅馬士兵走近我說:"過來,你身強力壯,你來扛這人的十字架吧。"  我一聽這話,心裡激動不已,感之不盡。我扛起了他的十字架。  十字架很沉,因為它是用冬雨里泡透的白楊木做的。  耶穌看我一眼,說:"你也來喝這一杯嗎?你真的會和我一起從這杯沿上躡飲。"  說話間,他把手放在我的空肩上。我們一起向骰髏山走去。  現在我不再覺得十字架的重量,我只感覺到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感到我肩上彷彿生長了鳥翼。  我們來到了山頂,人們將在這裡把他處死。  這時,我感到了十字架的重壓。  當釘子針進他的手腳時,他一言未發,也沒有哼叫一聲。他的四肢在錘擊之下也未顫抖。  他的手腳彷彿已經僵死,只有在鮮血中沐浴才會復活。同時,他彷彿又在謀求著被釘,一如王子謀求著權杖。他渴望著被舉到高處。我心裡想到的並不是對他的憐憫,因為我心裡充滿了驚奇。  現在,我為他打十字架的此人,變成了我的十字架。  如果人們再對我說:"你來扛這人的十字架吧。"我還願扛著它,直至我的道路在墳墓終結。  但我還要求他將手放在我的肩上。  這是多年以前的事情。至今,每當我沿壟溝走向田地,每當我昏昏思睡之際,我時常想起這位可愛的人。  我覺得他帶翼的手掌,就放在這兒,我的左肩上。猶大的母親賽波利  我兒子是個正直的好人。他待我溫良孝順。他熱愛族人和同胞,憎恨我們的仇敵——可惡的羅馬人,因為他們不事紡織,卻穿起了紫袍;不曾耕種,卻屯積著糧食。  我兒子十七歲那年,就因對著路過我們的葡萄園的一支羅馬人隊伍射箭而被捕。  還在那個年齡,他就常對其他年輕人談論以色列的榮耀,還說出許多我不懂的怪事情。  他是我的兒子,我唯一的兒子。  他從我現已乾癟的乳房裡吮吸了生命;他曾抓住我的手指——它們現在已變得像顫抖的蘆葦一般,在這座花園裡踏珊學步。  那時我的這雙手,像黎巴嫩的葡萄一般鮮嫩光潤。我就用這雙手,把兒子穿的第一雙鞋,包在母親給我的亞麻布手巾里存放。這鞋我仍然保存在窗邊的柜子里。  他是我初生的孩兒,當地邁出最初的腳步,我也邁出我最初的腳步,因為母親只有在兒子的牽引下方始遠行。  現在人們告訴我他已經自殺,說他懷著悔恨從高岩山跳下,因為他背叛了他的朋友一一撒勒人耶穌。  我知道我兒子已死去。但我相信他沒有背叛任何人,因為他愛著他的家族,他恨的只有羅馬人。  我兒子孜孜以求以色列的榮耀,這體現在他的一切言語與行動上。  當他在大路上遇見耶穌後,他便離開我跟隨他去。我心裡知道他跟隨任何人都是錯誤的。  當他向我辭行時,我說他犯了錯誤,但他沒有聽信。  我們的孩子不會聽從我們,正如今天的高潮不再採納昨日潮汐的忠告。  我求你們不要再追問有關我兒子的事情。  我愛過他,並將永遠愛他。  如果愛僅存於肉體,我願用烙鐵將肉體焚滅,以求寧靜;然而愛存在於靈魂,無從觸及。  現在我不願再說了。你們去問另一位婦人吧,她比猶大的母親更受人尊敬。  你們去問耶穌的母親吧。刀劍也穿透了她的心,她會向你們談起我,你們會理解的。  比布魯斯的婦人:一首哀歌  和我一起哭泣吧,阿什塔特的姑娘,坦木茲所有的戀人們!  讓你們的心融化、升起,化為血淚涌流,  因為金子與象牙做成的他已不復存在。  野豬在黑暗的林中擊倒了他,  又用利牙扎進他的肉體。  他如今在舊歲的落葉覆蓋下長眠,  他的足印將不再喚醒睡在春天懷裡的種子,  他的聲音不再隨黎明來臨我的窗前,  我將永遠孤獨一人。  和我一起哭泣吧,阿什塔特的姑娘,坦木  茲所有的戀人們!  因為我的所愛已離我而去,  他的言談猶如江河發出宏聲,   他的話音乃是時代的李生兄弟, 他的嘴裡是變得甜蜜的紅色痛苦, 他的唇間膽汁將要化為糖蜜。 和我一起哭泣吧,阿什塔特的姑娘,坦木茲所有的戀人們!  一起在他靈樞套如星星灑淚一般哭泣,  如月之瓣落在他受傷的身上。  讓你們的淚水濕透我床上的絲罩,  那是我的愛者在我夢裡愜卧的地方,  當我醒時他卻又離開遠去。  我懇請你們,阿什塔特的姑娘,坦木茲所有的戀人們!  擔開你們的胸膛哭泣,將我慰藉,  因為拿撒勒人耶穌已經死去。  抹大拉的馬利亞:三十年以後  我要再說一遍:耶穌以死亡征服了死亡,並從墳墓中化為精神和力量升起。他在我們的孤寂中獨步,他赴我們激情的花園裡做客。  他並非躺在石頭後面鑿開的磐石里。  我們這些愛慕他的人,通過受地啟蒙的眼睛看到了他,藉著受他訓導的雙手觸摸過他。  我了解你們這些不信他的人,過去我也是你們中的一位,但你們的人數必定會減少。  你們非要打破豎琴或七弦琴,才能發現其中的音樂嗎?  你們非要砍倒一棵果樹,才能相信它結著果實嗎?  你們憎恨耶穌,因為北國有人說他是上帝之子;但你們又彼此憎恨,因為你們每一個人都自以為偉大,不願成為別人的兄弟。  你們憎恨他,還因為有人說他是童貞女所生,不是人播下的種子。  但你們不了解有的母親以童貞之身走進墳墓,也不了解有的男人被自己的渴欲窒息而下到墓穴。  你們不知道大地被嫁給太陽,乃是大地將我們交付給高山與大漠。  在愛他者與恨他者之間,在信奉者與不信者之間,有張著大口的鴻溝。  而一旦歲月在這鴻溝上架起橋樑,你們就會知道:曾生活在我們中間的他長生不死;他確是上帝之子,一如我們是上帝的孩子;他確是童貞女所生,正如我們是未配夫君的大地所生。  說來奇怪,對不信者,大地並不賦予他們吸取她胸乳的根須,也不賜予他們賴以高飛並抱飲她空中甘露的翅翼。  而我知道這一切,這就足夠了。  一個來自黎巴嫩的人對九個世紀以後  主啊,偉大的歌手,  宋道之言的主人!  自從你匆匆來訪,我們作簡短迎候,  我曾七次誕生,也曾死去七次。  而今我又復生,  思憶著山中的日夜,  你的潮汐將我們舉起的時候。  以後我跨越了許多大地與海洋,  無論馬鞍或舟帆將我帶到何方,  你的名字都被用來祈禱或爭辯。  人們或為你祝福,或將你詛咒,  詛咒,無非是對失敗的抗議;  祝福,乃是豬手作的讚美詩:   當他從山中得愈歸來,為妻子帶回美味時唱頌。你的朋友們依然和我們同在,給我們慰藉和聲援,你的敵人也在此,給了我們力量和自信。 你母親和我們同在,   我從所有母親的臉上看到她的神色,她用手輕柔地晃動搖籃,又用手溫存地為死者穿起殮衣。抹大拉的馬利亞還在我們中間,她嘗過人生的酸醋,後來又飲人生的美酒。   猶大,這痛苦又有著瑣小抱負的人物,也在大地上行走,至今他在飢餓無望時,仍會將自己握食,從自戰中尋到他的"大我"。 約翰,愛美的青年,也在這裡,   雖無人留意他的歌聲,他還在歌唱。魯莽的西門彼得,他不認你,只為了為你而活得更久,他也坐在我們的爐邊; 在下一個黎明前他或許再不認你,   但他願意為你去被釘死,還稱自己不配這一榮譽。 該亞法和亞那依然操其舊業,  審判著有罪者和無辜人,  他們在鋪著羽絨的卧榻上酣睡,  而被他們判決的正受著很棒的抽打。  那個在行建時被捉拿的女人,  也行走在我們城市的街上,  她渴望著木煉出的麵包,  在空蕩的房裡忍受著孤獨。  本丟·彼拉多也在這裡,  敬畏地站在你的面前,  依然在向你訊問;  但他不敢以他的地位冒險,  也不敢無視異族的威勢,  他還在洗著自己的雙手。  至今,耶路撒冷還捧著水盆,羅馬還提著水壺,  兩地間的千萬雙手在等待洗凈。  主啊,偉大的詩人,  已吟唱之言的主人!  人們建立起殿宇以容庇你的大名,  在每一處高地將你的十字架豎起,  作為引導他們動搖之足的標記,  卻不是為博取你的歡心。  你的歡樂是他們視野以外的山巒,  且不會令他們感到舒坦。  他們願尊崇難以理解的人物,  而一個與他們一樣的人,  若和他們一樣的善良,  或一個有著同等愛心的神靈,  他的憐憫也無異於他們的憐憫,  這樣的人或神靈能帶來什麼慰藉?  他們並不尊崇那個人,那個生者,  那睜開眼睛,以不顫動的目光,  無關。凝視太陽的第一人,不,他們不了解他,也不願做他的同道。他們情願不被知曉,在幽僻的行列里行,他們願忍受憂愁,他們的憂愁,他們不願從你的歡樂中得到安撫,他們創痛的心不在你的吟唱中尋求慰藉,他們無聲而未成形的痛苦,令他們成為孤獨而無人造訪的生靈。他們雖身處親朋眷屬之中,卻在恐懼中無人相伴他生活。然而他們又不願孤獨,當西風拂起,他們會向東折腰。他們稱呼你為王,他們願進入你的朝廷,他們為你冠以彌賽亞的名稱,他們願自己受聖油塗抹,嗅,他們願在你的生命之上生活。   主啊,偉大的歌手!你的淚水猶如五月的甘霖,你的笑容彷彿茫茫大海上的波濤, 當你說話,你的言詞便是 他們唇間燃起火焰時發出的遙遠的微語。   你為他們尚未準備歡笑的骨髓歡笑, 你為他們依然乾涸的眼睛哭泣,你的聲音栽培了他們的思想與悟性, 你的聲音哺育了他們的言論和氣息。我曾七次誕生,也曾死去七次,   而今我又復生,我見到了你,你是戰士中的戰士,詩人中的詩人,是一切君王之上的君王,是你的同路人中一位半裸的人。每天都有主教低下頭來,口念著你的名字。每天都有乞丐哀求:"看在耶穌的面上,賞我一使土買個麵包。"我們每個人相互籲求,其實我們在向你籲求。我們在需求和願望之春里,如涌動的高潮,當我們的秋季來臨,又如退落的低潮,我們無論身處高低,都在呼喚你的名字:懷有無窮憐憫的主人!主啊,我們孤寂時光的主人!這裡或那裡,在搖籃和墓圭之間,我遇見了你靜默的兄弟們,那些不受拘束的自由人,你的大地母親與宇宙的兒子。他們有如天空的飛鳥,又如田野盛開的百合花。他們過著你的生活,思索著你的思想。他們回應著你的歌唱。然而他們兩手空空,也未承受被釘死的巨痛,這也正是他們的痛苦所在。世界每天都以不足道的方式,把他們釘在十字架上,蒼天不曾為之震驚,大地也不為死者而陣痛。他們受此酷刑,卻無人見證他們的受難,他們左右環顧,卻找不到有人在自己的王國里,為他們許下一個位置。然而他們情願一再受此酷刑,以冀你的上帝也為他們的上帝,你的父也為他們的父。主啊,偉大的愛者!在芳香的圍閣里,公主在等待你的來臨,已婚的獨身女子在她的籠中等待,覓食的妓女在她恥辱的街市上等待,沒有丈夫的修女在修道院等待,沒有孩子的婦人在窗前等待:寒霜在她玻璃上凝成樹林的圖案,她從這和諧的畫里看見了你,   她願如母親一般撫愛你,並得到慰藉。主啊,偉大的詩人,我們無聲之願望的主人!世界的心隨你的心臟一起搏跳,但它不會為你的歌唱燃燒;   世界懷著平靜的愉悅端坐,聽你的話音,但它不會昂然而起, 攀登你山巒的岩脊。 人類會夢著你的夢幻, 但不會醒來迎接你的黎明——他更大的夢幻;   他會假借你的目光察視,但不會邁開沉重的腳步走近你的寶座。 倒是有許多人以你的名義登基為王,憑你的力量升任主教,利用體珍貴的蒞臨,做成他們頭戴的王冠、手執的權權。主啊,光明的主人!你的眼睛長在盲人摸索的手指上,你仍然被人蔑視受人譏諷,說你是過於軟弱不似神靈的人,是有過多人性不必崇拜的神。他們作的彌撒和讚美詩,他們作的發誓和祈禱,都是為他們受羈的自我,你是他們依然遇遙的自我,是他們遠方的呼喚,是他們的熱情。可是主啊,胸懷博大的主啊,我們更美的夢幻中的騎上!你今日依然在前進,弓箭和矛槍都阻擋不了你的腳步,你在我們的箭林中穿行,你俯瞰著向我們微笑,雖然你是我們中最年輕的,你卻如父親一般照料著我們眾人。詩人啊,歌手啊,偉大的心啊!願我們的上帝祝福你的名字,祝福懷你的胎腹,哺育你的胸脯。願上帝寬恕我們眾人。薛慶國譯 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先 知(1)  船的來臨  被選和被愛的艾勒——穆斯塔法,當代的曙光,已在奧法利斯城等候了十二年,期待著他的船前來迎他返回自己出生的島嶼。  時值第十二載,"頤露"月的第七日,他登上沒有城牆阻隔的山崗,眺望大海;他看到他的航船正從霧靄中駛來。  他的心胸豁然開朗,他的喜悅越過海面,流溢遠方。他輕閉雙眸,在靈魂的靜默中祈禱。  當他步下山崗時,卻有一陣悲哀襲來。他心中默想:  我怎能毫無愁緒、平靜地告別?不,我無法離開這座城市而不負任何精神創傷。  在這城垣中,我度過了多少漫長的痛苦日子,又經歷了多少漫長的孤寂夜晚;誰能夠毫無眷戀地離開他的痛苦和孤寂?  我曾將那麼多心靈碎片撒落於這大街小巷,我曾有那麼多希望之子赤裸地穿行於這丘陵山崗,我不能沒有負荷、沒有痛苦地棄之而去。  今天,我不是脫去一件罩衣,而是用自己的手撕裂一層肌膚。  我留在身後的不是一種思緒。而是一顆因饑渴而甜蜜的心。  但我卻無法再滯留。  那召喚一切的大海在召喚我,我必須登舟了。  因為儘管時光在夜晚燃燒,但留下卻意味著凍結,被禁煙於鑄模。  多麼希望將這裡的一切帶到身邊,但我怎麼能夠?  聲音無法帶走賦予它翅翼的唇舌,它只能獨自尋找天空。  蒼鷹不攜巢禾,才能獨自飛越太陽。  他行至山腳,再次面向大海,看到他的航船已駛近港灣,船頭是來自故鄉的水手。  於是他的靈魂向他們發出呼喚,說道:  我古老母親的子孫,你們這弄潮的健兒,  多少次你們沉浮於我的夢境。如今你們駛入我的清醒,也就是我更深的夢境。  我已整裝待發,我的希望與揚起的帆一起等待著風起。  只想再呼吸一口這寧靜的氣息,再回首投下深情的一瞥。  然後我就會加入到你們的中間,宛如水手在水手中間。  而你,浩渺的大海,不眠的母親,  江河溪流推一的安寧與自由,  等這溪流再繞過一道彎,林中空地再傳來一陣溫偏低語,  我就會投入你的慈懷,猶如無窮之水滴融入無窮之大海。  行走間,他遠遠地看到男人們和婦女們離開了農田與果園,紛紛湧向城門。  他聽到他們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在田野奔走相告航船到達的消息。  他問自己:  莫非分別的一刻也是相聚的時分?  難道我的夜晚實際是我的黎明?  我能為那些放下耕田犁體、停下釀酒轉輪的人們奉獻什麼?  是以心靈為樹,採摘累累果實與他們分享?  還是將渴望化作湧泉,傾滿他們的杯盞?  是作一架強者之手可以彈撥的豎琴,還是一管他們呼吸可以穿過我身軀的長笛?  我是個尋求寂寞的人,我在寂寞中究竟覓得了什麼寶藏,使我得以自信地施與?  如果今天是收穫的日子,那麼我是在哪個被遺忘的季節和哪片土地上播撒的種子?  如果此刻的確是我舉起明燈的時候,那燈中燃燒的並不是我點燃的焰火。  我舉起的燈空虛而晦暗,  夜的守護者將為它添上油,點起火。  他用語言傾訴了這些,但還有許多未說出的話藏在心間。因為他自己也無法表達自己更深的秘密。  他回到城中,人們紛紛迎上來。他們異口同聲地呼喚著他。  城中的老者趨前說道:  請不要就這樣離開我們。  你一直是我們黃昏中的正午,你的青春引導我們的夢幻進入夢幻。  你並不是我們中間的陌生者,也不是過客,你是我們的兒子,我們誠摯愛戴的人。  不要讓我們的眼睛因渴望見到你的面容而酸楚。  男女祭司對他說道:  請不要現在就讓海浪將我們分開,讓你在我們中間度過的歲月成為回憶。  你似精魂在我們之中行走,你的身影是映在我們臉上的光輝。  我們一直如此熱愛著你。但我們的愛曾悄然無語,被面紗遮掩。  如今她大聲呼喚你,坦然無飾地面對你。  愛直到分別的時刻,才知道自己的深度。  其他人也走上前挽留他。但他沒有作答。他低首不語,身邊的人看到眼淚墜落到他的胸前。  他與大家一起走向聖殿前的廣場。  一位名叫艾爾梅特拉的女子迎出聖殿。她是一位女預言家。  他用無比溫柔的目光看著她,因為正是她在他到達這座城市的第一天就追隨他,篤信他。  她向他致賀,說道:  上帝的先知,為了尋求終極,你很久以來一直計算著你的航船的行程,  如今船隻已到,你必須離去了。  你是如此深切地嚮往著你記憶的土地和你更大希冀之所;我們的愛不會羈絆你,我們的需 要也不能滯留你。  不過,請你在離去之前對我們談談,為我們言說真理。  我們將把它傳給我們的子孫,他們再傳給他們的後代,使它永不湮滅。  你在孤獨中審視過我們的白晝,在清醒中傾聽過我們夢中的哭泣與歡笑。  因此現在請向我們披露我們自己,告訴我們你所知道的生與死之間的一切。  他回答道:  奧法利斯城的民眾啊,除了此刻激蕩於你們靈魂中的事物外,我還能說些什麼呢!愛  於是艾爾梅特拉說,請給我們談談愛吧。  他抬頭望著眾人,人群一片寂靜。他用洪亮的聲音說道:  當愛揮手召喚你們時,跟隨著他,  儘管他的道路艱難而險峻。  當他展翼擁抱你們時,依順著他,  儘管他羽翼中的利刃會傷害你們。  當他對你們說話時,要相信他,  儘管他的聲音會擊碎你的夢,像狂風盡掃園中的花。  愛雖可為你們加冕,也能將你們釘上十字架。他雖可助你們成長,也能將你們削砍剪刈。  他會攀至你們的高處,輕撫你們在陽光下顫動的最柔嫩的枝條,  他也會降至你們的根柢,動搖你們緊緊依附著大地的根須。  愛把你們像麥捆般聚攏在身邊。  他將你們脫粒,使你們赤裸。  他將你們篩選,使你們擺脫麩糠。  他碾磨你們,直至你們清白。  他揉捏你們,直至你們柔順。  爾後,他把你們交與聖火,讓你們成為上帝聖宴上的聖餅。  這一切都是愛為你們所做,使你們或許能從中領悟自己心中的秘密,從而成為生命之心的一小部分。  但是如果你們出於畏懼只去尋求愛的和美與愛的歡樂,  那你們最好掩起自己的赤裸,離開愛的打穀場,  踏入那沒有季節的世界,在那裡,你會開懷,但不是盡情歡笑;你會哭泣,但不是盡拋淚水。  愛除了自身別無所予,除了自身別無所取。  愛不佔有,也不被佔有;  因為愛有了自己就足夠了。  當你愛了,你不應稅"上帝在我心中",而應說"我在上帝心中"。  別以為你可以指引愛的方向,因為愛,如果他認為你配,將指引你的方向。  愛別無他求,只求成全自己。  但如果你愛了,又必定有所渴求,那就讓這些成為你的所求吧:  融化為一道奔流的溪水,在夜晚吟唱自己的清曲。  體會太多溫柔帶來的痛苦。  被自己對愛的體會所傷害。  心甘情願地淌血。  清晨,帶著一顆生翼的心醒來,感謝又一個充滿愛的日子;  午休,沉思愛的心醉神怡;  黃昏,帶著感激歸家;  睡前,為你心中的摯愛祈禱,唇間吟誦著讚美詩。婚姻  艾爾梅特拉又開口問道:婚姻又是怎樣的呢,大師?  他回答道:  你們一同降生,你們將永遠相依。  當死神的白色羽翼驅散你們的日子,你們也應在一起。  的確,你們始終相守,即使在上帝的記憶中。  但在聚守中你們要保留空間,  讓空中的風在你們之間飛舞。  彼此相愛,但不要讓愛成為束縛;  讓愛成為奔流於你們靈魂海岸間的大海。  盛滿彼此的杯盞,但不要只從一隻杯盞中取飲。  彼此互贈麵包,但不要只向一塊麵包取食。  一起歡歌曼舞,但要保持各自的獨立。  魯特琴的琴弦也彼此分開,即使它們為同一首樂曲震顫。  奉獻你們的心,但不要讓對方保管。  因為只有生命之手才能接納你們的心。  站立在一起,但不要靠得太近;  因為殿宇的支柱總是彼此分立的,  橡樹和松柏也不在彼此的陰影下生長。孩子  一位懷抱嬰兒的婦女說,請給我們講講孩子。  他說道:  你們的孩子並不是你們的孩子。  他們是生命對自身的渴求的兒女。  他們借你們而來,卻不是因你們而來。  儘管他們在你們身邊,卻並不屬於你們。  你們可以把你們的愛給予他們,卻不能給予思想,  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們可以建造房舍蔭庇他們的身體,但不是他們的心靈,  因為他們的心靈棲息於明日之屋,即使在夢中,你們也無緣造訪。  你們可努力仿效他們,卻不可企圖讓他們像你。  因為生命不會倒行,也不會滯留於往昔。  你們是弓,你們的孩子是被射出的生命的箭矢。  那射者瞄準無限之旅上的目標,用力將你彎曲,以使他的箭迅捷遠飛。  讓你欣然在射者的手中彎曲吧;  因為他既愛飛馳的箭,也愛穩健的弓。施與  一位富人接下來說,請為我們講施與。  他答道:  當你們拿出自己的財產時,你們的施與微不足道。  你們奉獻自己時,才是真正的施與。  因為你們的財產不就是一些你們擔心明天可能需要才佔有、才保護的東西嗎?  而明天,明天又能給那謹小慎微追隨朝聖者,而又把骨頭埋藏在荒沙里的狗帶來什麼?  除了需要本身,你們還需要什麼呢?  當井水滿溢,你對乾渴的恐懼豈不就是一種無法解脫的乾渴?  有些人只捐棄自己財產中的一點一些,——他們是為得到認可而施與,而他們隱藏的慾望使他們的饋贈不成為美。  也有一些人,他們擁有甚少,卻全部付出。  他們相信生命和生命的贈禮,他們的儲櫃從不空虛。  有些人快樂地施與,這快樂就是他們的回報。  有些人痛苦地施與,這痛苦就是他們的洗禮。  還有一些人,給予時並不覺得痛苦,也不是為了尋求快樂,或布善施德;  他們施與,就像山谷那邊的桃金娘散發芳香。  上帝通過這些人之手施教,透過他們的雙眸向大地微笑。  被祈求時施與固然很好,但更高的境界是通過體察,在別人開口前相贈。  對於慷慨的人,能找到樂於接受饋贈的人較之施與本身是更深的快樂。  你有什麼不能捨棄的呢?  總有一天,你所有的一切都將留與他人;  所以現在就饋贈吧,把奉獻的時機留給你自己,而不是你的繼承人。  你們常說:"我會解囊,但只為值得的人。"  你們果園中的樹木不會這樣說,你們草地上的羊群也不會這樣說。  因為奉獻,它們才會生存,而拒絕只會帶來滅亡。  一個配得到自己白晝與黑夜的人,無疑配從你們這裡獲得其他一切。  一個配從生命之海中取飲的人,也配從你們的小溪里汲滿水杯。  什麼樣的美德能超過接受的勇氣、信任、甚至慈悲?  你是誰,值得人們撕開胸膛、摘下自尊的面紗,讓你看到他們赤裸的價值和他們無愧的尊嚴?  先審視一下自己是否配作一個饋贈者,一件施與的工具。  因為一切都是生命對生命的饋贈——而你,將自己視為施主的你,不過是一個見證。  至於你們這些受惠者——你們的確都是受惠者一毋須背負感恩戴德的重擔,以免給自己以至施與者套上枷鎖。  不如與施與者憑藉饋贈,如同憑藉一對翅膀,一起飛翔,  因為耿耿於欠負,就是懷疑那以樂善好施的大地為母,以上帝為父的施與者的慷慨了。飲食  然後一位老人,客棧的店主說道,請給我們談談飲食。  他說道:  我固然希望你們能靠大地的芬芳生存,如空氣中的植物靠陽光延續生命。  但既然你們不得不殺生為食,從初生羔犢口中搶奪它們母親的乳汁以解乾渴,那就讓這成為一種崇拜方式吧。  在你們的案俎上立起一座祭壇,讓森林和平原的純真為人類的更加純真,在這祭壇上奉獻犧牲。  當你們宰殺一隻畜禽,你們應在心中對它說:  "現在屠宰你的力量也將屠宰我,我同樣也會被吞食。  "因為把你送到我手中的那一規律也將把我送到更強者的手中。  "你的血和我的血都不過是滋養天國之樹的汁液。"  當你們用牙齒咀嚼一隻蘋果,你們應在心中對它說:  "你的種子將在我的體內生存,  "你明日的花蕾將在我心中開放,  "你的芬芳融入我的氣息,  "你我將帶著喜悅共度每一個季節。"  秋日裡,當你們採集園中葡萄釀製醇酒,請在你們的心中說:  "我也是一座葡萄園,我的果實也將被採摘釀製,  "我亦將如新酒,注入永恆的容器。"  冬季,當你們斟飲美酒,請在心中為每一杯酒歌上一曲;  讓歌聲憶起秋日,葡萄園,和美酒的釀製。勞作  一位農夫說,請為我們談談勞作。  他答道:  你們勞作,故能與大地和大地的精神同步。  你們慵懶,就會變為季節的生客,落伍於生命的行列;那行列正帶著莊嚴豪邁和驕傲的順從向永恆前進。  勞作時你們便是一管笛,時間的低語通過你的心化作音樂。  你們中誰願做一根蘆葦,當萬物齊聲合唱時,惟獨自己沉寂無聲?  總有人對你們說:工作是一種詛咒,勞動是一種不幸。  但我要對你們說:當你們工作時,你們便實現了大地一部分最悠遠的夢想,在夢想成形之初,這部分便已分派給你,  你們辛勤勞動,便是真正熱愛生命,  在勞動中熱愛生命,便是通曉了生命最深的秘密。  然而,如果你們在痛苦中把降生稱作折磨,把維持肉體生存當成寫在額頭的詛咒,那麼我要回答,只有你們額頭上的汗水,才能洗去那些字跡。  也總有人對你們說生活是黑暗的,你們疲憊時重複疲憊者的語  而我說生活的確是黑暗的,除非有了渴望,  所有渴望都是盲目的,除非有了知識,  一切知識都是徒然的,除非有了工作,  所有工作都是空虛的,除非有了愛;  當你們帶著愛工作時,你們就與自己、與他人、與上帝會為一體。  什麼是帶著愛工作?  是用你心中的絲線織布縫衣,彷彿你的至愛將穿上這衣服。  是帶著熱情建房築屋,彷彿你的至愛將居住其中。  是帶著深情播種,帶著喜悅收穫,彷彿你的至愛將品嘗果實。  是將你靈魂的氣息注入你的所有製品。  是意識到所有受福的逝者都在身邊注視著你。  我常聽你們夢中吃語般地說:"雕刻大理石,在石中找到自己靈魂形象的人,比耕田的農夫高貴。  "捕捉彩虹,用虹霞在一方織物上繪出人的形象的人比製鞋的人高明。"  但是我要說,——不是在睡夢中,而是在正午格外清醒中說:風對高大橡樹說話時的聲音,並不比它對纖細草葉說話時更甜蜜,  一個人若能把風聲變為歌聲,又能用自己的愛使之變得更加甜美,他才是偉大的。  勞動就是有形可見的愛。  假如你們無法帶著愛勞動而只覺厭煩,那麼你們不如放棄勞作,坐在殿宇的門前,等待以勞動為樂的人給你們施捨。  假如你們毫無熱情地焙制麵包,那麼你們烤出的麵包將會變苦,只能使人半飽。    假如你們勉為其難地壓榨葡萄,那麼你們的忿懣就在葡萄酒中滴入了毒液。 假如你們縱能如天使般歌唱卻並不愛歌唱,那麼你們就堵塞了人們聆聽日夜之聲的耳朵。歡樂與憂愁  一位女子說,請給我們講講歡樂和憂愁。  他答道:  揭開面具,你們的歡樂就是你們的憂愁。  從你淚水注滿的同一眼井中,你的歡樂泉涌。  能不如此嗎?  哀愁刻劃在你們身上的傷痕愈深,你們就能容納愈多的歡樂。  難道不是曾經鍛煉於陶工爐火中的杯盞,如今斟滿你們的葡萄美酒?   難道不是曾經被利刃樓空的樹木,如今成為撫慰你們心靈的魯特琴?   當你們欣喜時,深究自己的心靈,你們會發現如今帶給你們歡樂的,正是當初帶給你們憂愁的。   當你們悲哀時,再審視自己的心靈,你們會發現如今帶給你們憂愁的,正是當初帶給你們歡樂的。   你們當中一些人說:"歡樂甚於憂愁。"而另一些人說:"否,憂愁甚於歡樂。"   但我對你們說,它們是不可分的。   它們一同降臨,當其中一個獨自與你同席時,要記住另一個正在你的床上安眠。  的確,你們像搖擺於憂愁與歡樂之間的~架天平。  只有當你們完全虛空時,你們才會靜止,平衡。  當寶藏守護者用你稱量他的金銀時,必然需要你的歡樂和憂愁升降起伏。居室  一位泥瓦匠走上前說道:請給我們談談居室。  他答道:  在你們建房於城牆內之前,先用你們的想像在曠野建一所涼亭。  正如你們在暮色降臨時有家可歸,你們心中遙遠而孤單的漂泊者也應如此。  你們的房屋是你們更大的軀殼。  它在陽光下生長,在夜的寂靜中安眠,而那睡眠並非天夢。難道你們的居室無夢?它們不也想遠離城市,前往林中或山上?  我願將你們的房舍收聚於手中,然後似播種般將它們撒向森林和草原。  我願山谷成為你們的街道,綠徑是你們的小巷,如是你們可以穿過葡萄園彼此造訪,衣裳留著泥土的芳香。  然而這卻暫難實現。  出於恐懼,你們的祖先將你們聚得過近。這恐懼還會持續一些時日,你們的城牆在一段時間內也會繼續把你們的家庭和你們的土地隔開。  告訴我,奧法利斯城的人們,你們房屋中有些什麼?你們用緊閉的門守護什麼呢?  你們可有安寧,那顯示你們力量的平靜的衝動?  你們可有回憶,那連接心靈峰巒的隱約閃現的橋樑?  你們可有美,那將心靈從木石之所引向聖山的嚮導?  告訴我,你們的居室可擁有這些?  莫非其中只有安逸和追求安逸的慾望——這鬼祟之物入室做客,卻變為主人,進而成為一家之長?  可嘆啊,它竟又化作馴師,以誘餌和皮鞭使你們更大的願望變作玩偶。  儘管它的手如絲,但它的心如鐵。  它誘你們人睡,只為站在你們睡榻邊嘲弄你們肉體的尊嚴。  它嘲笑你們健全的意識,把它們像脆弱的器皿般置於薊絨下。  的確,貪圖安逸的慾望扼殺了靈魂的情感,而它還在葬禮上例嘴嬉笑。  但你們,宇宙之子,靜中之動,你們不應被捕陷,不應被馴服。  你們的居室不應是錨,而應是桅。  它不應是遮掩傷口的閃亮的薄膜,而應是保護眼睛的眼瞼。  你們不應為穿過房門而收斂翅膀,不應為防止撞到天花板而俯身低頭,也不應因擔心牆壁開裂坍塌而屏住呼吸。  你們不應居住在死者為生者建造的墳墓中。  縱然你們的宅邸金碧輝煌,它們也無法隱藏你們的秘密,掩蓋你們的願望。  因為你們內在的無窮性居住在天宮裡,它以晨霧為門,以夜的歌聲和寂靜為窗。衣服  一位織工說,請給我們談談衣服。  他答道:  你們的衣服遮掩了你們許多的美,卻不能遮蓋住丑。  儘管你們借衣服尋求隱私的自由,但你們找到的卻是羈絆和束縛。  但願你們用自己的肌膚而不是衣服去迎接陽光和清風,  因為陽光中有生命的氣息,而風中有生命之手。  你們中一些人說:"是北風織造了我們所穿的衣服。"  我說,是的,的確是北風,  但它以羞怯為織機,以纖弱的肌腱為紗線。  它一旦完成工作,便會在林中大笑。  不要忘記,羞怯原是抵擋不潔目光的盾牌。  若無邪狎,那羞怯除了是精神上的束縛和污垢外還能是什麼?  也不要忘記,大地樂於感覺體赤裸的雙腳,風兒渴望與你的頭髮嬉戲。買賣  一位商賈說,請給我們談談買賣。  他回答說:  大地為你們果實累累,如果你們不懂,就不要捧滿雙手。  你們應當在交換大地的饋贈中體會富裕與滿足。  但此種交換若非在愛心的仁善公平中進行,便會導致一些人貪得無厭,另一些人飢腸轆轆。  在市場上,你們這些在海上、田間和果園裡辛勤勞作的人們,與織工、陶工和採集香料的人們相遇……  那就請求大地的主宰精神來到你們之中,為你們聖化度量衡器和計價法則。  勿讓空手而來的人加入你們的交易,他們會以空言換取你們的勞動。  你們當對這些人說:  "與我們一同去耕田,或與我們的兄弟一同去海上撒網;  因為土地和海洋對你們就像對我們一樣慷慨。"  如果歌者、舞者和吹笛者也來到市場,——請同樣買下他們的禮物。  因為他們也採集了果實和乳香,而他們所帶來的,儘管由夢幻織造,也是你們靈魂的衣食。  當你們離開集市時,審視一下是否有人空手而歸。  因為大地的主宰精神不會安眠於風中,直到你們中最低微之人的需求也得到滿足。罪與罰  城中的一位法官趨前言道,請給我們講講罪與罰。  他回答說:  當你們的靈魂隨風飄蕩時,  你們孤獨而無心地錨待了別人,從而也錯待了自己。  由於所犯下的過錯,你們必須去叩擊那受福者的門,且會在片刻恭候中受到冷落。  你們的神性自我像大海;  永遠不會被玷污。  又像天空,它僅僅舉拓展翼者。  你們的神性自我甚至像太陽;  它不諸熟鼠輩的路徑,也不尋跡蟲蛇的洞穴。  然而你們的身上並非只有神性存在。  你們身上大部分屬於人性,但也有許多不屬人性,  而是一個未成形的侏儒,夢遊於霧中,尋找著自己的覺醒。   我現在的話都是為你們身上的人性而說。   因為只有它,而不是你們的神性或霧中的侏儒,才能了解罪與罰。   我常聽你們指斥某人犯了錯誤,彷彿他不是你們中的一員,倒是你們中的一個陌生者,你們世界的一個闖入者。   但我要說,即使是聖人大德,也不可能高過你們每個人內中的至尊,  同樣,即使是惡人弱小,也不可能低於你們內中的至卑。  就像一片孤葉,不會未經整個大樹的默許就枯黃,  作惡者胡作非為的背後並非沒有你們大家隱匿的允諾。  你們如同隊列向你們的神性前進,  你們是道路,也是行路者。  當你們中的一個人跌倒,他是為後面的人失足,使他們小心避開絆腳的石頭。  噢,他也是為了前面的人失足,因為他們步履雖然輕捷堅定,然而卻沒有挪開絆腳石。  還有,這話儘管讓你們心情沉重:  被殺者對其被殺並非全無責任,  被劫者對其被劫並非無可責難。  行善守法者在惡人惡行中並非純潔無邪。  在作惡多端者犯下的罪行中,雙手無染者也未必清白。  的確,被判有罪者往往是罹難者的受害人,  更常見的是被判刑的人為未獲罪名和免於責罰的人承擔重負。  你們不能把公正與不公。善良與邪惡分開;  因為它們並立於陽光下,就像黑線與白線被編織在一起。  當黑線斷開,織工就應審視整塊織物,他也應檢查機杼。  如果你們把一位不忠的妻子送上法庭,請你們也用天平稱量她丈夫的心,用同樣的標準去衡量他的靈魂。  讓鞭笞犯罪者的人也審視那受害者的靈魂。  如果你們以公正的名義施行懲罰,加斧於罪惡之樹,請你們也觀察一下那樹的根莖;  實際上,你們將發現善根與惡根、不育的根與豐產的根彼此交織在大地沉默的心中。  而你們這些力圖主持公平的法官,  對於那軀體忠實而精神上是一個竊賊的人將如何判處?  對於那傷害他人肢體但實際自己在精神上受害的人,又將給予何種懲罰?  你們如何起訴一個有欺詐或壓迫行為,但又是受到侵害和虐待的人呢?  你們又如何懲罰那些沉痛悔恨,所受折磨已超過所犯過錯的人?  難道悔恨不正是你們所侍奉的法律實施的公正?  你們無法將悔恨加於無事者身上,也無法使罪人免受悔恨的折磨。  它不邀自來,在午夜發出呼喚,人們會醒來,審視自己。  至於你們這些力圖了解公正的人,如果你們不在至徹的光明中審視一切行為,又怎能了解公正呢?  只在那時你們才能明白,那升起的與沉落的不過是立於其侏儒黑夜與神性白晝之晨昏衰微中的同一個人。  而殿宇的隅石並不高於那最底層的基石。法律  然後,一位律師說,但我們的法律是怎樣的呢,大師?  他答道:  你們樂於立法,  但更樂於破壞它們。  如同海邊玩耍的孩子,孜孜不倦地搭建沙塔,再笑著將它們破壞。  不過當你們搭建沙塔時,大海又將更多的沙子帶到海灘,  而你們摧毀沙塔時,大海又與你們同笑。  的確,大海總是同天真無知的人一起嬉戲。  但對那些生活不是海洋,人為的法律並非沙塔的人又如何呢?  對於那些以生活為岩石,以法律為刻刀,以自身為原型,在石上雕鑿的人又如何呢?  對嫉恨舞者的殘疾呢?  對喜歡挽軛,視林中康鹿為迷途流浪者的公牛呢?  對無法蛻皮而稱他人的赤裸為不知羞恥的老蛇呢?  對那些早早來到婚宴,飽足疲倦後宣稱一切宴會都是對法律的褻瀆,所有赴宴者都是犯法者的人呢?  對於這等人,除了說他們站在太陽下卻背對太陽外,我還能說他們些什麼呢?  他們只看到自己的影子,這影子就是他們的法律。  對他們來說,太陽除了投影者外還是什麼呢?  莫非承認法律只是屈背俯首者追隨自己的投在地上的影子?  假如你們面向太陽行進,投射在大地上的陰影怎能將你們羈絆?  如果你們御風而行,什麼樣的風向標能為你們指示方向?  如果你們不在他人串門前打碎枷鎖,人為的法律怎能將你們束縛?  如果你們跳舞而不碰撞任何人的鐵鏈,有什麼法律會令你們害怕呢?  如果你們扯下衣衫,卻不丟棄在任何人的路上,誰又會把你們帶上法庭呢?  奧法利斯城的人們啊,你們可以掩住鼓聲,鬆弛琴弦,但誰又能夠下令禁止雲雀歌唱?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先 知(2)自由   一位演說家說,請給我們講講自由。  他答道:  在城門邊,在爐火旁,我曾看到你們五體投地,膜拜自己的自由,  就像奴隸在暴君面前卑躬屈膝,儘管他們倍受他的戕害。  唉,在廟宇的叢林中,在城堡的陰影下。我曾看到你們中最自由者披枷戴銬般穿戴著自己的自由。   我的心在胸中滴血;因為只有當你們感到尋求自由的願望也是一種束縛,只有當你們不再稱自由是目標是成就時,你們才是自由的。  當你們的白晝並非無憂無慮,你們的夜晚並非沒有希望和悲傷,你們是自由的,  不過,當這些事物羈絆你們的生命,而你們超脫它們,赤裸而無拘無束,你們更是自由的。  你們在自己知識的黎明鎖住了你們的正午,若不砸碎這鎖鏈,你們如何能超越自己的晝夜?  實際上,你們所謂的自由正是最堅固的鎖鏈,雖然它的鏈環在陽光下閃耀,迷惑了你們的眼睛。  你們想要丟棄以換取自由的,難道不正是你們自身的一部分?  如果那是一個你們想要廢除的法律,這法律正是由你們的手寫在你們的額頭上的。  你們無法將它抹去,即使你們焚毀律典或傾大海之水來沖洗法官的額頭。  如果那是一個你們想要廢黜的暴君,先看看他豎立在你們心中的寶座是否已被摧毀。  因為如果他們的自由里沒有專制,他們的尊嚴中沒有恥辱,暴君怎能統治自由尊嚴的人?  如果那是你們想要擺脫的焦慮,這焦慮並非強加於你們,而是你們的選擇。  如果那是你們想要驅散的恐懼,這恐懼是根植在你們的心裡,而非恐懼對象的手中。  的確,期望與恐懼,厭惡與珍惜,追求與逃避,所有這一切始終相擁相伴在你們體內運行,恰似光與影彼此緊緊相依相隨。  當陰影消逝,駐留的光將成為另一道光的陰影。  因此,當你們的自由擺脫桎梏,它本身將會成為更大自由的桎梏。理性與熱情  於是那位女祭司又開口說道:請給我們講講理性與熱情。  他回答道:  你們的心靈常常是戰場,在此你們的理性與判斷同你們的熱情與慾望彼此交鋒。  我多麼希望自己成為你們心靈和平的締造者,將你們心中對立相爭的成分變為和諧一致的旋律。  如果你們不是自身要素的和平締造者,甚至不是鍾愛自身要素的人,我又怎麼能夠做到?  你們的理性與熱情,是你們航行中的靈魂的舵與帆。  假如你們的舵或帆被損壞,你們就只能在海上顛沛流離,或滯留海上。  理性獨自弄權,是一種壓制的力量;熱情自由放縱,是燃燒一切直至焚毀自我的火焰。  因此,讓你們的靈魂將理性提升至熱情的極致,它將歌唱;  讓你們的靈魂以理性引導熱情的方向,這樣你們的熱情才會經歷每日的復活,宛若鳳凰從自己的灰燼中再生。  我希望你們把自己的判斷和慾望視作你們家中兩位深愛的客人。  你們顯然不會厚此薄彼;因為過於偏重其中一位會使你同時失去他倆的友愛和信任。  在山中,當你們坐在白楊樹蔭下,分享遠方田野的和平與寧靜,——讓你們的心在寂靜中說:"上帝寄寓於理性。"  當暴風雨來臨,狂風震撼森林,電閃雷鳴宣示雲天的莊嚴宏闊,——讓你們的心在敬畏中說:"上帝運行於熱情。"  既然你們是上帝畛域中的一道氣息,上帝森林裡的一片樹葉,那你們也應當寄身於理性,運行於熱情。痛苦  一位婦人說,請給我們講講痛苦。  他說道:  你們的痛苦乃是包著你們悟性的外殼的破裂。  然而正如果核必定破裂暴露於陽光下,你們也必定經歷痛苦。  每天,你們的心靈驚嘆於生命的奇蹟,你們的痛苦彷彿與你們的快樂一樣奇妙;  你們將習慣心靈的季節變化,就像習慣接受來去于田野的季節變化。  於是,你們能夠以寧靜的心情看待你們悲涼的冬季。  你們的痛苦多是你們自己的選擇。  它是你們體內的醫生治療你們病軀的苦藥。因此請信任這醫師,寧靜地飲下他的藥劑:  因為他的手,儘管沉重而堅硬,卻由一隻藏而不露的溫柔的手在指引。  他端上的杯子,儘管燒灼你的雙唇,卻是由陶工用自己神聖的淚水打濕陶土而製成。自知  一位男子說,請給我們講講自知。  他回答道:  你們的心靈在靜默中領悟日夜的秘密。  你們的耳朵卻渴望傾聽你們心靈的知識。  你們想用語言了解你們一向用意識了解的事物。  你們想用你們的手指觸摸你們夢想赤裸的身軀。  這正是你們該做的。  深藏在你們靈魂中不竭的源泉的確需要湧現,溫濕地流向大海;  你們心中無限深處的寶藏將顯露在你們的眼前。  但不要用天平稱量你們不知的財富;  也不要用標竿或繩索測量你們的知識。  因為自我是無邊無際無從度量的大海。  不要說"我發現了真理",  而應說"我發現了一條真理"。  不要說"我找到了靈魂的道路",  而應說"我遇到了漫步在我小徑上的靈魂"。  因為靈魂漫步於一切道路。  靈魂並非直線前進,也不像蘆葦般成長。  靈魂伸展綻放,就像一朵有無數花瓣的蓮花。教育  然後一位教師說,請給我們講講教育。  他說道:  無人能夠啟悟你們,除了那半醒著躺在你們悟性曉光中的東西。  走在聖殿陰影下,行於其追隨者中的導師,傳授的不是他的智慧,而是他的信念和愛。  如果他的確睿智,就不會命令你們進入他智慧的堂奧,而是弓!導你們走向自己心靈的門戶。  天文學家能向你們講授他對太空的理解,但卻無法賦予你們他的感覺。  音樂家能為你們唱出響徹四方的旋律,但卻無法賦予你們捕捉這旋律的耳朵,或回應這旋律的歌喉。  精通數學的人能談度量衡的領域,但卻無法將你們引向那裡。  因為一個人的洞察力不能將其羽翼借給另一個人。   就像你們每一個人都獨自站在上帝的知識世界,你們每個人對上帝和世界的認識與理解也彼此獨立。友誼  一個青年說,請為我們講講友誼。  他回答道:  你的朋友是對你需求的回答。  他是你的土地,你帶著愛播種,帶著感激的心清收穫。  他是你的餐桌,你的爐灶,你飢餓時來到他身邊,向他尋求安寧。  當你的朋友傾訴他的心曲,你不會害怕自己心中的"不",也不會掩抑你心中的"是"。  當他默默無言時,你的心也不會停止傾聽他的心;  因為在友誼的不言中,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慾望、所有的期盼帶著無聲的歡樂同生共享。  在與朋友分別時,你也不會悲傷;  因為當他不在身邊時,他身上最為你所珍愛的東西會顯得更加醒目,就像山峰對於平原上的登山者顯得格外清晰。  不要對你們的友誼別有他圖,除了對深化精神境界的希冀。  因為只尋求顯露自身秘密的愛並非真愛,而是撒出的網:網住的只是些無益的東西。  奉獻你最好的,給你的朋友。  如果他定要知道你的落潮,那麼也讓他知道你的漲潮。  只在你想消磨時光時才去尋找的朋友,難道還是朋友?言談  一位學者說,請為我們講講言談。  他答道:  當你們無法與你們的思想和平共處,你們開始說話;  當你們無法繼續棲身於心靈的孤寂,你們將轉而棲息於唇舌,而聲音成為一種娛樂與消遣。  在許多言談中,你們的思想幾乎一半被扼殺。  因為思想是一隻屬於天空的鳥,在語言的牢籠中它或許能展翅,卻不能飛翔。  你們當中有些人因害怕獨處而變得饒舌。  獨處的沉寂向他們揭露他們赤裸的自我,於是他們逃逸。  有些人夸夸其談,卻缺乏知識與見地去闡述一個他們自己並不理解的真理。  有些人心中擁有真理,卻從不付諸言語。  在這些人的胸中,精神生活在沉默的節奏里。  當你在路邊或集市上遇到你的朋友,讓你內中的精神啟動你的雙唇,引導你的喉舌。  讓你聲音中的聲音對他耳朵中的耳朵言說;  因為他的靈魂將保留你心靈的真理,  猶如葡萄酒,當顏色被忘卻,杯子也不復存在時,它的滋味仍將被銘記。時間  一位天文家說,大師,時間是怎樣的呢?  他答道:  你們想度量那無限而不可測量的時間。  你們想按時序和季節調整你們的舉止,甚至引導你們的精神。  你們願意造一道時間的溪流,在岸邊目送流水逝去。  然而你們心中的無限,意識到生命的無限。  它知道昨天不過是今天的回憶,明天不過是今天的夢想。  因此,在你們體內歌唱和思考的它,依然處於將星星撒落天宇的那最初一瞬的境界中。  你們之中誰會感覺不到愛的力量無窮無盡?  誰會感覺不到愛雖然無窮無盡,卻仍羈束於他自身,無法在愛的思緒中和愛的行為中轉移?  難道時間不就像愛,是不可分割沒有間隙的么?  但你們若認為以季節來衡量時間是必要的,那就讓每個季節都包含其他季節,  讓今天用記憶擁抱著過去,用希望擁抱著未來。善與惡  城中的一位老人說,請給我們講講善與惡吧。  他答道:  我能談論你們身上的善,但卻無法說惡。  因為惡不就是被自己的饑渴所折磨的善么?  的確,當善餓了,它甚至會到黑暗的洞穴中尋找食物;當它渴了,它甚至會從死水中取飲。  當你們和自己同一時,你們是善的。  但當你們和自己並非同一時,你們也不是惡的。  因為一間分開的房子並不就是賊窩,它只是一間分開的房子。  即使沒有舵,船隻也只是在險岸邊漂搖不定,而不會沉淪海底。  當你們力求奉獻自己時,你們是善的。  但當你們力求為自己謀利時,你們也不是惡的。  因為當你們力求為己獲益時,你們不過是緊緊附著土地盡情吸她乳汁的根而已。  顯然,果實不會對報說:"跟我學,成熟而豐滿,總是奉獻自己的豐裕。"  因為對果實而言,給予是一種必需,正如接受對於根是一種必需。  當你們在言談中保持清醒時,你們是善的。  但當你們在睡夢中舌頭盲目地搖動時,你們也木是惡的。  因為即使是含混不清結結巴巴地講話,也會強健虛弱的舌頭。  當你們闊步而堅定地向目標前進時,你們是善的。  但當你們蹣跚而行時,你們也不是惡的。  因為蹣跚而行的人並沒有倒退。  不過強壯敏捷的人何I,你們不要在殘疾者面前破行,以為那是善行。  你們的善展示於各個方面,在你們不善時,你們也不是惡的,  你們只是閑散或怠情罷了。  遺憾的是,奔鹿無法教會烏龜敏捷。  你們的善寓於你們對自己的"大我"的渴求中;你們每個人都有這種渴求。  但你們中有些人的渴望,是咆哮著奔向大海的激流,載著山巒的秘密和森林的歌曲。  而在其他人那裡,這渴望是一道平緩的溪水,在抵達海岸前,就已在蜿蜒或迴轉中鬆懈下來。  但渴望豐裕的人不要對清心寡欲的人說:"你們何以如此遲緩而躊躇呢?"  因為真正的善者不會問赤身裸體的人:"你的衣服呢?"也不會間無家可歸的人:"你的房屋怎樣了?"祈禱  隨後一位女祭司說,請給我們談談祈禱。  他回答道:  你們在痛苦或需要時祈禱;希望你們在快樂的滿足中、在富足的日子裡也會祈禱。  因為你們的祈禱不就是你們的自我向生命的太空的延伸么?  如果將你們的黑暗傾入太空是為了你們的舒解,那麼將你們的曙光傾入太空是為了你們的欣悅。  如果你們的靈魂召喚你們時你們只能哭泣,那麼她會在哭泣中一再鞭策你們,直到你們歡笑。  在祈禱中你們將升舉雲天,從而見到同在祈禱的人,以及那些除了祈禱時你們永遠不會見面的人。  因此讓你們對無形聖殿的造訪,成為純粹的欣喜和甜美的交流。  因為你們若只為尋求而造訪聖殿,你們將不會被接待;  你們若為貶抑自己而來,你們也不會被提升;  甚或你們是為他人祈福而進入聖殿,你們也不會被傾聽。  你們只要隱匿地進入聖殿,這就足夠了。  我不能教給你們用言語祈禱。  上帝不會傾聽你們的言語,除非是他自己引導你們從唇間吐出的話語。  我也無法教給你們海洋、森林和山巒的祈禱。  但你們,生於海、生於林、生於山的你們,可以在你們的心中找到它們的祈禱。  倘若你們在夜的寂靜中傾聽,你們就會聽到它們在沉默中說:  "我們的上帝,也就是我們生翼的自我,是你的意志在我們體內行使意志。  "是你的願望在我們的體內表達願望。  "是你在我們體內的衝動,想把我們的,實際是你的黑夜,變為我們的,實際是你的白晝。  "我們不能向你索求什麼,因為早在這需求在我們心中形成之前,你就已經洞悉了它。  "你就是我們的需求;當你把自己更多地給予我們時,你已將一切給予我們了。"享樂  一位每年造訪城市一次的隱士走上前說,請給我們談談享樂。  他回答道:  享樂是一首自由的歌,  但它不是自由。  它是你們綻放的希望之花,  但不是它們的果。  它是深淵對峰巔的呼喚,  但卻不是深淵,也不是峰巔。  它是鎖在籠中伸展的翅膀,  但又不是周圍環繞的空間。  哦,千真萬確,享樂是首自由的歌。  我願你們全身心地歌唱它,卻不希望在歌唱時迷失自己的心。  你們中的一些年輕人追求享樂,彷彿它代表一切;他們受到評判和譴責。  我既不會審判他們,也不會譴責他們。我讓他們去追尋。  因為他們尋得的不僅僅是享樂;  享樂有七個姐妹,她們中最小的也比她美麗。  難道你們沒聽說過一個刨上尋根的人找到了寶藏的故事么?  你們中的一些老年人懊惱地回憶享樂,彷彿那是一種醉酒後犯下的錯誤。  但懊悔只會讓心智模糊,而不是受了懲戒。  他們應帶著感激回憶享樂,就像回憶夏季的收穫。  但如果懊悔使他們得到安慰,那就讓他們獲得慰藉吧。  你們中還有一些人既非充滿追求的青年又非沉浸於回憶的老人;  他們在對追求和回憶的恐懼中躲避所有的享樂,生怕自己疏遠或冒犯了靈魂。  但享樂也存在於他們的生活中,  因此即使他們用顫抖的手挖土尋根,他們也能找到寶藏。  不過請告訴我,有誰能冒犯靈魂呢?  夜駕會冒犯靜夜,螢火蟲會冒犯星空么?  你們的火炮和煙雲會冒犯風么?  莫非你們以為靈魂是一地你們用一根木棍就可以攪亂的死水?  當你們極力抗拒享樂時,你們實際上是將享樂的慾望存儲在一個休眠的自我中。  誰不知道今天似乎被冷落的會等待到明天?  即使是你們的身體也了解自己的天然本性和合理需求,不會被蒙蔽。  你們的身體是你們靈魂的琴瑟,  它會發出甜美動人的音樂,  或者嘈雜之聲,那全在你。  現在你們心中疑惑:"我們如何辨別享樂中的好與環呢?"  到你們的田園中去,你們就會知道採集花蜜是蜜蜂的樂趣,  而對於花朵,為蜜蜂提供蜜也是樂趣。  因為花朵對於蜜蜂是生命的源泉,  蜜蜂對於花朵是愛的使者,  對於兩者,蜜蜂與花朵,奉獻與接受的歡樂既是需要,也是無比情願。  奧法利斯城的人們,像花朵和蜜蜂那樣享受你們的歡樂吧!美  一位詩人說,請給我們談談美。   他答道:   如果美不以自身為途徑,為嚮導,你們到哪裡,又如何能找到維呢?  如果她不是你們言語的編織者,你們又如何能談論她呢?  傷心痛苦者說:"美是善良而溫柔的。  "她像一位因自己的榮耀而半含羞澀的年輕母親,走在我們的身邊。"  熱情奔放者說:"不,美是強烈而令人驚畏的。  "她如暴風雨般震動我們腳下的大地,搖撼我們頭上的天空。"  疲憊怠倦者說:"美是溫柔的低語,她在我們的心中訴說。  "她的聲音波動在我們的沉默中,猶似一道微弱的光在對陰影的恐懼中顫抖。"  但活潑好動者說:"我們曾聽到她在山谷中大聲呼叫,  "隨其吶喊而來的是足蹄踏地、翅膀拍擊和雄獅怒吼的聲音。"  夜晚,城市的守夜人說:"美將與晨光一同從東方升起。"  正午,辛勤勞作者和長途跋涉者說:"我們曾看到她透過黃昏之窗眺望大地。""  嚴冬,困在風雪中的人說:"她將與春同至,雀躍于山巒之間。"  酷暑,收割莊稼的人說:"我們曾看到她與秋葉共舞,雪花點綴於她的發梢。"  你們談到關於美的所有這些,  實際並非關於她本身,而是關於你們未被滿足的需求,  但美並不是一種需求,而是心醉神迷的欣喜。  她不是焦渴的唇,也不是伸出的空空的手,  而是一顆燃燒的心,一個充滿喜悅的靈魂。  她不是你們想看到的形象,也不是你們想聽到的歌聲,  而是你們閉上眼睛看到的形象,堵住耳朵聽到的歌聲。  她不是傷殘樹皮下的樹液,也不是懸在利爪下的翅膀。  而是一座鮮花永遠盛開的花園,一群永遠在天空飛翔的天使。  奧法利斯城的人們啊,當生命摘去遮蓋她聖潔面容的面紗時,美就是生命。  但你們是生命,也是面紗。  美是凝視自己鏡中身影的永恆。  但你們就是永恆,你們也是明鏡。宗教  一位年邁的祭司說,請給我們談談宗教。  他說道:  難道我今天所講的不都是么?  難道宗教不是一切的行為和所有的反映,  以及那些既非行為又非反映,而是雙手鑿石或撫弄織機時湧入心田的一個奇蹟和驚詫?  誰能夠將他的理念與行為分開,或將他的信仰與職責分開?  誰能夠將他的時間擺在面前說,"這份是上帝的,而那份是我的;這份屬於我的心靈,而那份屬於我的肉體"?  你們所有的時光都是在天空鼓翼、從一個自我飛向另一個自我的翅膀。  將道德視作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的人,不如赤裸著。  風和陽光不會使他們的肌膚傷裂。  以倫理規範自己行為的人,是將自己歌唱的鳥囚禁籠中。  最自由的歌不能從鎖鏈和鐵柵中傳出。  現膜拜為時開時閉的窗戶的人,尚未造訪他的心靈之屋,此屋的   窗戶從黎明到黎明永遠敞開。  你們的日常生活就是你們的聖殿和你們的宗教。  清帶著你們的一切進入它。  帶著犁耙和煉爐,極棒和琴瑟。  帶著你們因需要或喜愛而制出的常用之物。  因為在虔敬中,你們不可能升騰得比你們的成就更高,也不可能跌落得比你們的失敗更低。  帶著所有人進入它。  因為在崇拜中,你們不可能飛得比他們的希望更高,也不可能因自我菲薄而降得比他們的失望還低。  如果你們想認識上帝,那就不要去做解謎者。  環顧四周,你們會發現他在與你們的孩子玩耍。  仰望天空,你們會看到他在雲端漫步,在閃電中伸臂,在雨水中降臨。  你們會看到他在花叢中微笑,又在樹上揮手。死亡  然後艾爾梅特拉又開口道:現在我們想向您請教與死亡有關的一切。  他說:  你們想知道死亡的秘密。  但除非在生命的心中,你們能在哪裡找到它呢?  只在黑夜睜眼的貓頭鷹,盲於白晝,不能揭開遮擋光明秘密的面紗。  假如你們真想一睹死亡之魂,那麼清為生命之體敞開你們的心扉。  因為生與死是同一的,猶如河與海。  你們關於來世的知識消隱於你們希冀與慾望的深處;  就像雪下甜夢的種子,你們的心夢想著春天。  相信你們的夢吧,因為其中隱藏著通往永恆的門戶。  你們對死亡的恐懼,就像那個站在國王面前的牧羊人的戰慄,他的頭頂將榮幸地承接國王的手。  身承國王印記的牧羊人,在其戰慄之餘不也感到快樂嗎?  但他為何更在意自己的戰慄呢?  難道死亡不就是在風中探立、在陽光下融化?  難道停止呼吸不就是讓呼吸從無休的潮汐中解脫,使它得以升騰、擴展、毫無羈絆地去尋求上帝?  只有當你們在沉默之水中取飲,你們才真正歌唱。  只有當你們到達山頂,你們才真正開始攀登。  只有當你們的肢體被大地佔有,你們才真正起舞。告別  已經是夜了。  女預言家艾爾梅特拉說,今日,此地,和你所傾訴的心靈,都有福了。  他答道:"難道我只是一個傾訴者?我不也是一個傾聽者么?"  他步下聖殿的台階,人們跟隨著他。他登上他的航船,立於甲板上。  他再次面對人們,提高嗓音說道:   "奧法利斯城的人們!風在催促我離開你們。   "儘管我不像風這般急切,但我不得不登程了。   "我們是些不停地尋找更孤寂道路的流浪者,我們的一天並不在    另一天結束時開始;朝陽也不會在暮日離開我們的地方找到我們。   "甚至當大地沉睡時,我們也在趕路。   "我們是具有生命力的種子,當我們的心孩成熟充實時,就被獻    給風,飄散四方。"  我在你們中間度過的日子十分短暫,我向你們傾吐的話語則更短。  不過,倘若我的聲音從你們耳邊遠逝,我的愛在你們心中消失,那我還會再來,  我將以一顆更充實的心動和更靈性的唇說話。  是的,我將踏浪而來,  也許死亡會將我隱藏,更深的沉默會將我覆蓋,但我將再次尋求你們的理解。  而我的尋找不會是徒勞的。  如果我講到的是真理,那麼真理會用更清晰和更親近你們心靈的話語表達自己。  奧法利斯城的人們啊!我將與風同去,但不會陷入虛空;  如果今天不是滿足你們需要和成全我的愛的日子,那麼讓它成為某一天能夠實現的希望吧。  人的需要或許會改變,但他的愛不會變,他想以愛滿足需要的願望也不會變。  你們應當知道,我將從更深的靜寂中歸來。  黎明散去的霧留給大地的露水,升騰凝聚為雲,又化作甘霖降落。  我與霧沒有什麼不同。  我曾在寂靜的夜晚盤踞於你們的街頭,我的靈魂飄入你們的房舍。  你們的心跳在我的胸中,你們的氣息拂過我的面龐,我認識了你們所有的人。  是的,我體會你們的歡樂與痛苦,你們睡眠中的夢也是我的夢。  多少次,我像山谷中的湖泊置身你們當中。  我如明鏡,映出你們的山峰,你們彎曲的斜坡,甚至徘徊於你們心頭的思緒與慾望。  溪水中你們孩子的笑聲,河流中你們青年的渴望,都飄入了我的心田。  當他們來到我心深處,溪水與河流仍不停止歌唱。  但有比笑聲更甜美、比渴望更深切的東西,也進入了我的心田。  這就是你們身上的無窮性;  這是一個巨人,你們不過是他體內的細胞和肌腱;  他是一位歌者,你們的歌唱在他不過是無聲的顫抖。  在巨人的體內你們才宏闊浩瀚,  我通過注視他,注視你們,熱愛你們。  愛所能達到的地方哪處不屬於這片素的領地?  怎樣的洞察力,怎樣的期許,怎樣的假設能飛越那領空?  這巨人如覆滿蘋果花的巨大橡樹矗立在你們體內,  他的力量將你們縛於大地,他的芬芳將你們托至空中,在他的不朽里你們永生。  你們常常聽說,你們像最薄弱的鏈環一樣脆弱。  此言半對。因為你們也像最堅固的鏈環一樣堅強。  用你們的微行評價你們,就是以泡沫的脆弱推測大海的雄偉。  以你們的失敗評判你們,就是責怪季節更替為反覆無常。  的確,你們像大海,  儘管載重的航船停靠在你們的岸邊等待漲潮,但就像大海,你們不急於弄潮。  你們也像四季,  儘管在冬季你們棄絕了春天,  但眼於你們心中的春天,在睡夢中微笑,不以為然。  不要以為我談論這些是為了讓你們彼此說出"他盛讚我們。他只看到我們的優長"。  我用言語告訴你們的,正是你們自己意識所領悟的。  難道言語的知識不正是無形知識的影子么?  你們的意識和我的語言,是從我們封閉的記憶中湧出的浪潮,那記憶記錄了我們的往昔,  記錄了那些遙遠的白晝,那時,大地不知道我們,也不了解她自己,  也記錄了那些黑夜,當時大地在混沌困惑中輾轉不安。  智者前來是給你們帶來智慧,而我前來是求取你們的智慧:  因為我發現了超越智慧之物。  那便是在你們身上不斷凝聚燃燒的精神,  而你們不曾留意它的發展,只為你們歲月的流逝悲悼哀嘆。  這是生命在恐懼墳墓的肉體中追求生命。  這裡沒有墳墓。  這群山和平原是搖籃,是溪中墊腳的石頭。  每當你們走過埋葬祖先的地方,請仔細觀看,你們會看到你們自己和你們的孩子們手牽著手跳舞。  的確,你們常常不知不覺創造了歡樂。  也有其他人造訪你們,為了他們對你們信仰的黃金般的許諾,你們付出了財富、權力和榮耀。  我給予你們的抵不上一個許諾,可你們對我更加慷慨。  你們給了我對生命更深沉的渴望。  真的,對一個人來說,世上最好的贈禮莫過於將他的一切希冀化為焦唇,將一切生命化為甘泉。  這裡有我的榮耀和回報,——  每當我來到泉邊飲水,我發現那生命之流也在乾渴;  我飲它時,它亦飲我。  你們中有些人認為我高做或過於羞怯而不願接受饋贈。  我的確太驕傲而不願接受酬報,但不是禮物。  雖然你們請我坐在你們餐桌旁時,我卻以山間的萄果為食,  雖然你們邀我留宿時,我卻睡卧於聖殿的門廊.  然而,不正是你們對我日與夜的護愛,使食物甜在我的口中,使美景京繞於我的夢境?  為此我祝福你們:  你們的給予如此之多,而你們卻不知曉。  的確,對鏡自賞的慈憫,會變成頑石,  用種種美名自誇的善行,會化作詛咒之源。  你們中有些人以為我冷漠自閉,陶醉於自己的孤獨,  你們說:"他與林中的樹木攀談,卻不理會人類。  "他獨坐山頂俯視我們的城市。"  的確,我曾登上高山峻岭,走過偏僻之地。  但若不從更高更遠處,我又怎能看見你們?  若從本相遠,人又怎能相近?  你們中的另一些人對我說,但不是通過語言,他們說:  "怪人啊,怪人!愛慕無法企及的高度的人,你為什麼要棲息在鷹隼都不築巢的峰頂?  "你為什麼總追求那不可能得到的東西?  "你想網羅的是怎樣的風暴?  "你在空中捕捉的又是哪種臆想中的飛鳥?  "下來做我們中的一員吧。  "下來用我們的麵包充饑,用我們的葡萄酒解渴吧。"  他們在靈魂的孤寂中這樣說;  不過,他們倘若有更深的孤寂,便會了解我追尋的只是你們歡樂與痛苦的秘密,  我捕捉的只是你們在空中飛行的大我。  但捕獵者也是獵物;  因為我許多離弦的箭只為尋找我自己的胸膛。  飛翔者也是爬行者;  因為當我的翅膀在陽光下伸展,投在地面上的陰影便是龜鱉。  而我這個篤信者也是懷疑者;  因為我曾常常用手指觸摸自己的傷口,這樣我會更加信任和了解你們。  憑藉這信任和了解,我說,  你們不被軀殼束縛,也不受屋宇或地界羈囚。  你們的真我居於高山之巔,與風道游四方。  它不是一隻起日求暖、掘洞求安的動物,  而是一個自由自在、包容世界、在空中翱翔的精魂。  如果這些話股俄含混,也不要試圖澄清它們。  膝跪代表一切事物之始,而非其終。  而我願讓你們在記憶中視我為一個開端。  生命,乃至一切有生者,均在霧中,而非水晶中孕育而成。  但有誰知道那水晶只是衰亡的霧?  我希望你們憶起我時能記住:  你們內中看上去最孱弱和最惶惑的,正是最強勁和最堅執的。  難道不是你們的呼吸支撐了你們的骨架,使之堅強?  難道不是你們誰都不記得的夢建起了你們的城堡,營造了裡面的一切?  如果你們見到過那呼吸的潮汐,你們就會對其他一切事物視而不見;  如果你們聽到過那夢中的低語,你們就會對其他一切聲響聽而不聞。  但你們既不看,也不聽,這樣也好。  因為遮蓋你們眼帘的面紗,將由編織它的手掀起,  堵塞你們耳道的泥巴,將由揉捏它的手指穿透。  因而你們將看到,  你們將聽到。  不過你們不應因曾經盲目或耳聾而痛悔。  因為在那些日子裡,你們會了解萬物隱匿的目的,  從而祝福黑暗,就像祝福光明一般。  說完這些話,他環顧四周,看到自己航船的舵手立於舵旁,凝視著張滿的帆,繼而眺望著遠方。  他於是說道:  耐心等待著,我的船長還在耐心等待著。  風已起,帆躁動;  即使錨也在請求啟航;  但我的船長還在靜候著我的沉寂。  我這些聽過法海更宏偉合唱的海員們,也在耐心地聽我訴說。  現在他們不用再等待了。  我已做好準備。  溪流已奔入海洋,偉大的母親再次將她的兒子攬入懷抱。  別了,奧法利斯城的人們!  這一天已經結束。  它在我們心上閉合,就像蓮花休閉於自己的明天。  我們要保存這裡施與我們的一切,  如果不夠,那我們必須再次相聚,一起向饋贈者伸出手臂。  不要忘記,我將會回到你們的身邊。  再過一會兒,我的願望就要為另一個軀體聚集微塵與泡沫。  再過一會兒,在風中小想片刻,另一位女子就會孕育我。  別了,你們!別了,我在你們中度過的青春時光!  就在昨日我們還曾在夢中相會。  你們在我的孤寂中為我歌唱,而我,在空中為你們的渴望建起一座樓閣。  而現在,我們的睡眠已經逃逸,我們的夢境已經結束,且已非黎明時分。  日已當空,我們的混沌已到了完滿的白晝,我們必須分離了。  假如在記憶的股股中我們再次相聚,我們將暢談,而你們將會為我唱一曲更深情的歌。  假如我們的雙手在另一個夢中相握,我們將會在空中搭建另一座樓閣。  說話間,他向水手示意,他們立刻拔錨啟航,離開泊位,向東方駛去。  哭聲從人群中響起,就像從同一顆心中迸發出來,融入暮色,如喇叭嗚咽,在海面上回蕩。  只有艾爾梅特拉沉默著,目光追隨著航船,直到它消失在霧中。  當人們全都散去,她仍獨自立於海堤上,在心中回味著他的話語,  "再過一會兒,在風中小想片刻,另一位女子就會孕育我。"伊宏伊靜譯 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先 知 國  艾勒一穆斯塔法,被選與被愛者,時代的驕陽,在特希林月——回憶的月份,回到了他出生的島嶼。  他的船漸漸駛近港口,他站立船頭,水手們圍聚在他的身旁,他的心中回歸故土的喜悅油然而生。  他言道,他的話音里有大海的呼嘯聲:"看!這是我們出生的島嶼。就在這裡,大地將我們擲出,如歌似謎。歌,升上天空;謎,沉於大地。除卻我們的熱情之外,天地之間,還有什麼能傳播這歌聲,猜解這謎語呢?  "大海再次讓我們在海邊出生,我們只是它滾滾而來的又一排波浪。大海推送著我們,是為了讓我們傳播她的話語,但是,若不將我們的心在岩石和沙灘上撞個粉碎,又如何能完成此舉?  "這是水手和大海的法則:你若嚮往自由,你就須化作雲霧。一切無形之物,都總在把形式探求。即使是這無數星斗,也想變成日月。我們苦苦尋求,現在重歸此島,以這般凝固的形式。我們必須再次化作雲霧,必須從頭學起。若非被擊碎化作熱情與自由,難道還會有什麼能永恆、能升騰嗎?  "我們將永遠尋求海岸,我們將在那裡歡歌,會有人聽到我們的歌唱。但是,如果沒有能聽到歌聲的耳朵,那浪花的粉碎又為了什麼?是我們不能聽到的東西,培育了我們深深的悲哀,它塑造了我們的心靈,並賦予我們的命運以形式。"   這時,一位海員走上前來說道:"大師,你帶領著我們的思念,回到這港口,今天我們回來了,可你又談起悲哀和將要破碎的心。"  艾勒一穆斯塔法回答道:"難道我沒同時談到自由,然後又談到雲霧——那最大的自由嗎?儘管如此,我確是帶著某種痛苦來朝拜我誕生的島嶼,就像一個獻祭的驚魂,跪倒在他的宰殺者面前。"  另一位水手說道:"看哪!海堤上聚集著許多人,他們在靜默中已預告了你來臨的日子,甚至到達的時辰。他們帶著愛的需求,從田野和葡萄園聚到此處,等待著你。"  艾勒一穆斯塔法向遠處的人群望去,他內心充滿了對他們的思念之情,但他沉默不語。  接著人群中傳出一陣喊叫聲,這是充溢著懷念和祈求的呼聲。  他望著他的水手們說道:"我給他們帶來了什麼?我原是個遠方的獵手,我目標準確,有力地射出了他們贈我的金箭,但我一無所獲。我也未去追尋箭矢,如今它們也許與不落地的雄鷹的羽翼一起,飄散在太陽下。也許已墜落於需要它們的人之手中,這些人要用它們換取麵包和醇酒。  "我不知它們落在何處,但我知道,它們曾在天空中划出過自己的弧線。  "即使事情是這樣,充滿愛之手仍寄託於我身。你們,我的水手們啊,你們仍駕馭著我思想的風帆。我將不會緘默無言。當時序之手扼住我的咽喉時,我將大聲疾呼,當火焰燃到我的唇邊時,我將歌唱。"  他們的心被他所說出的話所困擾著。他們中的一個說道:"大師,請教導我們一切!也許我們能領悟你的所言,因為我們的血管里流動著你的血,我們的呼吸里吐納著來自你的芬芳。"  他回答了他們,此刻他的聲音如風吹動一樣,他說:"你們把我帶至我出生的島嶼,是讓我成為一位導師嗎?我至今仍未被囚入智慧的樊籠,我還年輕幼稚,尚難談論一切,只能談及自我——那永遠是深沉對深沉的呼喚。  原文為M,有主人、名手、教師、大師、先生等多種意義。  "讓渴求智慧的人,到黃色的金鳳花或一把紅上那裡去尋求智慧吧!而我仍將是歌者,歌唱大地,歌唱你們失去的夢,那在白晝都徘徊於睡眠與睡眠之間的夢。而我將不停地凝望大海。"  現在,船已駛入港口,且抵達了防波堤,於是他踏上了自己隆生的島嶼,再次置身於親朋好友之間。一陣熱烈的呼喊從人們心底升起,以至越發增添了他心中回歸故里的孤獨感。  人們一片寂靜,期待著他的聲音。但是他並沒有回答他們,回憶的惆悵籠罩了他,他心中哀語:"我說過將要歌唱嗎?不,我只能開啟雙唇,讓生命之聲迸發出來,融進風中,去尋求歡樂和支持。"  這時,卡莉瑪,曾和他一同在母親的花園裡爆戲過的童年夥伴,說道:"你把自己向我們隱藏起來已有十二載。這十二年來我們始終在渴望聽到你的聲音。"  他格外溫柔地望著她,因為在死亡之神的白翼將他母親攬去時,是她為他的母親閨上雙眼。  他回答說:"十二年,卡莉瑪,你是說十二年嗎?對於我自己的思念,我從不用星斗運轉的標竿去衡量,也從不以聲音去探測它的深度。因為,愛一旦成為鄉愁,空間的尺度和時間的聲音就無能為力了。  "短暫的瞬間,包含了長時間的分離。而分離不是別的,只是思想上的疲憊。我們彼此也許並不曾分離。"  艾勒一穆斯塔法望著眾人,望著所有那些年老的和年輕的,健壯的和瘦弱的,他們有的因風吹日晒而面色紅潤,也有的面色蒼白。每個人的臉上都閃著渴望和探求之光。  他們中的一個說道:"大師,生命總是苦澀地對待我們的希望與欲求,我們心煩意亂,不得其解。我求你給我們些寬慰,且為我們解開憂愁。"  他的心帶著憐憫,說道:"生命比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更古老。即使美,在降臨世界之前,它已被插上翅膀;而真理被說出之前,它也早已是真理。  "生命在我們的沉默中歌唱,在我們的睡眠中編織著夢。甚至在我們受挫折、被擊敗時,生命仍然高高踞於王座之上。當我們哭泣時,生命對著白天微笑;當我們羈絆於鐐銬時,生命仍將是自由的。  "我們常常給生命冠以悲苦的名稱,其實那只是我們自己因靈魂晦暗而痛苦。我們常常認為生命空虛而無益,其實只是我們的靈魂迷於荒野,我們的心過分沉醉於自我。  "生命深奧、崇高、遙遠,但它又是近切的,雖然你們極目遠眺,但只能看到它的腳睡。只有你們的呼吸的氣息,才能達到它的心田;只有你們的影子的影子,才能掠過它的面頰。你們最輕微吸泣的回聲,會成為它胸中的春天和秋天。  "生命被蒙上面紗之後,它像你們最偉大的靈魂一樣,是被遮蓋被隱匿的。當生命發言時,所有的風都變成了詞句;當生命再次講話時,你唇上的微笑,眼裡的淚水,也都將會變成詞句。當它在唱歌時,聾人也能聽見且被攝取。當生命走來時,盲人也能看見她,並帶著驚異追隨其後。"  至此,他停下來不再言語。人群一片寂靜,在這寂靜中有一首聽不到的歌慰藉了他們心中的寂寞和痛苦。  他離開了人們,沿著那條直通他的花園的小路走去。那花園過去曾是他父母的花園,如今他們兩位及他們的祖輩都在此長眠。  有些人還想追隨他而去,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歸來者,孤獨一人。因為他的親人已無一人在世,無一人能按習俗為他設宴洗塵,歡迎他的到來。  但是船長勸告他們說:"讓他獨自去吧。因為他的食物是孤獨的食物,他的杯中是他情願獨飲的回憶的酒釀。"  船員們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們知道,情況正如船長所說。聚集在海堤上的人們,也剋制了他們衝動的腳步。  只有卡莉瑪跟在他身後的不遠處,思忖著他的孤獨和回憶。她默然不語,爾後又轉身向自己的家走去,在花園裡的杏樹下哭了,雖然她並不知為何而哭泣。  艾勒一穆斯塔法走來,尋得他父母的花園,走了過去。他關上園門,以免別人再進來。  他在這座花園裡獨居了四十個晝夜。沒有人來過,甚至無人踏進過園門,因為它是關著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情願獨處。  四十個晝夜過去了,艾勒一穆斯塔法打開園門,以使人們可以進來。  於是來了九個人與他作伴:三個是他船上的水手,三個是曾在聖殿服務的人,三個是兒時一起玩耍的夥伴。他們全是他的信徒。  一天早晨,弟子們圍坐在他的身旁。他的目光深速,且帶著回憶。一位叫哈菲茲的門徒對他說道:"大師,請給我們談談奧菲利斯城那個你度過十二載的地方吧。"  艾勒一穆斯塔法依然沉默著。他把目光投向遠處的山巒,投向無垠的太空,在他的沉默里有~場露戰。  接下去他說:"我的朋友們,我的同道!憐憫這個信仰繁多卻無宗教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不織而農,不耕而食,不釀而飲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把恃強凌弱者贊為英雄,把驕縱的征服者視為慷慨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在睡夢中鄙視激情,醒來時又屈從於情慾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只有出殯時才高聲叫喊,面對頹垣斷壁還在誇耀,只有刀劍架在頸上時才反抗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政治家是狐狸,哲學家是騙子,藝術則是補綴和因襲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敲打著歡迎他們新的統治者,接著用噓聲將他送走,爾後又吹吹打打歡迎另一個新的統治者的民族吧!  "憐憫這個智者因年高而變成聾啞,強者則依然躺在搖籃里的民民族吧."  "憐憫這個四分五裂,各自為政的民族吧."     接著,一個人說道:"現在該是向我們講述在你心中翻騰,嘴上卻未曾吐露出的那些事情的時候了。"  艾勒一穆斯塔法注視著這位言者。他的聲音里溶進了星辰的歌唱。他說道:"在你清醒的夢中,當你處於平靜之時,諦聽內心深處的輕訴。那時你的思緒輕盈飄蕩,如雪花自天而降,為你心中的每一個憂悶,披上潔白的靜溫衣裳。  "那覺醒的夢,難道不是紮根在你們心中那株大樹上開花綻蕾的雲朵嗎?你們的思想難道不是你們心靈的風兒吹灑在山丘田野的花瓣嗎?  "你們期待著安全斤靜,直到你們身上無形的東西成為有形,這如同那雲朵,它聚匯、它浮游,直到上帝祝福之手將其灰色的願望化作細小的晶石:太陽、月亮和星星……"  然後,半信半疑的謝爾基斯說道:"但是,春風即將來臨,我們夢幻和我們思想的積雪是否將全部融化,不留一點痕迹?"  他回答道:"當春天來臨,在沉睡的樹叢和葡萄園間尋找其所愛時,冰雪的確會融化,匯入小溪,尋找山澗,以便成為向桃金銀和月桂樹捧上醇飲的傳者。  "當你的春天來臨時,你心中的冰雪將會融化,正因為如此,你的秘密將會奔向小溪,去尋找山谷中生命的河流,而河流會擁抱你的秘密,將它帶向大海。  "當春天來臨時,萬物都會融化,並變作歌聲。甚至像星星,這紛紛揚揚飄灑在更廣闊田野中的巨大雪花,也將融入歌唱的小溪。當太陽的面龐從遼闊的地平線上升起時,所有凝結的、和諧的東西,怎會不化作流動的旋律呢?你們中又有誰不願成為把杯盞舉向桃金娘和月桂樹的敬酒者呢?  "僅在昨日,你們還在洶湧的大海上漂蕩,沒有海岸,也沒有一個自我。於是風——生命的氣息,編織著你,在她的臉上罩一層光的面紗;然後她的手將你們聚攏,並賦予你們形態,使你們高昂著頭眺望遠方。但是大海緊隨著你們,她的歌聲仍會相伴著你們。雖然你們已忘記了自己的出身,大海將永遠肯定著她的母愛,永遠把你們召喚到身邊。  "當你們在群山和沙漠間徘徊時,你們將永遠記起她清涼的心的深度。儘管你們常常不知道自己渴望著什麼,其實,你們是渴望著她的遼闊和她帶著韻律的寧靜。  "除此之外,她還能如何呢?當雨露在山間叢林和花園涼亭間與樹葉媒戲時;當瑞雪飄下祝福和約言時;當你在山谷里趕著羊群走向河畔時;當小溪像銀色的帶子,圍裹著你的田地的綠色衣裳時;當清晨的露珠在你的花園裡映出天空的倩影時;當霧霍半遮住你的草場上的路徑時,在所有這些時候,大海都與你同在。她是你遺產的見證人,要求著你的愛。  "雪花融水正是從你們身上奔流而下,歸入大海。"    一天早晨,當他們信步園中時,園門外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她就是卡莉瑪,艾勒一穆斯塔法曾在童年時代視作姐妹一樣愛過的人。她默默無言,站在那裡,也不把園門敲響,只是熱切而又憂鬱地向園內凝視。  艾勒一穆斯塔法看出她眼中的期望,便急速來到牆邊,打開園門。她走了進來並受到歡迎。  她開口說道:"是何故使你離開我們大家,使我們不能沐浴你的容光?看,多年來我們愛著你,熱切地企盼你平安歸來。現在人們呼喚著你,想能與你交談。我便是他們的信使,來懇求你讓大家見你,對他們宣講你的智慧,撫慰我們破碎的心靈,啟迪我們的蒙昧。"  艾勒一穆斯塔法注視著她,說道:"倘若你不把所有的人視作智者,那就不要把我喚作智者。我只不過是依然掛在枝頭的一顆未成熟的果實,直到昨日,我仍不過是一朵花蕾。  "也千萬不要把你們中的任何一位視為患者,因為我們實際上既非智者亦非愚者。我們是生命之樹上的綠葉,生命本身既超出智慧,當然也高於愚昧。  "我真的遠離過你們嗎?難道你們不知道,除了那靈魂不能躍過的想像力的空間外,人們之間是沒有距離的。當靈魂超越了這段距離時,這距離本身就變成靈魂的節奏了。  "你們和你們不友好的近鄰之間的距離,實際上遠比你們和遠在千山萬水之外的你們所愛的人之間的距離要大得多。  "這是因為,在記憶中並不存在什麼距離,只有在遺忘之中才有鴻溝,那是你們的聲音和自力無法達到的。  "在大海之岸和高山之巔中間,有一條秘密通道,在你們與大地之子結為一體之前,你們必須穿越它。  "在你們的知識和悟性之間,也有一條秘徑,你們在和人類進而和你們自身融為一體之前,必須發現它。  "在你施與的右手和接受的左手之間,有一片廣漠的空間,只有讓你的雙手同時施予並接受時,你才能把它們帶到沒有這片空間的地方。因為只有懂得你們既無所施,亦無所受,你們才能征服這一空間。  "確實,最遠的路綿延於你們的夢幻和你們的覺醒之間,橫亘在你們的行為和你們的慾望之間。  "在你們和生命融為一體之前,還有另一條你們必須穿越的路。但是關於這條路,我現在不想提及。我看到你們經過長途跋涉,已經感到疲倦了。"    然後,他和這位女子及九個門生向前走去,一直來到市場。他和人們,和他的朋友們及鄰居們攀談著。他們的心中充滿喜悅並讓喜悅浮現在眼瞼上。  之後,他說道:"你們在睡夢中成長,在夢幻中度過你們更豐富的生活。你們在感謝中度過白晝,感謝在靜襤的夜中獲得的一切。"  "你們常常在思考,並把夜當作休閑的時節談及,其實,夜本是尋覓和奮發的時節。"  "它晝賦予你們知識的力量,教你們的手指精於受取的藝術;而夜把你們帶向生命的寶庫。"  "太陽教導萬物嚮往光明,而夜卻讓它們升華,帶它們接近星辰。"  "寧靜的夜在林間樹梢和園圓花朵上編織著婚禮服,爾後又擺開豐盛的筵席和布置好洞房;在這神聖的靜默氣氛中,"明天"在時光的母腹中漸漸形成。"  "儘管黎明時的醒覺會抹去記憶,但夢幻中的盛宴一直排列著,那洞房永遠等待著。"  他停頓了片刻,眾人也沉默著,等待著他說下去,於是他再次開口言道:"你們是靈魂,雖然行動於身體;正如油在黑暗中燃燒,儘管被許多燈台舉托著,它仍是火焰。  "假如你們只是一些軀殼,那我立於你們面前,對你們宣講,便毫無意義了,就像一個死人與一批死人對話一樣;但事情並非如此,因為你們身上的不朽之物,不管在白天還是在黑夜,都是自由的,不能被囚禁和束縛的,這是最高主宰的意願。你們恰和風兒一樣,是他不能被捕捉,被囚禁的呼吸。我本人,同樣也是他吐納中的一次呼吸。"  他從他們中走開,匆匆朝園中走去。  謝爾基斯,那個半信半疑者,開口說道:"大師,對於醜惡,你將說些什麼呢?你從未談及過醜惡。"  艾勒一穆斯塔法回答了他。他的言詞像鞭子一樣抽動。他說道:"我的朋友,哪有人經過你家而未敲門,卻稱你對他冷淡呢?  "哪有人會用一種你聽不懂的奇怪的語言對你說話,卻認定你是聾子,並說你漫不經心的呢?  "你稱之為醜惡的,難道不正是你從未努力去達到,從未想深入其心底的事物嗎?  "倘若醜惡真是什麼,那它至多不過是像我們的眼屎和耳垢那些東西。  "我的朋友,不要將任何一件事物稱之為醜惡,因為醜惡只不過是一個靈魂在其回憶面前的恐懼。"    一天,他們坐在白楊樹的濃蔭下,其中一人說道:"大師,時間使我感到害怕。它從我們的身邊掠過,掠去了我們的青春,它拿什麼來補償我們呢?"  他回答道:"抓一把肥沃的泥土,你可曾發現一顆種子或一隻小蟲在其間嗎?如果你的手掌寬闊且能支撐著持續足夠的時間,這顆種子也許會長成一片森林,這小蟲也許會變成一群天使。不要忘記那把種子化作森林,把小蟲變作天使的歲月,它們只是一瞬,全部歲月不過是瞬息一刻間。  "除了我們變化更替著的思想外,什麼是歲月的季節呢?春天是你胸中的蘇醒,夏天只是你們的豐碩果實的見證;秋天不正是對你們生命中存在著的嬰兒唱的一首古老的催眠曲嗎?至於冬天,我問你們,除了是伴著其他季節沉睡外,還能是什麼呢?"  這時,好奇的門生瑪努斯,看著自己的四周。他看到一叢繭絲花攀附在一棵無花果樹上,於是說道:"看這些寄生物,大師,它們低垂著睏倦的眼瞼,從這堅實的太陽之子身上竊取光明,並從它們攀附的主幹的枝葉間吮吸那豐富的乳液。關於它們,你會怎麼說呢?"  他回答道:"我的朋友,我們都是寄生者。我們辛勤勞動,把泥草變成悸動的生命,但我們卻並不比那些直接從泥草中汲取生命而不知泥草為何物者高明。  "難道一位母親會對自己的孩子說:"我要把你送回森林,它是你更偉大的母親,因為你讓我心趨於疲憊"?  "難道歌手會叱責他的歌兒,說:"立即回到你來的那個盪著回聲的聲穴中去吧!因為你的聲音耗盡了我的呼吸"?  "難道牧人會對他的幼小的羔羊說:"我已經沒有牧場可帶你們去,因此隨你們被宰殺,作一個祭壇上的犧牲品吧。"  "不,我的朋友,所有這些問題,在它們提出之前就早已有了答案,就像你的夢幻,在人睡之前就已實現。  "我們按照那古老而永恆的法律彼此依存,讓我們就這樣生活在  愛與善之中陽!我們在孤寂中彼此探尋,當我們不能圍爐而坐時,我們就踏上旅程。  "朋友們!兄弟們!這最寬廣的道路是你們的同伴。  "這些依附大樹而生的花藤,在恬靜的夜中吮吸著大地的乳汁,而大地在其寧靜的夢中吮吸著太陽的乳汁。  "太陽,正如你們的、我的、萬物的情形一樣,它光榮地同坐於門戶永遠開放的、偉大君王永設的宴席上。  "瑪努斯,我的朋友!萬物靠著萬物而生存,萬物靠著無邊的慷慨與信任,在至高無尚者的慈懷中生存。"  一天清晨,夜色尚未褪盡,大家一同漫步在花園中。他們遙望著東方,靜默地面對冉冉升起的太陽。  過了片刻,艾勒一穆斯塔法用手指點著太陽,說道:"太陽在晨露中的形象不亞於太陽本身,生活投射在你們靈魂中的情影,也不亞於生活本身。  "一滴露珠反射出陽光,因為朝露和陽光是同一事物;你們反射出生活,因為你們和生活是同一事物。  "當黑暗籠罩你們時,你們說:"黑暗是尚未誕生的黎明,儘管我承受著黑夜分娩的痛苦,但是黎明終將降臨於我,就像它終將在小丘之上誕生一樣。  "薄暮中,在百合花瓣上滾動的露珠和在上帝心間聚集靈魂的你們二者並無不同。  "倘若一滴露珠說:"一千年過去了,可我還是一顆露珠!"那你們對它說:"莫非你不知道,全部歲月之光不都在你的圓環中閃耀嗎?""    一天夜晚,一場風暴席捲了這個地方。艾勒一穆斯塔法和他的九位門生,在遭勁狂風中走進房屋,靜默地圍坐在爐火旁。  過了一會兒,一位門生說道:"大師,我很孤獨,時間的鐵蹄沉重地踏在我的胸膛上。"  艾勒一穆斯塔法起身立於他們中間,以狂風暴雨般的聲音說道:"孤獨!?孤獨又怎樣?你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你將孤獨地消逝在雲霧中。  "那麼,你就默默地、孤獨地吸飲你的杯盞罷!秋B已經給別的嘴唇以別的杯盞,在其中斟滿了苦酒與甜酒,正如它們從前同樣斟滿過你的酒杯。  "獨飲你的杯盞吧,即使那杯中有你的血淚之味。感謝生活賜你乾渴吧。你的心若沒有焦渴,那顆心將只是貧瘠的空岸和枯海,既無歌聲,亦無潮汐。  "獨飲你的杯盞吧,但要帶著歡樂自斟自飲。  "將林子高高舉過頭頂,為所有獨飲者乾杯!  "一次,我尋找夥伴,與他們同席痛飲。但他們的酒既不能升上我的頭頂,也不能澆灌我的心田,只是降至我的足底。我的智慧枯竭,心扉關閉,只剩雙腳同他們周旋於雲山霧峰之中。  "從此,我不再尋找夥伴,也不去他們宴席桌邊與之共飲。  "因此,我對你說,雖然時間的鐵蹄沉重地踐踏在你的胸膛之上,那又怎樣?對你來說最好不過是獨飲你的憂愁之杯,一如獨飲你的快樂之杯。"    一日,當希臘人費爾德魯斯漫步入園時,他的腳被石頭絆了一下,很生氣。他轉身揀起那塊石頭,低聲罵道:"你這個檔路的死東西!"並把石子遠遠拋去。  被選與被愛的艾勒一穆斯塔法問道:"你為什麼說"你這死東西"?你在這花園裡已度過很長久的日子,難道不知道這花園裡就沒有死物么?所有東西都在白晝的廣博和黑夜的崇高中煥發著生命。你和那塊石頭本是同一事物,所不同的只在於脈動。你的心跳得比它稍快一些。不是這樣嗎,我的朋友?是的,你的心跳得快一些,不過卻沒有它跳得那樣平靜泰然。  "那石頭的節奏也許是另一種韻律,但是我對你說:如果你同時在心靈的深處和天穹的高處進行測量,那你聽到的將是同一旋律,石頭和星星一起以完美和諧的音調同唱著一首歌。  "倘若我這番話語不能使你領悟,那就把它留給下一個黎明吧!如果因為你在盲目疏忽中被石頭絆了一下而對它發出詛咒,那麼當你的頭碰到天上的星星時,你也會對它發出詛咒。但是當某天你像小孩子摘來山谷的野百合一樣聚斂著石頭和星星時,你便會明白,所有一切事物都是生命洋溢,散發著芬芳。"      一周的第一天,當神殿的鐘聲傳到他們的耳際時,他們中的一位言道:"大師,我們在這裡聽到很多關於上帝的談論。你對上帝有何說法,上帝究竟是誰呢?"  艾勒一穆斯塔法站立在人群之前,像一株不畏狂風暴雨的生機勃勃的大樹,他回答道:"親愛的夥伴們!現在請你們想像一下,想像一顆包含著你們所有心的心,一種囊括了你們所有愛的愛,一顆充溢了你們所有靈魂的靈魂,一個融匯了你們所有聲音的聲音,一種比你們所有的沉默都更深沉,更無窮無盡的沉默。  "之後,再請你們努力去領悟,領悟一種比所有的美麗都迷人的美麗,一首比大海和森林更深沉遼闊的歌,一種緊握權杖高踞於王位之上的莊嚴;在這莊嚴的御座前,天狼星不過是一隻腳踏,北斗七星也只不過是權杖上幾顆閃爍的露珠。  "稱們總是只追尋祿食和居所,衣服和權杖,那麼現在去追尋"惟一"吧,它既非你們的箭矢之的,也非你們躲風避雨的岩洞。  "如果我的話語是一塊岩石,是一條謎語,那你們就不遺餘力地去追尋吧,直到你們的心扉洞開,你們的疑問與困惑將把你們引向那至高無上者的愛與智慧之中,那至高無上者被人們稱作上帝。"  人們都沉默不語,他們內心激蕩且深感困惑。艾勒一穆斯塔法頓生憐憫之情。他慈藹地望著他們,說道:"俄們現在不要再談及上  上帝,不要再談那至高無上者了,且讓我談談來自你們鄰居和你們兄弟之中的眾神,那遊動於你們屋旁、田野上的大自然元素吧!  "稱們都願帶著幻想升入雲端,以為那便是至高之處;你們都願跨越浩瀚的大海,以為那便是至遠之處。但是,我告訴你們,當你們在大地播下一粒種子,你便達到了更高之處;當你們向鄰人歡呼晨光之美時,你們便已跨越了更浩瀚的海洋。  "你們總是歌頌著上帝,這無極之神,但實際上你們卻聽不到這頌歌。但願你們聽到了小鳥的啼唱,聽到了樹葉被風吹離時的沙響,莫要忘記,我的朋友們,這些樹葉只有在脫離樹枝時,它們才會歌唱!  "我要對你們重複我的告誡:不要輕易談論上帝,他是你們的一切。最好談論並彼此理解,鄰人對鄰人,一位神明對另一位神明。  "如果雌鳥飛向高空,那巢中的小鳥何以為食?如果蜜蜂不在秋牡丹間傳媒授粉,那田野間的秋牡丹又如何完成花期?  "只有當你們迷失於你們的叫、我"之中時,你們才會去尋找你們稱之為"上帝"的蒼天。但願你們能奮力追尋通往你們"大我"的道路,但願你們能少一點惰性,以奮勉鋪好這通衡大道。  "我的水手們!朋友們!少談論些我們無法理解的上帝,多談論些我們可以理解的彼此,這才是明智之舉。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讓你們明白,我們是上帝的氣息和馨香,我們就是上帝——在樹葉中,在花朵上,更在果實里。"       一天早晨,太陽已經高高升起,一位門生,他童年一起玩耍的三個夥伴之一,走近他說道:"大師,我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我又無其他衣服可穿,請讓我離開一會兒去市場討討價,也許能購得一件新衣。"  艾勒一穆斯塔法注視著這個青年人,說道:"把你的衣服給我。"於是這青年照做了,赤裸著站在日光下。  艾勒一穆斯塔法說話了,他的聲音好似小馬駒在大道上賓士:"只有赤裸者才能生存於陽光下;只有質樸無華者,才能駕馭長風;只  有孤獨地迷失過上千次者,才能回歸故里。  "天使已對聰明者感到厭倦。就在昨天,一位天使對我說:"我們為那些燦爛輝煌者創設了地獄。除了烈火之外,還有什麼能抹去一副閃光的外表,能將一物熔化並顯示其本質呢?"  "我說:"但你們在建造地獄的同時,也建造了那些司掌地獄的魔鬼。"而天使回答道:"不,司掌地獄的是那些烈火對他們無能為力的人。"  "聰明的天使,她請知分群人與半人的方法。她是六翼天使中的一位,她降臨大地是為了在那些先知受到聰明誘惑時,幫助他們。毫無疑問,當先知們歡笑時,她會歡笑,當先知們哭泣時,她也會哭泣。  "我的朋友們和水手們,惟有赤裸者才能生活於陽光之下;惟有無舵的舵手,才能在更遼闊的海上劈波斬浪;惟有與夜同暗者的心靈,才能與黎明一起覺醒;惟有在雪下與根莖共眠者,才能追趕上春天。  "這是因為你們就像根莖,是的,正像根莖那樣單純,但你們有取之大地的智慧。你們沉默不語,但在你們尚未萌發的枝葉間,蘊藏著春天的四重奏。  "你們柔弱且尚無定形,但你們是參天橡樹的發端,也是巨柳的前兆。  "我再次告訴你們,你們只是沉沉大地和運行的天空之間的根莖。我常常看到你們飄升,為了與陽光共舞,可我也看到過你們的羞澀。所有的根莖都是羞見光明的,它們把自己的心隱藏得太久了,以至它們不知該讓那心做些什麼。  "然而五月就要到來了,五月是好動的處女,她將像母親一般照看山巒和平原。"    一位曾在聖殿供職的門生謙恭地說道:"請教導我們,大師!讓我們的言詞能和您的言詞一樣,成為人們的一首讚歌,幽香縷縷。"  艾勒一穆斯塔法回答說:"你將超越你的言詞,但你走的道路將一直是樂曲,是芬芳:對愛與被愛者是一首樂曲,對那些嚮往花園中生活的人是芬芳。  "肥是,你將超越你的言詞,升至布滿星辰的頂峰,你們將伸開雙掌,直到它們充盈;爾後,你們將躺下,就像羽毛豐滿的白色的鳥在白色的巢中睡眠。你們將夢想著你們的明天,就像白色的紫羅蘭夢想著春天。  "是的,你們也將沉落,將潛入你們言詞最深途的地方。你們將去尋找那迷途的溪流之源,你們將成為隱蔽的洞穴,不斷回蕩著你們現在聽不到的深谷輕幽的回聲。  "是的,你們將比你們的言詞走得更深遠,是的,深於所有的聲音,降至於大地的心底。在那裡,你們將單獨和那位也漫步於銀河的"他"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一位門生問他道:"大師,請向我們講述存在,存在是什麼呢?"  艾勒一穆斯塔法憐愛地、長久地注視著他,站起身來,踱出幾步後又折回來,說道:一在這個花園裡,長眠著我的父母,他們被有生命者的雙手掩埋。在這花園裡,也埋葬著昨日的種子,它們由風兒的翅翼攜來此地的。我的父親和母親將在此埋葬於次,而種子也將被風兒埋葬千次。一千年之後,你、我以及這些花卉,將一同來到這座花園,就像現在一樣。我們將存在,熱愛著生命;我們將存在,夢想著宇宙;我們將存在,朝著太陽飛騰。  "但是今天,"存在"就是變成智者,而不是把愚者視為兩路人;"存在"就是要變為強者,而不是欺凌弱者;"存在"就是要和孩童一起謀戲,而不是像父親那樣高高在上,要像同伴那樣樂於學習孩童的遊戲。  "存在就是純樸、自然,善待年邁長者,和他們同坐在老橡樹的前影下,儘管你仍與春天同步。  "存在就是去尋訪一位詩人,縱使他遠居於七河之外。在他面前平和寧靜,不希求什麼,也不懷疑什麼,也不要將疑問掛在唇間。  "存在就是認清聖人和罪犯本是孿生兄弟,他們的父親是我們"仁慈的君王"他們中的一個只比另一個早出生片刻,因此我們把前者認作加冕的王子。  "存在就是跟隨著美,即使她將你引向懸崖峭壁之緣;雖然她有雙翼而你卻無翼,儘管她將要跨越深淵,你仍應跟隨著她,因為沒有美的地方,也就沒有一切。  "存在就是成為沒有圍牆的花園,不設看守的葡萄園,成為向一切過客敞開的寶庫。  "存在就是成為被掠奪者,被誆哄者,被欺騙者,哦,被引入歧途者,落入圈套倍受嘲弄者。然而,你在經歷這一切時,應從"大我"的高度俯視並微笑,你知道春天定會來到你的園圍,在樹葉間起舞,而秋天將去催熟你的葡萄;你知道,只要有一扇窗戶向東方打開,你將不會感到空虛;你知道所有被稱作罪犯、盜賊、騙子者,其實都是你的兄弟。你們,在高於此城的"無形之城"的幸運居民眼裡,或許正是上面所說的這些人。  "現在,我還要告訴你們——長著一雙富於創造的手臂,能為我們舒適地度過白天和黑夜而找到一切所需的人們:  "存在,就是成為一個巧手代目的織工,一個深諸光線與空間的建築師,一個每播下一粒種子就感到埋下一處寶藏的農夫,一個憐憫游魚和鳥獸但更憐憫飢餓者和貧困者的漁夫和獵人。  "我要說,比這一切更重要的是:我願你們每個人及每個人的夥伴,無論是誰,都要成為他人實現自己目標的夥伴,只有如此,你們才可能實現自己美好的願望。  "我的同伴們,可親可愛的人們!要勇敢,不要畏縮;要心胸開闊,不要偏狹。當我的和你們的生命的最後時刻到來之際,那才真是你們的"大我"實現之時。"  艾勒一穆斯塔法收住了話,陣陣憂慮襲上了九位門生的臉,他們的心也離他遠去,因為他們未能領悟他所說的一切。  瞧,那三位當水手的,開始思念大海;那三位服務於聖殿的,渴望著聖所的慰藉;那三個曾是他童年遊戲夥伴的,又惦記著鬧市。他們都聽不過他的話,以至那話音又折返到他的身邊,就像無巢可歸的倦鳥,尋覓著庇護之所。  艾勒一穆斯塔法在園中走著,和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他默然無語,也未顧視他們。  他們開始商量,想找出他們急欲離去的理由。  瞧,他們走了,各回各的地方。如此,被選與被愛的艾勒一穆斯塔法,便只剩孤身一人了。      夜幕低垂,夜色沉沉。他信步走到母親的墳前,坐在一棵高大的雪松下。這時,一道強烈的光影閃現天空,把花園照得像大地胸脯上閃爍的明珠。  艾勒一穆斯塔法從他孤寂的靈魂深處發出了大聲的呼喊:他嘆道:  "我的靈魂重負著成熟的果實,誰來採摘?誰來快樂地分享?難道沒有一個心地善良而慷慨的帶客,以我獻給朝陽的第一份厚禮作其開齋的早餐,從而減輕我豐裕的重負嗎?  "我的靈魂與陳年的醇酒一同盈涌,難道沒有一位焦渴者前來取飲?  "看哪,有一位男子正立於十字路口,他將擇滿珠寶的雙手伸向路人,呼喚著來往過客:"憐憫我!請將這些東西帶走!看在上帝的分上,從我手中拿去,給我安慰吧!"  "但是路人只是望望他,沒有一個拿取他手中的珠寶。  "但願他是一個伸手未施的乞丐!是的,顫巍巍地伸出手去"  "看哪,還有一位尊貴的王子,正在高山與沙漠之間豎起綢緞的帳篷,他命令他的僕從點燃髯火,作為陌路人和迷途者的指路標。他還派他的僕從守候在路邊,等待客人的到來。但是,沙漠中的道路荒涼冷清,他們沒有見到一個人影。  "但願這王子是一個尋食覓宿的無根無底的普通人;但願他是一個除了拐杖、水罐外一無所有的流浪漢,這樣他可以在夜晚通上和他一樣的流浪者和無處可去的詩人,他們會分享他的赤貧、回憶和夢想。  "看哪!國王的女兒正從睡夢中醒來;她身穿綢衣,佩戴珍珠寶石,髮絲噴洒礙香,手指塗上琉璃,隨後,步下樓來到自己的花園,那兒,夜露浸濕了她的金絲鞋。  "靜夜,國王的女兒正在花園裡尋覓她的愛,可是父王偌大的王國里,竟無一個愛她的人。  "她寧願自己是一個農夫的女兒,在田野放牧著羊群,黃昏時回到父親的農舍,腳踝沾滿境蜒小路上的塵埃,衣把飄逸著葡萄園的芳香。夜闌人靜,巡夜天使飛臨世界,她便輕踏步履,偷偷奔向河谷。那兒,她的愛人正等候她。  "她寧願自己是個修道院的修女,她的心兒像檀香一般焚燃,隨著風兒,冉冉飄升。她的靈魂點燃地像融化的蠟燭一般,光焰帶著虔誠的追隨者,愛者和被愛者升向更偉大的光明。  "她寧願自己是一個老姐,坐在陽光下,回憶那曾經與她分享青春的人。"  夜更加深沉,艾勒一穆斯塔法的靈魂也愈益隱沒於黑暗中。他的靈魂像一團濃霧。他再次大聲呼喊:  我的靈魂重負著它成熟的果實,  我的靈魂重負著它的果實。  現在,有誰前來享用,飽其口福?  我的靈魂洋溢著清冽的酒香,  現在,何人前來取飲,以消沙漠的酷暑?  但願我是一株不開花也不結果的貧弱的樹,  因為豐裕的痛苦甚於貧脊的痛苦!  富有者找不到施予的對象的痛苦,遠甚於求索者找不到施主的悲愁!  但願我是一口枯井,  人們往井裡拋擲石頭;  因為這總勝於我是一眼活泉而人們經過時無人取飲。  這布井也許比人人經過而不予理睬的活泉更有用。  但願我是一根被踐踏的蘆葦,  它也勝過一把銀弦的七弦琴——  它的主人,沒有彈奏的手指,  而主人的孩子又個個失聰!    七個白天和七個夜晚過去了,其間沒有誰再走近這花園。艾勒一穆斯塔法獨自與自己的回憶和痛苦為伴,因為就連那些帶著愛心和耐心傾聽過他的話語的人們,也都離開他到別的地方去尋找生活了。  只有卡莉瑪一人來過,她面色沉寂,好像蒙上了一層面紗。她手中端著杯盤,裡面是慰藉孤獨和飢餓的飲料和肉食。她把這些東西置於他面前之後,便離去了。  艾勒一穆斯塔法再次來與園中的那些白楊樹為伴。他坐下來,凝視著大路。過了一會兒,他似乎看到路上揚起一片煙塵,向他這邊移來。從煙塵中顯出了那九個門生,走在前面引導他們的是卡莉瑪。  艾勒一穆斯塔法走上前去,在路上迎接他們。九位門生與卡莉瑪走進園門,所有人都泰然安康,好像他們只是一小時前才離去的。  他們走進來,和他~起共進節儉的餐飯。卡莉瑪把麵包和魚擺在餐桌上,並將剩下的一點酒斟入杯中。她斟酒時,她對艾勒一穆斯塔法懇求道:"請讓我離開,允許我到城裡再取些酒來斟滿你們的酒杯,因為這裡的酒已經倒盡了。"  他望著她,眼前閃過一段旅程和一個遙遠的國度。他說道:"不必了,對此時此刻,這酒已足夠了。"  大家邊吃邊飲,十分滿足。用膳之後,艾勒一穆斯塔法以洪亮的聲音說話了,他的聲音像大海一般深沉,似月光下的巨潮一般飽滿。他說道:"我的同伴們,我同路的夥伴們,我們今天必須分開了。很長時間以來,我們在艱險的海上航行,我們攀登過最陡峭的山峰,搏擊過無數次狂風暴雨。我們已體味了飢餓,但我們也曾品嘗了婚禮的宴席。我們常常衣不蔽體,但我們也曾穿戴過國王的華服。我們確曾長途跋涉,但現在我們要分手了。你們將一起走你們的路,我卻要孤獨地走自己的路。  "雖然大海和莽原將我們分開,但在通往聖山的旅途中,我們仍將是同伴。  "不過,在我們各自踏上隆途之前,我願把心中的收穫以及零星的體味交給你們,我願把心田的果實送給你們。  "在歌唱中踏上你們的征程,但讓每首歌都短小精鍊,因為歌聲只有早逝於你們的唇上,才能長駐於人們的心中。  "用少量的言詞講出美麗的真理,但絕不用任何醜陋的言詞去表述一個醜陋的真理。告訴那些秀髮在陽光下閃爍的少女,她是黎明的女兒。但若見到一位盲者,切莫說他是黑夜的一員。  "去聆聽笛手的吹奏,就像聆聽四月之聲;但若聽到批評家和吹毛求疵者說話,你們就應如掙掙硬骨,變成聾子,並且任你們的幻想馳騁。  "我的同伴,親愛的人們,在你們的旅途中,你們將會遇到長著背腳者,那就把你們的翅膀蹭送他們。你們將會遇到長著獸角者,那新把桂冠送給他們。會遇到長著利爪者,那就把花瓣覆於他們的肚端;   會遇到長著蛇一般的惡舌者,那就把蜂蜜塗在他們的語言上。  "是的,你們將會遇到所有這些人,甚或更多。你們將會遇到g   售拐杖的破者,叫賣鏡子的盲者。你們將會遇到在神殿門前乞討政 富翁。  "把你們的敏捷贈予破者;把你們的目力贈予盲人;且把你們自已交給那些乞討的富人;他們是最需要施捨的人,儘管他們曾有萬貫家財,但今日,只有極度貧窮的手才會伸出去乞求施捨。  "我的同伴們!朋友們!我以我們之間愛的名義告誡你們:去做沙漠中彼此縱橫交錯的數不清的路徑吧!在那裡猛獅與兔子同行,豺狼與綿羊共道。  "記著我的這些話吧!我教給你們的其實不是給予,而是接受;不是拒絕,而是履行;不是屈從,而是唇邊帶著微笑去理解。  "我教你們的不是沉默,而是不帶喧囂的一首歌。  "我教你們的是包容全人類的"大我"。"  他從席邊站起,徑直走人花園,走到翠柏的陰影下,此時天色已漸近黃昏。他們跟在其後不遠的地方,心情沉重,默默不語。  只有卡莉瑪在收拾完殘羹剩飯的餐桌之後,走近他說道:"大師,請允許我為你準備明日旅途的食物。"  艾勒一穆斯塔法看著她,但眼睛似乎在望著另一個世界,說道:"我的姐妹!我親愛的人!食物在時間開始時便已備好。明日的食物,一如我們昨日和今日的食物一樣,也都已備齊。  "我去了,但如果我帶去的是一條未曾說出的真理,那麼這條真理將再次把我尋覓、聚斂。即使我身體的元素已散落於永恆的沉寂中,我仍將再度來到你們身邊。在這無邊的沉寂中,我將用從我心裡再生的聲音,同你們說話。  "bog還有什麼美我不曾向你們昭示,那它將再次將我的名字呼喚,是的,就是呼喚著"艾勒…穆斯塔法"。我將給你們一個徵兆,你們因此知道我已返回,向你們言說你們所需要的一切。因為上帝不會允許我自己隱適於人類,也不會讓我自己的言語隱埋於人類心靈的深淵。  "我將超越死亡,繼續生存,並將在你們的耳畔歌唱。  甚至當這洶湧的大海波濤  將我再次送回更廣闊的海底!  我將以無形的身軀坐於你們的甲板之上,  我將以無形的靈魂和你們一道去田野,  我將來到你們的火爐邊做一名隱形客人,  死亡所能改變的只是遮蓋著我們臉龐的面具,  伐木者依然是伐木者,  耕者依然是耕者,  向著風兒歌唱的人也將向著運轉的星球歌唱。"  他的門徒們石頭般靜默著,他們的心兒憂傷,只因他說出了"我將離去"。但他們之中既沒有一個人伸出手挽留他,也沒有任何人追隨他的步履。  艾勒一穆斯塔法走出他母親的花園,他的腳步輕捷而無聲,只一會兒功夫,他就像狂風中的一片樹葉,飄賠而去了。他們遙遙望去,彷彿看到一縷暗淡的白光升上渺渺無際。  九位門生都擇路而去了,只有卡莉瑪那女子獨自位立於漸暗的暮色里。她看著光明與暮色怎樣融為一體。她以艾勒一穆斯塔法的話告慰著自己的孤獨與寥寂:"我去了,但如果我帶去的是一條未曾說出的真理,那麼這條真理將再次把我尋覓、聚斂。我將再次回到你們身邊。"   黃昏時分。  他已抵達山谷。步履帶著他踏入雲霧。他仁立於岩石和青松翠柏之間,隱沒於萬物之外。他開口說道:  "啊,雲霧,我的姐妹!你是白色的氣息,  尚未被形式所拘泥。  我回到了你的身邊,這白色無聲的氣息,  是一句尚未被說出的話語。  "啊,雲霧,我帶翼的姐妹!我們此刻同在,  我們將在一起,直到再生之日,  黎明時分,你將化作花園的露珠,  而我則是一位婦人懷中的嬰兒,  那時,我們將一同回憶我們的過去。  "啊,雲霧,我的姐妹!我回來了,一顆聆聽心底之聲的心,  正如你的心;  一個悸動而漫無目的的慾望,正如你的慾望;  一個尚未被聚集的思想,正如你的思想。  "啊,雲霧,我的姐妹!我母親所生的第一個孩子!  我的雙手仍然握著你叮囑我撒播的種子,  我的雙唇還封絨著你想讓我吟唱的歌,  我沒有給你帶回果實,也沒有帶來歌的回聲,  因為我的雙手已盲,我的雙唇閉結。  "啊,雲霧,我的姐妹!我深愛著這個世界,世界也如此深愛著我,  因為我全部的微笑都掛於她的唇上,而她的所有淚水都積於我的眼中。  但在我與她之間仍有一道沉寂的鴻溝。  她不想跨過,我也不能逾越。  "啊,雲霧,我的姐妹!我不死的雲霧姐妹!  我為孩子們唱過古老的歌,  他們曾面帶驚奇傾聽過。  可明天他們或許會忘卻這支歌,  我不知道風兒會把這歌又帶向何方,  這古老的歌雖並不專屬於我,卻曾進人我的心田,  亦曾在我的唇間駐留過瞬間。  "啊,雲霧,我的姐妹!  儘管這一切都已逝去,我的心卻依然平靜。  能為已誕生的人們祝歌,對我已經足夠,  縱然那歌實非歸我所有,可它唱出的是我心底的渴望。"啊,雲霧!我的姐妹!我的雲霧姐妹!我已與你會一。此後我不再是一個自我,圍牆已經倒塌,鎖鏈已經砸碎,我已飛向你,作為雲霧!我們將同游大海,直到復生之日到來。那時晨底把你化作露珠灑向花園,而讓我變作嬰兒置於一個婦人的懷中。"伊宏伊法譯 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沙 與 沫  我永遠在沙岸上行走,  在沙土和泡沫的中間。  高潮全抹去我的腳印,  風也會把泡沫吹走。  但是海洋和沙岸,  卻將永遠存在。  我曾抓起一把煙霧。  然後我伸掌一看,哎喲,煙霧變成一個蟲子。  我把手握起再伸開一看,手裡卻是一隻鳥。  我再把手握起又伸開,在掌心裡站著一個容顏憂鬱,向天仰首的人。  我又把手握起,當我伸掌的時候,除了煙霧以外一無所有。  但是我聽到了一支絕頂甜柔的歌曲。  僅僅在昨天,我認為我自己只是一個碎片,無韻律地在生命的穹蒼中顫抖。  現在我燒得,我就是那穹蒼,一切生命都是在我裡面有韻律地轉動的碎片。  他們在覺醒的時候對我說:「你和你所居住的世界,只不過是無邊海洋的無邊沙岸上的一粒砂子。」  在夢裡我對他們說:「我就是那無邊的海洋,大千世界只不過是我的沙岸上的沙粒。」  只有一次把我窘得啞口無言。就是當一個人問我,「你是誰?」的時候。  想到神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個天使。  說到神的第一個字眼是一個人。  我們是有海洋以前千萬年的撲騰著、飄遊著、追求著的生物,森林裡的風把語言給予了我們。  那麼我們怎能以昨天的聲音來表現我們心中的遠古年代呢?  斯芬克斯只說過一次話。斯芬克斯說:「一粒沙子就是一片沙漠,一片沙漠就是一粒沙子;現在再讓我們沉默下去吧。」  我聽到了斯芬克斯的話,但是我不懂得。  我看到過一個女人的臉,我就看到了她所有的還未生出的兒女。  一個女人看了我的臉,她就認得了在她生前已經死去的我的歷代祖宗。  我想使自己完滿起來。但是除非我能變成一個上面住著理智的生物的星球,此外還有什麼可能呢?  這不是每一個人的目標嗎?  一粒珍珠是痛苦圍繞著一粒沙子所建造起來的廟宇。  是什麼願望圍繞著什麼樣的沙粒,建造起我們的軀體呢?  當神把我這塊石子丟在奇妙的湖裡的時候,我以無數的圈紋擾亂了它的表面。  但是當我落到深處的時候,我就變得十分安靜了。  給我靜默,我將向黑夜挑戰。  當我的靈魂和肉體由相愛而結婚的時候,我就得到了重生。  從前我認識一個聽覺極其銳敏的人,但是他不能說話。在一個戰役中他喪失了舌頭。  現在我知道在這偉大的沉默來到以前,這個人打過的是什麼樣的仗。我為他的死亡而高興。  這世界為我們兩個人是不夠大的。  我在埃及的沙土上躺了很久,沉默著而且忘卻了季節。  然後太陽把生命給了我,我起來在尼羅河岸上行走。  和白天一同唱歌,和黑夜一同做夢。  現在太陽又用一千隻腳在我身上踐踏,讓我再在埃及的沙土上躺下。  但是,請看一個奇蹟和一個謎吧!  那個把我集聚起來的太陽,不能把我打散。  我依!日挺立著,我以穩健的步履在尼羅河岸上行走。  記憶是相會的一種形式。  忘記是自由的一種形式。  我們依據無數太陽的運轉來測定時間;他們以他們口袋裡的小小的機器來測定時間。  那麼請告訴我,我們怎能在同一的地點和同一的時間相會呢?  對於從銀河的窗戶里下望的人,空間就不是地球與太陽之間的空間了。  人性是一條光河,從永久以前流到永久。  難道在以太里居住的精靈,不妒羨世人的痛苦嗎?  在到聖城去的路上,我遇到另一位香客,我問他:「這條就是到聖城去的路嗎?」  他說:「跟我來吧,再有一天一夜就到達聖城了。」  我就跟隨他。我們走了幾天幾夜,還沒有走到聖城。  使我驚訝的是,他帶錯了路反而對我大發脾氣。  神呵,讓我做獅子的俘食,要不就讓兔子作我的俘食吧。  除了通過黑夜的道路,人們不能到達黎明。  我的房子對我說:「不要離開我,因為你的過去住在這裡。」  道路對我說:「跟我來吧,因為我是你的將來。」  我對我的房子和道路說:「我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如果我住下來,我的住中就有去;如果我去,我的去中就有住。只有愛和死才能改變一切。」  當那些睡在絨毛上面的人所做的夢,並不比睡在土地上的人的夢更美好的時候,我怎能對生命的公平失掉信心呢?  奇怪得很,對某些娛樂的願望,也是我的痛苦的一部分。  曾有七次我鄙視了自己的靈魂:  第一次是在她可以上升而卻謙讓的時候。  第二次是我看見她在瘸者面前跛行的時候。  第三次是讓她選擇難易,而她選了易的時候。  第四次是她做錯了事,卻安慰自己說別人也同樣做錯了事。  第五次是她容忍了軟弱,而把她的忍受稱為堅強。  第六次是當她輕蔑一個醜惡的容顏的時候,卻不知道那是她自 己的面具中之一。  第七次是當她唱一首頌歌的時候,自己相信這是一種美德。  我不知道什麼是絕對的真理。但是我對於我的無知是謙虛的,這其中就有了我的榮譽和報酬。  在人的幻想和成就中間有一段空間,只能靠他的熱望來通過。  天堂就在那邊,在那扇門後,在隔壁的房裡;但是我把鑰匙丟了。  也許我只是把它放錯了地方。  你瞎了眼睛,我是又聾又啞,因此讓我們握起手來互相了解吧。  一個人的意義不在於他的成就,而在於他所企求成就的東西。  我們中間,有些人像墨水,有些人像紙張。  若不是因為有些人是黑的話,有些人就成了啞巴。  若不是因為有些人是白的話,有些人就成了瞎子。  給我一隻耳朵,我將給你以聲音。  我們的心才是一塊海綿;我們的心懷是一道河水。  然而我們大多寧願吸收而不肯奔流,這不是很奇怪嗎?  當你想望著無名的恩賜,懷抱著無端的煩惱的時候,你就真和一切生物一同長大,升向你的大我。  當一個人沉醉在一個幻象之中,他就會把這幻象的模糊的情味,當作真實的酒。  你喝酒為的是求醉;我喝酒為的是要從別種的醉酒中清醒過來。  當我的酒杯空了的時候,我就讓它空著;但當它半滿的時候,我卻恨它半滿。  一個人的實質,不在於他向你顯露的那一面,而在於他所不能向你顯露的那一面。  因此,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聽他說出的話,而要去聽他的沒有說出的話。  我說的話有一半是沒有意義的;我把它說出來,為的是也許會讓你聽到其他的一半。  幽默感就是分寸感。  當人們誇獎我多言的過失,責備我沉默的美德的時候,我的寂寞就產生了。  當生命找不到一個歌唱家來唱出她的心情的時候,她就產生一個哲學家來說出她的心思。  真理是常久被人知道的,有時被人說出的。  我們的真實的我是沉默的;後天的我是多嘴的。  我的生命內的聲音達不到你的生命內的耳朵;但是為了避免寂寞就讓我們交談吧。  當兩個女人交談的時候,她們什麼話也沒有說;當一個女人自語的時候,她揭露了生命的一切。  青蛙也許會叫得比牛更響,但是它們不能在田裡拉犁,也不會在酒坊里牽磨,它們的皮也做不出鞋來。  只有啞巴才妒忌多嘴的人。  如果冬天說,「春天在我的心裡」,誰會相信冬天呢?  每一粒種子都是一個願望。  如果你真的睜起眼睛來看,你會從每一個形象中看到你自己的形象。  如果你張開耳朵來聽,你會在一切聲音里聽到你自己的聲音。  真理是需要我們兩個人來發現的:一個人來講說它,一個人來了解它。  雖然言語的波浪永遠在我們上面喧嘩,而我們的深處卻永遠是沉默的。  許多理論都像一扇窗戶,我們通過它看到真理,但是它也把我們同真理隔開。  讓我們玩捉迷藏吧。你如果藏在我的心裡,就不難把你找到。但是如果你藏到你的殼裡去,那麼任何人也找你不到的。  一個女人可以用微笑把她的臉蒙了起來。  那顆能夠和歡樂的心一同唱出歡歌的憂愁的心,是多麼高貴呵。  想了解女人,或分析天才,或想解答沉默的神秘的人,就是那個想從一個美夢中掙扎醒來坐到早餐桌上的人。  我願意同走路的人一同行走。我不願站住看著隊伍走過。  對於服侍你的人,你欠他的還不只是金子。把你的心交給他或是服侍他吧。  沒有,我們沒有白活。他們不是把我們的骨頭堆成堡壘了嗎?  我們不要挑剔計較吧。詩人的心思和蠍子的尾巴,都是從同一塊土地上光榮地升起的。  每一條毒龍都產生出一個屠龍的聖喬治來。  樹木是大地寫上天空中的詩。我們把它們砍下造紙,讓我們可以把我們的空洞記錄下來。  如果你要寫作(只有聖人才曉得你為什麼要寫作),你必須有知識、藝術和魔術——字句的音樂的知識,不矯揉造作的藝術,和熱愛你讀者的魔術。  他們把筆蘸在我們的心懷裡,就認為他們已經得了靈感了。  如果一棵樹也寫自傳的話,它不會不像一個民族的歷史。  如果我在「寫詩的能力」和「未寫成詩的歡樂」之間選擇的話,我 就要選那歡樂。因為歡樂是更好的詩。  但是你和我所有的鄰居,都一致地說我總是不會選擇。  詩不是一種表白出來的意見。它是從一個傷口或是一個笑口涌 出的一首歌曲。  言語是沒有時間性的。在你說它或是寫它的時候應該懂得它的 特點。  詩人是一個退位的君王,坐在他的宮殿的灰燼里,想用殘次捏出一個形象。  詩是歡樂、痛苦和驚奇穿插著辭彙的一場交道。  一個詩人要想尋找他心裡詩歌的母親的話,是徒勞無功的。  我曾對一個詩人說:「不到你死後我們不會知道你的評價。」  他回答說:「是的,死亡永遠是個揭露者。如果你真想知道我的評價,那就是我心裡的比舌上的多,我所願望的比手裡現有的多。」  如果你歌頌美,即使你是在沙漠的中心,你也會有聽眾。  詩是迷醉心懷的智慧。  智慧是心思里歌唱的詩。  如果我們能夠迷醉人的心懷,同時也在他的心思中歌唱,  那麼他就真箇地在神的影中生活了。  靈感總是歌唱;靈感從不解釋。  我們常為使自己人睡,而對我們的孩子唱催眠的歌曲。  我們的一切字句,都是從心思的筵席上散落下來的殘屑。  思想對於詩往往是一塊絆腳石。  能唱出我們的沉默的,是一個偉大的歌唱家。  如果你嘴裡含滿了食物,你怎能歌唱呢?  如果手裡握滿金錢,你怎能舉起祝福之手呢?  他們說夜鳥唱著戀歌的時候,把刺扎進自己的胸膛。  我們也都是這樣的。不這樣我們還能歌唱嗎?  天才只不過是晚春開始時節知更鳥所唱的一首歌。  連那最高超的心靈,也逃不出物質的需要。  瘋人作為一個音樂家並不比你我遜色;不過他所彈奏的樂器有點失調而已。  在母親心裡沉默著的詩歌,在她孩子的唇上唱了出來。  沒有不能圓滿的願望。  我和另外一個我從來沒有完全一致過。事物的實質似乎橫梗在我們中間。  你的另外一個你總是為你難過。但是你的另外一個你就在難過中成長;那麼就一切都好了。  除了在那些靈魂熟睡、軀殼失調的人的心裡之外,靈魂和軀殼之間是沒有鬥爭的。  當你達到生命的中心的時候,你將在萬物中甚至於在看不見美的人的眼睛裡,也會找到美。  我們活著只為的是去發現美。其他一切都是等待的種種形式。  撒下一粒種子,大地會給你一朵花。向天祝願一個夢想,天空會給你一個情人。  你生下來的那一天,魔鬼就死去了。  你不必經過地獄去會見天使。  許多女子借到了男子的心;很少女子能佔有它。  如果你想佔有,你千萬不可要求。  當一個男子的手接觸到一個女子的手,他倆都接觸到了永在的心。  愛情是情人之間的面幕。  每一個男子都愛著兩個女人:一個是他想像的作品,另外一個還沒有生下來。  不肯原諒女人的細做過失的男子,永遠不會欣賞她們偉大的德性。  不日日自新的愛情,變成一種習慣,而終於變成奴役。  情人只擁抱了他們之間的一種東西,而沒有互相擁抱。  戀愛和疑忌是永不交談的。  愛情是一個光明的字,被一隻光明的手寫在一張光明的冊頁上的。  友誼永遠是一個甜柔的責任,從來不是一種機會。  如果你不在所有的情況下了解你的朋友,你就永遠不會了解他。  你的最華麗的衣袍是別人織造的;  你的最可口的一餐是在別人的桌上吃的;  你的最舒適的床鋪是在別人的房子里的。  那麼請告訴我,你怎能把自己同別人分開呢?  你的心思和我的心懷將永不會一致,除非你的心思不再居留於數字中,而我的心懷不再居留在雲霧裡。  除非我們把語言減少到七個字,我們將永不會互相了解。  我的心,除了把它敲碎以外,怎能把它打開呢?  只有深哀和極樂才能顯露你的真實。  如果你願意被顯露出來,你必須在陽光中揮舞,或是背起你的十字架。  如果自然聽到了我們所說的知足的話語,江河就不去尋求大海,冬天就不會變成春天。如果她聽到我們所說的一切吝嗇的話語,我們有多少人可以呼吸到空氣呢?  當你背向太陽的時候,你只看到自己的影子。  你在白天的太陽前面是自由的,在黑夜的星辰前面也是自由的;  在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辰的時候,你也是自由的。  就是在你對世上一切閉起眼睛的時候,你也是自由的。  但是你是你所愛的人的奴隸,因為你愛了他。  你也是愛你的人的奴隸,因為他愛了你。  我們都是廟門前的乞丐,當國王進出廟門的時候,我們每人都分受到恩賞。  但是我們都互相妒忌,這是輕視國王的另一種方式。  你不能吃得多過你的食慾。那一半食糧是屬於別人的,而且也還要為不速之客留下一點麵包。  如果不為待客的話,所有的房屋都成了墳墓。  和善的狼對天真的羊說:「你不光臨寒舍嗎?」  羊回答說:「我們將以貴府為榮,如果你的貴府不是在你肚子里的話。」  我把客人攔在門口說:「不必了,在出門的時候再擦腳吧,進門的時候是不必擦的。」  慷慨不是你把我比你更需要的東西給我,而是你把你比我更需要的東西,也給了我。  當你施與的時候你當然是慈善的,在受與的時候要把臉轉過一邊,這樣就可以不看那受者的羞赧。  最富與最窮的人的差別,只在於一整天的飢餓和一個鐘頭的乾渴。  我們常常從我們的明天預支了來償付我們昨天的債負。  我也曾受過天使和魔鬼的造訪,但是我都把他們支走了。  當天使來的時候,我念一段舊的詩文,他就厭煩了;  當魔鬼來的時候,我犯一次舊的罪過,他就從我面前走過了。  總的說來,這不是一所壞監獄;我只不喜歡在我的囚房和隔壁囚房之間的這堵牆;  但是我對你保證,我決不願責備獄吏和建造這監獄的人。  你向他們求魚而卻給你毒蛇的那些人,也許他們只有毒蛇可給。那麼在他們一方面就算是慷慨的了。  欺騙有時成功,但它往往自殺。  當你饒恕那些從不流血的兇手,從不竊盜的小偷,不打禪語的說謊者的時候,你就真是一個寬大的人。  誰能把手指放在善惡分野的地方,誰就是能夠摸到上帝聖袍的邊緣的人。  如果你的心是一座火山的話,你怎能指望會從你的手裡開出花朵來呢?  多麼奇怪的一個自欺的方式!有時我寧願受到損害和欺騙,好讓我嘲笑那些以為我不知道我是被損害、欺騙了的人。  對於一個扮作被追求者的角色的追求者,我該怎麼說他呢?  讓那個把臟手擦在你衣服上的人,把你的衣服拿走吧。他也許還需要那件衣服,你卻一定不會再要了。  兌換商不能做一個好園丁,真是可惜。  請你不要以後天的德行來粉飾作的先天的缺陷。我寧願有缺陷;這些缺陷和我自己的一樣。  有多少次我把沒有犯過的罪都拉到自己身上,為的讓人家在我面前感到舒服。  就是生命的面具也都是更深的奧秘的面具。  你可能只根據自己的了解去判斷別人。  現在告訴我,我們裡頭難是有罪的,誰是無辜的。  真正公平的人就是對你的罪過感到應該分擔的人。  只有白痴和天才,才會去破壞人造的法律;他們離上帝的心最近。  只在你被追逐的時候,你才快跑。  我沒有仇人,上帝阿,如果我會有仇人的話,  就讓他和我勢均力敵,  只讓真理做一個戰勝者。  當你和敵人都死了的時候,你就會和他十分友好了。  一個人在自衛的時候可能自殺。  很久以前一個「人」因為過於愛別人,也太可愛了,因而被釘在十字架上。  說來奇怪,昨天我碰到他三次。  第一次是他懇求一個警察不要把一個妓女關到監牢里去;第二次是他和一個無賴一塊喝酒;第三次是他在教堂里和一個法官拳斗。  如果他們所談的善惡都是正確的話,那麼我的一生只是一個長時間的犯罪。  憐憫只是半個公平。  過去推一對我不公平的人,就是那個我曾對他的兄弟不公平的人。  當你看見一個人被帶進監獄的時候,在你心中默默地說:「也許他是從更狹小的監獄裡逃出來的。」  當你看見一個人喝醉了的時候,在你心中默默地說:「也許他想躲避某些更不美好的事物。」  在自衛中我常常憎恨;但是如果我是一個比較堅強的人,我就不必使用這樣的武器。  用唇上的微笑來遮掩眼裡的憎恨的人是多麼愚蠢呵!  只有在我以下的人,能忌妒我或憎恨我。  我從來沒有被妒忌或被憎恨過,我不在任何人之上。  只有在我以上的人,能稱讚我或輕蔑我。  我從來沒有被稱讚或被輕蔑過,我不在任何人之下。  你對我說:「我不了解你。」這就是過分地讚揚了我,無故地侮辱了你。  當生命給我金子而我給你銀子的時候,我還自以為慷慨,這是多麼卑鄙呵!  當你達到生命心中的時候,你會發現你不高過罪人,也不低於先知。  奇怪的是,你竟可憐那腳下慢的人,而不可憐那心裡慢的人。  可憐那盲於目的人,而不可憐那盲於心的人。  瘸子不在他敵人的頭上敲斷他的拐杖,是更聰明些的。  那個認為從他的口袋裡給你,可以從你心裡取回的人,是多麼糊塗呵!  生命是一支隊伍。遲慢的人發現隊伍走得太快了,他就走出隊伍;  快步的人又發現隊伍走的太慢了,他也走出隊伍。  如果世上真有罪孽這件東西的話,我們中間有的人是跟著我們祖先的腳蹤,倒退著造孽。  有的人是管制著我們的兒女,趕前地造摯。  真正的好人,是那個和所有的大家認為壞的人在一起的人。  我們都是囚犯,不過有的是關在有窗的牢房裡,有的就關在無窗的牢房裡。  奇怪的是,當我們為錯誤辯護的時候,我們用的氣力比我們捍衛正確時還大。  如果我們互相供認彼此的罪過的話,我們就會為大家並無新創而互相嘲笑。  如果我們都公開了我們的美德的話,我們也將為大家並無新創而大笑。  一個人是在人造的法律之上,直到他犯了抵觸人造的慣例的罪;  在此以後,他就不在任何人之上,也不在任何人之下。  政府是你和我之間的協定。你和我常常是錯誤的。  罪惡是需要的別名,或是疾病的一種。  還有比意識到別人的過失還大的過失嗎?  如果別人嘲笑你,你可以憐憫他;但是如果你嘲笑他,你決不可自恕。  如果別人傷害你,你可以忘掉它;但是如果你傷害了他,你須永遠記住。  實際上別人就是最敏感的你,附托在另一個軀殼上。  你要人們用你的翅翼飛翔,而卻連一根羽毛也拿不出的時候,你是多麼輕率呵。  從前有人坐在我的桌上,吃我的飯,喝我的酒,走時還嘲笑我。  以後他再來要吃要喝,我就不理他;  天使就嘲笑我。  憎恨是一件死東西,你們有誰願意做一座墳墓?  被殺者的光榮就是他不是兇手。  人道的保護者是在它沉默的心懷中,從不在它多言的心思里。  他們認為我瘋了,因為我不肯拿我的光陰去換金錢;  我認為他們是瘋了,因為他們以為我的光陰是可以估價的。  他們把最昂貴的金子、銀子、象牙和黑擅排列在我們的面前,我們把心胸和氣魄排列在他們的面前;  而他們卻自稱為主人,把我們當作客人。  我寧可做人類中有夢想和有完成夢想的願望的、最渺小的人,而不願做一個最偉大的、天夢想、無願望的人。  最可憐的人是把他的夢想變成金銀的人。  我們都在攀登自己心愿的高峰。如果另一個登山者偷了你的糧袋和錢包,而把糧袋裝滿了,錢包也加重了,你應當可憐他;  這攀登將為他的肉體增加困難,這負擔將加長他的路程。  如果在你消瘦的情況下,看到他的肉體膨脹著往上爬,幫他一步;這樣做會增加你的速度。  你不能超過你的了解去判斷一個人,而你的了解是多麼淺薄呵。  我決不去聽一個征服者對被征服的人的說教。  真正自由的人是忍耐地背起奴隸的負擔的人。  千年以前,我的鄰人對我說:「我根生命,因為它只是一件痛苦的東西。」  昨天我走過一座墳園,我看見生命在他的墳上跳舞。  自然界的競爭不過是混亂渴望著秩序。  靜獨是吹落我們枯枝的一陣無聲的風暴;  但是它把我們活生生的根芽,更深地送進活生生的大地的活生生的心裡。  我曾對一條小溪談到大海,小溪認為我只是一個幻想的誇張者;  我也曾對大海談到小溪,大海認為我只是一個低估的毀謗者。  把螞蟻的忙碌捧得高於蚱蜢的歌唱的眼光,是多麼狹仄呵!  這個世界裡的最高德行,在另一個世界也許是最低的。  深和高在直線上走到深度和高度;只有廣闊能在圓周里運行。  如果不是因為我們有了重量和長度的觀念,我們站在螢火光前也會同在太陽面前一樣的敬畏。  一個沒有想像力的科學家,好像一個拿著鈍刀和舊秤的屠夫。  但既然我們不全是素食者,那麼你該怎麼辦呢?  當你歌唱的時候,飢餓的人就用他的肚子來聽。  死亡和老人的距離並不比和嬰兒的距離更近;生命也是如此。  假如你必須直率地說的話,就直率得漂亮一些;要不就沉默下來,因為我們鄰近有一個人快死了。  人間的葬禮也可能是天上的婚筵。  一個被忘卻的真實可能死去,而在它的遺囑里留下七千條的實情實事,作為料理喪事和建造墳墓之用。  實際上我們只對自己說話,不過有時我們說得大聲一點,使得別人也能聽見。  顯而易見的東西是:在被人簡單地表現出來之前,是從不被人看到的。  假如銀河不在我的意識里,我怎能看到它或了解它呢?  除非我是醫生群中的一個醫生,他們不會相信我是一個天文學家的。  也許大海給貝殼下的定義是珍珠。  也許時間給煤炭下的定義是鑽石。  榮譽是熱情站在陽光中的影子。  花根是鄙棄榮譽的花朵。  在美之外沒有宗教,也沒有科學。  我所認得的大人物的性格中都有些渺小的東西;就是這些渺小的東西,阻止了懶惰、瘋狂或者自殺。  真正偉大的人是不壓制人也不受人壓制的人。  我決不因為那個人殺了罪人和先知,就相信他是中庸的。  容忍是和高傲狂害著相思的一種病症。  蟲子是會彎曲的,但是連大象也會屈服,不是很奇怪嗎?  一場爭論可能是兩個心思之間的捷徑。  我是烈火,我也是枯枝,一部分的我消耗了另一部分的我。  我們都在尋找聖山的頂峰;假如我們把過去當作一張圖表而不作為一個嚮導的話,我們的路程不是可以縮短嗎?  當智慧驕傲到不肯哭泣,莊嚴到不肯歡笑,自滿到不肯看人的時候,就不成為智慧了。  如果我把你所知道的一切,把自己填滿的話,我還能有餘地來容納你所不知道的一切嗎?  我從多話的人學到了靜默,從偏狹的人學到了寬容,從殘忍的人學到了仁愛,但奇怪的是我對於這些老師並不感激。  執拗的人是一個極聾的演說家。  妒忌的沉默是太吵鬧了。  當你達到你應該了解的終點的時候,你就處在你應該感覺的起點。  誇張是發了脾氣的真理。  假如你只能看到光所顯示的,只能聽到聲所宣告的,  那麼實際上你沒有看也沒有聽。  一件事實是一條沒有性別的真理。  你不能同時又笑又冷酷。  離我心最近的是一個沒有國土的國王和一個不會求乞的窮人。  一個差赧的失敗比一個驕傲的成功還要高貴。  在任何一塊土地上挖掘你都會找到珍寶,不過你必須以農民的信心去挖掘。  一隻被二十個騎士和二十條獵狗追逐著的狐狸說:「他們當然會打死我,但他們準是很可憐,很笨拙的;假如二十隻狐狸騎著二十頭驢子帶著二十隻狼去追打一個人的話,那真是不值得的。」  是我們的心思屈服於我們自製的法律之下,我們的精神是從不屈服的。  我是一個旅行者也是一個航海者,我每天在我的靈魂中發現一個新的王國。  一個女人抗議說:「當然那是一場正義的戰爭,我的兒子在這場戰爭中犧牲了。」  我對生命說:「我要聽死亡說話。」  生命把她的聲音提高一點說:「現在你聽到他說話了。」  當你解答了生命的一切奧秘,你就渴望死亡,因為它不過是生命的另一個奧秘。  生與死是勇敢的兩種最高貴的表現。  我的朋友,你和我對於生命將永遠是個陌生者,  我們彼此也是陌生者,對自己也是陌生者,  直到你要說我要聽的那一天,  把你的聲音作為我的聲音;  當我站在你的面前  覺得我是站在鏡前的時候。  他們對我說:「你能自知你就能了解所有的人。」  我說:「只有我尋求所有的人我才能自知。」  一個人有兩個我,一個在黑暗裡醒著,一個在光明中睡著。  隱士是遺棄了一部分的世界,使他可以無驚無擾地享受著整個世界。  在學者和詩人之間伸展著一片綠野,如果學者穿走過去,他就成個聖賢;如果詩人穿走過來,他就成個先知。  昨天我看見哲學家們把他們的頭顱裝在籃子里,在市場上高聲叫賣:「智慧,賣智慧咯!」  可憐的哲學家!他們必須出賣他們的頭來餵養他們的心。  一個哲學家對一個清道夫說:『我可憐你,你的工作又苦又臟。」  清道夫說:「謝謝你,先生。請告訴我,你做什麼工作?」  哲學家回答說:「我研究人的心思,行為和願望。」  清道夫一面掃街一面微笑說:「我也可憐你。」  聽真理的人並不弱於講真理的人。  沒有人能在需要與奢侈之間劃一條界線。只有天使能這樣做,天使是明智而熱切的。  也許天使就是我們在太空中的更高尚的思想。  在托缽僧的心中找到自己的寶座的是真正的王子。  慷慨是超過自己能力的施與,自尊是少於自己需要的接受。  實際上你不欠任何人的債。你欠所有的人一切的債。  從前生活過的人現在都和我們一起活著。我們中間當然沒有人願意做一個慢客的主人。  想望得最多的人活得最長。  他們對我說:「十鳥在樹不如一鳥在手。」  我卻說:「一鳥一羽在樹勝過十鳥在手。」  你對那根羽毛的追求,就是腳下生翼的生命;不,它就是生命的本身。  世上只有兩個元素,美和真;美在情人的心中,真在耕者的臂里。  偉大的美俘虜了我,但是一個更偉大的美居然把我從掌握中釋放了。  美在想望它的人的心裡,比在看到它的人的眼裡,放出更明亮的光彩。  我愛慕那對我傾訴心懷的人,我尊重那對我披露夢想的人。但是為什麼在服侍我的人面前,我卻靦腆,甚至於帶些羞愧呢?  天才曾以能侍奉王子為榮。  現在他們以侍奉貧民為榮。  天使們曉得,有過多的講實際的人,就著夢想著眉間的汗,吃他們的麵包。  風趣往往是一副面具。你如能把它扯了下來,你將發現一個被激惱了的才智,或是在變著戲法的聰明。  聰明把聰明歸功於我,愚鈍把愚鈍歸罪於我。我想他倆都是對的。  只有自己心裡有秘密的人才能參透我們心裡的秘密。  只能和你同樂不能和你共苦的人,丟掉了天堂七個門中的一把鑰匙。  是的,世上是有涅;它是在把羊群帶到碧綠的牧場的時候,在哄著你孩子睡覺的時候,在寫著你的最後一行詩句的時候。  遠在體驗到它們以前,我們就已經選擇了我們的歡樂和悲哀了。  憂愁是兩座花園之間的一堵牆壁。  當你的歡樂和悲哀變大的時候,世界就變小了。  願望是半個生命,淡漠是半個死亡。  我們今天的悲哀里最苦的東西,是我們昨天的歡樂的回憶。  他們對我說:「你必須在今生的歡娛和來世的平安之中做個選擇。」  我對他們說:「我已選擇了今生的愉快和來世的安寧。因為我心裡知道那最大的詩人只寫過一首詩,而這首詩是完全合乎音節韻律的。」  信仰是心中的綠洲,思想的駱駝隊是永遠走不到的。  當你求達你的高度的時候,你將想望,但要只為想望而想望;你應為飢餓而熱望,你應為更大的乾渴而渴望。  假如你對風泄露了你的秘密,你就不應當去責備風對樹林泄露 了秘密。  春天的花朵是天使們在早餐桌上所談論的冬天的夢想。  鼬鼠對月下香說:「看我跑得多快,你卻不能走,也不會爬。」  月下香對鼬鼠說:「喀,最高貴的快腿,請你快快跑開吧!」  烏龜比兔子更能多講些道路的情況。  奇怪的是沒有脊骨的生物都有最堅硬的殼。  話最多的人是最不聰明的人,在一個演說家和一個拍賣人之間,幾乎沒有分別。  你應該感謝,因為你不必靠著父親的名望或伯叔的財產來生活。  但是最應感謝的是,沒有人必須靠著你的名譽或財產來生活。  只在一個變戲法的人接不到球的時候,他才能吸引我。  忌妒我的人在不知不覺之中頌揚了我。  在很久的時間,你是你母親睡眠里的一個夢,以後她醒起把你生了下來。  人類的胚芽是在你母親的願望里。  我的父母願意有個孩子,他們就生下我。  我要母親和父親,我就生下了黑夜和海洋。  有的兒女使我們感到此生不虛,有的兒女為我們留下終天之憾。  當黑夜來了而你也陰鬱的時候,就堅決地陰鬱著躺了下去。  當早晨來了而你還感著陰鬱的時候,就站起來堅決地對白天說:「我還是陰鬱的。」  對黑夜和白無扮演角色是愚蠢的。  他倆都會嘲笑你。  霧裡的山嶽不是丘陵,雨中的橡樹也不是垂柳。  看哪,這一個似非而是的論斷:深和高是比「折中」和「兩可」更為相近。  當我一面明鏡似地站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注視著我看到了自己的形象。  然後你說:「我愛你。」  但是實際上你愛的是我裡面的你。  當你以愛鄰為樂的時候,它就不是美德了。  不時常涌溢的愛就往往死掉。  你不能同時又有青春又有關於青春的知識。  因為青春忙於生活,而顧不得去了解;而知識為著要生活,而忙於自我尋求。  你有時坐在窗邊看望過往行人。望著望著地,你也許看見一個尼姑向你右手邊走來,一個妓女向你左手邊走來。  你也許在無心中說出:「這~個是多麼高潔而那一個又是多麼卑賤。」  假如你閉起眼睛靜聽一會,你會聽到太空中有個聲音低語說:「這一個在祈禱中尋求我,那一個在痛苦中尋求我。在各人的心靈里,都有一座供奉我的心靈的庵堂。」  每隔一百年,拿撒勒的耶穌就和基督徒的耶穌在黎巴嫩山中的 花園裡相會。他們做了長談;每次當拿撒勒的耶穌向基督徒的耶穌 道別的時候,他都說:「我的朋友,我恐怕我們兩人永遠、永遠也不會一致。」  求上帝餵養那些窮奢極欲的人吧!  一個偉大的人有兩顆心:一顆心流血,另一顆心寬容。  如果一個人說了並不傷害你或任何人的謊話,為什麼不在你心裡說,他堆放事實的房子是太小了,擱不下他的胡想,他必須把胡想留待更大的地場。  在每扇關起的門後,都有一個用七道封皮封起的秘密。  等待是時間的篩子。  假如困難是你東塘上的一扇新開的窗戶,那你怎麼辦呢?  和你一同笑過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和你一同哭過的人,你卻永遠不忘。  在鹽裡面一定有些出奇地神聖的東西。它也在我們的眼淚里和大海里。  我們的上帝在他慈悲的乾渴里,會把我們——露珠和眼淚——都喝下去。  你不過是你的大我的一個碎片,一張尋求麵包的嘴,一隻盲目的、為一張乾渴的嘴舉著水杯的手。  只要你從種族、國家和自身之上,升起一碗尺,你就真成了神一樣的人。  假如我是你,我決不在低潮的時候去抱怨大海。  船是一隻好船,我們的船主是精幹的;只不過是你的肚子不合適就是了。  我們想望而得不到的東西,比我們已經得到的東西總要寶貴些。  假如你能坐在雲頭上,你就看不見兩國之間的界線,也看不見莊園之間的界石。  可惜的是你不能坐在雲頭上。  七百年以前有七隻白鴿,從幽谷里飛上高山的雪峰。七個看到鴿子飛翔的人中,有一個說:「我看出第七隻鴿子的翅膀上,有一個黑點。」  今天這山谷里的人們,就說飛上雪山頂峰的是七隻黑鴿。  在秋天,我收集起我的一切煩惱,把它們埋在我的花園裡。  四月又到,春天來同大地結婚,在我的花園裡開出與眾花不同的美麗的花。  我的鄰人們都來賞花,他們對我說:「當秋天再來,該下種子的時候,你好不好把這些花種分給我們,讓我們的花園裡也有這些花呢?」  假如我向人伸出空手而得不到東西,那當然是苦惱;但是假如我伸出一隻滿握的手,而發現沒有人來接受,那才是絕望呢。  我渴望著來生,因為在那裡我將會得到我的未寫出的詩和本畫 出的畫。  藝術是從自然走向無窮的一步。  藝術作品是一堆雲霧雕塑成的一個形象。  連那把荊棘編成王冠的雙手,也比閑著的雙手強。  我們最神聖的眼淚,永不尋求我們的眼睛。  每一個人都是已往的每一個君王和每一個奴隸的後裔。  如果耶穌的曾祖知道在他裡面隱藏著的東西的話,他不會對自己肅然起敬嗎?  猶大的母親對她兒子的愛,會比馬利亞對耶穌的愛少些嗎?  我們的弟兄耶穌還有三樁奇蹟沒有在經書上記載過:第一件是他是和你我一樣的人;第二件是他有幽默感;第三件是他知道他雖然被征服,而卻是一個征服者。  釘在十字架上的人,你是釘在我的心上;穿透作雙手的釘子,穿透了我的心壁。  明天,當一個遠方人從各各他走過的時候,他不會知道這裡有兩個人流過血。  他還以為那是一個人的血。  他也許聽說過那座福山。  它是我們世上最高的山。  一旦你登上頂峰,你就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往下走入最深的峪谷里,和那裡的人民一同生活。  這就是這座山叫做福山的原因。  我的每一個禁閉在表情里的念頭,我必須用行為去釋放它。冰心譯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先 驅 者題記  你是你自身的先驅,你建造的塔只是你"大我"的根基,你的"我"又將成為新的根基。  我也是我的先驅,日出時在我面前伸展的影子,正午時將要聚在我的足下;下一次日出又將展開新的影子,它在下一個正午又要聚攏。  我們常常是,也將永遠是自身的先驅。我們於過去和將來採擷的,只是粒粒種子,待播撒在尚未耕耘的田地上。我們是田地,是耕夫,是采者,也是被采物。  當你是徘徊於霧藹中的一個願望,我也一樣徘徊其間。我們互相尋訪,我們的渴望中生長出夢想,那夢想綿綿不斷,那夢想橫無際涯。  當你是生命顫抖的唇上的一句默語,我乃是那唇上的另一句默語。然後生命將我們道出,我們便在追憶昨日、嚮往明天的顫動中降生、長大。昨日是稱臣的死神,明日是冀求的新生。  而今我們同在上帝的手中,你是他右手中的太陽,我是他左手裡的地球;但你這個照耀人的,並不比我,被照耀的更為明亮。  我們,太陽和地球,只是更大的太陽和地球的肇始。我們永遠是肇始。  路過我園門的生客,你是你自身的先驅。  我也是我的先驅,雖然我看來紋絲不動,在我樹的蔭下靜坐。上帝的小丑  有一次,一位夢想家從沙漠來到偉大的舍里阿城;他的全部家當,就是身穿的衣裳和手中的一根木棒。  走在街上,他對眼前的殿堂、尖塔、宮殿,既敬畏又驚嘆,舍里阿城好不富麗堂皇!他不時拉住行人,詢問城市的情況,但他和行人彼此都聽不懂對方的語言。  時值中午,他在一家大飯店門前停下。飯店用金黃色的大理石砌成,人們從門口進進出出,無人阻攔。  "這一定是座聖殿!"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了進去。到裡面後他驚奇地發現,眼前竟是一間華美的大廳,成雙結對的男女們圍坐在一張張桌邊,他們邊吃邊喝,還在欣賞音樂。  夢想家心想:"不,這不是在拜神,一定是王子在設宴招待民眾,慶祝某個大典。"  這時,一位男子——夢想家當他是王子的僕人——走了過來,請他坐下,並端來了肉餚、葡萄酒,還有精美的點心。  夢想家美餐了一頓,然後起身告辭。走到門口,他被一位衣著考究的大個男人攔住。  "這準是王子本人了。"他心想,便朝大個子鞠了一躬,以示感謝。  大個子用城裡的語言說道:"先生,您用了晚餐還沒有付款呢。"  夢想家不懂,又真誠地感謝了一次。  大個子仔細地打量著他,看出這是個異鄉人,這副衣衫襤褸的樣子,肯定是付不起餐費的主了。於是他去一下掌,又喊了一聲,當下就走來四個巡捕。他們聽完大個子的講述,就一邊兩人,把夢想家夾在中間帶走了。夢想家見這幾個人衣著氣派、威風凜凜,眼裡更添了幾分喜色。  他想:"他們都是上等人物啊!"  他們走著走著,一直走進法院大門。  只見大堂前方的正座上端坐著一人,美髯長須,裝束威嚴,夢想家估量他便是國王,不禁為有幸面晤國王而大喜。  巡捕們向威嚴端坐的法官控告了夢想家。法官當下指定兩位律師,一位代表原告,一位替這異鄉人辯護。兩位律師先後站起發言,闡述了各自的辯護詞。夢想家呢,還只當他倆在致歡迎辭。對國王和王子的盛情款待,他心裡無比感激。  判決宣布了:判罰被告胸掛書有罪名的木枷,騎著禿馬在全城示眾,並由號手、鼓手各一名在前開道。判決立刻執行。  身騎禿馬的夢想家在號手、鼓手的開道下遊街示眾。城裡的居民聞得喧聲,紛紛湧上街頭,一見眼前的情形個個笑將起來,孩童們則跟在夢想家後面招搖過市。夢想家早已樂不可支,眉飛色舞地賞閱著人群。他以為,胸前的木枷代表國王的祝福,騎馬示眾乃是一種殊榮。  忽然,他在馬上看見了一位來自沙漠的熟人,於是高興地朝他大114:  "朋友!朋友!這是什麼地方?這座遂心如意的城市叫什麼?你知道嗎,他們在王宮裡為一個陌生客擺宴,王子親自作陪,國王在他胸前掛上福匾,還讓這人間天堂傾城迎接——這是哪一個慷慨的民族呀?"  沙漠里來的熟人沒有作答,只是微笑著,還輕輕搖了搖頭。遊街的隊伍繼續前行。  夢想家的頭高昂著,眼裡閃爍著喜悅的光芒!愛情  傳言胡狼還有鼴鼠  是和林中的雄獅  從同一條溪流中飲水。  傳言雄鷹和禿鷲  也在同一具死屍上啄食,  共享這死物的時刻  它們總是相安無事。  啊,愛情!你高貴的手  曾控馭著我的願望,  將我的飢與渴  高升為自尊和傲睨;  莫讓強悍與永恆之我,  飲食誘惑了軟弱之我的  酒釀與麵包;  倒不如讓我飢餓,  讓我的心竭極乾涸,  讓我死亡,滅跡!  我寧此也不會伸手  抓你未滿敬的杯盅,  你未祝福的碗盞。隱居的國工  人們告訴我,在群山環抱的森林裡,隱居著一位年輕人,他曾是兩河對面一個大國的國王。人們還說,他完全自願地離開了王位,離開了他可以稱耀的江山,而寄身於荒山僻林。  我想,我要去尋訪此人,探究他內心的秘密,因為能夠捨棄王國的人,必定比王國更加偉大。  當天,我就來到了此人隱居的森林,見他正坐在柏樹下,手持一截蘆管,彷彿握著極杖一樣。我像對國王一樣對他行禮致意,他掉頭看我,和藹地問道:"你為何來此僻靜的林間?在綠蔭中尋你失落的自我嗎?在薄暮時分回歸故鄉嗎?"  我說:"我尋的是你,想知道你何以捨棄王國,來此林間。"  他答:"我的故事說來簡單,正如泡沫的破滅是瞬間的事情:一天,我坐在王宮的一座窗前,王室侍從長和一位異邦的特使在花園散步,他們走近我窗前時,侍從長正在說他自己:"我和國王一樣,酷愛烈性酒,嗜好各種賭博,也和國王一樣脾氣暴躁。"說著他們在樹林中遠去了。不多一會兒,他們又折路回來,這次侍從長談起了我:"國王和我一樣,也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也和我一樣愛好音樂,日浴三次。""  停頓了一下國王又說:"當日黃昏我就離開了王宮,只帶了隨身的衣裳作為行李。因為我不願再成為人們的統治者,他們把我的毛病攬在自身,又把他們的長處全歸於我。"  我說:"這故事聽來還真奇怪。"  他回答:"不,朋友,你叩開了我無聲的門戶,得到的還只是皮毛。誰不願拋棄王國,換取一座時光永在其間歌舞的森林?多少人都放棄了江山,只為在獨居中求得甜蜜的寧靜;無數的大鷹都自空中降下與鼴鼠為伍,期望獲得大地的奧秘。有人捨棄夢幻的王國,以免被無夢者視為異己;有人捨棄赤裸的王國,把靈魂遮掩起來,以免別人因目睹無遮掩的真理和美而羞澀;最偉大的,乃是捨棄憂愁王國的人,他因此不被目為孤傲和自負。"  說著他倚杖站起,又說:"你現在回到大城,坐在城門前觀察所有進出的人們。你會發現,有的人生來具有君王氣概,卻並不擁有王立;有的人身為臣民,卻是精神上的王者——雖然他和他的臣民都不知覺;還有的人看來是個統治者,而實則是自己奴僕的奴僕。"  說完這些,他對我笑著,唇間掛著一千個黎明。然後他轉過身去,走進森林深處。  我回到城裡,依他的話坐在城門口,觀察著進進出出的行人。從那時至今,無數個"君王"的身影從我身上掠過,而被我的身影掠過的臣民們,卻難得一見。獅子的女兒  四名奴僕站立著,為靠在王座上睡著的老女王扇風。女王打著鼾,她的膝上卧著一隻貓;它不停地低吟,眼光懶洋洋地盯著奴僕們。  第一個權仆說話了:"這個老婆娘的睡相多麼難看!瞧她下耷的嘴巴,瞧她呼吸得那麼費勁,就像魔鬼正在卡住她的喉管。"   貓低哼而語:"她的睡相再難看,也不及你們這些醒著的奴隸醜態之一半。"   第二個奴僕說:"你們以為睡眠會使她的皺紋舒平一點,而不是加深;其實相反,瞧那一臉皺紋,她定在夢著什麼惡魔。"  貓低哼著:"你們怎麼不去入睡,夢見你們的自由?"  第三個奴僕說道:"或許她正夢見她殘殺過的所有人在列隊而行呢。"  貓低哼而語:"對,她在夢見你們的祖先和後代列隊而行。"  第四個奴僕說:"對她評頭品足雖不錯,只是減輕不了我站立扇風的疲勞。"  貓低哼著:"你們將永生永世為人扇風,因為在天上的情報也跟在地上一樣。"  這時,老女王的頭忽然低垂了一下。她的王冠掉到了地上。  一個奴僕說道:"這可是凶兆。"  貓低哼著:"一個人的凶兆對另一個人就是吉兆。"  第二個奴僕說:"她要是醒來,發現王冠落地還了得!她肯定會殺了我們。"  貓低哼著:"自你們出生之日起,她就殘殺了你們,而你們全然不知。"  第三個奴僕說:"的確,她會殺掉我們,並說這是祭神。"  貓低哼道:"只有弱者才被拿來祭神。"  第四個奴僕讓同伴安靜了下來,他輕輕拾起王冠,小心地戴在女王頭上,沒有把她驚醒。  貓低哼著:""惟有奴隸,才會把落下的王冠替主人重新戴上!"  過了一會兒,老女王醒來,她看看四周,打著哈欠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棵老橡樹的樹榦上,四條毛蟲正被一隻蠍子追逐著:我不喜歡這夢。"  說完她閉上眼睛又睡了,不一會兒鼾聲復又作起。四個奴僕繼續為她扇風不止。  貓低吟著:"扇吧,扇吧,一幫愚氓!你們扇的乃是吞噬你們的火焰。"暴行  守護著海達七個洞穴的母龍如此唱道:  "我的夥伴就要乘著波浪而來。他雷鳴般的吼聲將使大地充滿恐懼,他鼻中噴出的火焰將在空中燃燒,月蝕時我們就要結為夫妻,日蝕時我要生下一位聖·喬治,日後由他將我殺死。"  守護著海邊七個洞穴的母龍如此唱道。聖徒  我年輕時,有一次曾到山那邊靜靜的樹林里拜訪一位聖人。當時,我與他正在談論著美德的本質,一位盜賊疲憊不堪、腳步趔趄地沿山路走來。走近樹林時,他在聖人腳下跪倒,哀求道:"啊,聖人,我要得到您的安慰!我的罪孽已成為我的重負了!"  聖人回答:"我的罪孽,也成為我的重負了。"  盜賊:"可我是個賊人,是個強盜。"  聖人:"我也是個賊人,是個強盜。"  盜賊:"我還是個殺人犯,很多人的血在我耳邊鳴冤呢。"  聖人:"我也是個殺人犯,我耳邊也有很多人的血在鳴冤。"  盜賊:"我犯下了數不清的罪行。"  聖人:"我也犯下了數不勝數的罪行。"  這時盜賊站起,直瞪瞪地看著聖人,眼神有點奇怪;然後疾步離開,走下山崗。  我轉過頭來,向聖人問道:"您為什麼替自己杜撰了種種罪行?   您想過嗎,此人走後不會再信服您了。"  聖人答道:"他確實不會再信服我了,但他是得了很多快慰走的。"   恰在此時,我們聽到遠處傳來盜賊的歌聲,這喜悅的歌聲回落在整個山谷。大餐  我在漫遊四方時,曾於一座島上見過一個人頭鐵足的怪物,在一刻不停地吃著泥土,飲著海水。我在旁邊觀察良久,然後走近問道:"你從不感到滿足嗎?你的饑渴永不會消解嗎?"  怪物回答:"不,我已經滿足了,我甚至已倦於吃喝;但我擔心明天沒有泥土可食,沒有海水可飲。"大自我  一切終於結束了。拜布絡斯之王努夫西巴爾在自己的加冕典禮結束後,回到卧房,這是三位隱居深山的巫師替他建造的房子。他摘下王冠,脫下御衣,站在屋子中間陶醉起來:他是拜布洛斯的全權大王啦!  忽然間他掉過頭來,發現他母親贈他的大銀鏡里,正走出一位赤身裸體的男子。  國王大驚,對著此人喝問:"你要幹什麼?"  赤身的男子答道:"我只有一問:為何人們立你為國王?"  國王說:"因為我是這塊土地上最高貴的男人。"  男子:"你若仍然比人高貴,就做不了國王了。"  國王:"因為我是這塊土地上最勇猛的,他們立我為王。"  男子:"你若依然勇猛如初,就做不了國王了。"  國王:"因為我是人們中最富智慧的,人們立我為王。"  男子:"你若仍舊富於智慧,就不會被選為國王了。"  這時候國王猛然倒地,痛哭起來。  赤身的男子低頭看了看他,拿起王冠,輕輕地戴在國王垂下的頭上。  然後,他又以憐愛的目光注視著國王,隨即走進銀鏡。  國王站起,馬上向鏡中看去。他看到的,只是戴著王冠的自己。戰爭與弱小民族  草原上,一頭山羊和它的小羊羔正在吃草;高空中,一隻兀鷹卻在盤旋,眼睛貪婪地盯著下面的羊羔。就在它將要俯衝攫取食物的時候,另一隻兀鷹飛來了,在山羊和小羊羔上空飛來飛去,心裡懷著同樣貪婪的念頭。於是兩個敵手在空中廝殺起來,空中迴響著它們慘怖的鳴聲。  山羊抬頭看著,心中大惑,便低頭對小羊羔說:  "咄咄怪事!我的孩子,那兩隻高貴的鳥兒竟會互相殘殺!這遼闊的天空還不能任它們飛翔嗎?祈禱吧,孩子,從心裡祈求上帝,求他為你生著翅膀的兄弟帶去和平。"  小羊羔便從心底里祈禱起來。批評家  有天黃昏,一位騎馬往海邊趕路的男人來到了路邊的旅店。他和往海邊趕路的人們一樣,很相信夜裡人們的行止,他下馬以後,就把馬掛在店FI邊一棵樹上,然後走進旅店。  午夜,一個小偷趁人們都已入睡,將馬盜走。  次日晨,旅行者醒來,發現馬被人盜走,他痛惜不已,為失去了馬,也為有人竟然心懷偷念。  這時,房客們走來,站在他四周議論起來。  "你真傻,怎麼能把馬拴在馬棚外面呢?"  "更傻的是,你不曾把馬腿捆紮一下。"  "騎著馬去海邊,本身就是件蠢事。"  "只有懶漢和腿腳不麻利的人才備有馬呢。"  旅行者十分不解,終於叫了起來:"朋友們,就因為我的馬被偷了,你們一個接一個數落我的過錯;可奇怪的是,對於盜馬賊,你們怎麼不加一句譴責呢廠詩人  四位詩人環坐在放著一碗美酒的桌旁。  第一位詩人說道:"我似乎用我的第三眼,看到這美酒醇郁的香氣在空中瀰漫,就像一群飛鳥翩躚於一片迷人的林間。"  第二位詩人昂起頭,出口成章:"通過我的內耳,我聽到這些輕霧般的鳥兒在吟唱,那悠揚的歌聲沁入我的心扉,正如白玫瑰用花瓣包住采蜜的蜂兒。"  第三位詩人閉起眼睛,雙手上伸,慷慨陳辭道:"我用手觸摸到了,我感覺到它們的翅膀,恰似一個酣睡的仙女,輕輕對著我的手指呼氣。"  這時第四位詩人站起,端起酒碗,說:"噢,朋友們!我的眼光、聽力和觸覺都太遲鈍了,既不能看到這美酒的香氣,也聽不到它的歌聲,更感覺不到它翅膀的撲騰,我知道的只是這碗美酒本身。看來我現在該喝下它,讓自己變得敏感起來,以達到你們出神火化的境界。"  說完他把碗舉到唇邊,一仰頭將美酒喝個精幹。  那三位詩人張咧著嘴,看得驚呆了。他們的眼裡,露出強烈而不再有詩意的仇恨。風向標  風向標對著風說:"瞧你是多麼討厭,多麼乏味啊!你不能換個去處,別沖著我的臉刮嗎?是你破壞了上帝賜我的寧靜!"  風沒有作答,只是在空中大笑。阿拉杜斯之王  有一次,阿拉杜斯城裡的長老們晉見國王,請求他頗令,禁止在城裡飲用葡萄酒和其他酒精飲料。  國王轉過身去,冷冷一笑走開了。  長老們惶惶不安地退下朝廷。  遇到王宮門口,他們遇見了朝廷侍從長,他一見長老們面有難色,便明白了其中緣由。  侍從長說道:"真可憐,朋友們,要是你們碰見國王醉了,他必定會恩准你們的請求。"自我心的深處  自我心的深處,有鳥飛起,飛向天空。  鳥越飛越高,卻又越來越大。  起先,它只像燕子一般大小,而後像雲雀,像兀鷹,像春天的雲團,最後,竟至遮蔽了星光閃耀的天空。  自我心的深處,有鳥飛向天空,鳥高飛而復巨碩,然而終沒有飛出我的心扉。  呵,我的信仰,我難以馴服的真知!我如何才能飛到你的高度,與你同觀印畫在空中的人的"大我"?  我如何才能將心底的大海化為煙雲,隨你一道在遼闊不可測的空中輕德?  那羈身於殿堂的囚徒,如何才能一睹殿堂金碧輝煌的穹窿?  果實的核心如何才能擴伸,以至包含了果實?  呵,我的信仰,我鎖鏈加身,身處這以白銀黑擅為柵欄的牢籠,竟不能與你齊飛。  然而,自我心的深處,你飛向天空,是我的心包孕了你,我可以因此滿足了。朝代  伊沙奈國的王后正經歷著分娩時的陣痛,國王和朝廷的重臣們在"飛牛大廳"等候著,他們屏聲息氣,焦急萬分。  黃昏時,一位信使匆忙走進大廳,他在國王前俯身下拜,票報說:"我給國王陛下、給國家、給國王的奴僕們帶來了佳音:拜特隆國的暴君、國王陛下的不共戴天之敵、好戰的米赫拉卜,已經斃命!"   國王和重臣們聽罷,全都站起歡呼,因為強悍的米赫拉卜一日在世,就必定要騷擾伊沙條國,擄掠其人民。   與此同時,御醫帶著助產士們也來到"飛牛大廳"。御醫在國王前俯身下拜,稟道:"國王陛下萬壽無疆!陛下對伊沙條的統治,必將傳至萬世;因為就在此刻,陛下您喜得貴子,江稷江山有人承繼了!"  國王御顏更是大悅,同一時刻里死敵歸無,王室有繼,真是雙喜臨門。  且說伊沙條城裡有位極靈驗的預言家,既年輕又敢於直言。當夜國王便令人帶預言家見他。預言家被帶到朝廷後,國王飭令:"你預言一下,吾國今日新得的王子前途如何?"  預言家毫不猶豫地答道:"呵!國王且聽,聽我說出您今日降生的王子的前途:國王的死敵、昨日黃昏死去的米赫拉卜的陰魂,只在風中寄了一日,又尋得托生之軀;他托生的不是別人,正是方才您新得的王子。"  國王聽罷大怒,拔劍殺死了預言家。  從此至今,伊沙奈的賢明之士經常在暗中相告:"你不知道嗎,自古以來都在傳說:伊沙奈被敵人統治了?!"真知與半知  浮在河邊的一根木頭上趴著四隻青蛙。突然衝來幾個浪頭,木頭頂浪向下游慢慢飄去。青蛙們非常高興,因為這是它們的首次航行。  不多久,一隻青蛙說話了:"這根木頭實在神奇,它會運動,就像有生命一樣,真是聞所未聞。"  第二隻青蛙說:"不,朋友,這根木頭跟別的木頭一樣,是不會運動的;運動的是河水,它流向大海,也帶動了我們和這根木頭。"  第三隻青蛙卻說:"木頭和河水都不會運動,運動的是我們的意念;沒有意念,一切運動都不復存在。"  三隻青蛙為究竟是什麼在運動爭辯起來,它們越辯越熱鬧,嗓門也越來越大,但到底還是互不服氣。  於是它們轉向第四隻青蛙,它一直在細心聽著各方的言論,並未作聲。青蛙們請它發表見解。  它說:"你們都對,說得都不錯。運動的既是木頭,也是河水,也是我們的意念。"  那三隻青蛙聽罷勃然大怒,因為誰都不想接受:自己的觀點不是完全正確,人家的觀點不是完全錯誤。  接下來怪事發生了:三隻青蛙同仇敵汽,一起使勁把第四隻青蛙推進了河中。白紙如是說  一張雪一樣清白的紙片如是說:"我生來純潔無瑕,願今後永續這份純潔。我寧可被焚,化為灰燼,也不願黑色玷污我,不願臟物靠近我。"  墨水瓶聽了白紙的話,在自己黑色的心中暗笑,後來便再不敢接近白紙。彩筆聽了白紙的話,也再不去碰它了。  果然,這張白紙得以永續自己的潔白和純凈了:潔白,純凈,又空空如也。學者與詩人  蛇對雲雀說:"你會高飛,但你無法到大地深處探幽;在那裡,生命的元氣在完美的靜謐中涌動。"  雲雀答道:"是呀,你無所不通,豈止如此,你的智慧簡直無與倫比。可惜H不會飛翔!"  蛇好像沒聽到雲雀答話一樣,繼續說道:"你見不到蘊於深處的奧秘,無由在地下王國的寶藏中蠕動。就在昨天,我還在一個紅寶石洞里棲身,那裡和成熟石榴的肚裡一樣,最微弱的光線也會將寶石映成火紅的玫瑰。除我之外,誰有幸一睹如此奇觀?"  雲雀:"是呀,只有你能匍伏於往古的晶瑩紀念里。可惜——你不會歌唱!"  蛇:"我還知道有一種植物紮根於地心深處,誰食用此根,就會變得比阿施塔特還要俊美。"  雲雀:"惟有你,惟有你才能揭示大地深奇的思想。可惜——你不會飛翔!"  蛇:"一座大山的底下,有股紫色的水流,誰飲用此水,就會變得同神靈一樣長生不朽。我確信,再沒有別的鳥獸知道這紫色水流。"  雲雀:"如你願意,你自然會同神靈一樣長生不老。可惜——你不會歌唱!"  蛇:"我還知道一座理在地下的聖殿,每月都去那兒尋訪一次;那聖殿由早被遺忘的一個巨人部落所建。牆壁上銘刻著天地古今的種種奧秘,誰讀此銘文,就能夠博古通今,無所不知。"  雲雀:"真的,你若願意,你蜷曲的身軀里可以包容天地古今的一切知識。可惜一一一你不會飛翔!"  現在蛇終於厭煩了,它一邊掉頭鑽進洞穴,一邊悻悻說道:"頭腦空空的歌伎!"  雲雀也唱著歌飛走了:"可借你不會歌唱!可惜啊,大學士,可惜你不會飛翔!"價值  一個男人在自家地里挖出一尊絕美的大理石雕像。他帶著雕像,找到一位酷愛各種藝術品的收藏家,準備出賣。收藏家出了高價買下,事畢後兩人分手。  回家的路上,賣主手裡擺著大把的錢,心喜地自語:"這筆錢會帶來多少榮華富貴呀!怎麼還有人不惜如此代價,換取一塊在地下埋了干年,做夢都無人夢見的頑石?不可思議!"  同時,收藏家卻在端詳著雕像,心裡也在自語:"真是氣韻生動,巧奪天工!何等美麗的一個精靈,酣睡了干年之後再度復生!何以有人會以如此稀珍,換取毫無趣味的幾個臭錢?"外的海洋  一條魚對另一條魚說:"在我們這片海域上面,還有另一片海洋,那裡也有生物嬉遊,就跟我們生活在這裡一樣。"  另一條魚答道:"這純粹是幻想!你不知道嗎:無論什麼只要離開我們的海域一英寸之距,在外面呆上片刻,就會死去。你憑什麼證明別的海洋里也有生物?"懺悔  某人趁著月黑之夜遊入鄰居的菜園,揀了最大的一個西瓜偷回家中。  打開一看,卻是只生瓜。  然後奇蹟發生了:  他良心發現,悔恨不已,為自己偷了西瓜而懺悔。臨終者告兀鷲  稍等,稍等一會,我急迫的朋友,  很快,我就交出這無用的皮囊。  徒勞無益的疼痛,  在消磨你的耐心;  我不會讓你再等長久,  誠實而飢餓的夥計。  但這鎖鏈,雖系氣息製成,  卻不易粉碎,  死的願望——  強似一切的願望,  正被生的願望——  弱似一切的願望羈絆。  原諒我,夥計,我滯留得太久。  記憶在控馭著我的靈魂:  那是列隊而過的遙遠時光,  是夢中的青春幻想,  是一張臉龐告訴我的眼瞼不要閉闔,  是徘徊在耳際的一個聲音,  是撫摩我手臂的又一手臂。  原諒我,你等得太久。  現在好了,一切都已凋萎——  臉龐、聲音、手臂,還有  領它們前來的輕霧。  結扣已打開,  繩索已斷裂,  那非食物、非飲料的已撤去。  靠近些,飢餓的朋友,  餐桌已備好,  食物雖不豐厚、簡陋,  卻是和著愛奉獻。  來吧,先啄這裡,左邊,  將這小鳥街出籠子,  鳥翼已不會撲騰,  我要它隨你高飛到雲霄。  現在就來,朋友,  今夜我作東道,  歡迎你,我的賓客!在我的孤獨之外  在我的孤獨之外,另有一種孤獨;於其間的居者,我的孤寂竟是嘈雜的鬧市,我的靜默竟是紛亂的喧聲。  我是過於年輕而造次了,依然未尋到這更高的孤獨;遠處山谷的回聲還在耳際鳴響,山谷的倒影擋住了我的去路,我不能前往。  在那些山巒之外,另有一秀美的叢林;於叢林的居者,我的平和竟是一陣急風,我的秀美,只是一種幻覺。  我是過於年輕而恣肆了,依然未尋訪這神奇的叢林。我的嘴裡還留著血腥,先輩們的弓箭還執在我手中,我無法前往。  在受羈的自我以外,另有自由的自我;與它相比,我的夢想竟是薄暮中的廝殺,我的嚮往只是骨骼嘎嘎的裂聲。  我是過於年輕而多難了,實現不了自由的自我。  我不滅殺了受羈的自我,眾生不得到自由,我如何成為自由人呢?  我的根須不在黑冥中枯死,我的葉片怎樣在風中高飛歌唱呢?  我的雛鳥不離開我用瞟築起的小巢,我心中的雄鷹怎樣向著太陽翱翔呢?最後的守望  子夜時分,當黎明的第一道氣息隨風而至,那先驅,就是自稱是   未聞之聲的迴音的人,離開卧室,登上了自家的屋頂。他久久仁立 著,看著下面熟睡的城郭,然後拍起頭,呼喚著,彷彿城中睡者不眠的 精魂,已圍聚他的身邊。他說"朋友們,鄰里們,每日自我門前經過的人們:在你們睡時我要向你們宣講,在你們夢幻的谷地我要赤身無羈地行走;覺醒時你們最不 經心,百音灌耳時你們充耳不聞。"  "我愛你們,甚久,甚切。"  "我愛你們中任何一人,就如他是你們全體;我愛你們全體,就像你們是一人。值我心之春天,我在你們的花園裡吟唱;當我心之夏日,我守望你們的穀場。"  "啊,我愛你們全體。巨人和侏儒,患病的與受福的,在黑夜跌仆的和在白晝起舞于山崗的,我都摯愛著。"  "你,強人,我愛,雖則你鐵硬的趾甲還在我肉體上留著印記;你,弱者,我愛,雖然你辜負了我的信任,枉費了我的耐心。"  "富人,我愛你,縱然你的甜蜜在我口中變得苦澀;貧者,我愛你,縱使你以我的囊空如洗為羞辱。"  "你,詩人,在斷弦的古琴上隨心所欲地彈撥,你得到我分外的垂青;你,學者,孜孜搜集陶工田地里腐爛的屍衣,也得到我的厚愛。"  "你,牧師,置身昨天的靜寂里探問我明天的命運,我愛;你們,崇拜神祗的人們,那神祗只是你們自己願望的化身,我也愛。"  "你,饑渴的女子,雖然你的林總是滿斟,我帶著理解愛你;你,夜夜不息的女子,我懷著同情愛你。"  "你,健談者,我愛,並且告訴你:"生活中要說的很多";你,寡言者,我愛,我對自己說:"他在靜默中豈不道出了我樂聽的話語?""  "你們,法官和批評家,我愛,但你們見我釘在十字架上時,卻說:"他的滴血富有節奏感,血跡在他白皙的皮膚上構成美麗的圖案。""  "哎,我愛你們全體,青年與老漢,顫動的蘆葦與挺拔的橡樹。"  "可是,哎!你們正因我無邊的厚愛背棄了我。你們樂於從小杯中吸取愛,卻不敢從洶湧的河流中暢飲;你們願聽微弱的愛語,而當愛高喚,你們卻將耳朵塞住。"  "因為我愛你們全體,你們說:"他的心過於柔嫩,他的道路過於晦暗;他的愛是窮人的愛,那種人揀到餅屑,就快活得如赴國王的盛宴一般;他的愛是懦夫的愛,因為強者愛的只是強者。""  "因為我愛你們深切,你們說:"這不過是盲人之愛,才分不清此美和彼丑;這是缺乏鑒賞力的愛,才把酸醋混同甜酒;這愛是無禮和傲慢的,哪個陌路人,能夠做我們的父母兄妹?""  "你們說的不只這些。市場上,你們常嘲諷地指著我說:"這是個老孩童,不知時令的怪人,中午跟孩子們戲耍,傍晚與老頭們作伴,還以智慧、悟性自詡。""  "於是我對自己說:"我要更愛他們,哎,愛得更深;只是用憎的外表掩飾這愛,用苛嚴掩飾我的柔情。我要戴上鐵鑄的面具,披甲戴盔後尋訪他們。""  "而後我用沉重的手掌覆住你們的傷口,如夜間的風暴,我在你們耳邊叱喝。"  "站在屋頂上,我揭露了你們中的偽君子、勢利眼、騙子、像水泡一般華而不實的庸人。"  "鼠目寸光之徒,我詛咒他們是盲眼的錦福;汲汲於卑微小利的,我比作缺乏靈魂的眼鼠。"  "健談者,我譏為巧舌如簧;寡言者,我稱為口拙如石;對粗疏鄙陋的人們,我說:死者決不會厭倦死亡。"  "追求世間知識的人,我斥責他們褻瀆了神靈的精神;獨尊精神的人,我貶之為打撈影子的痴人:將網撒向死水,撈起的只是他們自己的倒影。  "如此,我用言詞貶斥你們;我滴血的心,卻在輕柔地低喚你們。"  "這是被自身鞭笞的愛在言語,這是受損害的高傲在輕塵中振翮,這是對於你們的愛的渴望,仁立在屋頂,對你們咆哮;而我的愛心,卻在無聲中下跪,祈求你們的寬恕。"  "可是奇蹟發生了"  "我掩飾起的愛,開啟了你們的閉目;我偽裝的憎,喚醒了你們的心竅。"  "你們現在愛我了。"  "你們愛砍斫你們的刀劍,愛渴望著射入你們胸膛的箭矢;負了傷你們感到喜足,鐵了自身的血,你們方覺酣暢。"  "像飛蛾為捐軀撲向火光一樣,你們日日聚到我的花園,仰著臉,驚奇地看我撕扯你們白晝的織物。你們交頭接耳:"他以上帝的靈光注視,他像古先知那樣談吐,他揭示了我們的靈魂,開啟了我們的心鎖,他熟知我們的道路,宛如兀鷹熟知狐狸的行蹤一樣。""  "哎,倒不如說,我熟知你們的道路,如同兀鷹熟知雛鷹的習性一樣。我願敞開心的秘密;然而,為了讓你們接近,我裝作疏遠;為預防你們愛期低落,我謹守著我的愛閘。"  先驅說完這些,雙手捂著臉痛哭起來。他心知赤裸的愛雖受了侮辱,但比偽裝了去求勝的愛要偉大。他覺得羞辱。  但是,他猛然抬起頭來,如大夢初醒一般伸開雙臂說道:"夜過去了,當黎明從山崗上翩翩而至,我們夜的孩子就該死去。自我們的灰燼 中要升騰起更強有力的愛,那是在太陽下朗笑的愛,那是不死的愛。"薛慶國譯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流浪者 流浪者  我在十字路口遇見他,一個光穿一件披風,技一根拐杖的人,臉上蒙著一層痛苦之紗。我們互相致意問好,我向他說:來我家裡來 作客吧?"他就來了。   我的妻和我的孩子們在大門口迎接我們,他對她們完爾微笑.她們歡迎他的光臨。  我們一同坐下來就餐;同這個人在一起,我們感到愉快,因為他身上自有一種沉靜和一種神秘。衣衫  有一天,美和丑在海邊邂逅,他們互相慫恿:"咱們到海里去游泳吧。  於是他們脫下衣衫,在海水裡游泳。過了一會兒,丑回到海岸穿上本來屬於美的衣衫,徑自走他的路了。  接著美也從海里出來了,找不到她自己的衣衫,她又太羞怯,不敢赤身裸體,於是她只好給自己穿上本來屬於丑的衣衫。美也徑自走她的路了。  所以,直至今日,世上的男男女女,錯把丑當作美、美當作丑。  然而,有些人看見過美的真面目,儘管她穿錯了衣服,他們還是能認出她來。有些人認得丑的真面目,衣衫矇騙不了他們的眼睛。鷹和雲雀  一頭鷹和一隻雲雀在一座高山的一塊岩石上相遇。雲雀說:"祝您早安,先生。"鷹鄙夷地瞧著雲雀,有氣無力地說道:"早晨好。"  雲雀說:"我祝願您萬事大吉,先生。"  "是啊,"鷹說,"我們是萬事大吉大利。可你要知道,我們是眾鳥之王,我們還沒有開口,你就不應該先招呼我們。"  雲雀說:"我以為咱們是屬於同一個家族的哩。"  鷹以鄙夷的神色瞧著雲雀,說道:"究竟誰說過你和我是屬於同一個家族的?"於是雲雀答道:"不過,我倒要提醒你這一點:我能飛翔得同你一樣高,我還能唱歌,給大地上其他生物以樂趣。而你既不給人愉快,又不給人樂趣。"  這話觸怒了鷹,他說:"愉快和樂趣!你這枚律的小東西胡扯些什麼!你的身材不過我的一隻腳那麼大。只要我的嘴巴一啄,就能結果你的性命。"  於是雲雀飛起來,撲在鷹的背脊上,啄起鷹的羽毛來了。這可大大激怒了鷹,他快飛高翔,想藉此甩掉那隻小鳥。然而他失敗了,怎麼也甩不掉。他終於又落在高山的那塊岩石上,小東西可依舊撲在他的背脊上,他越發憤怒,咒罵著這倒霉的時辰。  此時此刻有一隻小烏龜經過,對著眼前的景象哈哈大笑,她笑得前仰後合,幾乎要翻身摔倒。  鷹瞧不起小烏龜,說道:"你這慢慢爬行的東西,你這永遠爬在土地上的東西,你笑什麼?"於是烏龜答道:"哎,我看見你變成了一匹馬,讓一隻小鳥騎在你身上,不過那小鳥倒是只比你高明的鳥。"  鷹這就對烏龜說道:"你少管閑事,忙你自己的事去吧。這是我和我兄弟雲雀之間的家務事兒。"情歌  從前,有個詩人寫了首情詩,詩是美麗的。他複寫了幾份,分送給他的朋友們和相識者,男的女的都送了,甚至送給了一位他只遇見過一次的、住在山嶺那一邊的年輕女子。  一兩天後,那年輕女子派人給他送來了一封信。她在信中寫道:"讓我推心置腹地向你保證,我深深地被你寫給我的情詩感動了。現在就來吧,來看望了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咱們就可以為訂婚作好安排了。"  詩人複信,他在信中對她說道:"我的朋友啊,這不過是出之於詩人心靈的一首情詩,由每一個男人吟唱給每一個女子聽的。"  她再一次寫信給他,說道;"玩弄語言的偽君子和說謊者!從今天到我去世之日,我將因為你的緣故而憎恨一切詩人。"淚與笑  黃昏時分,一隻戌狗在尼羅河岸上遇到一條鱷魚,他們停下步來,互相致意。  戌狗開口說道:"先生,你的日子過得怎樣?"鱷魚答道:"我的日子過很糟極了。有時候,我因痛苦和煩惱而哭泣,我一哭,人們總是說:"不過是鱷魚的眼淚罷了。"這話真使我傷心,真是沒法兒說。"  於是因狗說道:"你講起你的痛苦和你的煩惱,可你也替我想想吧,想一忽兒吧。我凝視著世界上的美,凝視著它的奇觀和奇蹟,純粹出於內心的喜悅,我笑了,甚至像白晝一樣的笑了。  而叢林里的居民們卻說:"不過是戌狗的笑罷了。"在市集上  一個十分秀麗的姑娘從農村來趕集。她的臉上是百合花和玫瑰花的顏色。她的頭髮好比夕照,而曙光在她的朱唇上微笑。  這美貌的陌生人出現在年輕男子眼前不久,他們便都來追求她包圍她了。這一個要同她跳舞,那一個要切一塊蛋糕招待她。而他們大家都想吻她的面頰。因為說到底,難道這不是市集嗎?然而這姑娘吃驚而又害怕,認為這些年輕男子都不是好人。她斥責他們,她甚至打了一兩個人的臉。接著她就從他們身邊逃跑了。  那天黃昏時分,在回家的路上,她心裡說道:"真叫人厭惡。這些男人多麼沒有禮貌、沒有教養。簡直叫人忍無可忍。"  一年過去了,在這一年裡,這個十分秀麗的姑娘念念不忘市集和年輕的男子們。於是她再來趕集了,帶著她臉上的百合花和玫瑰花,帶著她頭髮里的夕照以及她嘴唇上的曙光似的微笑。  然而,如今年輕的男子們一看見她都轉過身去了。整整一天她都是孤零零的,沒有人來追求她。  黃昏時分,在走回家去的路上,她心裡在嚷道:"真叫人厭惡。這些青年多麼沒有禮貌、沒有教養。簡直叫人忍無可忍。"兩位王妃  在沙瓦基斯城裡住著一個王子,不論男子、婦女、兒童,人人都愛他,甚至田野里的動物也都來向他致敬。  但老百姓都說:"他的妻子,即王妃,卻不愛他;不,她甚至恨他。  有一天,毗鄰的城市裡的一位王妃,來訪問沙瓦基斯城裡的王妃。她們坐在一起談話,講到了她們的丈夫。  沙瓦基斯城裡的王妃激動地說道:"我真羨慕你和你丈夫——王子一一共同生活的幸福,儘管你們已經結婚好些年頭了。我憎恨我的丈夫。他不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我確實是世界上最最不幸的女人了。"  要訪的王妃便凝視著對方,說道:"我的朋友歷,事實的真相是你愛你的丈夫。是的,你對他還有一份尚未用盡用掉的熱情,那可是一個女人身心裡的生命,好比花園裡的春天。然而可憐我,也可憐我的丈夫把,因為我們不過是在默默無言的忍耐中互相容忍著罷了。而你和其他的人還以為這就是幸福哩。"  閃電在一個大雷雨的日子裡,有個基督教的主教在他的大教堂里。來了一個並非基督徒的女人,站在他的面前,問道:"我不是基督徒。我能否得救,免受地獄之火的燒灼?"主教瞧瞧那女人,答覆她道:"不,只有那些受過聖水和聖靈的施洗禮的人們,才能得到拯救。"  就在主教說話的剎那之間,一個霹靂從天上轟隆打將下來,打在大教堂上,大教堂里到處烈火熊熊。  城裡的人們紛紛跑來了,他們救出了那個女人,而主教卻被大火吞滅,化為灰燼了。隱士和野獸  從前,在蒼翠山嶺間住著一個隱士。他是個精神純潔和良心清白的人。大地上的一切走獸和天空里的一切飛禽都成雙成對地來到他的面前,他就對它們講話。它們心悅誠服地聽他講話,它們圍了攏來,不到天黑不願離開;天黑時他就送它們走了,以他的祝福,把它們委託給風和森林。  有一天晚上,當隱士講到愛情的時候,一頭豹抬起腦袋對隱士說道:"你給我們講到戀愛,先生,請告訴我們,你的伴侶在哪兒呢?"隱士說:"我沒有伴侶。"  於是在飛禽走獸群里騰起了大為詫異的喧嘩之聲,它們開始嘰嘰喳別地互相議論:"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怎麼能給我們講戀愛和結婚呢?"它們悄悄地鄙夷地走掉了,剩下隱士孤零零一個人。  那天夜間,隱士臉孔朝下倒在席子上,接著就捶胸痛哭。先知和孩子  有一天,先知莎里亞在一個花園裡遇見一個孩子。孩子跑到先知跟前,說道:"早上好,先生。"於是先知說:"早上好,先生。"一忽兒以後,又說,"我看你是獨自一個人吧。"  孩子哈哈大笑,高高興興地說道:"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擺脫了我的保姆。她以為我是在那些籬笆後面;可你豈看不到我在這花園裡嗎?"孩子凝望著先知的臉,又說道,"稱也是獨自一個人啊。你怎麼對付你的保姆的?"先知答道:"啊,那可是另外一回事了。說句老實話,我沒法兒時常擺脫我的保姆。不過,現在我進入這個花園的時候,保姆正在籬笆背後尋找我呢。"  孩子拍著手大聲說道:"那末,你跟我一樣是迷途失蹤的人了!迷途失蹤豈不很好嗎?"接著,孩子又問,"你是什麼人戶那人答道:"人家管我叫先知莎里亞。你也告訴我,你是什麼人?""我只不過是我自己,"孩子說道,"餓的保姆正在尋找我,她不知道我在哪兒。"  於是先知凝望著天空說道:"戲也是躲開我的保姆一忽兒,不過她會發現我的。"  孩子說:"我知道我的保姆也會發現我的。"  就在這片刻之間,聽得見有個女人在呼喚這孩子的名字。"瞧,"孩子說,"我告訴你保姆會找到我的。"  與此同時,聽得見另一個聲音在叫喚:"莎里亞,你在哪兒?"於是先知說道:"瞧,我的孩子,她們也把我找到了。"  莎里亞抬頭仰望天空,回答道:"我在這兒啊。"珍珠  一隻蚌跟它附近的另一隻蚌說:"我身體裡邊有個極大的痛苦。  它是沉重的,圓圓的,我遭難了。"  另一隻蚌懷著驕傲自滿情緒答道:"讚美上天也讚美大海,我身體裡邊毫無痛苦,我里里外外都很健全。"  這時有一隻螃蟹經過,聽到了兩隻蚌的談話,它對那隻里里外外都很健全的蚌說:"是的,你是健全的,然而,你的鄰居所承受的痛苦,乃是一顆異常美麗的珍珠。"肉體和靈魂  一個男子和一個女人坐在開向春天的窗子旁邊。他們緊緊地挨在一起。女人說道:"我愛你。你生得漂亮,家境富裕,始終衣冠楚楚。"  男子說道:"我愛你。你是一種美麗的思想,一件超脫得難以掌握的事物,是我夢幻中的一支歌曲。"  但那女人憤憤地轉過身去,說道:"先生,請你現在就離開我吧。我不是一種思想,我不是經過你的夢境的一件事物。我是個女人。我願意你指望我成為一個妻子,一個未來子女的母親。"  於是他們分手了。  那男子在心裡說道:"瞧這另一個夢如今竟化成一片霧氣了。"  這女人說道:"唉,他竟把我看成是一片霧氣一個夢了,這是個什麼男子漢呀?"國王沙迪克  王國的人民包圍了他們的國王的王宮,大聲吶喊著反對國王。國王一手拿著王冠,一手執著王節,走下宮殿的台階。國王的威儀使人群靜了下來;國王站在人群的面前。說道:"我的朋友們,你們不再是我的子民,現在我把我的王冠和三節交給你們。我願意作你們的一分子。我不過是一個老百姓,作為一個老百姓,我願意同你們一起工作,使我們的命運可以好起來。無需有一個國王了。因此,一讓我們一起到田裡和葡萄園裡去,手挽手地一起勞動。只是必須告訴我,我應該到哪一塊田哪一個葡萄園裡去。現在你們大家都是國王了。"  人民十分詫異,大家寂然不動,因為,他們原以為國王是他們的不滿的根源,如今國王卻把王冠和王節交給他們,成為老百姓的一分子了。  於是老百姓各走各的路,國王便跟著一個人到田裡去幹活。  國王沒有了,沙迪克王國也沒有什麼起色,大地上仍舊籠罩著不滿的霧靄。老百姓在市場上大聲呼籲,說是他們願意接受管理,他們情願有個國王來統治他們。老年人和青年人彷彿異口同聲地說道:"我們一定要有個國王。"  於是老百姓去尋找國王,發現國王在田裡勞動,老百姓把他送到御座上,把他的王冠和三節交還給他。他們說:"請以權力和正義統治我們吧。"  國王說:"我要以權力統治你們,但願天地間的眾神幫助我,使我也能以正義進行統治。"  卻說男男女女的老百姓來到國王面前,向他控訴了一個百般虐待他們的男爵,他們都不過是這個男爵心目中的農奴罷了。國王立刻把那男爵傳來,對他說道:"在上帝的秤盤上,一個人的生命同另一個人的生命,重量都是相等的。因為你不知道怎樣衡量那些在你田裡和葡萄園裡幹活的人們的生命的價值,所以你被放逐了,你必須永遠離開這個王國。"  第二天,另外一群老百姓來到國王面前,控訴山嶺那邊的一個伯爵夫人殘酷不仁,弄得他們窮困不堪。國王立刻把那伯爵夫人傳到 法庭上,也判處她流放的刑罰,國王說道:"那些耕種我們的田地、為我們照料葡萄園的人們,比我們高尚,我們吃的是他們做的麵包,喝的是他們榨的葡萄酒。因為你不明白這個道理,你就得離開這片國 土,到那遠離這個王國的地方去。"  接著,又來了男男女女的老百姓,他們控訴主教派他們搬運石頭,為大教堂鑿石頭,可又什麼報酬也不給;他們知道儘管主教的金庫里放滿了金銀財寶,而老百姓卻肚子空空的,餓得要命。  國王就召見主教,主教到來時,國王對他說道:"掛在你胸前的十字架,應該意味著給生命以生命,然而你卻從生命剝奪生命,自己可一毛不拔。因此,你必須離開這個王國,永不回來。"  這樣,整整一個月,每天都有男男女女的老百姓來到國王面前,訴說他們不勝負擔之苦;整整一個月,每天總有些壓迫者被逐出國土。  沙迪克的老百姓驚訝不置,他們的心裡歡欣鼓舞。  有一天,老年人和青年人都來了,把國王的高塔包圍了,大聲呼喚國王。國王一手拿著王冠,一手執著王節,走下塔來。  國王向老百姓說話,問道:"這一回,你們要做什麼事呢?瞧吧,我把你們叫我執掌的東西還給你們了。"  然而老百姓大聲說道:"不,不,你是我們的英明的國王。你清除了我們國土上的毒蛇,你消滅了豺狼,我們是來向你表示感恩,來歌功頌德的。莊嚴的王冠是屬於你的,光榮的王節是屬於你的。"  於是國王說道:"我不是國王,不是。你們自己才是國王。你們覺得我軟弱失政時,你們自己也是軟弱而不善於施政的。如今田地耕種得五穀豐登,乃是因為你們大家立志要做到這一點。  我不過是你們全體老百姓腦子裡的一個思想;只有你們行動起來,我才得以存在。根本沒有什麼統治老百姓的人。只存在著過去被統治的老百姓,如今他們自己統治管理自己。"  國王拿著王冠和王節重新進入他的高塔,年老的和年輕的老百姓各走各的路回去了,他們都是心滿意足的。  沙迪克王國里,老百姓人人都以為自己是個國王,一手拿著王冠,一手執著王節。在沙灘上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道:"好久以前,在大海高潮的時候,我用我手杖的尖端,在沙灘上寫下了一行字,現在人們仍舊停下步來讀這行字,他們還留神不讓它被擦掉抹掉。"  另一個人說道:"我也在沙灘上寫了一行字,不過是在低潮的時候,遼闊大海的波濤把這行字沖刷掉了。可是請你告訴我,你寫的是什麼呢?"第一個人答道:"我寫道:"我就是他這樣的人。"可你寫的是什麼呢?"第二個人說:"我寫道:"我不過是這偉大海洋中的一滴水而已"三件禮物  從前,在貝沙累城裡住著一個寬宏大量的王子,城裡所有的子民們都熱愛和尊敬王子。  不過,有個十分貧窮的人,他對王子懷恨在心,不斷地用他的貧嘴惡舌攻擊王子。  王子知道這事,然而他耐心容忍。  但王子終於想到了這個窮人;一個冬天的寒夜裡,王子的僕人來到這窮人的門前,帶來一袋麵粉,一小袋肥皂和一大塊糖。  僕人說:"王子送給你這些禮物,作個紀念。"  這窮人很得意,因為他把這些禮物看做是王子對他的一種敬意。他自豪地去見主教,把王子送他禮物的事告訴主教,並且說道:"你難道看不出王子要博得我的歡心嗎?"然而主教說道:"啊,王子是多麼聰明,你又是多麼不了解他。他用象徵性的東西來說話。  麵粉是飽你空空如也的肚子的,肥皂是洗你骯髒的皮膚的,糖是甜你辛辣的舌頭的。"  從這一天起,那窮人就變得對自己也感到害臊了。他對王子的憎恨比過去更大,他甚至更恨那給他解明王子真意的主教。  不過他從此就緘口無言了。和平與戰爭  三隻狗一邊兒曬太陽一邊兒談話。  第一隻狗夢幻地說道:"生活在今日的狗國里確實是奇妙非凡。想想我們在大海里、陸地上、乃至天空中旅遊的舒適安逸吧。再思量一下那些為了供狗兒們享福而搞出來的創造發明吧,甚至還有專供我們的眼睛、耳朵、鼻子享用的東西哩。"  於是第二隻狗介面道:"比較起來,我們更加關心藝術。我們對月亮吠叫,比我們的祖先更有節奏。我們往水裡凝望我們自己時,我們看見我們的容貌,比往昔的狗兒的容貌更加清晰。"  然後第三隻狗說道:"不過,我最感興趣而又使我心靈愉快的,便是那存在於狗國之間的安寧的相互理解。"  就在這剎那之間,它們張眼一看,啊,捕狗者在走近來了。  三隻狗竄了起來,往大街上逃跑;奔跑之際,第三隻狗說道:"請在上帝面上,趕緊逃命吧。文明在追捕我們哩。"舞蹈家  從前,有個舞蹈家,帶著她的音樂師,來到別爾卡沙的王子的宮廷。她被准許入宮,她就按著詩琴、長笛和齊特拉琴的音樂,在王子的面前跳起舞來。  她跳著火焰的舞蹈,劍和矛的舞蹈;她跳著繁星之舞和宇宙空間之舞;然後她又跳著風中花齊之舞。  跳罷了舞,她站在王子的寶座之前,向王子鞠躬致意。王子吩咐她站得近一些,然後對她說道:"美麗的婦人,優雅和賞心悅目的女兒,你的舞藝究竟學自何方?你是怎樣以你的節奏和你的韻律,駕馭一切自然力的?"舞蹈家再次向王子鞠躬致意,然後回答道:"偉大而仁慈的王子殿下,我不曉得怎樣答覆你的垂詢,我只知道這一點:哲學家的靈魂居住在他的頭腦里,詩人的靈魂深藏在他的內心裡,歌唱家的靈魂回蕩在他的喉嚨里,可是,舞蹈家的靈魂流貫於她的全身。"兩個監護天使  一天黃昏,兩個天使在城門口相遇,互相致敬,談起話來了。  一個天使說:"這些日子你在忙些什麼,交給了你什麼工作。"  另一個大使答道:"指派我去監護一個墮落的人,他就住在下面山谷里,是個作惡多端的罪人,卑劣之至。我敢向你斷言,這是個重大任務,我工作得好辛苦。"  第一個天使說道:"那是個輕而易舉的差使。我時常碰到罪人,好幾次作過他們的監護者。  然而現在指派我去監護一個善良的聖徒,他就住在那邊的村舍里。我敢向你斷言,這是件十分艱巨的工作,而且微妙極了。"  第二個天使說道:"這不過是臆測罷了。一個聖徒倒比一個罪人難於監護,這怎麼可能呢?"第一個天使答道:"竟說我妄加臆測,真是無禮極了!我說的只是真情實況。依我看來,你才是妄加臆測哩!"於是兩個天使又吵又斗,起初是用語言吵嘴,接著就用拳頭和翅膀武鬥了。  他們正在打架的時候,有個天使長走過。他阻止他們打架,說道:"你們為什麼打架?究竟是為了什麼緣故?你們可知道,監護天使在城門口打架是最不像話的?告訴我,你們不和睦的原因何在?"於是兩個天使立刻說起話來,誰都聲稱指派給他做的工作是更辛苦的,因此他應該得到更大的賞識。  天使長搖搖頭,自己細細思考。  然後他說道:"我的朋友們,我現在沒法兒說你們哪一位有更大的權利要求光榮和獎勵。  但是,既然授與我權力,既然你們每一位都堅持對方的任務比自己的任務輕而易舉,那麼,為了和平的緣故,為了良好的監護職責,我派你們兩位都擔當起對方的職務。現在你們走吧,祝你們工作勝任愉快。"  兩個天使奉命而去。但每個天使都懷著更大的憤怒回頭看望天使長。每個天使的心裡都在想:"這個天使長啊!他們使我們天使的生活一天比一天難過!"但天使長站定在那兒,自己再一次的思考。他在心裡說道:"我們確實非警惕不可,非監督我們的監護天使不可了。"雕像  從前,有個人住在叢山之間,他家有個雕像,是一位古代的大師製作的。雕像臉孔朝下倒在他家的大門口,他根本沒有在意。  有個博學的人,從城裡出來,經過他的家,看到了這個雕像,他就問這雕像的主人,是否願意出售。  主人哈哈大笑,說道:"請問誰要買這塊笨重骯髒的石頭?"城裡人說道:"我願意出一塊銀元買它。"  山裡人大為吃驚,喜出望外。  雕像放在一頭大象的背脊上,運到了城裡。過了幾個月,那個山裡人進城去了,他在大街上行走時,看到一大群人擁在一個鋪子門口,有個人在高聲喊道:"請進來欣賞天下最美麗、最神奇的雕像把。只要花兩塊銀元,就可以瞧瞧藝術大師的這件最了不得的珍品。"  於是這山裡人付了兩塊銀元,踏進店裡,瞧見了他自己以一塊銀元的價格售出的那個雕像。交換  從前,一個窮苦的詩人在十字路口遇見了一個富裕的蠢人,他們互相對話。他們所說的一切,只不過是宣洩他們心裡的不滿。  這時,專司馬路的天使經過十字路口,他用手按在這兩個人的肩膀上,你瞧,奇蹟出現了:這兩個人如今交換了他們所擁有的東西。  於是他們分手了。然而,說也奇怪,詩人左瞧右瞧,但見他手裡只有活動的乾巴巴的砂子;蠢人閉上了眼睛,但覺得他心裡只有活動的雲彩。愛與恨  一個婦人對一個男人說道:"我愛你。"那男人答道:"那值得你愛的,是在我的心裡。"  於是那婦人問:"難道你不愛我嗎?"那男人只是凝視著她,默默無言。  於是那婦人大聲嚷道:我恨你。"那男人便回答道:"那值得你恨的,倒也是在我的心裡。"夢  有個人做了個夢,他醒來後便去請教他的預言家,要求他解釋清楚這夢預兆什麼。  預言家便對這人說道:"你帶著你清醒時看到的夢境來問我,我一定把夢境的意義告訴你。然而,你睡熟時做的夢,卻既不屬於我的智力的範圍,又不屬於你的想像力的範圍。"瘋子  我在瘋人院的花園裡遇到了一個青年,臉容蒼白、秀麗,可又充滿詫異的神色。  我坐在長凳上他的身邊,我開口道:"你為什麼在這兒?"他驚訝地瞧著我,然後說道:"這是個不禮貌的問題,不過我還是要回答你。我的父親要我成為同他一模一樣的人,我叔父也指望我同他一個模樣。我的母親但願我活像她那大名鼎鼎的父親。我的姐姐以為她那航海的丈夫是個十全十美的榜樣,要我亦步亦趨地學他。我的哥哥認為我應該像他一樣當個運動員。  "我的老師們亦然如此,要我成為哲學博士,音樂大師和邏輯學家,他們也都是堅決的,每個人都只要我成為他的尊容在鏡子里的反映。  "所以我就到這個地方來了。我覺得這兒瘋人院倒比較神志清醒。至少,我可以成為我自己。"  於是那青年突然向我轉過臉來,問道:"可是請你告訴我,難道你也是被教育和善意的忠告趕到瘋人院來的嗎?"我回答道:"不,我是個訪問者。"  那青年便說:"噢,有的人就住在牆壁那一邊的瘋人院里,原來你就是其中之一啊。"群蛙  盛夏之日,一隻青蛙同他的伴侶說道:"我擔心我們的夜歌打攪了住在岸上房子里的人們。"  他的伴侶答道:"哎呀,難道他們白天的談話沒有打擾了我們的寂靜嗎?"雄蛙說:"讓我們別忘了,也許我們在夜間唱得太多哩。"  他的伴侶道:"讓我們也別忘了,他們在白天閑談叫嚷得太過分啊。"  雄蛙說:"牛蛙用他那上帝禁止的轟鳴吵醒了整個街坊,你覺得如何呢?"他的伴侶答道:"哎,政治家、牧師和科學家都來到岸邊,使空氣里充滿了喧鬧而又毫無韻律的聲音,你又怎麼說呢?"於是雄蛙提議:"哦,讓我們比人類高明些吧。讓我們在夜裡保持沉默,把我們的歌兒藏在我們的心裡,儘管月亮需要我們的節奏,繁星需要我們的韻律,都在發出呼籲呢。至少,讓我們沉默一二夜,或者甚至三夜吧。"  他的伴侶道:"很好,我同意。我們拭目以待你那寬容的心帶來的後果。"  那天夜裡,群蛙默不作聲,第二夜他們也沒有作聲,而第三夜又是默不作聲。  說也奇怪,住在湖邊房子里的一個愛說話的婦人,第三天下樓來吃早餐時,大聲對她的丈夫說道:"這三夜我都沒有睡成。耳中聽到蛙聲時,我才睡得安安穩穩。不過,必定是出了什麼事了。青蛙三夜沒有唱歌了;我失眠缺覺得幾乎要發瘋了。"  雄蛙聽到了這一席話,向他的伴侶轉過身來,眨巴著眼睛,說道:"我們因為默不作聲也幾乎要發瘋了,難道不是嗎?"他的伴侶答道:"是的,夜的寂靜沉重地籠罩著我們。我現在明白了,我們毋須為這些人的安寧舒適而停止唱歌,他們非有喧鬧的聲音來充實他們的空虛不可。"  那天夜裡,月亮就不是白白的為青蛙的節奏而呼籲了,繁星就不是白白的為青蛙的韻律而呼籲了。法律和立法  幾百年前,有個偉大的國王,他是個賢明的人。他要給他的子民制訂法律。  他從一千個不同的部落,邀請一千個賢人,到他的京城來制訂法律。  這一切都照辦了。  然而,寫在羊皮紙上的一千條法律,呈送到國王面前,國王——一審閱之時,內心深處倒辛酸地哭泣了,因為他不曾料到,在他的王國之內,竟有一千種犯罪的勾當。  於是國王召來他的書吏,嘴角邊帶著微笑親自口授法律。國王制訂的法律只有七條。  卻說那一千個賢人憤憤地離別國王,帶著他們自己制訂的法律回到他們各自的部落里去了。每個部落都實施它自己的賢人所制訂的法律。  因此,他們直至今天都有一千條法律。  這是一個大國,但它有一千個監獄,獄中充滿了觸犯一千條法律的男男女女。  這確實是一個偉大的國家,然而,這個國家裡的人民,乃是一千個立法者和僅僅一個賢明的國王的後裔。昨天、今天和明天  我對我的朋友說:"你看見她靠在那個男人的手臂上。可她靠在我的手臂上,還不過是昨天的事哩。一我的朋友道:"而明天她就要靠在我的手臂上了。"  我說:"瞧她緊挨著坐在他的身邊。可她緊挨著坐在我的身邊,還不過是昨天的事哩。"  我的朋友道:"而明天她就要坐在我的身邊了。"  我說:"瞧,她從他的杯子里喝酒,而昨天她是從我的林子里喝酒的啊。"  我的朋友道:"明天她就要喝我杯子里的酒了。"  我接著說道:"瞧她懷著深情,以溫柔馴服的眼睛,凝望著他哩,昨天她就是這樣凝望著我的啊。"  我的朋友道:"明天她凝望的人,便將是我了。"  我說:"你可聽見她湊在他耳朵上低聲哼哼愛情之歌嗎?可她湊在我的耳朵上低聲哼哼這些愛情之歌,還不過是昨天的事啊。"  我的朋友道:"明天她就要湊在我的耳朵上哼這些歌了。"  我說:"瞧呀,她正在擁抱他哪。可她擁抱我,還不過是昨天的事哩。"  我的朋友道:"她明天會擁抱我呢。"  於是我說道:"好一個奇怪的婦人。"  然而我的朋友答道:"她彷彿生命,為眾人所有;她彷彿死亡,征服眾人;她彷彿永恆,包羅眾人萬象。"哲學家和鞋匠  有個哲學家,穿了一雙破鞋子,來到一家鞋匠鋪里。哲學家對鞋匠說:"請補一下我這雙鞋子。"  鞋匠道:"眼前我正在修補另一個人的鞋子;還有一個人的鞋子補好了,我才能動手補你的鞋。不過把你的鞋留在這兒,今兒就穿這雙別人的鞋,明兒你來拿你自己的鞋吧。"  哲學家這就生氣了,他說:"不是我自己的鞋子,我可不穿。"  鞋匠道:"你竟不能把你的腳穿在別人的鞋子里,那末,請問你真正是個哲學家嗎?這條街上還有個鞋匠比我更懂得哲學。你去叫他補鞋吧。"造橋者  阿棲河穿過安提阿城奔流入海,河上建造了一座橋,以便利這城市的兩部分之間的交通。  橋是用大石頭築成的,大石頭是馱在安提阿的騾子的背上從山裡運來的。  石橋竣工時,一根石柱上用希臘文和阿拉姆文刻了一行字:"此橋系國王安提阿二世所建"。  所有的老百姓都經由這座美好的石橋走到美麗的阿棲河對岸去。  一天晚上,有個被人們認為有點兒傻裡傻氣的青年,往下爬到那石柱上刻字的地方,用木炭把刻的字塗抹掉,然後在這上面寫道:"這橋上的石頭是騾子從山裡馱運來的。你們在橋上來來往往,就是跨在建橋者——也就是安提阿的騾子——的背上。"  老百姓讀了那青年寫下的話,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大為驚異。有的說:"啊,明白了,我們知道這是誰幹的。他不是有點兒傻裡傻氣嗎?"不過,有隻騾子一邊兒哈哈大笑一邊兒對另一隻騾子說道:"你可記得我們確確實實馱運了這些石頭,然而直至今日一直說這石橋是國王安提阿建造的。"扎德田野  一個旅行者在扎德的大路上,遇到一個住在附近村子裡的人,旅行者用手指點著一大片田野,問那人道:"這可是國王阿赫蘭姆打敗敵人的古戰場?"那人答道:"這兒從來沒有做過戰場。這片田野里一度聳立著偉大的扎德城,這座城市已燒成灰燼了。不過,它現在是一片沃野,可不是嗎?"旅行者和那人便分別了。  旅行者走了不到半英里,又遇到一個人,旅行者又指點著田野問道:"這就是偉大的扎德城一度聳立的地方?"那人答道:"這個地方從來不曾有過城市。不過這兒倒有過一個修道院,南國的老百姓把它毀了。"  不久,就在這條扎德的大路上,旅行者又遇到了第三個人,他再一次指點著大片田野,問道:"這兒果真是一度矗立著一個大修道院的地方嗎?"可是那人答道:"這一帶從來不曾有過修道院,不過,我們的父輩和我們的老祖宗們倒告訴過我們,曾經有一顆大流星掉在這片田野里。"  旅行者心中詫異,繼續向前走去。他遇見一個很老的老人,便施禮問道:"閣下,我在這條大路上遇到三個住在附近一帶的人,我向每個人都打聽過這片田野的情況,每個人都否認了別人所說的話,每個人都講了一個別人沒講過的新的傳說。"  於是老人抬起頭來,回答道:"我的朋友,這些人中,每個人告訴你的都是確實如此的情況,但我們幾乎沒有人能把分歧的論據加到一起從中得出正確的結論來的。"黃金腰帶  從前,有一天,有兩個在大路上遇見的人,結伴向科倫斯的薩拉密斯城走去。中午時分,他們來到一條寬闊的大河邊,可沒有渡河的橋。他們非游泳不可;不然就是另找一條路徑,可他們又不認識路。  他們互相商量:"讓我們游過去吧。說到底,這河面也不算太寬。"於是他們便投身水中,游起來了。  兩人中有一個生平熟悉江湖,也識得水性,他到了那大河中流倒迷糊了,被洶湧的流水捲走了;另一個從來沒有游過泳的人竟筆直地渡過了河,站在那一邊的岸上了。他看到自己的同伴還在河裡掙扎,就重新跳到水裡,把那人也安全地帶到了岸上。  於是那曾被激流捲走的人問道:"可你告訴過我,你不會游泳。那末,你又怎麼這樣大膽地游過河的呢?"第二個人答道:"我的朋友,你可曾看見我圍在身上的這條腰帶?腰帶里裝滿了金幣,那是我足足幹了一年的活兒,為我的妻子和兒女掙來的。推動我渡過河、到我的妻子和兒女身邊去的,就是那腰帶里的金幣的份量。我游泳的時候,我的妻子和兒女都在我的肩膀上。"  於是那兩個人繼續結伴同行,向薩拉密斯走去。紅色大地  一棵樹對一個人說:"我的根深入紅色大地,我要把我的果實送給你。"  那個人對那棵樹說道:"咱倆多麼相似。我的根也深人紅色大地。紅色大地賦予你力量贈我以果實,紅色大地教育我以感謝之忱接受你的饋贈。"  圓月圓月光華燦爛地在城鎮上空升起來了,城鎮里所有的狗兒都開始吠叫起來了。  只有一隻狗不吠不叫,它用莊嚴的聲調對其餘的狗兒說道:"別吵得寂靜從睡眠中醒來,也別用你們的吠聲把月亮喚到大地上來。"  於是所有的狗兒都肅靜無聲,停止吠叫了。但,那隻叫大家不要吠叫的狗兒,卻因寂靜而徹夜吠叫。  隱居的先知  從前有個隱居的先知,他每個月到大城市裡去三次,在市場上宣講施捨以及與人分享之道。他講話滔滔不絕,聞名於世。  一天黃昏,有三個人來到他隱居的地方,他施禮迎接。他們說:"你曾宣講施捨以及與人分享之道,你曾設法教育富有的人施捨給貧窮的人;我們深信不疑,你的名聲已經給你帶來財富。  如今你就把你的財富施捨給我們吧,因為我們十分貧困。"  隱士答道:"我的朋友們,我除了這張床,這條席子和這瓶水外,一無所有。如果你們想要的話,就把它們拿走好了。我既無金子,又無銀子。"  於是他們都輕蔑地鄙視隱士,把臉兒都轉過去了;最後的那個人在門口站立片刻,說道:"啊,你這騙子!你這滿口欺人之談的傢伙!你教導和宣講的,你自己並不身體力行。"遠年陳酒  從前,有個富翁,不無理由地以他的酒窖和窖藏美酒自豪。其中有一瓶遠年陳葡萄酒,是他珍藏著留作盛會用的,究竟是什麼盛會,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地方官來拜訪他,他心中尋思道:"不過是地方官罷了,不必為他開這瓶酒。"  教區的主教來拜訪他,可他跟自己說道:"不,我不願為他開這瓶酒。他不會懂得這酒的價值,這酒的香味地也聞不出來。"  王國的王子來臨,和他一同進餐。但是他想:"他不過是個小小的王子,不配喝那麼高貴的美酒。"  甚至在他自己的侄兒結婚的時候,他也對自己說道:"不,那瓶酒可不拿出來給那些客人們喝。"  歲月流逝,這老頭兒終於死了,埋了,像種子和橡實一樣。  他下葬的那天,那瓶遠年陳葡萄酒和其它的酒都拿出來了,被農民和鄰居們分著喝掉了。  沒有一個人辨別出這瓶酒是遠年陳酒。  對他們說來,凡是倒進酒杯里的,都不過是酒罷了。兩首詩  許多世紀以前,有兩個詩人在到雅典去的大路上相遇,彼此見面,很是高興。  一個詩人間另一個詩人道:"你最近在寫什麼?你的七弦豎琴如何配樂?"另一個詩人自豪地回答道:"我剛寫完我的最偉大的詩篇,也許是迄今用希臘文寫的最偉大的詩篇。這是一首向至高無上的宙斯神祈禱的詩篇。"  於是他從斗篷下取出一卷羊皮紙,說道:"哎,你瞧,我把詩稿帶來了,我很高興讀給你聽。來吧,讓我們坐到那棵白扁柏的樹蔭下去。"  詩人便朗讀他的詩。那是一首長詩。  另一個詩人友好地說道:"這是一首偉大的詩篇。這詩將世代相傳,你將因此揚名千古。"  第一個詩人平靜地問道:"那末你在最近的日子裡寫了些什麼呢?"另一個詩人答道:"我寫得很少。只寫了八行詩,紀念一個在花園裡玩耍的孩子的。"接著他就背誦了那八行詩。  第一個詩人說:"不賴,不賴。"  於是他們就分手了。  如今二千多年過去了,那八行詩仍在每個人的嘴裡吟詠,大家喜愛它珍惜它。  那首長詩雖然也確實世世代代在圖書館裡、在學者的藏書樓里傳下來了;雖然記得這首詩,卻既沒有人愛它,又沒有人讀它。魯思夫人  從前,有三個人遙望一所白房子,那白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座綠色山頭上。第一個人說:"那是魯思夫人的房子,她是個老丑巫婆。"  第二個人說:"你錯了。魯思夫人是個美麗婦女,她住在那兒沉而於夢幻之中。"  第三個人說:"你們倆都錯了。魯思夫人是這一大片土地的大地主,她吸她的農奴們的血。"  他們且走且議論著魯思夫人。  他們走到十字路口時,遇見一個老翁,有一個人問老翁道:"請你把那位住在山頭上白房子里的魯思夫人的情況告訴我們好嗎?"老翁抬起頭來,向他們微笑,然後說道:"我現在九十歲了;我記得魯思夫人時,還不過是個孩子哩。不過,魯思夫人八十年前早就死掉了,如今那所白房子是空關著的。鴟梟有時在那裡嗚嗚地號叫,人家說,那所房子里鬧鬼。老鼠和貓  一天黃昏,一個詩人遇到了一個農民。詩人是孤僻的,農民是見人靦腆的,然而他們談起話來了。  農民說:"讓我把一個最近聽到的小故事講給你聽吧。一隻老鼠給逮在捕鼠籠里了;老鼠快樂地吃著擺在籠子里的乾酪時,有一隻貓在籠子旁邊。老鼠顫抖了一會兒,不過它心裡明白,身在籠子里,它是安全的。  "於是貓開口道:"我的朋友,你正在吃你最後的一餐啊。"","是的",老鼠答道:"我只有一條命,因此只死一次。可你又如何呢?據說你有九條命。  難道這不是意味著你必須死九次嗎?""農民瞧瞧詩人,說:"這豈不是個新奇的故事嗎?"詩人沒有回答農民,他走了開去,心靈里卻在尋思:"千真萬確,我們有九條命,確確實實是九條命。因而我們要死九次,確實要死九次。也許,還不如只有一條命,給逮在一隻籠子里一一一過著一個農民的生活,只有一小片乾酪作他的最後一餐。然而,難道我們不是沙漠和林莽里的獅子的親戚嗎?"詛咒  有一次,一個海上老人對我說道:"三十年以前,有個水手帶著我的女兒逃跑了。我從心底里詛咒他們兩人,因為世界上我最疼愛的僅僅是我的女兒。  "不久以後,那青年水手和他的船都沉到海底里去了,我也就喪失了同他在一起的、我那可愛的女兒。  "因此,現在你在我身上瞧得見一個謀殺這對青年和少女的兇手。毀滅他們兩人的,就是我的詛咒。如今我在走向墳墓的路上尋求上帝的寬恕。"  老人說了這番話。然而在他的說話里有一種自吹自擂的口吻,彷彿他仍舊以他那詛咒的魔力自豪哩。石榴  從前有一個人,他的果園裡種了許多石榴樹。有好幾個秋天,他總是把石榴盛在他的住宅外邊兒的幾個銀盤裡,盤上還放了一塊他親手寫的招牌:"務請取用一個。不勝歡迎。"  然而,來往經過的人們,竟沒有一個人取用那果實。  這人左思右想,於是在某~年秋天,他就不把石榴盛在住宅外的銀盤裡了,卻高懸著用大字寫的招牌:"此間備有人世最佳石榴,但其售價較任何其他石榴昂貴。"  瞧瞧吧,附近的男男女女都跑來搶購石榴了。一神與多種基拉  菲斯城裡,有個詭辯家站在神廟的台階上宣講多神教。老百姓在心裡說道:"這一切我們統統知道。難道眾神不是同我們一起生活,我們走到哪兒他們也跟到哪兒嗎?"不久以後,另一個人站在市場里,對老百姓講道:"沒有神。"許多聽他講話的人,對他傳來的信息感到高興,因為他們懼怕眾神。  另一天又來了個口若懸河、能言善辯的人,他說:"只有一個神。"於是老百姓都驚惶了,因為在他們心底里,懼怕神的審判甚於眾神的審判。  在同一季節里,又來了一個人,他對老百姓說:"共有三個神,他們三為一體住在風裡,他們有一個龐大而仁慈的母親,這位母親也是他們的同伴和姐妹。"  於是人人都安心了,因為他們悄悄地在說:"三合一的神必定對我們的缺點意見分歧,而且,他們的仁慈的母親,一定會為我們這些可憐的意志薄弱者辯護的。"  直至今天,基拉菲斯城裡仍舊有些人,還在為了多神或無神,一神或三神會一及其仁慈的母親互相辯論和爭執不休。耳聾的女人  從前,有個富翁,他有個年輕的妻子,她是個一點兒也聽不見的石聾子。  一天早晨,他們正吃著早餐的時候,她對她的丈夫說道:"昨天我去逛了市場,那兒陳列著大馬士革來的綢緞衣裳,印度來的頭巾,波斯來的項鏈,葉門來的手銀。看來商隊剛把這些東西販運到我們這個城市裡來呢。可你瞧瞧我吧,穿得破破爛爛的,還算是富翁的妻子哩。那些美麗的衣飾,我想要買幾件。"  丈夫還在忙於喝他那早晨的咖啡,說道:"我的親愛的,沒有理由不讓你上街買你心愛的一切東西啊。"  那耳聾的妻子接著說道:""不!"你總是說"不,不。"難道我必須穿得破破爛爛的出現在我們的朋友面前,給你的財富和我的親屬丟臉嗎?"丈夫說:"我並沒有說"不"啊,你不妨自由自在地到市場上去,把運到我們城裡來的最美麗的衣裳和珠寶買回來。"  然而,妻子又猜錯了丈夫的話,她說道:"在所有的富翁中間,你是最吝嗇的。一切美麗可愛的東西,你總是不肯給我買的;而其他跟我年齡彷彿的女人,都穿得漂漂亮亮的在城中花園裡散步。"  她哭起來了。她的淚水落到胸膛上時,她又重新大聲說道:"我要買件衣服或是買粒寶石時,你總是對我說"不,不!""於是丈夫被感動了,他站起身來,從他的錢袋裡拿出一把金幣放在她的面前,用一種和藹可親的聲音說道:"到市場上去吧,我的親愛的,把你想買的東西都買回來吧。"  從那一天起,那耳聾的年輕妻子,什麼時候想買什麼東西,總是珠淚盈眶地出現在丈夫的面前,丈夫總是默默地拿出一把金幣來,放在她的衣兜里。  卻說機緣湊巧,這年輕女人同一個青年男子戀愛起來了;那青年男子有個外出長途旅行的習慣。每逢他外出旅行時,她往往坐在窗畔哭泣。  她的丈夫看見她這樣哭泣時,他往往在心裡說道:"街上一定又有新的南隊來了,街上一定又有綢緞衣裳和稀世珍寶了。"  他往往拿出一把金幣,放在她的面前。探索一千年  以前,兩個哲學家在黎巴嫩的一個山坡上相遇,這~個問那一個道:"你上哪兒去?"那一個答道:"我正在尋找青春的源泉,我知道這泉水是從這些山嶺間噴湧出來的。我曾經讀到的文章上說,這泉水向著太陽盛開著花朵哩。你呢,你在尋找著什麼?"這一個回答說:"我正在尋找死亡的秘密。"  兩個哲學家都認為對方對他那偉大的科學知之甚少,他們爭論起來了,都指責對方精神上的盲目性。  正當這兩個哲學家爭論得響遏行雲時,有一個陌生人經過。在他自己的村子裡,大家都認為他是個傻瓜。他聽見哲學家在熱烈辯論,便站停了一會兒,聽他們論爭。  然後他走近哲學家們,說道:"先生們,看來你們兩位是屬於同一個哲學學派的,你們講的是同一個事物,不過你們用不同的語言講述罷了。你們兩人中有一位尋找青春的源泉,另一位尋找死亡的秘密。事實上,這兩者不過是一個事物;而且作為一個事物存在於你們兩位的身上。"  於是這陌生人一邊兒轉過身去,一邊兒說道:"再見了,哲人們。"他離開時發出了耐心的笑聲。  這兩位哲學家默默地相視片刻,接著也哈哈大笑了。其中一位說道:"好吧,現在咱們是否一起走一起探索?"節杖  國王對他的妻子說:"夫人,你並非名符其實的王后。你太庸俗,太粗野,不配做我的伴侶。"  妻子道:"先生,你自以為是個國王,然而事實上你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傳聲筒罷了。""這些話觸怒了國王,他手執節杖,用那金質節杖打在王后的前額上。  這時候王室侍從長進宮來了,他說道:"啊,啊,國王陛下!這節杖是天下最偉大的藝術家製作的。唉,有朝一日,國王和王后行將被忘記了,但這節杖會被保存下來,作為藝術品一代又一代地傳下去。陛下,如今你讓節杖沾上了王后陛下額上的血,將來它就越發要受到重視和追念了。"途徑  叢山裡住著一個婦人和她的兒子,他是她的頭胎兒子,也是她的獨生子。  這孩子死於熱病,當時醫生束手無策地站在旁邊。  母親苦惱得心慌意亂,她對醫生大號大哭,向他懇求道:"告訴我,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使他不再掙扎不再歌唱的呢?"醫生說:"是熱病。"  母親問:"什麼是熱病?"醫生說:"我解釋不了,這是一種無限小的微生物,它侵入人的肌體,我們的肉眼是看不見的。"  於是醫生告辭了。她還是不斷地自言自語:"無限小的微生物。我們的肉眼是看不見的。"  黃昏時分,教士來安慰她。她哭泣,呼天搶地地說道:"啊,為什麼我喪失我的兒子,我的頭臉兒子,我的獨生子戶教士說道:"我的孩兒啊,這是上帝的意志。"  婦人問:"上帝是什麼,上帝又在哪兒?我但願見到上帝,當著上帝的面撕裂我的胸膛,把我心裡的血沒在上帝的腳邊。告訴我吧,我將在什麼地方找到上帝。"  教士答道:"上帝是無限大的。我們的肉眼是看不見的。"  於是這婦人號哭道:"那無限小的,藉助於那無限大的意志,殺死了我的兒子!那麼,我們是什麼?我們是什麼?"這時候,婦人的母親走進房間里來了,她手裡拿著給死去的孩子包裹屍體的市。她聽到了教士的話,也聽到了她的女兒的號哭。她放下手裡的裹屍布,把她女兒的手握在她自己的手裡,說道:"我的女兒啊,我們自己,既是那無限小的,又是那無限大的;我們是微生物和上帝相通的途徑。"鯨魚與蝴蝶  一天黃昏,一個男子和一個婦女不期而遇地同坐一輛驛站馬車旅行。他們以前見過面。  那男子是個詩人,他坐在那婦女的身邊,設法講故事給她消遣,有的故事是他自己創作的,有的可不是。  然而,就在他講著故事的時候,那位夫人竟睡著了。接著,馬車突然晃蕩,那位夫人醒了,她說:"我真欣賞你所描摹的約拿和鯨魚的故事。"  詩人介面道:"然而,夫人,我剛才在講給你聽的故事是我自己創作的,說的是一隻蝴蝶和一朵白玫瑰花,以及它們怎樣的彼此以禮相待。"和平感染  一枝開花的樹枝同它鄰近的丫枝說:"這是沉悶而空虛的一天。"那鄰近的丫枝答道:"這日子確實是空虛而又沉悶。"  此刻有一隻麻雀躲到一枝丫枝上來了,接著又有一隻躲到鄰近的一枝上。  有一隻麻雀嘰嘰喳喳地說:"我的伴侶離開我了。"  另一隻麻雀大聲叫道:"我的伴侶也走了,她不會回來了。我才不在乎哩!"這兩隻麻雀開始啁啾對話和互相對罵,不久它們就打起架來,在空中發出刺耳的聲音。  突然,又有兩隻麻雀從天空中滑翔而下,它們悄悄地坐在這兩隻不安分的麻雀身旁。於是就有了安寧,有了和平。  這四隻麻雀成雙捉對地一起飛走了。  於是開花樹枝對它鄰近丫枝說:"那是聲音的一番大轉折。"鄰近的丫技答道:"你願意管它叫什麼就叫它什麼吧,如今倒是和平而又寬敞了。在我看來,如果在上空的和平相處,那末,住在下界的就也會和平相處了。你可願意在風中搖曳得稍稍靠攏我一點兒嗎?"開花的樹枝說:"啊,為了和平的緣故,在春天逝去之前,也許可能的吧。"  於是它乘著強勁的春風正搖曳它自身,便擁抱那鄰近的丫技。影子  六月里的一天,青草對榆樹的影子說:"你左右搖晃得過於頻繁了,你擾亂了我的安靜。"  影子答道:"不是我,不是我。朝天空看吧。有一棵樹,在太陽和大地之間,在風中左右搖晃著哩。"  青草便抬起頭來,第一次看到了那榆樹。青草在心中忖思:"哎,瞧瞧,有一棵比我還大的青草哩。"  於是青草就默不作聲了。七十歲  青年詩人對公爵夫人說:"我愛你。"公爵夫人答道:"我也愛你,我的孩子。"  "然而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個男子漢,而且我愛你。"  公爵夫人說:"我是我的子女的母親;我的子女又是他們的子女的父母;我的一個孫子,年紀比你還大哩。"  詩人道:"然而我愛你。"  不久以後,公爵夫人死了。但是,在公爵夫人的最後一口氣被大地的呼吸容納之前,她在內心深處說道:"我的親愛的,我的推一的孩子,我的青年詩人啊,將來有朝一日也許我們會重新見面的,而我也不是七十歲。"尋神  兩個人在山谷里行走,其中一人遙指山腰說道:"你看見了那隱遁的庵舍嗎?那兒住著一個人,他同世界隔絕已經好久好久了。他對塵世一無所求,他只是一味的尋神。"  另一個人說道:"她是不會找到神的,除非他離開他的隱遁庵舍。拋棄他的離群索居,回到我們的世界上來,與我們同甘共苦,在婚筵上和我們一同跳舞,同圍著死者的棺材痛哭的人們一起痛哭。"  第一個人從心底里被他說服了,可他雖然心服,還是回答道:"你所說的話我都同意,然而我相信那隱士是個善良的人。一個善良的人遺世獨立,較之那末一些人的偽善虛情,倒是更有益於人世,這難道不好嗎?"大河  在大河奔流的卡迪沙流域,兩條小溪相會交談。  一條小溪說:"我的朋友,你怎麼流過來的,你流過的途徑如何?"另一條小溪答道:"我的途徑是最難走的了。磨坊的水輪壞死了,經常把我從渠道里引導到他的農作物;那兒去的農民死了。我排除著人們的污穢,掙扎著流將下來;那些人啥也不幹,只是懶洋洋地曬太陽。不過,我的兄弟,你流過的途徑又如何呢?"第一條小溪答道:"我的途徑截然不同。我從山上芬芳花卉和靦腆楊柳之間流將下來,男男女女用銀杯喝水,小孩兒們用玫瑰紅的小腳在溪邊戲水,我的周圍都是歡笑聲,還有甜蜜的歌聲,你的途徑竟那本不愉快,真是遺憾。"  這時候,大河用洪亮的聲音說道:"流進來吧,流進來吧,咱們要奔流到海里。流進來吧,流進來吧,別多言多語了。現在跟我合流吧。咱們要奔流到海里。流進來吧,流進來吧,因為你們一進人我的河床,就會把你們的流浪忘掉了,不論它是苦是樂。流進來吧,流進來吧。一旦咱們到達咱們的母親——大海——的心裡,你們和我就會把咱們流過的途徑都忘掉了。"兩個獵人  五月里的一天,歡樂和哀愁在湖邊相遇。她們互相招呼,在靠近湖水的地方坐下談話。  歡樂談到大地上的美麗事物,談到山間林中日常生活的奇趣,談到早晨和黃昏聽見的歌聲。  接著是哀愁說話,歡樂所說的種種她都同意;因為哀愁懂得光陰的魔力以及此中的美麗。  哀愁說到五月的田野和山間景象時,她也是滔滔不絕的。  歡樂和哀愁一起談了好久,她們對她們所見識到的一切事物,觀點都是一致的。  卻說這時在湖水那一邊走過兩個獵人。獵人越過湖水遙望,其中一人說:"我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第二個獵人道:"你說是兩個人?我只看見一個人嘛。"  第一個獵人說:"確實有兩個人。"第二個獵人道:"我看得見的,只有一個人;湖裡也只有一個人的倒影。"  "不,有兩個人,"第一個獵人道:"平靜湖水裡也是兩個人的倒影。"  可是第二個獵人又說:"我只看見一個人。"第一個獵人又道:"可是我明明白白看見兩個人。"  直至今日,第二個獵人說第一個獵人眼花了,看一物而見兩形,而第一個獵人則說道:"我的朋友是多少有點兒盲目的。"另一個流浪者  有一次,我遇到了另一個流浪者。他也有點兒瘋瘋癲癲的,他對我如是說:"我是一個流浪者。我時常覺得,我行走於塵世林儒之間。因為我的腦袋同地面的距離較之他們的腦袋同地面的距離,還要高出一百英尺光景,所以我的腦袋創造出更高更自由的思想。  "然而,說實在的,我並不是行走在他們之間,而是行走在他們之上,他們所能見的,不過是我在他們的開闊的田野里留下的足印而已。  "我時常聽到他們在討論我的足印,為我的足印的形狀和大小而爭論不休。因為有些人說:"那些是遠古時期猛媽在大地上浪遊的腳印。"而另外一些人說:"非也,那些是隕石從遙遠星球上落到地面上的遺迹。""然而,我的朋友,你卻完全明白,它們不過是一個流浪者的足印罷了。"  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12 大地之神  當第十二個世代的夜幕降臨,  沉寂,夜的高潮,  吞沒了山丘,  三位誕生於大地的神祗,  司掌生命的泰坦  出現於高山之巔。  河流在他們腳下奔騰,  雲霧在他們胸前級繞,  他們的頭顱莊嚴地高昂於世界之上。  他們開口說話了,  宛若遠方的雷鳴,  他們的聲音在平原上空回蕩。  第一位神  風向東方吹;  我將股轉向南方,  因為它使我的鼻息充塞死物的腐味。  第二位神  這是烤炙肉體的香味,  甜美而豐淳,  我願把它呼吸。  第一位神  此乃無法避免的死亡從其微焰上散發出的氣味,  它沉鬱地懸滯於空中,  像地獄的污濁之氣,  我將把臉轉向無嗅無味的北方。  第二位神  這是燃燒著憂思的生命的芬芳,  我現在乃至永遠都樂於把它呼吸。  諸神以獻祭為餚,  他們的焦渴須用鮮血澆煉。  他們的心靠年輕的靈魂而得撫慰,  他們的肌體因永遠的嘆息而壯健,  那嘆息發自與死亡同居者;  他們的御座高築於世代沉積的灰燼之上。  第一位神  厭倦是我的全部心境,  我不願動手去創造一個世界,  也不願去毀滅一個。   假如我可以死亡,  我不願意生存,  因為世代的重負壓於我身。   大海無休止的呻吟耗盡我的睡夢。   但願我能拋卻初始的目標,  如沉落的夕陽消隱天際,  但願我能剝去我神性的決心,  將我不朽的生命呼人太空,  直到生命不再延續,  但願我能被耗損殆盡,  從時間的記憶步入無所不在的空虛。  第三位神  我的兄弟!我古老的兄弟!   遠處山谷的一位青年,  正將他的心聲歌與黑夜。   他的弦琴由黃金烏木製成,  他的歌聲如寶石,  似白銀。  第二位神  我決不徒然化作虛無。  我只能選擇最艱險的道路;  去追隨季節,  維護日月的尊嚴;  去撒播種子,  並注視著它們破土而出;  將花蕾從其隱匿之處喚醒,  並賦予它力量去擁抱自己的生命,  然後,  在風暴狂笑於林間時將它採摘;  去把人類從冥冥黑暗中提升,  但讓他的根仍緊緊擁抱大地,  賦予他生命的渴望,  讓死亡為他斟酒助飲,  賦予他與痛苦同生共長的愛,  這愛為熱望升華,  與嚮往俱增,  然後在第一次擁抱中凋零;  以崇高白晝的夢幻親繞於他的夜晚,  以對極樂之夜的期幻注入他的白晝,  然後將他的白晝與黑夜幽閉於它們不變的相似中;  讓他的想像如山鷹翱翔,  讓他的思緒如海上狂濤,  然後贈他一雙緩於決斷的手和一雙因慎思而沉重的足;  讓他感受快樂,  他將在我們面前歡歌,  讓他感受悲哀,  他將在我們面前呼號;  然後將他置於低地,  當大地在飢餓中為乞食而呼喊時;  把他的靈魂提升於蒼穹之上,  如此他便可預嘗我們的明日。  讓他的身軀卑屈於泥沼之間,  如此他將不會忘記他的昨天。  這樣,  我們將支配人類直到時間的盡頭,  掌握他的呼吸,  從他母親的尖叫開始,  到他子孫的哀號結束。  第一位神  我的心焦渴,  然而我不會去飲衰微物種的貧弱之血,  因為杯盞已被污染,  葡萄陳釀在我唇間變成苦澀。  同你一樣,  我也曾揉和陶土並賦予它會呼吸的形體,  他們從我指間滑出,  散落於沼澤和山丘。   同你一樣,  我也曾照亮生命初始的深沉黑暗,  看著它從洞穴爬上高岩。   同你~樣,  我也曾召喚春天將美安置,  讓它成為捕捉青年、  強迫他生育和繁衍的誘餌。   同你一樣,  我也曾引導人類從一個聖地到另一個聖地。  把他對未見事物的無言的恐懼變為對我們戰慄的信仰,  而我們既不被探訪,  又不被認知。   同你一樣,  我也曾在他頭上駕馭狂野的風暴,  如此他才在我們面前俯首,  也曾讓大地在他腳下震撼,  直到他向我們呼號;   同你一樣,  我也曾掀起大海狂瀾衝擊他巢居的小島,  直到他在向我們求告中喪命。   這些皆是我之所為,  甚或更多。  我所做的一切如今只是徒勞而虛幻,  徒勞是醒著,  虛幻是睡著,  三倍的徒勞和虛幻則是做著夢。  第三位神  兄弟們!我令人敬畏的兄弟們!  在桃金娘的花叢中  一位姑娘正對月翩翩起舞,  露珠般的繁星點綴於她的髮際,  千隻飛翼翱翔於她的足下。  第二位神  我們把人類植入我們的葡萄藤,  且翻耕泥土於第一個黎明的紫霧中。  我們看著這些貧劣的枝條生長,  在無季歲月的日子裡,  我們護理著嫩葉幼芽。  我們保護蓓蕾使其免受發怒自然的傷害,  為抵禦一切黑暗精靈我們守衛著花朵,  如今我們的葡萄藤已結出累累碩果  你們卻不願將它拿去榨汁,  傾注杯中。  哪只會比你們的手更強有力的手將去收穫果實?  哪種會比你們的焦渴更為高尚的目的將去期待美酒?  人類是眾神的菜肴,  人類的光榮開始於:  他無目的的呼吸為諸神神聖的唇舌所品啜。  人類的一切將毫無價值,  如果總是人類的;  童年的天真無邪,  青春的甜蜜迷醉,  成人的莊重激情,  暮年的睿智哲理,  帝王的輝煌,  戰士的勝利,  詩人的聲譽,  夢想家與聖人的榮耀,  所有這些及附帶的一切,  皆為眾神的麵包。  它們將僅僅是未受神祝的麵包  ——眾神若未將其舉到唇邊沉默的穀粒也會變為愛的頌歌,  ——當它們被夜鶯啄食時,  只有作為眾神的麵包,  人類才能品嘗到神性。  第一位神  的確,  人類是眾神的肉食!  人類的最終歸宿將是眾神永恆的宴桌!  孕育的痛苦和分娩的痛楚,  嬰兒無目的的哭喊刺穿赤裸的夜,  母親的苦惱與她渴望的睡眼角力,  從她的雙乳傾出生命直至枯竭;  青年灼熱的呼吸備受折磨,  成人眉額滴下的汗水澆灌著貧瘠的土地,  蒼白的老年的悲哀,  ——當生命違背生命的意願把墳墓呼喚。  看哪,  這就是人類!   因飢餓而繁衍的生物,  成為飢餓的眾神的食物。  爬行於不死的死亡腳下塵土中的一株葡萄藤,  開放於惡之陰影籠罩下的夜晚的花朵;  結實於悲慘日子  一一恐怖和羞恥日子裡的葡萄。   但你們卻仍要我去吃,  去喝。  你們令我坐於殮衣覆蓋著的面孔中間,  從木石般的唇中吮吸我的生命,  從枯槁的手中迎接我的永恆。  第三位神  兄弟們!我可畏的兄弟們!   青年正在三倍深沉地放聲歌唱,  他的歌三倍地高亢,  他的聲音震撼森林,  劃破天空,  驚散大地的清夢。  第二位神(他總不傾聽)  蜜蜂在你耳邊刺耳地嗡嗡作響,  蜜糖在你的唇間變為苦澀。  我願安撫你,  但我該怎樣去做?  當神召喚神,  只有深谷在傾聽,  因為橫亘於神性間的是深不可測的深淵,  以及無風的天空。  然而我仍願安慰你,  願使你陰霾密布的世界重見陽光,  雖然我們的力量和判斷力彼此相當,  我仍願給你忠告。  當大地從混沌中出現,  我們——太初之子,  在無欲的目光中彼此  注視,  我們呼出第一次悄聲氣息,  那顫抖激發了空氣和海洋的流波。  爾後,  我們行走,  手攜著手,  在灰色的未成年的世界。  時間從我們帶睡意的第一聲腳步的迴音中誕生。  第四神性  將他的步履踏在我們的足印上,  遮蔽了我們的思想和慾望,  於是他只能藉助我們的眼睛去看。  生命降臨大地,  靈魂附於生命。  這靈魂乃是宇宙的有翅翼的美妙旋律。  我們掌握著生命與靈魂,  除了我們沒有誰知道年月的度量及其朦朧夢幻的分量,  直到我們在第七個世代的  正午,  把大海嫁給太陽。  從他們新婚喜悅的洞房裡,  我們引出了人類,  一種雖剛出生,  又很虛弱,  卻能承載其世系表徵的生物。   通過腳踏大地眼望星空的人類,  我們找到了通向大地遠方的路徑;  通過人類  ——陰沉的湖邊生長的謙卑的蘆葦,  我們制出了管笛,  從它空洞的心中,  我們把自己的聲音注入這沉寂籠罩的世界。  從沒有太陽的北方,  到南方陽光強烈的沙灘,  從日子誕生的、生長蓮花的地方,  到日子毀滅的危險的島嶼,  人類,  虛弱的心靈,  被我們的決心激勵得過分大膽,  他用琴瑟和刀劍去冒險,  我們的意志是他宣布即將降臨的意志,  我們至高無上的權力是他預告了的,  他的被愛踩踏的道路,  是流向我們慾望海洋的江河。  我們,  在世界之巔,  在人類酣眼中做著我們的夢。  我們驅策他的白晝與遙遠的黃昏的山谷分離,  在山上去尋找它們的充實。  我們的手臂指引風暴橫掃世界,  召喚人類從無果的和平變為多產的動亂,  直至勝利。  在我們眼中有一種將人類靈魂變得激越的洞察力,  將他引向崇高的孤獨和反叛的預言,  直至被釘上十字架。  人類生來是被奴役者,  其榮耀與報償均在被奴役中。  我們在人類中尋找代言人,  在他的生命中我們成就自己,  假如人類的心被塵上堵塞而變聾,  誰的心能回應我們的聲音?  假如人類的眼被黑夜蒙蔽而變盲,  誰能看到我們閃光輝映?  你們將如何對待人類  ——我們處女心靈的孩子,我們自己的形象?  第三位神  兄弟們,我強有力的兄弟們!  舞者的步履已經被音樂迷醉,  它們使空氣震顫;  她的雙臂像鴿子展翅向上飛去。  第一位  神雲雀召喚雲雀,  但鷹在上空盤旋,  並不耽擱片刻去傾聽歌聲。  你們將教我在人類的崇敬中實現自愛,  並以人類服苦役而滿足。  但我對自身的愛無止境且無法測量,  我願超騰於遍及大地不可避免的死亡之外,  置我的御座於蒼天之上。  我的手臂將環繞太空,包圍星球,  我願以銀河為弓,以繁星為失,  我將以無限征服無限。  但你們不會如此行事,  即使它在你們能力範圍之內。  神之於神,一如人之於人。  不僅如此,  你們還將給我疲倦的心帶來在雲霧中反覆徘徊的回憶。  當我的心在山中尋覓自己,  我的眼在眠息的水中追蹤自己的形象;  儘管我的昨日已在分娩中死去,  只有沉默造訪她的子宮,  風兒吹動,  讓輕紗溫柔地遮蓋了她的胸膛。   哦,昨天!死去的昨天   我被枷戴鎖的神性的母親!  是何種超神的力量在你飛翔時將作捕獲,  並將你在籠中餵養?  是哪輪驕陽溫暖了你的胸腹,   讓你生下了我?  我不祝福你,  也不將你詛咒;  因為你讓我背負生命的重荷,  而我又讓人類背負了生命的重荷,  但我不像你那般殘酷。   我,不朽的,將人造成過路的幻影,   你,正逝的,將我構成不死的。   昨天!死去的昨天!   你是否將帶著遙遠的明天歸來,   讓我攜你去接受審判?  你是否將與生命的第二個黎明一起醒來,   讓我抹去你從大地帶至且與大地密不可分的記憶?   但願你能和往昔的死者一起復甦,  直到大地被它的苦果窒息,  所有海洋因被謀殺其中者而阻滯沉寂,   重重災難耗盡大地虛幻的肥沃。  第三位神  兄弟們!我聖潔的兄弟們!   那少女已聽到歌聲,  現在正尋找職者。  如同一隻驚喜的小鹿,  跋山涉水, 四處尋覓。  哦!執著追求中的喜悅!  專註目標的眼睛半閉著,  微笑著的唇在顫抖,  因它預嘗了希望的快樂!  哪朵鮮花曾從天堂散落,  哪團火焰曾從地獄噴出,  驚動了這顆因這無聲的喜悅和恐懼而沉默的心?  高高在上的我們做著怎樣的夢,  何種思想將我們交給了風,  讓它喚醒輕眠的山谷,  而自己守望在黑夜中?     第二位神  神聖的織機交給你,  還有編織的藝術。  織機與藝術將永遠屬於你,  黑色的線與淺色的線是你的,  紫色的與金色的也是你的。  而你卻吝嗇得不願給自己一件衣裳。  你的雙手編織人的靈魂,  用流動的空氣與燃燒的火,  但現在你願扯斷絲線,  將你熟練靈巧的手指交給無為的永恆。  第一位神不但如此,  我還將我的雙手交給未成形的永恆,  將我的雙足奉獻給未踐踏過的土地。  那時常聽到的歌中有什麼喜悅  ——在其末被擅憶之耳捕捉、在聲息屈服於風之前?  我的心渴望著它無法想像的事物,  我命令我的靈魂前往那末知的、  記憶無法存留的地方。  哦,不要用獲得榮譽誘惑我,  也勿企圖用你的或我的夢安慰我;  因為我即一切,  而世上所有事物,  所有即將成形的事物,  都不會迷惑我的靈魂。  哦,我的心靈!  你的面容是沉靜的,  在你眼帘後面黑夜的陰影正在酣睡。  但你的沉默是可怕的,而你也是可怕的。  第三位神  兄弟們!我莊嚴的兄弟們!  那少女已經找到了歌者,  她痴痴地望著他洋溢喜悅的面龐。  像山豹一般,  她邁著靈巧的步子,  穿行於葡萄藤和羊齒草之間。  現在,他在熱切的呼喚聲中,  全身心地凝望著她。  哦,我的兄弟們!  我心不在焉的兄弟們!  是哪位神,  在激情驅使下織就了這些猩紅和銀白的網?  是哪顆放縱的星誤人歧途?  是誰的秘密分隔了夜與晨?  又是誰的手置於我們的世界之上?  第一位神  噢,我的靈魂!我的靈魂!  你點燃了我周圍的世界,  我將如何指引你的進程,  我把你的熱望導向何處?  噢,我孤獨的靈魂!  你在飢餓中吞噬你自己,  你用自己的淚水澆灌你的乾渴;  因為夜晚未曾收聚露珠傾入你杯,  而白晝也未曾給你帶來果實。  噢,我的靈魂!我的靈魂!  你擱淺的航船滿載希望,  何時吹來陣風鼓起篷帆?  什麼樣的激浪巨潮能解放航舵?  你的錨已經提升,你的翅已經伸展,  但你頭上的天空是沉默的,  沉寂的大海嘲笑著你的靜滯。  你與我究竟有何種期望?  宇宙如何更易?  天空又顯現什麼新意向並將之宣告於你?  聖潔的宇宙的子宮裡是否孕育著你的救世主的種子,  ——他的洞察力比你更強,  他的手將把你從羈囚中開釋?  第二位神  止住你急切的呼喊,  抑制你熾熱心靈的呼吸,  因為無限的雙耳已聾,  天空又毫不在意。  我們不可企及,  我們至尊無上,  在我們與無限的永恆之間,  只有虛無,  除卻我們無形的激情,及其動機。  你向未知祈求,  未知以飄移的霧包裹自己留駐於你的靈魂里。  是的,  在你的靈魂中你的救主高枕而眠,  睡夢中他看到你警醒的雙目看不到的東西。  那就是我們生存的秘密。  你是否願拋下尚未收穫的莊稼,  匆忙地再次耕耘你夢中的土地?  你為何躲入這人煙渺茫、  滿目荒涼之地,  並用你的陰雲遮蔽自己,  ——在你所有的追隨者尋找你,  並盼望著擁在你蔭庇下的時刻?  忍耐,且俯視這世界。  關注你深愛的尚未斷乳的孩子們。  大地是你的居所,大地是你的御座;  高踞於人類最高遠的夢想之上,  你的手掌握著他的命運。  你不該拋棄他,  那奮鬥著想從歡樂與痛苦中接近你的人。  你不會在面對他眼中的渴求時轉首他顧。  第一位神  黎明是否將夜之心納入自己的心中?  或者,大海是否關注它的屍體?  似黎明,我的靈魂在我的體內冉冉升起,  赤裸而無任何牽累。   如永不停息的海洋,  我的心拋棄人類和大地的腐渣爛草。  我決不留戀那依戀我的事物,   而願升騰於我可以企及的高度。  第三位神  兄弟們!看啊,兄弟們!   他倆相遇了!兩個星般躍動的靈魂在空中相遇。   在沉默中他們彼此凝視,   他不再歌唱,   但烈日炙烤的喉嚨仍在為歌而顫動;   歡樂的舞在她的四肢中沉寂了,   但並未睡去。   兄弟們!我陌生的兄弟們!  夜深了, 月光更加明亮,   在草原和大海之間,  一個狂熱的聲音在呼喚著你們和我。  第二位神  存在,升華,在熾熱的太陽下燃燒,   生活,在有生者的夜中守望,  就如俄里翁注視我們!   高昂起戴著王冠的頭迎著四方的風,  用我們無潮汐的聲氣醫治人類的病痛,  製作帳篷者明郁地坐在織機旁,   陶工漠然地轉動著他的輪盤,  但我們,不眠的全知者,  已從猜度和臆測中解脫。  我們不停留也不等待思考,  我們超越於一切疑難之上。  滿足吧!讓夢幻走開。  讓我們像江河船奔向大海,  且不被礁石的邊緣傷害。  當我們抵達她的心並與之相融,  我們將不再為明天爭執和論辯。  第一位神  噢!這永無休止的預言占卜的痛苦!  這將白晝引向薄暮又將黑夜帶至黎明的不服!  這永遠是記憶和遺忘的浪潮!  這不斷播撒命運而僅僅收穫希望的耕耘!  這將自我從泥土拖入雲霧的單調不變的提升!  只因渴望泥土,便懷著對泥土的渴望跌落,  同樣,出於更高的渴求再去尋找雲霧!  這對時間無限度的測量!  我的心靈是否必須變為大海,  它的激流永遠彼此撞擊,  或變作狂風激戰、颶風馳騁的天空?  如果我是人,一個盲目的碎片,  我定能堅忍地對待這一切。  或者我若是至高的神,  那填補人和諸神空虛的至高的神,  我定會感到滿足。  但你們與我,既非人類,亦非高於我們者。  我們只是曙光或薄暮,永遠出現與消失,   在地平線與地平線之間。   我們只是眾神,支撐世界,又被世界支撐,  當命運吹響號角,聲息與音樂從遠方傳來,  我背叛了。我願把我的力量耗盡。   我願從你們的視野中遠遠消失,  從這位沉默的青年  ——我們的弟弟  ——的記憶中消失;   他坐於我們身邊,  凝望遠方山谷,   儘管他的唇在動,但未發出聲音。  第三位神  我在說,我漫不經心的兄弟們!   我的確在說,但你們只聽到你們自己的言語。  我請你們看你們的榮耀,和我的,   但你們轉開,閉上眼睛,晃動著你們的寶座。  你們這些帝王,想獲得上界和下界的治權,   自我卑屈的神,  他們的昨天永遠嫉妒你們的明天,  自我厭倦的神,  將用言語宣洩你們的激情,  用雷電猛擊我們的星球!  我們的夙怨不過是古老七弦琴的音響,   那琴弦已長年被他的手指遺忘,   他為豎琴創造了俄里翁並為鏡投創造了普勒阿得斯。   即使如今,  當你喃喃語、隆隆說時,   他的豎琴在震響,他的燒線在敲擊,  我懇求你們聽聽他的歌。  看哪!男人和女人,火焰映照火焰,  在白熾的狂喜中交融。  根莖吸吮著紫色大地的乳房,  燦爛的花朵開放在天空的胸膛上,  我們就是這紫色的乳房,  我們就是這不朽的天空。  我們的靈魂,甚至生命的靈魂,  你們的和我的靈魂今夜居於焚燃的咽喉,  用歡跳的波浪為少女的胴體著衣。  你們的王權無法支配這命運,  你們的厭倦只因勃勃雄心。  所有這一切均被塗抹去在一個男子和一個少女的激情中。  第二位神  是啊,這男人和女人的愛究竟是什麼?  看!東風怎樣同她輕盈的雙足共舞,  西風又如何同他的歌聲共鳴。  看!我們神聖的意志正登上王座,   當一個歌唱的靈魂屈從於一個歡舞的軀體時。  第一位神  我絕不垂目於大地的虛妄,   也不會俯視處在你們稱之為愛的緩慢痛苦中的它的孩子們。  什麼是愛?  僅只是被包裹的沉悶鼓聲引導著甜蜜的且無常變化的長隊,  走向另一種慢性痛苦么?   我絕不會垂眼一顧。  瞧那裡有什麼,  除了森林中的那一男一女?  那森林不斷生長,企圖困住他們;  他們可能棄絕自我,和父母的創造,  為了我們未出世的明天。  第三位神  哦,知識的痛苦,  窺探與詢問的無星光的天幕,  我們用來遮蓋大地;  且對人類的忍耐力進行挑戰!  我們將一個蠟制物置於一塊石頭下,  說,這是一件陶器,  讓它在泥土中去尋找它的末日。  我們將手捧一團火焰,  在心中說,這是我們歸途的碎片,  從我們呼吸中逃逸的那一次呼吸,  現在縈繞於我們的手與唇之間,  成為更濃郁的馨香。  大地之神  我的兄弟們!  即使高踞山巔,我們仍受大地束縛,  通過人對人類命運中黃金時代的渴望。  我們的智慧要從他的眼中攝取美么?  我們的規範約束會抑制他從而變得沉靜的激情或趨向我們的激情么?  你們理性的軍隊願如何在愛中屯駐它的兵丁?  愛又如何在他們中駐紮它的隊伍?  那些被愛征服的人,  他們身上賓士著愛的戰車從大海到高山,  再從高山到大海,   他們站立著,直到此刻還在羞澀的半擁半抱中。  在片片花瓣中他們呼吸著神聖的芬芳,   靈魂對靈魂,他們尋找著生命的靈魂,   他們的眼瞼上卧著一位祈禱者向著你們,也向著我。   愛是一個對著神聖閨房俯身的夜晚,  是一片將草原變為天國、  將所有星辰化作螢火蟲的天空。   真的,我們超越一切,  我們至高無上。  但愛卻超越了我們的質疑,  它高翔於我們的歌之上。  第二位神  傷尋找著一顆遠方的星,  卻不願考慮這顆  你的肌體安居的星?  宇宙沒有中心  除了自我與自我結合之處,  美作證婚人和神甫的地方。  注意!美在我們足間散落,  美為羞辱我們的唇而充塞我們的手。  最遙遠者即最近。  美流連的地方正是萬物所在之處。  哦,耽於夢幻的高傲的兄弟!  從時間橡聰的邊緣回到我們中來!  從無境與無時中解放你的雙足,  與我們同居於安全之中。  這居所是你的手與我們的手相攜用一磚一石建起。  脫去你憂思的外衣,與我們同行,  作綠色的、溫暖的年輕大地的主宰者。  第一位神  永恆的祭壇!  今夜,你是否真的需要有一位神做你的祭品?  那麼現在,我來了,為奉獻我的激情與我的痛苦。  看啊!  那位舞者,她是被我們古老的渴望所雕出,  那位歌者,在迎風高唱著我自己的歌。  在那舞中,在那歌中,一位神在我內心被殺。  隱於我人的胸肋間的神心正大聲呼喚我那飄遊於大氣中的神心。  令我生憂的人類的深淵在向神性呼叫,  我們從一開始就尋找的美在向神性呼叫,  聽,我曾權衡過這呼喊,如今我順從了。  美是一條通向那殺死自我的自我的道路,  彈響你的琴弦,  我將踏上此途,  它永遠通向另一個黎明。  第三位神  愛勝利了!  愛的純白與嫩綠躺在湖邊,  愛的驕傲與莊嚴在高塔或陽台;  愛在花園裡或在荒無人跡的沙漠中,  愛是我們的君王與主人它不是肉體恣肆的衰竭,  亦非慾望的崩潰  ——當慾望與自我搏鬥時;  它也不是拿起武器與靈魂抗爭的肉體。  愛從不反叛。  它為神聖的森林留下被古老命運踩踏的路,  面對永恆唱出、舞出它的秘密。  愛是掙脫枷鎖的青年,  男人從泥沼中獲得自由,  女人被火焰溫暖,  被那比我們天堂更高遠的天空的光焰。  愛是心靈深處的一串笑。  它是一個狂野的衝擊,  使你平靜從而清醒。  它是大地上又一個新的黎明,  一個尚未到達你我眼帘,  卻已到達它那更為偉大心中的白晝。  兄弟們!我的兄弟們!  新娘來自黎明的心中,   新郎從黃昏而來。 山谷中正在舉行婚禮, 一個無比廣闊的日子,豐富得難以記述。  第二位神  它就這樣,  從第一個清晨   把平原推向高山與低谷,   它就這樣,  一直到最後一個日暮。   我們的根已在山谷中生長出飛舞的枝條,  我們是升上至高處的芳歌的花朵。   永恆的與垂死的,是一對向大海呼喚的孿生河流。  在呼喚與呼喚間沒有虛空,  虛空僅只存在於耳中。  時間使我們的聽覺更加可靠,  並賦予它更多的慾望。  只有垂死中的懷疑才能平息這聲響,  我們已超越懷疑。  人類是我們較年輕的心的孩子。  人類是正在緩慢出現的神;  在他的喜悅與痛苦之間,  躺卧著我們的睡眠,及其夢幻。  第一位神  讓歌者放聲歌唱,  讓舞者旋轉她的雙足,  讓我得到片刻的滿足,  讓我的靈魂在今夜靜息。  偶爾我也可能輕眠、沉睡,凝望一個更光明的世界和賦予我思想更多星光的生物。  第三位神  現在我將起身,  讓自己擺脫時空,  我將在未被踐踏的土地上舞蹈,  那舞者的雙足將隨我的雙足一起跳動;  我將在更高闊的天空中歌唱,  人的聲音將在我的聲音中震顫。  我們將穿過薄暮或許在另一個世界的黎明醒來。  但愛會長存,它的指紋將不會被抹去。  福佑的熔爐在燃燒,  火花飛濺,  每一顆火花便是一個太陽對於我們,  最正確、最明智之舉是:  尋得一個濃蔭遮蔽的角落,  並在我們大地的神性中睡去,  讓愛,人類的和脆弱的,  去支配即將到來的日子。伊定伊格譯 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珍 趣 篇 皮殼與內核   我飲過杯杯苦酒,即使殘汁剩液也似蜜甜。  我攀登過艱途險徑,最終都達到綠色的平原。  我失散於夜霧中的每一位朋友,又都會在黎明的曙光中尋見。  我曾多少次用堅忍的外衣掩飾自己的痛苦和煩惱,以為這樣會得到補償和緩解。不過,當我脫去外衣,卻發現痛苦已轉化為喜悅,煩惱已變作沉靜與平和。  我曾多少次與同伴行走在表象的世界,我心裡說:"他多麼愚笨,多麼遲鈍!"但是,我剛一踏入隱幽的世界,就發現自己的虛枉和武斷,朋友的睿智和文雅。  我曾多少次因自己的酒而醉倒,我把自己與酒友視作綿羊與豺狼。待酒醒之後,再看,我是人,他也是人。  我和你們,人們哪,被我們周圍的表象所迷惑,卻對我們隱藏的本質視而不見。當我們中的一個絆跤時,我們說他墮落;當他蹣跚遲緩時,我們說他頹唐衰敗;當他言語含混時,我們說他是啞巴;當他呻吟嘆氣時,我們說這是臨終前的喘息,他快死了。  我和你們,都專註於"我"的外殼和"你們"的表面,因此,我們看不見靈魂向"我"表露的東西和靈魂在"你們"身上隱藏的東西。  既然我們帶著向我們襲來的驕傲,疏忽了我們身上的真實,那我們還能幹些什麼?  我對你們說,也許我的話是掩蓋我真面目的面具;我對你們說,也對自己說,我們用眼睛看到的,不外乎是一團烏雲,它擋住了我們用自己的目力應該看到的萬物;我們用耳朵聽到的,只不過是叮叮噹噹的聲響,它歪曲了我們應該用自己的心靈去把握的東西。因此,當我們看到一個警察把一個人帶到監獄去的時候,我們不應在二者誰是罪犯上下結論;當我們看到一個人渾身是血,另一個雙手有染時,明智的做法是不要肯定哪個必定是殺人者,哪個必定是被殺者;當我們聽到一個人在歌唱,另一個在痛哭時,我們且忍耐一下,直到我們能確實肯定誰是歡快者。  不,我的兄弟!不要用一個人外在的東西去推斷他的真實,不要把某人的一言或一行作為他內蘊的標識,因為也許那個口齒笨拙,聲調含混,被你認作痴愚的人,他的直覺恰是智慧的道路,他的心田恰是悟性的棲息勝地;也許那個其貌不揚、生活粗劣、被你藐視的人,在大地上,是蒼天的一份贈禮;在人們中,是上帝的一件賞賜。  你可能在一日之內造訪一座宮殿和一間茅屋。你從宮殿走出時,帶著崇敬;從茅屋走出時,充滿憐憫。但是,你若能撕碎你感覺織成的表象,你的崇敬定會減弱,降至遺憾的水平;你的憐憫定會改變,升到尊崇的高度。  你可能在晨昏之間遇到兩個人,第一個和你說話時,聲音中帶著風暴的喧囂,動作上具有軍旅的威嚴;第二個和你說話時,帶著惶驚,聲音顫抖,結結巴巴。於是你把果決、勇敢歸於第一位;把無能、軟弱歸於第二位。但是,你若看到日月教他們去赴會危困,或去為某一原則作出犧牲,你一定會明白:厚顏、浮誇並非勇敢,羞赧、沉默並非怯懦。  你可能從你居室向窗外眺望,你看到路上的行人中有一位修女走在右邊,一位妓女走在左邊,於是你立即說:"這個多高尚!那個多醜陋!"但是你若閉上你的雙眼,傾聽片刻,你就會聽到太空中的一個輕如耳語的聲音在說:"這一個用祈禱懇求我,那一個用痛苦懇求我,在她們兩個的靈魂中,都有屬於我的靈魂的一把傘。"  你可能在大地上巡遊,尋找你稱為文明、進步的東西。你走進一座城市,這裡宮殿巍峨,學院宏偉,街道寬闊,人們東來西往,行色匆匆。這個鑽入地下,那個盤旋在空中,這個在捕捉閃電,那個在詢問 空氣。他們全都穿著勻稱合體、製作精良的服裝,好像在過節或參加 聯歡。   過了幾天,你來到另一個城市。這裡房舍矮小、街巷狹窄。天陰 下雨,全城就變成水鄉澤國中的泥島。太陽升起,城市又變成塵埃的 霧團。這裡的居民仍然處在天然與淳樸之間,就像鬆弛的弓弦處在弓的兩端間。他們走路慢慢騰騰,工作拖拖拉拉。他們看你時,眼睛後面似乎還有一雙眼睛盯著離你老遠的目標。於是你厭惡地離開了這座城市。你心裡說:"我在那座城市看到的與這座城市看到的兩者之間的差別,就像初生與垂死之間的差別。那裡,強勁如漲潮;這裡,孱弱如退潮。那裡,轟轟烈烈如春夏;這裡,無聲無息似秋冬。那裡,堅忍是青年,在園中歡舞;這裡,頹唐是老翁,倒在灰堆中。"  但是,你若能借著上帝之光去看這兩座城市,那你一定會看到它們是同一座花園裡的相似的兩棵樹。洞察力可能會把你的目光引向它倆的本質,那你就會看到,你以為正在上升的那一個只是行將破裂的閃閃發光的氣泡;而你以為那滿身頹唐的另一個,原是固定不變的隱蘊的本質。  不,生命並非它的表象,而是它的內蘊;可見的東西並不在於它們的皮殼,而在於它們的內核;世人之本並不在於他們的面孔,而在於他們的內心。  不,宗教並不在於教堂,寺廟所顯現的那些,也不在於儀式、習俗所展示的那些,而在於隱藏在心靈中的,通過意念得到純化後變為珍寶的東西。  不,藝術並不在於你通過耳朵聽到的一首歌的抑揚頓挫,或一首詩的詞句錚錚;藝術也不在於你通過眼睛看到的一幅畫的線條和色彩,而在於來到這首歌的抑揚頓挫中的那段無聲的顫抖的空間距離;在於通過這首詩滲入你身心的那份寧靜、孤獨地長駐於詩人靈魂中的東西;在於這幅畫給你以啟示的、你凝視時所看到的比這幅畫更遠更美的東西。  不,我的兄弟!晝夜並非它們的外觀。我,行進於晝與夜的行列中。我並不在於對你說的這些話語,而在於這些話帶給你的我的寧靜的心曲。如此說來,在檢查我隱藏的自我之前,你不應把我當成痴愚;在暴露出我因襲的自我之前,你不應把我視作天才;在窺見我的內心之前,你不要說"他是個吝嗇者";在不了解我慷慨大方的背景之前,你也不要說"他是個慷慨者";在我的愛帶著它的全部光與火向你清清楚楚地表現出來之前,你不要稱我是愛者;在撫摸我帶血的傷口之前,你也不要認為我無憂無慮,無牽無掛。我的心重負著累累果實  我的心重負著累累果實,哪位飢餓者來採摘,來消受,來分享?  在人們中間難道就沒有一位齋戒者,以我的果實為晨齋,讓我從豐腴的重擔下獲得一些快慰嗎?  我的心在金和銀的重壓下已精疲力竭,人們中有誰來裝滿他的衣袋,從而減輕我的負擔?  我的心滿載著歲月的陳釀,哪一位焦渴者來斟飲,來滿足?  這是一位站立街心的男人,他向過往行人伸出捧滿珠寶的手,呼喚著他們:"行行好吧!從我這裡拿些去吧!發發慈悲吧!把我這兒的東西拿去吧!"可是人們仍然走著,頭也不回。  噢,但願他是一個乞丐,向過往行人伸出顫巍巍的手,收回時仍是一隻空空的顫巍巍的手!但願他是一個失明的癱瘓者,人們從他面前走過,卻不理不睬!  這是一位慷慨的富人,他在人跡罕至的荒野和山麓間豎起了他的帳篷,每晚都點燃起接待賓客的明火,並派他的僕人去路邊守候,他們也許能給他帶回一位可以熱情款待的客人。但是這些道路都很吝嗇,既不慷慨地給他送來一個領受饋贈的人,也不派來一個求告者。  噢!但願他是一個被遺棄的貧者!  但願他是一個四處飄零的遊盪者,手持一根拐杖,肘挎一隻水罐。當夜晚降臨時,彎曲的小巷將他和他那些四處飄零的乞丐夥伴聚在一起。於是他坐在他們的身旁,同他們分享施捨的麵包!  這是一位最了不起的國王的公主,她從睡夢中醒來,起身下了床榻,穿上紅衫綠裙,戴上珍珠寶石,頭髮灑上麝香,手指浸過龍涎香,然後信步走出,來到她的花園。她漫步時,露珠兒打濕了她的衣招。  在夜的靜謐中,最了不起國王的公主正在她的花園中尋覓她的情人。可是在她父親的王國里沒有她所愛的人。  噢,但願她是一位農夫的女兒,在山谷放牧著她父親的羊群,黃 昏時,回到她父親的茅舍,腳上是與世隔絕的塵埃,衣袂間飄出的是果園的馨香。但等夜深人靜,四鄰睡去,她便偷步輕履,來到她的情人翹首等候她的地方。  但願她是一位修道院里的修女,把她的心靈當爐香一般焚燒,於是空氣中傳遍她心靈的芬芳;她把她的靈魂當蠟燭一般點燃,於是天空負載著她的靈光;她跪著祈禱,於是神秘的幻影將她的祈禱送至時間的寶庫,那裡,在愛戀者的熱情和孤獨者的憂思旁邊,保存著虔誠者的祈禱。  但願她是一位年邁的老框,與分享過她青春時光的人一起坐在陽光下取暖!這總比她是一位最了不起的國王的公主,在她父親的王國里沒有誰把她的心當麵包吃,把她的血當美酒飲要強!  我的心因它的累累果實而沉重。在大地上,有一位飢餓者來採摘、來他享嗎?  我的心滿載著它的醇釀,哪位焦渴者來斟飲,來滿足?  噢,但願我是一棵不開花不結實的樹!因為豐產的痛苦比不孕的痛苦更甚;無人求取的富者的痛苦,要比無人施捨的窮人的失望更為可怕!  但願我是一口枯井,人們向我拋下石頭!這也比我是一眼活泉,焦渴者跨越我卻不取飲要強。  但願我是一枝被踩碎的蘆葦,這也比我是某家的一支銀弦的吉他要強:這家的主人手指折斷,他的親人又都是聾子!岸邊一捧沙  愛情的憂愁歌唱著,知識的憂愁談論著,慾望的憂愁悄語著,貧窮的憂愁號哭著。但是,還有一種憂愁,比愛情更深沉,比知識更高貴,比慾望更有力,比貧窮更苦澀。不過,它啞然無聲,眼睛像星星一樣閃閃發亮。  當你遇遭不幸,向鄰居訴說時,你正將自己心靈的一部分託付給他。倘若他胸懷寬闊,他會感謝你;倘若他氣量狹小,他會鄙視你。  進步並非改善"曾經",而是走向"將要"。  貧乏是遮掩驕傲的面紗。訴求是覆蓋艱難的面具。  野蠻人餓時,從樹上摘果子吃;文明人餓時,則從摘果子的人的買主的買主的買主那裡買果子吃。  藝術是從明顯的已知向隱秘的未知邁出的一步。  有些人誘使我對他們表示忠誠,以便享受對我表示寬容的滋味。  除非一個人認為我虧欠著他,否則我不會了解他的內心。  大地呼吸,我們誕生;大地休息,我們死亡。  人的眼睛是顯微鏡,它照出的世界比實際的要大。  在那些視無恥為勇敢,現溫柔為軟弱的人面前,我是無辜的。  在那些把絮叨當成知識、把沉默當成痴愚、把做作當成藝術的人的面前,我是無罪的。  我們認為難行之事,可能有捷徑通達。  他們對我說:"林若看見一個奴隸睡著,別喚醒他,也許他正在夢著他的自由。"我對他們說:"你若看見一個奴隸睡著,就把他喚醒,同他談說自由。"  反對在聰明之中級別最低。  美將我們俘虜,但更美卻將我們釋放,甚至從她自身里。  熱情是一座火山,山頂上不會長出猶豫之草。  文學家由思想和感情締造,然後被賦予語言;研究者由語言締造,然後被賦予一點思想和感情。  河流執著地奔向大海,不管水磨輪子是破是好。  你吃得快,走得慢,何不用腳吃、用手走呢?  只有你眼中的世界變小,你的快樂或憂愁才變大。  科學是催發你的種子,而不是向你播撒種子。  我不憎恨,除非用憎恨作自衛的武器;不過,我決不使用這種武器,除非我是個弱者。  如果耶穌祖父的祖父知道自身隱藏的秘密,那他定會莊嚴地立於自己的面前。  愛是顫抖著的幸福。  他們以為我目光敏銳,是因為我從篩孔里看他們。  我剛一感到寂寞的痛苦,人們就稱讚我的缺點——絮叨;批評我的優點——緘默。  在人們中間,有一些未殺人流血的兇手,未偷過東西的竊賊,只說真話的騙子。  需要證明的真理是半個真理。  你們何不讓我遠離那不哭泣的智慧,不微笑的哲學,不向兒童彎腰的偉大?  被萬物表象所遮蔽,因著萬物而存在,存在千萬物之中並屬於萬物的智慧世界啊!你聽著我,因為你是我的現時,我的自身;你看著我,因為你是一切有生命的事物的目光。請你在我的靈魂里拋下一粒你智慧的種子,好讓它成長於你的森林,並提供你的一個果實。阿門!     七個階段  我的心曾憂傷過七次:第一次是當它想通過卑賤之路獲得升騰時;第二次是當它在癱瘓者面前肢足而行時;第三次是當它在難易間進行選擇而選擇了易時;第四次是當它犯了錯誤卻因別人的錯誤而自慰時;第五次是當它軟弱地忍耐且把這忍耐說成是強大時;第六次是當它面對生活的泥潭而捲起尾巴認輸時;第七次是當它站在上帝面前高唱聖歌而以為唱聖歌是它的一種美德時。  我的心靈告誡我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熱愛人們所憎惡的事物,真誠對待人們所仇視的人。它向我闡明:愛並非愛者身上的優點,而是被愛者身上的優點。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愛在我這裡不過是兩根相近的立柱間一條被拉緊的細線,可是現在愛已變成一個始即終、終即始的光輪,它環繞著每一個存在著的事物;它慢慢地擴大,以包括每一個即將出現的事物。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去看被形式、色彩外表遮掩了的美,去仔細審視人們認為丑的東西,直到它變為在我認為是美的東西。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所看到的美不過是煙霧間顫抖的火焰。可是現在,煙霧消失了,我看到的只是燃燒著的東西。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去傾聽並非唇舌和喉嚨發出的聲音。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的聽覺遲鈍,只聽到喧鬧和呼喊。可是現在,我能傾聽寂靜,聽到它的合唱隊正唱著時光的頌歌和太空的讚美詩,宣示著隱幽的奧秘。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從榨不出汁,盛不進杯,拿不住手,碰不著唇的東西中取飲。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的焦渴是我傾盡溪澗和貯池中的水澆熄的灰堆上的一粒火星。可是現在,我的思慕已變為我的杯盞,我的焦渴已變為我的飲料,我的孤獨已變為我的微醉。我不喝,也決不再喝了。但在這永不熄滅的燃燒中卻有永不消失的快樂。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去觸摸並未成形和結晶的東西,讓我知道可觸知的就是半合理的,我們正在捕捉的正是部分我們想要的。在我的心靈告誡我之前,我冷時滿足於熱,熱時滿足於冷,溫和時滿足於冷熱中的一種。可是現在,我捕捉的觸覺已經分散,已變成薄霧,穿過一切顯現的存在,以便和隱幽的存在相結合。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去聞並非香草和香爐發出的芬芳。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每當我欲亭馨香時,只能求助於園丁、香水瓶或香爐。可是現在,我嗅到的是不熏燃和不揮發的馨香,我胸中充溢的是沒經過這個世界任何一座花園,也沒被這天空的任何一股空氣運載的清新的氣息。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在未知和危險召喚時回答:"我來了!"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只在熟悉的聲音召喚時才起立,只在我踏遍走熟的道路上行走。可是現在,已知已變成我奔向未知的坐騎,平易已變成我攀登險峰的階梯。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不要用自己的語言——"昨天曾經……"。"明天將會……"——去衡量時間。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以為"過去"不過是一段逝而不返的時間,"未來"則是一個我決不可能達到的時代。可是現在,我懂得了,眼前的一瞬間有全部的時間,包括時間中被期待的、被成就的和被證實的一切。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不要用我的語言——"在這裡"、"在那裡"、"在更遠的地方"——去限定空間。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立於地球的某一處時,便以為自己遠離了所有其他地方。可是現在我已明白,我落腳的地方包括一切地方,我所跋涉的每一段旅程,是所有的途程。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在周圍居民酣睡時熬夜,在他們清醒時人睡。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在自己的睡榻上看不到他們的夢,他們在他們的困噸中也尋不到我的夢。可是現在,我只是在他們顧盼著我時才展翅道游於我的夢中,他們只是在我為他們獲得自由而高興時才飛翔於他們的夢中。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不要因一個讚頌而得意,不要因一個責難而憂傷。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一直懷疑自己勞動的價值和品級,直到時日為它們派來一位褒揚者或低毀者。可是現在,我已明白,樹木春天開花夏天結果並不企盼讚揚,秋天落葉冬天凋敝並不害怕責難。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明白並向我證實:我並不比草莽貧賤者高,也不比強霸偉岸者低。在心靈告誡我之前,我曾以為人分為兩類:一類是我憐憫或鄙視的弱者,一類是我追隨或反叛的強者。可是現在我已懂得,我是由人類組成一個集體的東西組成的一個個體,我 的成分就是他們的成分,我的蘊涵就是他們的蘊涵,我的希冀就是他們的希翼,我的目標就是他們的目標。他們如果犯了罪,那我也是罪人;他們如果做了某件好事。那我也以這件好事而自豪,他們如果站起身來,那我也一同起立;他們如果落坐,那我也一同落坐。  我的心靈告誡我,它教我知道:我手擎的明燈並不專屬於我,我唱著的歌也不是由我的材料譜成。如果說我帶著光明行走,那我並不就是光明;如果說我是一把被上好弦的琴,那我並不是彈奏者。  兄弟!我的心靈告誡了我,教育了我。你的心靈也告誡過你,教育過你。因為你我本是彼此相似的。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不同,除了我談論著我,在我的話語中有一點爭辯;你掩飾著你,在你的隱匿中有一種美德。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及其難題,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瑰麗。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連同其中的種種企圖和目的,我有我的黎巴嫩連同其中的種種夢幻和希冀。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那就請以它而滿足;我有我的黎巴嫩,只滿足那絕對的純粹。  你們的黎巴嫩是時日企圖解開的政治死結;我的黎巴嫩則是巍峨高聳,直插藍天的山嶽。  你們的黎巴嫩是宗教首領和軍隊司令的棋盤;我的黎巴嫩則是我看厭這運轉在輪子上的文明面孔時,帶著靈魂進入的聖殿。  你們的黎巴嫩是兩個人:一個納稅,一個收款;我的黎巴嫩則是一個人:他倚臂於雪松前下,除上帝和陽光外他摒棄一切。  你們的黎巴嫩是港口、郵政、貿易;我的黎巴嫩則是悠遠的思想,熾熱的感情,大地在天空耳畔輕輕說出的神聖語言。  你們的黎巴嫩是職員、工人、經理;我的黎巴嫩則是青年的抱負,中年的決心,老年的睿智。  你們的黎巴嫩是各種各樣的代表團、委員會;我的黎巴嫩則是狂風遮天、瑞雪蓋地之夜爐邊的聚會。  你們的黎巴嫩是形形色色的教派和政黨;我的黎巴嫩則是攀登岩石、追逐溪流、在廣場上玩球的少年。  你們的黎巴嫩是演講、報告、論辯;我的黎巴嫩則是黑鵬的啼哨,白楊樹和冬青椒枝條的沙響,山洞中飄蕩的管衡的回聲。  你們的黎巴嫩是掩蓋於虛假聰明面紗下的謊言,是隱藏在效法和修飾外衣下的偽善;我的黎巴嫩則是一個樸素而袒露的真理,臨池攬照,看到的只是自己寧靜的面孔和舒展的表情。  你們的黎巴嫩是紙面上的法律、條款,卷宗里的契約、合同;我的黎巴嫩則是生命奧秘中的一種秉賦,它不知自己對此已瞭然盡知;是醒覺中摸索到幽冥世界邊緣的思念,它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你們的黎巴嫩是一位手把鬍鬚,蹩額皺眉,只顧自己的老翁;我的黎巴嫩則是一位矗立像塔、微笑似晨,念人如己的青年。  你們的黎巴嫩與敘利亞時分時合,若即若離;我的黎巴嫩則不合不分,不亢不卑。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及其子嗣,我有我的黎巴嫩及其兒女。  天哪,你們的黎巴嫩的子嗣是些什麼人?  何不審視片刻,稍作一顧,讓我給你們看看他們的真面目:   他們的靈魂誕生在西方人的醫院裡。   他們的頭腦在扮演慷慨者角色的貪婪者懷抱里開竅。  他們是一些柔弱的枝條,左搖右擺,卻了無意志;晝夜戰慄,卻全 然不知。  他們是這樣一隻航船:它與風浪搏擊,卻既無舵也無帆,它的船 長優柔寡斷,它的港口是魔窟。——噢,歐洲所有的首都難道不都是 魔窟嗎?   他們是些能言善辯的強人壯漢,可這隻表現在他們彼此之間;在 洋人面前,則是些啞口無言的松包軟蛋。   他們是熱情洋溢的自由主義者,改良主義者,改革家,但只發表 在他們的報刊上和講壇上;在西方人面前,則是些唯唯諾諾、惟命是 從的守舊者。  他們是些像青蛙一樣鼓噪不休的人,說什麼"我們已擺脫了殘暴的宿敵"。但他們殘暴的宿敵仍然潛伏在他們的體內。  他們是這樣一些人:在殯葬隊伍前面吹吹打打,手舞足蹈,等到他們遇見迎親的隊伍時,他們的吹奏卻變為號喪哭泣,他們的舞蹈卻變為捶胸頓足。  他們只懂得錢袋飢餓,一旦他們碰到精神上的饑渴者,便嘲笑他,轉身走開時還說:"這不過是一個在夢幻世界裡漫遊的騎士!"  他們是這樣一批奴隸:當歲月用閃閃發光的鐐銬換下他們生鏽的鐐銬時,便以為自己變成了絕對自由的人。  這些就是你們的黎巴嫩的子嗣。在他們之中有誰能代表黎巴嫩岩石中的意志?巍峨中的高貴?水泉中的甘美?空氣中的芳馨?在他們之中有誰敢說:"如果我死去,我丟下的祖國要比我出生時見到的祖國有點起色。"在他們之中有誰敢說:"我的生命曾是黎巴嫩血管里的一滴血,她眼瞼間的一滴淚或她嘴角上的一個微笑。"  這些就是你們黎巴嫩的子嗣。在你們眼裡他們是多麼高大!在我眼裡他們是何等渺小!  不過,稍等片刻,聽我給你們說說我的黎巴嫩兒女:  他們是把荒灘野地變成花圃果園的農夫;  他們是趕著羊群從一個山崗走向另一個山崗的牧人,羊兒生長繁衍,給你們提供肉以為食,毛以為穿;  他們是葡萄園的園丁,把葡萄榨成酸汁,把醇汁煉為蜜漿;  他們是種桑養蠶的父親,紡綢織緞的母親;  他們是收割莊稼的丈夫,聚斂柴薪的妻子;  他們是泥瓦工,陶瓷工,編織工和鑄鐘造鈴的匠人;  他們是把自己靈魂傾注於新杯盞中的詩人,是吟誦民謠俚曲的天性純樸的自然歌手;  他們是那些離開黎巴嫩時只有心中的熱情和手臂上的意志,歸來時卻手捧大地上的財富,頭戴桂冠的人;  他們是那些不論走到哪裡都能征服環境,無論出現在何處都會贏得人心的人;  他們是生於低矮茅舍,死於科學殿堂的人。這些才是黎巴嫩的兒女;他們是風吹不滅的燈,時依不腐的鹽;  他們是那些邁著堅定步伐奔向真理、美和完善的人。  一百年後,你們的黎巴嫩和你們黎巴嫩的子嗣們還會留下些什麼呢?告訴我,除了松詞、謊言和愚鈍,你們給明天留下什麼?難道以為時間將會在它的記憶中保存諂媚和欺騙?  難道你們以為時間會在它的衣袋裡儲存死亡的身影和墳墓的氣息?莫非你們以為生命會用破爛的衣衫去遮蓋它赤裸的身軀?我對你們說,——事實為我作證:"村夫在黎巴嫩山麓栽種下的橄欖樹,定會比你們已經和將來成就的一切業績都更恆久;小牛在黎巴嫩田野上拉的木犁要比你們所有的希冀和抱負更光榮、高貴!我對你們說,萬物的良心在傾聽著我:黎巴嫩高原上采豆女的歌聲,定會比你們中最體面、最有規模的冗言贅語更有生命力!我告訴你們吧,你們是微不足道的,假如你們知道你們微不足道,那麼我對你們的厭惡就會變成某種同情和憐憫,但你們並不知道。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我有我的黎巴嫩。  你們有你們的黎巴嫩及其子嗣,你們若能滿足於空洞的氣泡,那就滿足於它和他們吧!而我,則以我的黎巴嫩及其兒女為滿足;在我的滿足中有甘甜、寧靜與安逸。 大地  大地不情願地從大地中迸裂出來,  然後,大地在大地上洋洋得意,高視闊步,  大地靠大地建起宮殿、高塔、廟宇,  大地在大地上創立神話、法律,  之後,大地厭倦了大地的工作,便用大地的光環編織幻影、空想。清夢。  之後,大地的睡意誘惑著大地的眼帘,於是她睡著了,睡得平靜。深沉、長久。  之後,大地呼喚著大地,說道:"我是母腹,我是墳墓。我將永遠如此,直到星辰消逝,太陽化為灰燼。"  昨日·今日·明日  我對我的朋友說:"你瞧,她正倚偎在他的臂彎間,昨天她還倚偎在我的臂彎間呢。"  他說:"明天她將倚偎著我的臂彎。"  我說:"你看,她正坐在他的身邊,昨天她還坐在我的身邊呢。"  他說:"明天她將坐到我的身邊。"  我說:"你沒看到么,她正在喝他杯中之酒,昨天她還從我的懷中吸飲呢。"  他說:"明天她將與我同飲。"  我說:"瞧啊!她正用充滿愛意的目光凝視著他,昨天她還凝視著我呢。"  他說:"明天她將凝視著我。"  我說:"你聽,她正在他耳畔低聲唱著情歌,昨天她還在我耳畔吟唱這些情歌呢。"  他說:"明天她將在我耳畔吟唱。"  我說:"看哪,她正和他擁抱呢,昨天她曾擁抱著我。"  他說:"明天她將擁抱我。"  我說:"她是一個多麼奇怪的女人!"  他說:"她,就像生命,為所有人所佔有;她,如同死亡,征服著所有的人;她,又好似永恆,包容著所有的人。" 完美  你問我,兄弟,人何時能變得完美。  請聽我的回答:  當人感到他是無際的天空,是無邊的大海,是永遠燃燒的烈火,是永恆閃耀的光芒,是狂卷或平息的風,是電閃雷鳴降雨的雲,是吟唱或哀泣的小溪,是春天開花秋天落葉的樹木,是高聳的山巒和低洼的狹谷,是肥沃或貧瘠的土地時,他正在走向完美。  假如人能感到這一切,他就走出了通向完美的一半路程。他如果想達到完美的終極目標,那就應感知自己的本質,知道自己是一個依賴著自己母親的孩子,是一個對自己孩子負有責任的長者,是一個失落於自己信仰和愛情之間的青年,是一個與自己過去和未來進行搏鬥的中年人,是一個隱居在自己茅庵中的膜拜者,是一個關押在自己監獄中的囚犯,是一個埋首於自己書齋和紙堆中的學者,是一個處在自己夜的黑暗和晝的黑暗中的愚人,是一個置身於自己信仰的繁花與孤寂的荊棘間的修女,是一個處於自己軟弱的犬齒和需求的利爪間的妓女,是一個處在自己的苦澀和屈從間的貧者,是一個陷於自己的貪慾和偏就間的富豪,是一個置身於自己黃昏的霧和魔術的光之間的詩人。  如果人能經歷和了解這一切,他就會達到完美,成為上帝影子中的一個影子。       獨立與紅氈帽  不久以前,我讀了某位文學家的一篇文章。在這篇文章中,他憤然而起,對敘利亞開往埃及的某一條法國輪船的船長和船員表示抗議。因為當他在餐桌邊就座時,這些人曾強迫他或試圖強迫他摘下他的紅氈帽。眾所周知,在天花板下脫帽本是西方人的習慣。  這一抗議令我吃驚,因為它向我表明,東方人對其個人生活中的某種象徵是多麼執著。  我佩服這位敘利亞人的膽量,就像我有一次曾對一位印度王子表示欽佩一樣。那次我邀請他出席觀看義大利米蘭城的一次歌劇演出,他對我說:"如果你邀請我去訪問但丁的地獄,我會隨你欣然而往。但我不能在一個禁止我纏頭巾和抽煙的地方落座。"  是的,我看到東方人執著於他的某些信條,即使對他的民族習俗的某個影子也緊緊抓住不放,這使我驚訝不已。  不過,我的這一驚詫不會也決不可能抹掉它後面的那些與東方人的本性、東方的種種嗜好與說法相聯繫的粗鄙事實。  這位認為在洋人輪船上脫掉紅氈帽是件難事的文學家,如果能夠想到,這一高貴的紅氈帽本是在一家洋人的工廠里造出來的,那麼對他來說,不論在任何地方,任何一條洋人船上,脫掉氈帽都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了。  假如我們的文學家想到,在區區小事上的個人獨立性,過去和將來都取決於科技獨立和工業獨立這兩大獨立的話,那麼,他就會順從他不聲不響地摘掉紅氈帽。  假如我們的朋友想到,精神上和心智上均受奴役的民族,是不能靠她的衣著、習俗成為自由人的。  假如他想到了這些,他就不會寫他那篇抗議文章了。  如果我們的文學家想到,他的敘利亞祖父,曾乘著敘利亞船,穿著敘利亞人手紡織縫製的衣服,航海到埃及,那我們的自由的英雄,就只能穿著國產的衣服、只能乘著由敘利亞船長和敘利亞海員掌舵航行的敘利亞船去埃及了。  我們勇敢的文學家的不幸,就在於他反對結果而未曾注意到原因,故在贏得本質之前已被偶發現象所控制。這是大多數東方人的情形。他們不願意做東方人,——在無聊瑣碎的小事上除外,與此同時他們卻以他們從西方人那裡模仿來的東西為榮,那些東西既不無聊,也不瑣屑。  我要對我們的文學家和所有戴紅氈帽的人士說:你們何不用自己的手去製作你們的紅氈帽,然後在輪船的甲板上,或在高山之巔,或在幽谷深澗,去斟酌如何處置你們的紅氈帽呢?  上天有知!這些話不是為紅氈帽而寫,也不是為紅氈帽在天花板下或銀河下是脫是戴而寫。上天有知!這些話是為一個比所有紅氈帽都久遠的問題而寫;這個問題懸於每個人的頭上,懸於每個顫抖的身軀之上。  大地啊!  大地啊,你是多麼瑰麗!多麼燦爛輝煌!  你對光明的屈從是何等徹底,你對太陽的歸順是何等高貴!  你配上傅影時有多麼典雅!你蒙上面紗時有多麼俏麗!  你黎明的歌聲多麼甜蜜,你夜晚的呼喚是多麼可畏!  大地啊,你多麼完美,多麼壯麗!  我跨越過你的平原,攀登過你的高山,降臨過你的狹谷,爬上過你的危岩,進入過你的洞穴。因此我懂得:你的夢幻在平原,你的尊嚴在高山,你的平靜在幽谷,你的意志在岩石,你的隱秘在洞穴。你呀,你是帶著力量的廣闊,帶著謙虛的高聳,帶著上升的沉降,帶著堅強的輕柔,帶著隱秘的明朗。  我航行過你的大海,跋涉過你的河川,追逐過你的溪澗,所以我聽到永恆以你的潮汐談話,時光在你的高原丘陵間吟唱,生命與生命在你的山坡小徑上彼此呼喚。你呀,你是永恆的唇與舌,時光的弦與指,生命的思想與闡釋。  你的春天喚醒了我,把我送到你的林間,在那裡,你的馨香氣息輕煙般裊裊上升。你的夏天讓我在你的田野上落坐,在那裡,你的努力凝聚成果實。你的秋天讓我在你的葡萄園裡停步,在那裡你的血流淌成酒。你的冬天領著我來到你的睡榻,在那裡,你的純潔飄散成雪片。你呀,你是帶著春天的馨香,帶著夏天的慷慨,帶著秋天的豐裕,帶著冬天的純潔。  在朗朗的夜色中,我開啟了我心靈的門窗,重負著自己的種種慾望,被戴著自己自私的枷鎖,走到你的面前,發現你正凝視著眾星辰,而她們正向你微笑。於是我拋去了自己的枷鎖和重負,明白了心靈的居所正是你的天空,它的慾望就在你的慾望中,它的安全就在你的安全中,它的幸福就在星星撒落於你身上的金色纖塵中。  在陰雲密布的夜晚,我厭倦了自己的粗疏、僵化和遲鈍,來到你的身旁。於是發現你是一位用風暴武裝起來的可畏的巨人,你正用你的現在與你的過去戰鬥,用你的新與你的舊搏擊,用你的道勁去瓦解你的軟弱。於是我明白了,人類的制度就是你的制度,人類的法律就是你的法律,人類的規範就是你的規範。誰不用自己的風暴吹折自身的枯枝,誰就會厭倦萎靡而死;誰不用自己的革命撕碎自己的敗葉,誰就會默默而亡;誰不用遺忘為已逝的往昔人殮,誰就會成為往昔業績的殮衣。  大地啊!你是多麼慷慨!多麼寬容!  你對你的孩子們,那些離開自己本質走向虛妄,迷失在他們已達和未盡之間的人,是何等憐憫同情啊!  我們吵鬧,你微笑。  我們堅持,你否定。  我們褻瀆,你祝福。  我們抹黑,你讚美。  我們酣睡而天夢,你卻夢於永恆的清醒之間。  我們用劍和矛刺傷你的胸膛,你卻以油和藥膏把我們的傷口塗遍。  我們把骷髏和白骨植於你的庭院,你卻讓它長出白楊和垂柳。  我們把腐屍交你寄存,你卻讓我們的打穀場堆滿稼禾,讓我們的釀酒廠堆滿葡萄。  我們用血污浸染你的容顏,你卻用多福河水清洗我們的面頰。  我們提取你的元素用來製造槍炮炸彈,你卻擷取我們的元素用來構成玫瑰與百合。  大地啊,你是多麼有忍耐力!你的同情心又何其多!  大地啊,你是什麼?你是誰?  你是上帝從宇宙的東方向宇宙的西方巡遊時從他腳下升起的一粒塵埃?還是永不熄滅的熔爐中迸出的一顆火星?  你莫非是一顆果核,它被拋向太空的田園,以便靠它內核的意志衝破皮殼,像航標一樣升上太空之頂?  你是巨人群中某個巨人血管里的一滴血?還是他額上的一滴汗?  你可是太陽慢慢揮舞的一枚果實?你可是根莖延至無限之痛。枝葉伸向永恆之巔的全知之樹上的一顆果子?還是時間之神置於空間之神手掌上的一顆寶石?  你是蒼穹懷抱中的一個嬰兒?還是一位監視日夜、他享其智慧的老人?  大地啊,你是什麼?你是誰?  大地啊!你就是我!你是我的視覺,也是我的目力;你是我的智慧、我的想像,我的夢幻;你是我的飢餓和焦渴,你是我的痛苦和歡樂,你是我的迷惑與清醒。  你是我眼中之美,心中之思,靈魂中之永恆。  你就是我,大地!假如我不曾存在,那一定也沒有你的過去。更遼闊的海洋  昨天——昨天是多麼遠,又是多麼近啊!——我和我的心一同來到大海,為的是用海水滌除附在我們身上的灰塵和泥垢。  我們到達海岸,便開始尋找一處不讓別人看到的清靜之地。  我們邊走邊看,忽然發現一個男子,坐在一塊灰褐色的岩石上,手上有隻袋子,他正從袋中一把一把地抓出鹽來撒向大海。  我的心對我說:"這是一個只看到生活陰影的悲觀主義者,悲觀主義者是不適於看到我們赤裸的身體的。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吧,因為這裡沒法洗浴。"  我們拋下了這個地方,繼續前行,直到抵達岸邊的一個小海灣。我們發現一個男子正立於一塊白色岩石之上,手裡擎著一個鑲滿珠寶的箱子,正從中掏出一些糖塊,撒向大海。  我的心對我說:"這是一位報告沒有喜訊的喜訊的樂觀主義者。小心別讓樂觀主義者看到我們赤裸的身體。"於是我們再次上路,直到遇見一個男子,他正站在岸邊揀死魚,隨後又帶著憐憫把死魚送回海中。  我的心對我說:"這是一位企圖將生命送還墓中之屍的悲天憫人者,讓我們離他遠一點吧!"  爾後,我們來到另一個地方。我們看到一個男子正在沙灘上描畫他的幻想,波浪湧來,抹去了他所畫的東西,他一次又一次地接著畫!  我的心對我說:"這是在其幻想中豎起一尊偶像以便加以崇拜的神秘主義者。讓他干他的事吧!"  我們走啊走,來到一個寂靜的海灣,見到一位男子從水面上撇起浮渣泡沫,然後裝人一個瑪膨瓶中。  我的心對我說:"這是一個用蛛絲編織衣服穿的空想主義者。他不配看到我們赤裸的身體。"  我們接著走,直到聽見一個喊聲:"這就是那深造的海!這就是那洶湧澎湃的大海廣  我們循聲而去,發現一個男子轉身背對著海站在那裡,他把一個海螺置於耳上,細細傾聽著它的聲響。  我的心對我說:"我們走吧,這是一個轉身背對他不能把握的全局,且用讓自己完全偏斜的種種局部困擾自己的事務主義者。"  我們又走了。直到看見草地上、岩石間有一位把頭埋進沙子里的男子。  我對自己的心說:"心兒啊!我們就在這裡沐浴吧!因為這個人不可能看到我們。"  但我的心搖著頭說道:  "不!一千個不!你看到的這個人,是所有人中最壞的一個!他是個遮遮掩掩不讓他的心看到生活的悲劇,從而生活也就不讓他的心看到其快樂的純粹的虔信者。"  這時,我的心的臉上浮現出深沉的悲哀,她帶著因痛苦而時斷時續的聲音說道:  "讓我們離開這些海岸吧!這裡沒有一處僻靜的地方可供我們沐浴。我決不願意在這樣的風中梳理我的金色髮辮,也不想在這天空面前袒露自己細嫩的胸脯,更不願意脫得光光,赤身露體站立在這陽光之下。"_  於是,我和我的心離開了這個大海。我們走了,去尋找更遼闊的海洋。  在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那一年……  就在那一時刻,柳林後出現了一位少女。她撫弄著自己的裙擺,立於草地上。她站在一位睡著的青年身旁,把綢子一般柔軟的手輕置於青年的頭上。太陽把青年照醒了,在睡意朦朧中他看見了她。他發現一位公主站在他的面前,頓時起身跪下,就像穆薩見到林木起火時那樣。他想開口說話,聲音卻顫顫巍巍,於是懷著熱望的淚眼代替了他的唇舌。  之後,少女擁抱了他,吻了他的嘴唇、眼睛,吮吸著他的熱淚。姑娘帶著比笛聲還甜美的聲音說道:  "我親愛的人!在夢中我已見到過你,在我的孤獨和寥寂中,看到過你的面容。從我註定來到這個世界時起,你就是我失落的心靈的伴侶,是我與之分離的自身那美好的一半。親愛的!我是偷偷來此與你相會的。啊,你現在是在我的臂腕間,不要害怕!我已拋下了我父親的榮華富貴,來追隨你到大地上最遙遠的地方去。我要與你共飲生命之杯和死亡之杯!"  "起來吧,親愛的!讓我們到人跡渺渺的荒原去廣  一對相愛的人走在林間,夜幕掩隱了他們的身影,父王的威嚴和黑暗的幽靈,都沒有使他們感到恐懼。  新時代  今天,在東方,有兩種彼此爭鬥著的思想:舊思想與新思想。舊思想,將要被克服,因為它已精疲力竭,意志崩潰。  在東方有一種攪擾著沉睡的覺醒。覺醒是征服者,因為太陽是它的統帥,黎明是它的大軍。  在東方的田野上,——昨天東方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弱者,今天則是一個青春少年,屹立田野,呼喚著墳墓中的居民,讓他們奮起,隨著日月前進。當春天唱出她的歌,冬天的死物就會復生,脫去它的屍衣,邁出步履。  在東方的天空,有著具有生命力的震撼,它們生成,擴大,攝住了那些警覺而敏感的心,把它們攬人懷抱。這些震撼還索繞著那些高傲而敏感的心,以贏得它們。  今天的東方有兩位主人:一位主人命令、禁止、被服從,但他是一位垂死的老人;另一位主人,平靜、沉寂,因各種法律制度的沉默而沉默,因真理的沉寂而沉寂,但他是一位巨人,手臂堅強有力,他知道他的意志,堅信他的存在,相信他的作用。  今天在東方有兩個人:昨日的人和明日的人。東方啊,你是他們中的哪一位?  你何不走近我,讓我好好看看你的面容,審視你的外貌,看你是屬於走向光明者之列,還是走向黑暗者之列。  來呀,告訴我,你是什麼?你是誰?  是一位政治家在那裡悄悄地說"我想從我的祖國身上獲益"?還是一位熱情的人在心裡悄語"我渴望著讓我的祖國獲益"?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一個寄生蟲;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沙漠里的一片綠洲。  是一個商人,把人們的需求當作獲得利潤和自我膨脹的途徑,從而壟斷各種必需品,以便用一塊錢賣出用一分錢買進的貨物?還是一位勤奮努力的人,使編織者和耕種者之間的交換變得方便,使自己成為渴望者和被渴望者之間的一環,從而有利於被渴望者和渴望者,並從他們那裡正當地獲得利益?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便是一個囚在宮殿中或監獄中的罪犯;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一個人們感謝或反對的好人。  是一位宗教首領,用人們的幼稚編織他身上的聖袍,用人們心地的單純鑄制他頭上的桂冠,聲稱討厭魔鬼,卻靠魔鬼的財富生活?還是一位虔誠的信徒,把個人的美德看作是民族進步的基礎,把窮盡自己靈魂的秘密當成是上升到普遍精神的一個階梯?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一個白天守齋、晚上祈禱的叛教者。偽信者;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真理花園中的一株晚香玉,它的馨香飄散在人們的鼻息間,或自由地上升到保存花的氣息的太空。  是一位新聞記者,在奴隸販子的市場上出賣自己的思想和原則,在社會製造的災難和不幸的消息中生長,像飢餓的狼狽為奸一樣只撲落於腐屍之上?還是一個站在文明講壇上的教師,從日月的業績中汲取教益,並把親自從中得到的啟示傳授給人們?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一片粉刺暗瘡;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治病鎮痛的良藥。  是一位統治者,在任命他的人面前卑躬屈膝,在被他統治下的人面前趾高氣揚。抬臂動手只是為了伸進他們的衣袋,抬腳邁步,只是為了實現對他們的慾望?還是一位忠實的服務者,管理著人民的事務,為他們的利益廢寢忘食,孜孜不倦地去實現他們的願望?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民族打穀場上的雜草毒苗;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民族糧倉中的幸福吉祥。  是一位丈夫,認為禁止妻子享有的那些事,對自己來說都是正當合理的,出去尋歡作樂,腰間掛著妻子囚室的鑰匙;吞下愛吃的東西,以至消化不良,而妻子卻孤獨地坐在一隻空盤子面前?還是一位伴侶,每做一件事總要和女伴手攜著手,總要傾聽女伴對此事的想法意見,每獲得一次成功,總是讓她加人到自己的快樂與光榮之中?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屬於已經滅絕的部落中活著的一員,這些部落住洞穴,穿獸皮;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一個民族的先鋒,同黎明一起走向公正與明智的白晝。  是一位精於研究的作家,昂首直視我們頭頂上的東西,可頭腦中的東西卻匍匐於已逝往昔的深淵中;在那裡一代又一代的人拋下了他們的破衣爛衫,丟棄了對他們不再有益的東西?還是一種清純的思想,探索著自己大洋的邊緣,以便知道其益和其害,從而付出畢生精力,去建設有益的,摧毀有害的?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低能、殘缺、愚鈍、浮飾;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飢餓者的麵包,焦渴者的水。  是一位詩人,在王侯們面前彈著冬不拉,在新婚者面前拋灑著鮮花,在沉寂的死屍後面相隨,手裡拿著一塊沉甸甸的吸滿了溫吞水的海綿,當走到墓地時,便用舌頭和嘴唇壓擠著海綿?還是一位天才,上帝把弦琴置於他的手中,讓他彈出高雅的曲調,吸引我們的心靈,讓我們停下腳步,莊嚴地立於生活及其美和可畏的面前?  如果你是第一位,那你就是只能在我們心中激起與其所欲相反的東西的巫師中的一員,他們如果哭,我們就笑,他們如果高興,我們就哀傷;如果你是第二位,那你就是一位目光炯炯,能見我們所不見的有識者,就是我們心中甘甜的希望,是我們迷惆時的神祗。  我說,在東方有兩支隊伍:一支隊伍由彎腰曲背的老朽組成,他們靠拐杖行走,氣喘吁吁,疲憊不堪,雖然他們是從高處走向低處;另一支隊伍則由青年人組成,他們奔跑著,好像腳上長了翅膀,他們歡呼著,好像喉嚨中有琴弦,他們超越重重障礙,好像山嶺的前方有一種吸引他們的力量,一種勾魂攝魄的魔力。  東方人啊,你屬於哪一類?你們行進在哪一個行列里?  你不去問問自己,在清夜寂寂時間問自己的心,——它已經從它深沉的迷醉中醒來了。你問問它,你屬於昨日的奴隸之列還是明天的自由人之列?  我對你說:昨日的子嗣走在時代的送葬隊伍中,這個時代創造了他們,他們也創造了它。我說:他們用力拉緊歲月已使其城股變糟的繩子,一旦這條繩子斷了——它很快就會斷的——那些攀附著它的人就會墜到遺忘的深淵中去。我說:他們住在基柱瀕於倒塌的房子里,一旦狂風襲來——它就要襲來了——這些房子就會坍塌在他們的頭上,這些房子對他們來說原是墳墓。我說:他們的種種思想,他們的種種言辭,他們的種種爭辯,他們的種種著作,他們的種種詩集,他們的一切功業,只是沉重地牽扯著他們的鎖鏈,他們已拉不動這些鎖鏈,因為他們虛弱不堪。  至於明日的兒女,那他們正是生命呼喚著的人,他們踏著堅實的步伐,高昂著頭顱,跟隨著它前進。他們是新時代的黎明,煙霧不能遮擋他們的光芒,鎖鏈的碰撞不能掩蓋他們的聲音,窪地的惡臭敵不住他們的馨香。他們是人數眾多的派別中人數較少的一派,但是,在繁枝上有朽林中所沒有的東西,在麥粒中有乾草堆上所沒有的東西。他們是不為人知的一群,但他們彼此相知,猶如巍峨的山峰,可以彼此相望,聽得見彼此的呼喚。不過那些洞穴,則是看不見的瞎子,聽不見的聾子。明日的兒女是上帝撒播在肥田沃土裡的種子,它以內在的力量衝破了皮殼,在太陽下面搖曳著柔嫩的枝幹,它將成長為一棵巨樹,其根深扎於他心,其技員伸向天穹。 孤獨  生活是孤獨海洋中的一個島嶼。  生活是一個島嶼——它的岩石是願望,他的樹木是夢幻,它的花朵是寥寂,它的水泉是焦渴。這個島嶼處在孤獨之海的中央。  我的兄弟!你的生活是與所有島嶼和所有地區相隔開的一個島嶼,儘管你派舟船去到別的一些海岸,儘管艦隊也來到過你的海岸,可你還是你,還是那個因其痛苦和歡樂而孤獨,因其思念而遙遠,因其秘密和隱幽而不為人知的島嶼。  我的兄弟!我看到你正坐在一座金山上,你因你的財富而興高采烈,因你的豐裕而趾高氣揚。你感到每一捧礦石中都有一條秘密通道,把你的思想和人們的思想聯繫起來,把你的意向和人們的意向聯繫起來。我看到你就像一位大開拓者,率領無往而不勝的軍隊,來到堅不可摧的要塞,一舉將其摧毀;來到固若金湯的重地,一舉將其佔領。但是,我第二次看到你時,發現在你的儲藏之所的大牆後面,有一顆心正在其孤獨中戰慄,像關在黃金珠寶製成卻沒有水的籠子里的焦渴者那樣戰慄。  我的兄弟!我看到你坐在光榮的寶座上,周圍是讚頌著你的名字、反覆念叨著你的嘉言效行、統計著你的天才並眼巴巴地盯著你的人。他們好像站在一位先知面前,那先知正用其精神的力量讓他們的靈魂升騰,帶著他們在眾星辰間翱翔。你看著他們,臉上顯出歡快、有力和征服的神情,你在他們中間的地位就像靈魂在肉體中一樣。但是,我第二次看到你時,發現你孤獨的本質正立於你的寶座旁,它因你的寂寞而痛苦,因你的惆悵而煩惱。之後,我看到它向四 面八方伸出手去,似乎在尋求看不見的幻影的同情與施捨。再後,我 看見它從人們的頭頂上方向遠處張望,向一個除了它的孤獨之外一 無所有的地方張望。  我的兄弟!我看到你迷戀著一個漂亮女人的愛情,你正向她的髮際噴洒你心靈的蜜液,正用你的雙唇吻遍她的素手。她則用充滿深情的目光看著你,嘴角浮現出母性的微笑。我心中悄語:"愛情除卻了這位男子的孤獨,抹去了他的寂寞,因此他又重新和那個普通而一般的靈魂聯繫起來了,這個靈魂用愛把由於空虛和忘卻而與之分離的東西吸引到自己身邊來。"不過,當我再次看到你時,卻在你被迷戀的心中發現了一顆孤獨的心,它想往這個女人的腦海里傾注他的隱幽,但它做不到。我在你因愛情而融化的自我後面,發現了另一個孤獨的自我,它像霧一樣,希望在你女伴的捧掬的手中化作滴滴淚珠,但是它做不到。  我的兄弟!你的生命是遠離一切家宅和社區的一所孤零零的房屋。  你的精神生活,是遠離人們用你的名宇稱呼的那些表象和外觀的道路的一所宅邸。如果說這所宅邸是黑漆昏暗的,你卻不能用你親近的人的燈盞去照亮它;如果說它是空空蕩蕩的,你卻不能用你鄰人的財產使它盈滿;如果說它是建在一片沙漠中,你卻不能將它移到別人栽花植樹的花園中去;如果說它高立於一個山頂上,你卻不能把它降至一條別人踐踏過的山谷中。  我的兄弟呀,你的精神生活被孤獨和寥寂所包圍,假如沒有這孤獨,你就不會是你,我也不會是我;假如沒有這寥寂,我即使聽到你的聲音,也會以為是我在說話;即使看到你的面孔,也會以為是我在攬鏡自照。 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淚 與 笑(1)——引子  我不想用人們的歡樂將我心中的憂傷換掉;也不願讓我那發自肺腑愴然而下的淚水變成歡笑。我希望我的生活永遠是淚與笑:淚會凈化我的心靈,讓我明白人生的隱秘和它的堂奧;笑使我接近我的人類同胞,它是我讚美主的標誌、符號。淚使我藉以表達我的痛心與悔恨;笑則流露出我對自己的存在感到幸福和歡欣。  我願為追求理想而死,不願百無聊賴而生。我希望在自己內心深處,有一種對愛與美如饑似渴的追求。因為在我看來,那些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者是最不幸的人,不啻行屍走肉;在我聽來,那些胸懷大志、有理想、有抱負者的仰天長嘆是那樣悅耳,勝過管弦演奏。  夜晚來臨,花朵將瓣兒找起,擁抱著她的渴慕睡去;清晨到來,她張開勞唇,接受太陽的親吻。花的一生就是渴慕與結交,就是淚與笑。  海水揮發,蒸騰,聚積成雲,飄在天空。那雲朵在山山水水之上飄搖,遇到清風,則哭泣著向田野紛紛而落,它匯進江河之中,又回到大海——它故鄉的懷抱。雲的一生就是分別與重逢,就是淚與笑。人也是如此:他脫離了那崇高的精神境界,而在物質的世界中瞞珊;他像雲朵一樣,經過了悲愁的高山,走過了歡樂的平原,遇到死亡的寒風,於是回到他的出發點:回到愛與美的大海中,回到主的身邊。愛情的生命春   來呀,親愛的!讓我們到荒野去!冰雪已經消融,生命從夢鄉蘇醒,春在河谷、山坡矚珊,搖曳。走呀!讓我們去追尋春天在遼闊的田野上留下的蹤跡;上呀!讓我們登上高山,放眼眺望四周那如海似濤的翠微。  啊!冬之夜疊好、收起的衣裳,如今春之晨又將它鋪展開來。於是桃樹、蘋果樹打扮得如同"蓋得爾夜"的新娘;葡萄樹醒來了,枝藤扭結好似情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溪流在岩石間邊跳著舞,邊哼著歡樂的歌,通深流去;百花從大自然的心中綻開,如同從大海中湧出浪花朵朵。  來!讓我們從水仙花的酒杯中喝乾殘存的雨的淚水;讓我們傾聽小鳥的歡歌,心曠神恰;讓我們呼吸那春風的芳菲,如醉如痴。  讓我們坐在那藏匿著紫羅蘭的岩石下,相互在愛戀中親吻。夏  快,親愛的!讓我們到田野去!收穫的季節到了!大自然在太陽的仁愛的光芒普照下,莊稼已經成熟了。快來呀!莫讓鳥兒和螞蟻趁我們疲勞的時機趕在了前頭,把我們地里的糧食全搬走。快走呀!讓我們採擷大地上的果實,如同精神採擷愛情在我們心中播下的忠誠的種子所結出的幸福之果;讓我們用田裡的產品裝滿庫房,如同生活充實了我們感情的穀倉。  來呀,我的情侶!讓我們蓋著藍天,鋪著草地,頭枕一捆鬆軟的乾草,在一天勞累之後,躺下來休息,聽著月下谷地的小溪在溫濕細語。秋  親愛的,讓我們到葡萄園去!把葡萄榨成汁,裝進酒地里,好似把世世代代的智慧和哲理收藏在心窩裡。讓我們採集乾果,提取花的香液,即使花果消亡,亦可芳澤人世……  讓我們回到自己的住處;因為樹葉已經變黃,風卷枯葉飄落四方,好像要用它們為凋零的百花蓋上屍衣,那些花是在送別夏天時,悲傷得鬱郁而死的。走吧!群鳥已向海岸飛去,它們帶走了園林中的生氣,只給素馨和野菊留下一片孤寂,於是它們把未盡的淚水灑落在地。  我們回去吧!小溪已不再歌唱,泉眼已流幹了它歡樂的淚,山丘也脫下了它的艷服盛裝。走吧,我親愛的!大自然已經睡眼瞟跳,唱了一首悲壯、動人的歌曲,為清醒送行!冬  靠近我,我終身的伴侶!莫讓冰雪的氣息隔開我們的身體。請坐在我身邊,在這火爐前!火是寒冬美味的水果。同我談談子孫後代的前景!因為我的兩耳已經聽膩了風的嘆息和種種悲鳴。把門窗全都關緊!因為見到天氣的怒容,會讓我傷感、悲痛,看到城市橡失去兒子的母親坐在冰天雪地中,會令我愁腸百結,憂心忡仲。老伴兒,給燈添些油吧!它幾乎要熄滅了。把燈移到你跟前!讓我看著漫漫長夜在你臉上刻畫下的陰影。拿酒來,讓我們邊斟邊飲邊回憶那逝去的青春。  靠近我,靠近我些,親愛的!火已經熄了,灰燼幾乎把它蓋了起來。擁抱我吧!燈已經滅了,周圍是一片漆黑。啊!陳年老酒使我們眼皮沉重。再瞧瞧我!用你那履眈的睡眼。摟著我!趁著睡魔還本將我摟緊之前。吻吻我吧!冰雪已經戰勝了一切,惟有你的吻還是那樣溫暖、熱烈……啊,親愛的!安眠的海是多麼深沉!啊,明晨又是多麼遙遠……在這世界上!傳說   流水淙淙的小河岸邊。楊柳依依,綠蔭匝地。樹蔭下坐著一個農民的兒子,在凝眸注視著眼前靜靜的流水。小夥子從小就生長在田 間野外,在那裡,彷彿一切都在談情說愛:樹上的技葉相互擁抱在一 起;花兒多情,切娜、搖曳;鳥兒也唱著戀歌,吐露衷曲。在那裡,整個大自然都令人心蕩神迷,情懷難抑。這位二十歲的青年,昨天在泉水邊,看到一位少女坐在姑娘們中間。他愛上了她。隨後,他得知這少女是埃米爾的公主,於是他責怪自己那顆心,埋怨自己的情感。但是責怪並不能使那顆心放棄愛戀,埋怨也無法將那一片痴情排遣。人被心靈與情感支配,猶如一根柔嫩的細枝,在南來北往的風口中無法自持。  青年看到了紫羅蘭花依偎在延命菊旁邊;聽到了夜營與駐烏在傾心交談。於是他哭了,感到自己是多麼孤單!愛情好似夢幻,浮現一在他眼前。於是他淚水奪眶而出,情感湧上舌端:  "啊!這愛情在奚蔣我,讓我成了笑桶,把我引進這種窘境——希望被看成是缺點,理想被認為是卑賤。我崇拜的愛情把我的心捧上了埃米爾的宮殿,卻把我的地位除在農舍茅屋間。這愛情把我帶向一位美麗的仙女身邊,那仙女是那樣高貴,男人們都團團圍攏在她跟前。愛情啊!我俯首站在你的面前,你究竟要我怎麼辦?我曾跟隨著你赴湯蹈火,熊熊的火焰竟將我燒灼;你使我睜開了雙眼,可是看到的卻是一片黑暗;你讓我開口說話,但句句話都是哀傷和悲嘆。愛情啊!思念已經緊緊地同我擁抱在一起,沒有情人的親吻,它不會離去。愛情啊!你明知你是強者,我是弱者,可為什麼這樣苦苦地將我折磨?你公正,我無辜,你卻為什麼將我欺侮?惟有你是我的靠山,可是你為什麼卻將我摧殘?我的存在全依靠你,可是你卻為什麼將我拋棄?我的血如果不照你的意志流,你可以把它傾倒!我的腳如果不在你的路上走,你可以讓它癱掉!你可以隨意處理這個軀體,但請讓我的心靈能在你羽翼前庇下的田野中得到歡樂和安逸卜…··江河朝向他們的戀人——大海奔騰;花兒對她們的情人——陽光笑臉相迎;雲雨落在她們的追求者——谷壑的懷中。而我身上雖有江河不知、花兒未聞、雲雨難解的東西,卻獨自受苦,害單相思,遠遠離開我那意中人——她不想讓我在她父王軍隊中當個普通一兵,又不願讓我在她的宮中作一名親隨、僕從。"  青年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想要從河水淙淙和枝葉沙沙聲中,學習講話的本領,然後又說道:  "你——我不敢直呼芳名的心上人兒,尊貴的帷幔和莊嚴的宮殿使我們颶尺天涯,難以相聚;你——我只能企望在人人平等的永恆的天國才能相見的仙女,人們在你面前俯首聽命,寶劍服從你的指揮,金庫和寺院都為你敞開大門!你佔有了一顆心,這顆心中只有聖潔的愛情;你奴役了一個魂靈,上帝使這個魂靈榮幸;你使一個人的頭腦發了瘋,那頭腦昨天還在這自由的田野中逍遙自在,如今卻成了俘虜,束縛他的就是愛情。啊!美麗的姑娘!見到了你,我才知道了自己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界;知道了你的尊貴,看看我的卑賤,我才知道上帝有些秘密,凡人實在難解,他有一些途徑可以把靈魂帶到那樣一個境界——愛情並不按照人類的法規去作判決。當我注視作的兩隻眼睛,我就深信,人生就是一座天堂,它的大門是人的心靈。當我見到你的尊貴與我的卑微像巨人同虎狼在廝拼i我就知道了,這大地不再會容我存身。當我在你的女伴中發現你坐在那裡,好似芳草地上長著一朵玫瑰,我以為我夢想的新娘已成了同我一樣的人,是那樣具體;但當我認識到你父親的榮華富貴,才發覺,未等摘到玫瑰,刺兒就會把手扎得鮮血淋漓,美夢聚起的一切,清醒將會把它砸得粉碎……"  這時,他站起身來,垂頭喪氣、心灰意懶地走向水泉,傷心、絕望地發出這樣的悲嘆:  "快救救我吧,死神!這荊棘扼殺群芳的大地實難容我存身。快讓我擺脫這種生活!——它把愛情女王廢黜,而讓富貴登上她光榮的寶座。死神啊!快讓我將這塵世擺脫!比起這個世界,情侶的相逢更應當在永恆的天國。死神啊!我將在那裡等待著我的戀人,在那裡同她結合。"   這時已是黃昏,夕陽開始從田野上收斂起她金色的飾帶。青年走到泉邊,坐了下來。淚如溪流往下淌,點點滴滴落在公主兩腳曾踏 過的地上;青年的頭垂在胸前,好似在阻止自己的心跳出胸膛。   就在這時,柳林後面走出了一位姑娘,百把裙據抱在草地上。她站在青年的身旁,把柔嫩纖細的小手放在他的頭上。他回眸向她一望,那神情猶如一個人在睡夢中,突然被朝陽喚醒。他看到公主站在自己面前,彷彿是摩西見到荊棘叢在面前燃燒,不由得馬上屈膝。  姑娘同他擁抱,吻著他的嘴唇,又吸著他的熱淚,把他的兩眼親吻。她微啟樓唇開了口,聲音比蘆笛小曲還輕柔:  "親愛的!我曾幾次夢中同你相見,在孤寂的閨問中我凝視過你的臉。你正是我失去的心靈的伴侶,是我註定來到這人間時,脫離了我的美麗的自身的另一半。親愛的!我是偷偷地溜出深宮來同你幽會、相見、啊!如今你就在我的懷抱里,在我的面前。你不要焦慮不安!父親的榮華富貴我早已丟在一邊,天涯海角我都跟隨著你:生活的佳釀我們一起飲,死亡的苦酒我們一道咽。起來吧,我親愛的!讓我們到荒郊野外去,遠離開這人世間!"  一對情侶走在樹叢林間,夜幕垂下,將他們遮掩。埃米爾的殘暴嚇不倒他們,黑暗的幽靈也不會使他們心驚膽戰。  在王國的邊陲,埃米爾的探馬發現了兩具屍骸,其中一個頸項上還有一條金項鏈。在屍骸的跟前,一塊石頭上面,刻著這樣的遺言:  "愛情把我們聚在一起,誰能讓我們分離?死神領走了我們,誰能讓我們復歸?"在死人城中  昨天,我逃避開城市的喧囂嘈雜,信步走在安溫恬靜的田野上,直登上一座高高的山丘,大自然給那山丘穿上盛裝艷服,蔚為壯觀。我站在那裡,在工廠冒出的濃煙匯成的密雲下,整個城市連同它的高樓大廈盡收眼底。  我坐下來,遠遠地觀察著人們的工作,發現那些工作多半都是很辛苦的。我不打算專為人們的所作所為傷腦筋,就放眼朝原野——上帝的光榮的寶座望去。於是我看到,在原野中有一片陵園,在那裡有一座座大理石築起的墳墓,四周是松柏環繞。  我坐在那裡,坐在活人城與死人城之間,沉思著。我在想,這裡是如何在進行持續不斷的鬥爭和永不停息的活動,那裡又是如何沉浸於的監、肅穆、安逸和括適之中。這面是有希望,有沮喪;有愛,有憎;有窮,有富;有信教的,亦有無神論者。而另一面,則是一捧黃土,大自然把它翻來倒去,用它創造出植物,再造出動物,而這一切都是在靜寂之中完成的。  我正陷入這種種的沉思通想中,忽見一大群人緩緩走動,前面是樂隊,奏著哀樂。那是一支龐大的隊伍,浩浩蕩蕩,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那是在為一位權門富豪舉行葬禮。前面抬著一具死屍,後面跟著一大群活人,哭無號地……  他們到了陵園,祭司們聚攏起來,大念禱詞,頻頻黛香;樂隊也在一旁吹起了喇叭。過了一會兒,演講家出來為死者致悼詞,可謂口角生風,天花亂墜。隨後是詩人吟誦殊待,真是辭采華美,珠圓玉潤。這一切儀式冗長得沒完沒了。過了許久後,人們才留下一座墳墓散去,那墳墓是工匠們排精竭慮,精雕細刻而成的,周圍放著一個個精心製成的花圈。  我遠遠地望著那支送殯的隊伍返回城去,自己仍在沉思。  太陽偏西,山石、樹木投下長長的陰影,大自然開始脫下光明的克服。  這時,我看見兩個男人抬著一口簿木棺材,後面跟著一個穿著破衣爛衫的女人。她懷裡抱著一個吃奶的嬰兒,身旁跟著一隻狗,那狗時而看看她,時而瞧瞧那棺材——這是一個窮人賤民的葬禮:棺木後面是一個悲痛欲絕、泣不成聲的妻子;一個看到母親哭也隨著哇哇大哭的孩子;一隻走起路來顯得那麼悲傷憂鬱的忠實的狗。  這夥人到了墓地,在一個遠遠離開那些大理石陵墓的偏僻的角落裡,把那口棺材埋進了墓穴,然後令人心碎地默默地走回去,那隻狗一步一回頭,戀戀不捨地望著自己主人的長眠處。我目送著他們,直到他們消失在樹林後面。  這時,我朝活人城望去,心想:  "那是屬於富豪權貴的。"  然後,我又向死人城看去,心想:  "這也是屬於富豪權貴的。那麼,主啊!哪裡是窮人和弱者的立身之地呢?"   我邊想邊眺望著似錦的晚霞被瑰麗的陽光鎮上一道金邊,只聽見我心中有一個聲音說道:"在那裡。" 詩人的死就是生  冰天雪地,夜幕籠罩著城市。嚴寒擊潰了集市上的人們,使他們個個躲在自己的窩裡。朔風在房舍間凄厲地呼嘯著,好像一個弔喪的人站在大理石砌成的陵墓間,在為死神的獵物哀悼。  市郊有座梁折桂斜的小茅屋,在冰雪的重壓下顯得搖搖欲墜。屋子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張破爛不堪的床,床上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人。他瞅著微弱的燈光,燈光在黑暗中苦苦掙扎,終於被黑暗吞沒了。那是一位正值青春韶華的青年,他已經知道了那將使他永遠擺脫生之羈絆的大限即將來臨,於是蠟黃的臉上閃著希望的光,蒼白的嘴唇上露出凄楚的笑,他在迎接死神的光臨。這是一位詩人,他來到世上,是要用他滿腹珠現的語言使人們心曠神恰,如今卻要在這滿是富商巨賈的城市裡餓死了。這是一個高尚的魂靈,天賜他降至人間,以使人生甜蜜美滿。如今,他卻末等人類向他報以微笑,就要與我們這塵世匆匆辭別而去。他在彌留之際,尚存一息,身邊只有孤燈一盞,這是他寂寞中的伴侶;還有一頁頁稿紙,躍然紙上的是他的一顆美好的心靈。  那垂危的青年,聚集起即將消失的餘力,向上舉起兩手,竭力睜開枯萎了的眼皮,彷彿是想要用最後的目光,穿透那破敗茅屋的棚頂,看看蒼穹中陰雲後面的群星。然後,他說道:  "來吧,美麗的死神!我對你早就心馳神往了。請你走近前來,解開這物質的羈絆,我拖著它早已疲憊不堪。來呀,親愛的死神!快來到我身邊,救出我吧,讓我脫離開這人間!他們一向把我看成異己,只因為我把從天使那裡聽到的話譯成了人的語言。快來吧!人類已經拋棄了我,把我投擲於遺忘的淵彩,只因為我不像他們那樣貪圖金錢,也不把弱者奴役、驅喚。來呀,美好的死神,把我帶走吧!我的同胞、鄉親並不需要我。把我摟在你充滿仁愛的懷裡,吻我的嘴唇!這嘴唇沒有嘗過母親親吻的滋昧,沒有觸過姐妹的面頰,也沒有吻過心愛的姑娘的櫻唇。快來擁抱我吧,親愛的死神!"  這時,在那垂危的青年的床邊,立著一位天仙的幻影,她穿著雪白的衣服,手捧著從天上採集來的百合花環。她走到他的身邊,擁抱著他,合上了詩人的兩眼,使他能用心靈的眼睛看見她;她在他的嘴唇上印上愛憐的一吻,那吻在他的雙唇上留下了滿意的微笑。  就在這一剎那,那屋子變得空空如也,只剩下了塵土與一些散落在黑暗角落裡的紙張。  光陰在落,那座城市的居民們不知在昏天黑地中沉睡了多少年。多少代,當他們清醒過來,睜開眼睛,見到了知識的曙光之後,就為那位詩人在廣場上樹立了一座高大的塑像,並每年集會來紀念他……啊,人們是多麼愚蠢無知!美人魚  在太陽升起的地方,大海環繞著群島.大海的深處,盛產著珍珠。就在深深的海底,躺著一位青年的屍體。在那屍體的眼前,一群金髮的美人魚坐在珊瑚叢間。她們瞧著那屍體,眼睛是那麼美麗、那麼藍。她們在交談,聲音是那麼悅耳,像音樂一般。海水聽到了她們的談話,波浪把它送到海邊,於是風又把它吹進了我的心田。  一個美人魚說:  "這是一個人,昨天掉進了海底,因為大海動怒,發了脾氣。"  另一個說:  "不是大海動怒,發了脾氣,而是人類——他們自稱為神的後裔——在進行殘酷的戰爭,流淌的鮮血把海水都染成一片猩紅。這個人就是在戰爭中死於非命。"   第三個說:  "我不曉得戰爭是什麼,但我知道人類征服了陸地後,還覬覦在海上稱霸。他們發明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機器,乘風破浪在大海中游七。海神尼普頓得知這種悍然侵犯,不禁怒氣衝天。於是人類為了取悅我們的海神,只好向他進貢,奉獻祭品。昨天我們見到落進海中的殘肢骸骨,只是人類最近獻給偉大的尼普頓的祭物。"  第四個美人魚說:  "尼普頓可真是威風凜凜,不過他的心是多麼殘忍!我若是當了海上女王,絕不會接受這種血淋淋的祭品。來呀,讓我們看看這位青年的屍骸,也許它可以讓我們對人類有所了解。"  美人魚們朝青年的屍體游近,她們在他衣服口袋裡搜尋,於是在他內衣貼心的地方找到了一封信。其中一個美人魚將信打開,讀了起來:  "親愛的!現在已是夜闌更深,我卻無法上床安寢。世上沒有什麼能將我安慰,惟有割不斷的情思,流不盡的眼淚;沒有什麼能使我心情舒暢,惟有望穿秋水,懷著希望。希望你逃脫戰爭的魔掌,回到我的身旁。如今我只能反覆想著我們分手的時光,你曾對我細語,每人欠下的淚水,總有一天要償還……親愛的!我不知該如何下筆,只聽任我的一顆心向紙上流去。這顆心,不幸把它扯碎,愛情將它撫慰。那愛情使痛苦別有滋味,使悲傷變成欣慰。當愛情把我們兩顆心連在一起,當我們期望著我們的靈魂和軀體能夠合二為一,戰爭卻把你召喚了去,於是你參加了戰爭,驅使你的是義務和愛國主義。這算是什麼義務?它拆散了愛人,讓孩子變成孤兒,讓女人變成寡婦。這叫什麼愛國主義?為了一些雞毛蒜皮,就大動干戈,讓國土變成一片殘垣頹壁。對於可憐的鄉下人,這叫什麼責無旁貸?豪門巨室卻從不加以理睬!如果義務是否定各國之間應和平相處,愛國主義是擾亂人類生活的安襤,那麼就讓這種義務和愛國主義見鬼去……不,不!親愛的!別把我這話記在心裡,還是應當熱愛祖國,勇敢作戰!不要聽信一個姑娘的一片胡言——離別讓她失去理智,愛情使她瞎了眼……如果愛情不能在今世把你送還到我身邊,那麼在來世愛情一定會讓你我團圓……"  美人魚把那封信放回青年的衣服下面,然後遊走了,一個個憂鬱悲傷,默默無言。當她們遠離開那青年,一位美人魚不禁唱然長嘆:  "人類的心真比尼普頓的心還兇殘"靈魂  造物主從自身中將一個靈魂分離,並在這靈魂中創造了美。  生給了這靈魂晨風般的溫存,野花樣的芳香,月光似的柔順。  主給了她一杯歡樂,並對她說:"這杯酒你不能喝,除非你將過去忘記,對未來也毫不在意。"又給了她一杯悲鬱,說:"你把這杯酒喝下去,就會理解生活歡樂的真諦。"  主給她灌輸了愛,只要她發出一聲求全責備的嘆息,那愛就會同她分開;主給了她以甜蜜,只要她說出一句孤芳自賞的話語,那甜蜜就會離她而去。  主從天上賜與她學問,以便把她往真理的道路上指引。  主將睿智放進她的心中,使她一切都能看清。  主在她身上創造了感情,那感情與想像一起走;同幻影一道行。  主給她穿上了思慕的衣裳,那是天使用條條彩虹精心織成。  隨後,主又將困惑的黑暗放在她心中,那黑暗正是光明的幻影。  主從憤怒的爐中取出了火,從愚蠢的沙漠上攝來了風,從自私的海灘上掘出沙,從歲月的腳下挖出土,用它們塑造成了人形。  他給人以盲目的力量:瘋狂時這力量衝天而起;在情慾面前,它又軟弱無力。  然後,主又給人注入了生命;這生命正是死亡的幻影。  造物主先是微笑,而後又哭泣,他感到有一種無限的愛,把人和他的靈魂結合在一起。笑與淚  太陽從那些草木栽首的花園裡收斂起它金色的餘輝。月亮從地平線上升起來,灑下清輝靜柔如水。我坐在樹叢下,注視著這瞬息萬變的天空。從裊娜多姿的枝葉間,我仰望著滿天繁星,好似無數的銀幣撒落在廣闊無邊的蔚藍色的地毯;我側耳細聽,遠處傳來山澗小溪淙淙的流水聲。  夜鳥投林,花兒也閉上了眼睛,四周是一片寂靜。這時,我聽到草地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我回眸望去。只見走過來一對青年男女。他們坐在一棵枝繁葉密的樹下,他們看不見我,我卻能看清他倆。  小夥子先朝四周望了望,然後才聽見他開了腔:"坐下吧,親愛的,請你坐在我身邊。你笑罷!因為你的微笑象徵著我們的未來無限美好。你高興罷!因為歲月都為我們感到快樂。我彷彿覺得你心中還有懷疑,而對於愛情的懷疑就是一種罪過呀,親愛的!不久,月光照耀下的這片廣闊的土地都將屬於你,這座公館並不亞於國王的宮殿,也將歸你掌管。我的駿馬良駒將馱著你到處旅行遊逛;我的華麗的車子會載著你出入劇院、舞場。親愛的!微笑吧,就像我寶庫中的黃金那樣微笑罷!請你對我瞧一瞧,要像我父親的珠寶那樣瞧著我。聽我說,親愛的!我的心執意要在你面前傾吐它的衷情。我們將歡度蜜年,我們可以帶上大量的金錢,到瑞士的湖邊、到義大利的公園,在尼羅河畔法老的宮殿里,在黎巴嫩翠綠的杉樹下、叢林間度過我們的蜜年。你將會見公主和貴婦,你的一身珠光寶氣,連她們都會對你妒忌。這一切都是我要獻給你的,你可滿意?啊!你笑得多麼甜!你的微笑就彷彿是我的命運在微笑一般。"  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他倆慢慢地走著,他們腳踩著鮮花,就好似富人的腳把窮人的心踐踏。  他倆消逝在黑暗裡,我卻還在思考金錢在愛情中所佔的地位。我想到,金錢是人類萬惡之源,而愛情則是幸福與光明的源泉。  浮想聯翩,使我感到茫然。正在這時,有兩個人影經過我的面前,然後坐在不遠的草地上面。又是一對男女青年,他們來自農舍、田間。先是一陣寂靜,此時無聲勝有聲。接著我聽到話語伴隨著深深的長嘆。說話的是那位害肺病的青年:"搭干你的眼淚,我親愛的!愛情使我們眼亮心明,讓我們成了它的僕從,它賦予我們堅忍頑強的品性。擦乾你的眼淚!要感到欣慰,因為我們為崇拜愛情,結成了神聖同盟。為了甜蜜、純潔的愛情,我們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和不幸,經受得住離別和貧困。我一定要同歲月較量一番,直到獲得一筆像樣的財產,奉獻在你面前,幫助我們度過生命的各個階段。親愛的!主就是美好愛情的體現,它會接受我們的淚水和悲嘆,就像接受香火一般。它也會為此獎賞我們應得的命運。親愛的,再見吧!月亮落去之前我該走啦!"  隨之我聽到一陣柔聲細語,間雜著熾熱如火的喘息。那聲音出自一位溫柔的少女,她把內心的一切都讀進了那話音——愛情的熾熱。離別的痛苦和永久的甜蜜,她說:"再見吧,我親愛的戶  隨後,他倆分了手。我坐在那棵樹下,憐憫好像無數只手在揪扯我的心緒。這奇妙世間的許多奧秘,實在讓我感到茫無頭緒。  這時,我注視著沉睡的大自然,細細地察看,於是我發現其中有一樣無邊無際的東西。~種用金錢也無法買到的東西;一種用秋天的凄涼的淚水所不能衝掉的東西;一種不能為嚴冬的悲愁所扼殺的東西;一種在瑞士的湖畔、義大利的遊覽勝地所找不到的東西:它是那樣堅忍頑強!能挺過嚴冬,在春天開花生長,在夏天結果繁榮。我發現那東西就是愛情。夢  在田野中,在一條清澈的溪流岸邊,我見到一隻鳥籠,那籠子是由能工巧匠精心編織而成的。籠子的一角躺著一隻死去的小鳥,另一角有一隻小罐,裡面的水早已喝乾,還有一隻小罐,裡面的米也早已吃完。  我站在那裡,默無一言。我側耳諦聽,彷彿那死去的小鳥與洞洞的溪水聲中有金玉良言,啟迪我的良知,探詢我的心靈。我細細察看,於是知道,那小鳥雖在溪水旁,卻曾因為乾渴作過垂死掙扎;那小鳥雖在生命的搖籃——田野中,卻曾由於飢餓而同死亡作過鬥爭。這就猶如一個富翁,被鎖在金庫里,餓死在錢堆中。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那籠子忽然變成了一具透明的人形,那隻死鳥變成了一顆人心,那心上有一處深深的傷口,從中流出滴滴殷紅的鮮血,傷口的四周宛如一個悲傷的女人的嘴唇。   隨之,我聽到伴隨滴滴鮮血,從那傷口中傳出這樣的話音:"我就是人的心,是物質的俘虜,是塵世人間法規的犧牲品。在美的田野中,在生活源泉的旁邊,我被關進了人們為詩人制定的法規的樊籠;在美德的搖籃里,在愛情的手中,我默默無聞地死去。因為美德和愛情的果實都不許我享用。我嚮往的一切,根據世俗之見,都是可恥的;我追求的一切,拿人們的成見去判斷,都是可鄙的。  "我是人的心,我被囚禁在世俗陳規的黑暗中,從而變得衰弱;我被幻想的鎖鏈羈絆,奄奄一息;我被遺棄在文明迷宮的角落裡,默默地死去。而人們則緘默不言,視而不見,只是微笑著站在一邊。"  我聽到了這些話語,看見它們是出自那顆受了傷的心,連同鮮血滴滴。在那之後,我沒再見到什麼東西,也沒再聽見什麼聲音。 美美是賢哲的宗教——印度一詩人  有些人在各派宗教的十字路口訪惶,在不同信仰的谷地中感到迷們。認為與其受宗教的約束,不如無信仰更自由自在;與其被囚於皈依的樊籠,不如登上無神論的舞台。我奉勸這些人,把美當做宗教,把美當做神抵崇拜!因為美是萬物完美的徵象,體現在理智的成果上。請你們把那種人擯棄!——他們不過是把信仰視為兒戲,既想花天酒地,紙醉金迷,又企圖在來世有個好的歸宿與結局。你們要相信美的神力!——它是你們珍惜生命的開端,是你們熱愛幸福的起源。然後,你們可以向她一一懺悔!因為美可以把你們的心送到女人的寶座前,----心兒像一面明鏡,你們的所作所為都能照見;美可以使你們的靈魂歸真反噗至大自然一一一一肌本是你們生命的起源。  喂,那些胡言亂語、胡思亂想,執迷不悟的人們!只有在美中才有真理,那真理顛撲不破,毫無疑問;只有在美中才有光明,那光明驅散黑暗,使你們免受矇騙。  請你們仔細地觀察地暖春回、晨光衰微,你們必定會觀察到美。  請你們側耳傾聽鳥兒鳴喀、枝葉意奉、小溪淙淙,你們一定會聽出美。  請你們看看孩子的溫順、青年的活潑、壯年的氣力、老人的智慧,你們一定會看到美。  請歌頌那水仙花般的明眸,玫瑰花似的臉頰,罌粟花樣的小嘴,那被歌頌而引以為榮的就是美。  請讚揚身段像嫩枝般的柔軟,頸項如象牙似的白皙,長發同夜色一樣黑,那受讚揚而感到快樂的正是美。  請你們把軀體當聖台,奉獻給善行;把心靈作祭壇,對愛情膜拜頂禮,那麼為這種虔誠而獎賞你們的恰是美。  那些天降予你們以美的奇蹟的人們!你們可以歡呼,可以欣喜!因為你們可以無憂無慮,無所畏懼。火寫的字刻下下列字,作我墓志銘: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      ——濟慈  難道漫漫的黑夜就這樣帶著我們消逝?難道我們就這樣在歲月的腳下銷聲匿跡?難道世世代代就這樣將我們席捲而去,只在它的冊頁上為我們留下一個姓名,然而卻又不是用墨而是用水寫成。   難道這光明會熄滅,這愛情會消失,這些理想與願望會變成一片空寂?難道死會把我們建起的一切夷為平地,風會把我們說過的一 切吹散得毫無痕迹,陰影會把我們做過的一切全都淹沒、遮蔽?   難道這就是人生?難道人生就是過去——它已消逝得不留痕迹,現在——它正緊緊地追隨著過去和未來——除非它變成現在和 過去,否則就毫無意義?難道我們心中的歡樂和我們心靈的悲鬱,未 等我們知道它們的結局就全都悄然離去?   難道人就這樣像大海的泡沫,只能在水面上浮現瞬間,隨之海風掠過,就使它破滅了,變得好似從未存在過?  不!我敢說,人生的真諦就是生命,這生命的起始不在子宮,它的終止也不在墓中。這些歲月在無窮無盡的生命中,不過只是一瞬間。這塵世一生只是一場夢,而我們稱之為可怕的死才是蘇醒。那是夢,然而夢中我們的所見所為,將同主永世長存。  因為以太會容納每一抹微笑、每一聲嘆息——這一切都發自我們心中;它會保存起每次的親吻聲,親吻出自愛情。天使會記下我們流的每一滴淚水——由於悲痛;還會把出自我們真情唱出的每一首歡樂的歌,傳送給那些在漫無邊際的太空中道游的魂靈。  在那裡,在未來的世界,我們將會看到我們種種情感的翻騰和心靈的激動;在那裡,我們將會認識我們信奉的神的真諦——我們現在由於絕望而對它蔑視。  我們今天稱之為迷誤,稱之為弱點,明天會發現,那原是人生鏈條中必不可少的一環。  我們的辛勞現在雖未得到報償,但卻將同我們永存,傳頌我們的榮光。  我們今日承受的災難,明日將會成為我們榮譽的桂冠。  此外,濟慈——那隻善鳴的夜營——如果知道他的詩歌至今一直向人們心中灌輸著愛美的精神,他就一定會說:  "請給我刻下這樣的墓志銘:此地長眠者,他的聲名是用火寫在天空。"廢墟間  溶溶月色給太陽城遺迹四周的叢林被上了一層輕紗;萬籟俱寂,那大片的廢墟聲如巨人,飽經滄桑,卻還是玩世不恭。  這時,空中現出兩個幻影,像是從蔚藍色的湖中升起的兩團霧氣。他們坐在一根大理石柱上,那是歲月從那奇異的建築物中連根拔起來的。他倆注視著那好似魔術舞台的周圍。過了一會兒,其中一人抬起頭,用一種好像在幽谷中回蕩的聲音說道:  "親愛的!這些是我為你建造的廟宇的遺迹;那些是我為你築起的宮殿的廢墟。如今,它們早已夷為平地,只留下些殘垣頹壁,在向世人述說我畢生役使黎民百姓所創建的豐功偉績。親愛的!你瞧瞧!我修築的城市,被大自然摧毀了;我主張的哲理,受到後世的鄙視;我建立起的王國,早已被人忘記。剩下來的惟有由於你的美而產生出來的微妙的愛情和被你的愛情復活了的美的產物。我在耶路撒冷建起了一座禮拜的寺院,祭司們奉它為聖地,然而歲月卻讓它蕩然無存;我在胸中建起了一座愛情的神殿,上帝使它成為聖地,任何力量都無法將它摧毀。我畢生排精竭慮,對各種現象都追根究底,對每件事物都窮源競委,於是人們說:"他是一位多麼英明的君主!"天使們卻說:"他可真是愛耍小聰明!"隨後,我看到了你,親愛的!向你唱起了愛慕之曲,於是,天使們為之歡欣,人們卻未注意……當年,我作君主時,就好像有一道道障礙,把我那顆乾渴的心與那體現在人間萬物中的美好的靈魂隔離開來;而當我看到了你,愛情醒了過來,摧毀了那一道道障礙,於是我為自己耗廢掉的年華而惋惜,在那些年代裡,我曾自暴自棄,認為人世間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曾製造了錯甲,鍛造了盾牌,因而各個部落對我膽戰心驚。而當愛情使我心明眼亮時,我卻受到了蔑視,甚至我的臣民都對我瞧不起。但是,死神來臨時,他把那些錯甲和盾牌埋在土中,而把我的愛情帶到了上帝那兒。"  沉寂了片刻,第二個幻影說:"如同花兒從泥土中獲得了芬芳和生命一樣,靈魂是從物質的弱點和錯誤中吸取智慧和力量。"   兩個幻影融合在一起,走了。過了一會兒,空中回蕩著這樣一句話:   "永存不滅的世界裡只保留著愛情,因為它同樣是不朽的。"夢境謹奉獻予S.L子爵夫人;蒙來函,權作復。   青春領著我走到了一片遼闊荒野。他停下來眺望:夕陽返照,天空中飄著朵朵白雲,好像雪白的羊群;光禿禿的樹枝伸向高空,彷彿要求蒼天還它綠葉濃蔭。我問道:"我們這是在哪兒呢?青春?"他答道:"是在訪惶的田野上。你要當心!"我說:"我們回去吧!因為這裡是一片荒涼,讓我害怕,這陰雲和桔樹的景象使我傷心。"他說:"別著急,要堅忍。因為仿徑是認識的開端。"隨之,我攀然見到一位仙女像幻影似的向我們走近。我驚異地叫了起來:"這是誰呀?"青春答道:"她是墨爾波墨涅,是朱庇特的兒女,悲劇女神。"我說:"令人歡樂的青春!既然有你在我身旁,悲傷同我能有什麼緣分?"他說:"她來是讓你看看大地和人間的悲劇。誰看不到悲傷就看不到歡欣。"  仙女捂住了我的兩眼。她放開手時,我發現自己離開了青春,也脫去了物質的褻衣而赤裸著身體。我問道;"神的女兒。青春到哪兒去了?"她沒有回答,只是用翅膀抱起了我,帶著我飛到了一座高山頂。於是我看到了大地,地上的一切好似一頁白紙展現在我面前,人間的秘密如同白紙黑字,一目了然。我驚懼地站在仙女身邊,注視著人們的隱秘,探詢人生的真諦。我看見——但願我沒看見——幸福的天使在與不幸的惡魔作戰,人在他們之間感到迷惑茫然,從而一時感到有希望,一時又心灰意懶。我看到愛與恨在玩弄人們的心:這個對他姑息養好,用順從的美酒讓他陶醉,對他歌功頌德,讚不絕口;那個則對他偏風點火,使他閉目塞聽,顛倒黑白,不辨是非。我看到城市坐在那裡,像娼妓似的死扯著人的下擺不放;又看到美麗的村野遠遠地站在那裡,為世人而哭泣。  我看到祭司們像狐狸般的老好巨滑;騙人的帝王在千方百計的寵絡民心;人們在呼喊,向睿智求救,而睿智則憤然離他們而去,因為曾幾何時,它在大街上曾當眾招呼過他們,他們竟全然不聽這種呼籲。我看到牧師多如牛毛,他們兩眼仰望著天空,心卻理在貪婪的墳墓中。我看到年輕人談情說愛時舌巧如簧,相親相近時靠的是輕浮的慾望,神志躲得很遠,感情也在睡眠。我看到律師們在虛請假意的沽名釣譽的市場上,正搖唇鼓舌地做買賣。我看到醫生們正把信賴他們的老實人的生命當兒戲。我看到合才、笨蛋同聰明能幹的人平起平坐,而且那傢伙竟把他的過去搬上了光榮的寶座,讓他的現在躺在富足的絨毯上,並正為他的未來安排堂皇富麗的床鋪。我看到可憐的窮人在耕種;富豪、權貴卻去收穫,大吃大喝;欺壓住立在那裡,人們卻把它稱作法律。我看到黑暗的竊賊正在偷竊理智的寶庫,而光明的衛士則在怠情的夢鄉里沉睡不醒。我看到婦女好似一把吉他,被握在一個不會彈奏的男人的手中,於是她發出的聲調讓他感到難聽。我看到那支遇選聞名的隊伍在包圍那座具有光榮傳統的城市,而守城的隊伍已經演不成軍,因為它人數不多,又不能萬眾一心。我看到真正的自由於然跳確在大街小巷,她挨門挨戶地要求能給她~席之地,人們卻不肯將她收留;隨之,我卻看到放蕩被人們前呼後擁,招搖過市,人們把他稱之為自由。我看到宗教被埋藏在書本中,而虛幻卻取代了他的位置。我看到人們給忍耐穿上了怯懦的外衣;給堅毅戴上了懶惰的帽子;稱溫柔為畏懼。我看到在文學的宴席上,不速之客在夸夸其談,而應邀的賓客則默無一言。我看到金錢在揮霍奢侈者的手裡是捕捉邪惡、罪孽的羅網;在俚吝的守財奴手裡是招致人們憎惡的起因;而在哲人有土手中,我卻未見分文。  我看到了這一切,不禁為這種景象感到痛心疾首,叫道:"神的女兒啊!難道這就是大地?這就是人類?"她用發人深思的平靜的話語答道:"這就是鋪滿荊棘的靈魂的道路;這就是人類的陰影;這就是黑夜。而黎明終將會來臨。"說完,她又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當她放開手時,我發現自己又同青春結伴緩步而行,而希望則在前面飛奔。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淚 與 笑(2)今與首    富翁在自己公館的花園裡散步,煩惱尾隨其後,寸步不離。不安在他頭上盤旋,好似兀鷹在一具屍體上空打轉。富翁走到一個巧奪 天工的人造潮前,湖的四周都是大理石雕像。他坐在那裡,時而看看 那些噴泉——水從那些塑像的嘴裡噴出,就像種種思緒從情人的腦海里湧現;時而看看他那壯麗的公館一一公館坐落在那片高地上,如同少女面頰上長著一顆美人病。   他坐在那裡,回憶與他同坐在一起。回憶在他面前一頁一頁翻著一冊書,那是往昔為他寫下的傳記。他讀著,淚水模糊了他的兩眼,使他不再看到那人工湖的水面。懷念使他心中又想起了往日的一幅幅畫面。他不禁傷感地說道:  "往昔,在那翠綠的山野間,我放牧群羊,歡天喜地,充滿朝氣,我吹著蘆笛,表達我的歡娛。如今,我成了貪慾的俘虜,被金錢牽著鼻子走,金錢引我走向貪心,貪心引我走向不幸。當年,我像小鳥鳴跨歌唱;像蝴蝶翩翩起舞。在田野中,我身輕如燕、快步似風。如今,我成了世俗陋習的囚徒:穿戴打扮、請客、吃飯,樣樣事情都要裝腔作勢,以取悅於人們,遵循他們那些規矩。當年,我彷彿是天之驕子,想要盡情享受人間的歡樂。可是如今,我在錢財的羈絆下卻整日自尋煩惱;我彷彿變成了~匹馱著沉重金子的駱駝,那金子足以使它斃命。如今,那遼闊的原野在哪兒?那溫偏歡歌的溪流在哪兒?那潔凈的空氣在哪裡?大自然的尊貴在哪兒?我的神力又在哪裡?我把這一切都喪失了。只剩下了金子,我愛它們,它們卻蔑視我;只剩下了奴僕,他們越來越多,我的歡樂卻越來越少;只剩下了高樓大廈,我建起了高樓,卻毀掉了自己的幸福。當年,我同牧女並肩倘佯,天上只有溶溶月色輸服窺視,地上只有純真無邪的愛情伴隨著我們。如今,我身前身後的女人卻是一個個擠眉弄眼,醜態百出,遍體濃妝艷裹,全身珠光寶氣,借矯揉造作,以出賣色相。當年,我同年輕的夥伴們一道,在林中好似一群羚羊,始然自樂,我們共同引吭高歌,一起分享田野美味;如今,我在人們中間卻好似鷹爪下的一隻小羊,膽戰心驚:我走在街上,憎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嫉妒的手對我指指點點;我走進公園,看到的都是昂著的頭,板著的臉。往日,我生氣勃勃,享受著大自然的美;如今,我被剝奪了這一切。往日,我幸福,好似個大富翁;如今,我有錢,卻成了可憐蟲。往日。我放牧羊群,好似一個仁義的國王統治著他的臣民;如今,我在金錢面前,好似一個卑賤的奴僕,對主人百依百順。我真沒想到金錢會報沒我的心泉,把我引向愚昧的深淵;我也不曾料到,人們以為的安榮尊貴,卻是地獄的火在燒灼著良心…,  富翁站起身來,感嘆地緩步向自己的府評走去,嘴裡念叨著:"難道這就是金錢?這就是使我成了它的祭司的神靈?難道我們用生命買來的卻無法用它換回一絲一毫生命的就是這東西?誰能以一堪他爾金子賣給我一種美好的思想?誰能拿去~把珠寶換給我一絲愛情?誰又能取走我的金倉銀庫而給我一隻可以看到美的眼睛?"  他走到府邪門口,像當年耶利米望著耶路撒冷似的看著那座城市,並用手指著它,好像在為它哀悼,大聲說道:"你們這些行走在黑暗中、坐在死亡的陰影下、蠅營狗苟、顛倒是非、胡說八道的人們啊!你們把香花、碩果拋到深淵裡,卻去啃噬荊棘和芒刺,這種現象何日了?你們丟下生活的美麗花園不去住,卻要住在廢墟、泥濘中,這樣的情況見時休?明明為你們縫製了績羅綢緞,你們為什麼偏要去穿那些破衣爛社?人們啊,睿智的明燈已經熄了,快添上油點起來吧!路人要破壞你幸福的葡萄園了,你要守衛好!盜賊要偷竊作安適的庫房了,你可要當心!""  這時,一個窮人走來站在那位富人的面前,伸手向他乞討。富人瞧著他,顫動的嘴唇閉攏起來,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兩眼閃出溫柔的目光。他剛才在湖邊追念的往昔,現在來向他招手了。於是他走近那個乞丐,愛憐而平等地親吻著他,把大把的金幣塞在他手裡,話語中充滿了憐憫與同情,說道:"兄弟!現在先拿去這些,明天,你再同你的同夥一道來,把你們的錢財都拿回去吧戶那窮人露出如同蔫了的花兒喜逢甘霖般的微笑,很快地走了。  這時,富翁走進了公館,說道:"人生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甚至連金錢也是一樣,因為它會給人們以教益。錢就好像琴一樣;誰不會演奏,它就只會讓他聽到刺耳的噪音。錢又像愛情一樣,誰吝嗇不肯把它給人,它會讓他死去;誰慷慨將它給予別人,它會使他新生。"靈魂啊,求你憐憫  我的靈魂啊!你知道我軟弱,你要到何時才不再哀號?我只用人的語言描述你的夢境,你要到何時才會停止大喊大叫?  靈魂啊,你瞧瞧!我這一生無時不聽從你的教導。你仔細看看,你讓我受盡了煎熬,為了步步追隨你,我才如此形容佑槁。  我的心原是屬於我的,現在卻成了你的奴隸;我的堅忍原是我的安慰,現今它卻由於你而對我責備;青春原是我的朋友,如今卻因為你而將我怪罪。可是這一切原都是上蒼賜予我的呀,你還要怎樣,你還有什麼奢望?  我否定了自己,丟下了我的安樂窩,放棄了我畢生的榮譽,而只剩下了你。請你對我秉公判斷吧!因為公正正是你光榮的所在;否則請你把死神清來,使我擺脫你的束縛,讓你我從此分開。  靈魂啊,求你憐憫!你讓愛情壓在我的心頭,我實在難以承受:你同愛情在一起,團結一致,強而有力;我同物質在一道,貌合神高,軟弱無比。一強一弱豈能長久相持下去?一  靈魂啊,求你憐憫!你讓幸福對於我可望而不可即:你同幸福站在高山之巔;我卻與不幸處於谷壑、深淵。一高一低豈能相見?  靈魂啊,求你憐憫!你使美在我的眼前時隱時現:你同美站在光明之中;我和愚昧身處黑暗。光明與黑暗焉能混為一談?  靈魂啊!來世還未來臨,你就為來世而歡欣;而這肉體處在生活中,卻因生活而不幸。  你迅速地奔向永恆的世界,而這肉體卻緩慢地邁向滅亡;你不會放慢腳步,它也不會加快步伐。靈魂啊!這真是極其可悲。  你受蒼天的吸引向上升;而這肉體卻受地球的引力往下墜。因此,你不能安慰它,它也不會祝賀你,這就是憎惡。  靈魂啊!你由於你的睿智而富有;而這肉體卻由於它的本質而貧窮。你不能屈尊降貴,它又不肯攀龍附鳳,這真是極大的不幸。  在寂靜的夜晚,你可以走到情人那裡,幸福地同他緊緊擁抱在一起;而這肉體卻將永遠受著思念和離別的苦痛。  靈魂啊!求你憐憫,求你憐憫!孤兒寡母  夜幕很快地籠罩了黎巴嫩北部卡迪薩谷地周圍的那些村莊。白天,這裡下了一場鵝毛大雪,從而使田野。高地變成一頁巨大的白紙,風在上面不時地畫出道道線條,又不時地把它們塗抹掉。風暴肆意好戲,大自然在大發脾氣。  這時,人們都躲在家中,動物也都藏在窩裡。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停止了活動,只有嚴寒肆虐,狂風怒號,黑夜陰森,一片死寂。  在那些村莊中的一座孤零零的小屋裡,一個女人正坐在火爐前織毛衣。身邊躺著她的獨生子。孩子一會兒瞧瞧爐火,一會兒看看母親恬靜的臉龐。這時,狂風大作,把小屋子颳得搖搖欲墜。孩子不由得膽戰心驚,更加靠近母親跟前,想借她母性的佑護,免受那震怒的大自然的侵犯。母親把兒子樓在懷裡,親吻了一下,把他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說道:"孩子,不要慌!這是大自然在教訓人類,顯示它自己的強大,以襯託人類的弱小。孩子,不要怕!雖然是大雪紛飛,烏雲翻滾,寒風怒號,但是有造物主的聖靈在管束他們。他知道田野和山丘都需要些什麼。在這一切的後面有著一位強者,在用憐憫、仁慈的目光注視著渺小可憐的人。不要焦急,我的心肝!大自然在春天微笑,在夏天大笑,在秋天嘆息,現在卻要哭了,用它那冰涼的淚水滋潤著泥土下面的生命。睡吧,孩子!明天你醒來,就會看到天空又會那樣明朗,田野披上了銀裝,就好像靈魂同死神搏鬥後,穿上純潔的衣裳。睡吧,我的獨根苗!你爸爸正在那永恆的舞台上瞧著我們呢。暴風雪使我們更加懷念那些千古永存的魂靈,這是多麼好呀!睡吧,我的乖乖!經過天寒地凍,大風大雪,到了四月,就可以採摘到萬紫千紅的鮮花了。人也是這樣呀,兒子!只有經過凄風苦雨、歷盡艱難險阻才會享受到仁愛之情。睡吧,我的小傢伙!甜蜜的美夢就會來到你的心靈,不必擔心沉沉黑夜和刺骨的寒風。"  孩子抬起睏倦的眼睛,望著母親說:"媽媽!我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我怕沒做祈禱就睡著了。"慈愛的母親把他緊摟在懷裡,透過淚眼看著孩子那天使般的小臉,說道:"孩子!同我一起說:主啊!請憐憫窮苦的人吧!用您的手遮住他們赤裸的身體,使他們免受嚴寒的侵襲!請看顧一下那些睡在茅屋裡的孤兒吧!冰雪的氣息正在刺傷他們的軀體。主啊!請您聽聽那些站在街頭巷尾,在饑寒交迫中拚命掙扎的寡婦的呼聲呼!主啊!請您伸出手,觸及一下富人的心,讓他們睜開眼睛,看看那些貧苦無告的人們是如何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吧!主啊!請您可憐可憐那些在這漆黑的夜裡站在高門大戶前啼飢號寒的人們吧!請您為那些流落異鄉的人們指引溫暖的住處,使他們在孤寂中得到慰藉吧!主啊,請您看顧那些小鳥,保護那些害怕狂風肆虐的小樹陽肝…··主啊!願這一切都能實現!"  孩子進入了夢鄉。母親把他安放在床上,用顫慄的嘴唇在他前額上吻了一下,然後又在爐前坐下來,為他組著毛衣。時世與民族  在黎巴嫩山麓,溪水宛如條條銀絲在石洞淙淙流動。溪邊坐著一位牧羊女,周圍是一群骨瘦如柴的羊,在遍地荊棘中啃著乾枯的草。姑娘望著天邊的晚霞,好像在讀著寫在蒼穹的冊卷上的未來命運。淚珠掛在她的睫毛上,好似露珠綴在水仙花瓣上。悲傷使她張開嘴唇,長吁短嘆,憂心如焚。  傍晚來臨,夜幕籠罩著群山。這時,一位老人墓然出現在少女面前。那老人銀須垂在胸口,白髮技在雙肩,右手握著一把帶齒的長鐮。他開口說道,那聲音好像海嘯:  "敘利亞你好!"  少女驚慌失措地站起身,又是惶恐又是傷心,不禁聲音發顫地問道:"時世老人,現在你又找我做什麼?"  隨後,她又指著自己的羊群說道:  "這群羊曾是滿山遍野,現在就剩下這可憐的幾隻,它們不過是你貪婪的野心留下的殘品。難道你還要從中再掠去一些嗎?  "這兒原是若原綠野,是你的鐵蹄把它踐踏,變成一片乾旱的荒地。我的羊都曾經是吃著香花芳草,流出的乳汁潔白、甘美;如今它們都空著肚皮,為了免於餓死,去啃樹根和荊棘。  "時世呀!你要當心上帝的懲罰,離我遠些吧!想起你的不公,我就不禁厭惡這人生;你的鐮刀兇殘無比,使我覺得活著還不如死去。  "請你別再擾亂我的清靜!讓我獨自一人在這兒飲著悲憤的淚水,呼吸著哀傷的氣息!時世呀,你到西方去吧!在那兒,人們正在張燈結綵,歡度節日。你讓我在這兒,在為你舉行的追悼會上放聲號哭吧!"  老人把鐮刀藏在了衣服里,用慈父般的目光看著少女,說道:"敘利亞!我從你那兒取走的僅是我饋贈的一部分。而我從不是強取豪奪,只是暫時借去;我遵守信義,定會歸還給你。你要知道,你的姐妹——別的民族的一些福氣,是用了原屬於你的榮光,她們的權利也是穿上了原屬於你的外衣。我同公正本是兩位一體,因此我原先贈予你的,也應給予你的姐妹。否則,我無法讓你們對我同樣熱愛,因為熱愛只能平等相待。敘利亞!你同你的鄰居埃及、波斯、希臘一樣:他們都有同你的羊群相似的羊群,與你的牧場相似的牧場。敘利亞!你所說的衰落,我把它稱之為必要的沉睡,隨之而來的將是朝氣蓬勃,充滿活力。因為花兒只有枯死才會有重生,愛情只有離別後才會變得更加熾烈。"  老人走近少女,伸手說道:"先知的女兒!讓我們握握手吧!"於是她握住了老人的手,淚眼模糊地瞧著他說:"別了!時世老人,別了!"老人回答她道:"再見了,敘利亞!再見吧!"  說罷,老人像閃電般地消失了。姑娘召喚著她的羊群,哺哺地說道:"會再見嗎?能否再相見呢?"在美神的寶座前  我逃離開社會,在那廣闊的谷地里徘徊:一時追隨小溪流水,一時又傾聽燕哨鳥啼,最後來到一個地方,那裡樹葉濃郁,遮天蔽日,於是我坐下來,沉思默想,向我的心靈傾吐衷曲。這顆心靈乾渴難耐,它認為眼前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樓,而可飲用的一切卻又香無蹤跡。  我的頭腦擺脫了物質的羈絆,而在幻想的天地中翩躍起舞。於是,我回首一望,只見一位少女仁立在我跟前。那是一位仙女,她沒有什麼穿戴打扮,只有一根葡萄藤遮著她的軀體,金色的長髮上戴著一頂花冠。她從我的眼神中看出我對這一奇遇的驚愕和不知所措,就說:"你別怕!我是森林之女。"她甜潤的聲音不禁使我恢復了鎮靜,於是我問:"像你這樣的人怎會住在這野獸出沒的荒郊野地?老實告訴我,你究竟是誰,又來自哪裡?"北坐在草地上,說道:"餓是大自然的象徵。我就是你的祖先崇拜的那位神女,他們在巴勒貝克、艾弗加和朱拜勒曾為我建築過祭壇和廟宇。"我說:"那些廟宇早已夷為平地,我祖先的屍骨也已化為塵埃消失,有關他們崇拜的神袱和信奉的宗教,只是在斷篇殘簡中可以找到隻言片語。"她說道:"有些神是靠著他們的崇拜者生存而生存,隨著他們的死亡而消逝。有些神則有永世無窮的神性而長生不死。我的神性則來自你隨處都會見到的美。這種美就是大自然的一切。這種美是丘陵間的牧人、田野中的農民以及在山與海之間漂泊的人們的幸福的開端;這種美是智者哲人登上真理寶座的階梯。"我忐忑地低儒道:"美是一種威嚴可怕的力量。"她嘴角露出似花的微笑,目光顯得彷彿能洞察人生的奧秘,說道:"你們人類總是怕這怕那,甚至連你們自己都害怕。天是安寧的起源,你們卻怕;自然是舒適的搖籃,你們也怕。你們還害怕上帝,說他會震怒,會懷恨。其實,他不過是博愛與仁慈的化身。"  沉寂了一會兒,在這片刻之間,不禁令人浮想聯翩。我問她道:"這美究竟是什麼?因為對它的介紹與認識眾說紛壇,莫衷一是;同時,人們對它的讚美與喜愛也各不相同。"她說:"美是一種你為之傾心的魅力。你見到它時,甘願為之獻身,而不願向它索取;你遇到它時,會感到心中彷彿伸出一雙雙手,要把它抱在懷中,放在心頭;肉體把它看做一種考驗,靈魂則把它視為一種思典;它會讓哀樂協調,使悲喜交集;它隱蔽起來,你會看到;它默默無聞,你卻知道;它寂靜無聲,你能聽到;它是這樣一種力量:起始於你最聖潔的心靈深處,結束於你的想像之處……"  森林之女走近我,用她那香氣襲人的雙手蒙住了我的眼睛。她鬆開手時,我發現自己獨自一人站在那谷地中,於是我啼啼自語地往回走去:"美——就是你見到它,甘願為之獻身,而不願向它索取。"睿智的光臨  夜闌人靜,睿智來到了我的床前。她像慈母般地瞧著我,抹去我的淚水,說道:"我聽到了你心靈的呼喊,來到這裡,將你安慰。你可以在我面前,敞開你的心扉,我會讓光明充滿你的心田。有什麼疑問,你儘管提出,我可以為你指出真理之路。"於是我說:"睿智,告訴我!我是誰,怎麼會來到這可怕的地方?這些宏大的願望、這麼多的書、這些奇怪的畫都來自哪裡?怎麼會有這些像鴿群聯翩的思想?這些反映自己意向的詩句和饒有趣味的散文有什麼用?這些擁抱著我的靈魂、叩擊著我的心、令人悲傷又令人歡喜的作品會有怎樣的命運?我的周圍為什麼會有這些眼睛——它們看到了我的內心深處,卻對我的痛苦不聞不問?這是些什麼樣的聲音——它們對我的童年大唱讚歌,而對我現在的日子號哭傷心?青春是怎麼回事——它玩弄我的意願,蔑視我的情感,忘卻昨日的功業,迷戀於當前的瑣事,卻又埋怨明天來得太慢?這世界是怎麼回事——它帶我走向何處,我不清楚。為什麼它同我一道被人輕侮?為什麼大地張開大嘴吞食人們的軀體,卻又敞開胸懷讓貪婪與野心安居?為什麼人們明知前面有懸崖也要前去追求幸福:即使死神拍他的面額還要求生活的親吻?為什麼願意花上懊悔一年的代價買得一分鐘的快樂?為什麼理想在呼喚,他卻沉睡不醒?為什麼他隨同愚昧的溪流直到黑暗的海灣?睿智!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答道:"人呀!你想要用神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卻要用人的思維去弄清楚來世的奧秘,這是極其愚蠢的。你到野外,會發現蜜蜂在花叢中飛來飛去,而老鷹直向獵物撲去;你到鄰居家去,會看到嬰孩對光線感到驚奇,而母親卻在忙著家務事。你要像那蜜蜂一樣,別去管老鷹的事情而浪費大好春光!你要像那個嬰孩,為光線而高興,別去管你媽媽的事情!你看到的一切,過去和將來都是為了你:那麼多的書,那些奇異的畫和美好的理想,是你先輩心靈的幻影。你寫出的詩文,會連接你同你人類弟兄們的心:那些令人悲傷又令人歡喜的作品就是種子,往昔把它撒進心田,未來將會使它豐產;那玩弄你的意願的青春,會打開你的心扉,讓光明充滿你的心;這張開大嘴的大地,是讓你的肉體擺脫你靈魂的奴役;帶著你前進的這個世界就是你的心,因為你的心就是你以為是一個世界的那東西;你認為愚蠢而渺小的人,他來自上帝,通過悲傷學習歡欣,從蒙昧中求得學問……"  睿智把手放在我發燙的額頭,說道:"向前進,切莫停!前面就是圓滿的成功。前進吧!別怕路上多荊棘,因為它使之流出的只是腐敗的血液。"一個朋友的故事  我認識他,他是一個在生活中走上了歧途的青年,是一個浪蕩公子,拚命地尋歡作樂;我認識他,他像一朵嬌嫩的鮮花,被輕浮的風吹進了聲色犬馬的波濤中。  我知道,他在村裡是個壞孩子:爬房上樹,揭碎鳥巢,摔死雛鳥;撕爛鮮花,踩在腳下。我知道,他在學校不肯用功,一味胡鬧,無法無天,到處搗亂。我知道,他在城裡招搖撞騙,吃喝嫖賭,揮金如土,丟盡了父親的臉面。  不過我還是愛他,這種愛摻雜著憐憫.亦不無遺憾。我愛他,是因為他的胡作非為並非產生於一個卑鄙的靈魂,而是出自一顆軟弱。絕望的心。人們啊!這顆心是迫不得已偏離了理智的道路,它時刻都想要再回到正途。因為青春常有夾著塵沙的風暴,使人們眼眯難睜,迷失途徑,讓他們長時間在很多方面都獵獵懂懂。  我愛這青年,對他很忠誠。因為在我看來,他的良心像只鴿子,他的惡習像只鷹,那鴿子戰敗不是由於怯懦,而是因為敵人太凶,良心是一個公正而軟弱的法官,軟弱阻礙了他去實行自己的裁判。  我說我愛他,這種愛通過各種形式表現出來:有時曉之以理;有時公平對待;有時則是期望與等待。我愛他,希望他心靈的陽光會驅散那一時惱人的陰霍。不過我不知道,污垢怎麼能變得純潔,兇殘怎麼會轉為溫順,輕浮又怎能代之以理智。人只有事後才會得知,心靈怎樣才會擺脫物質的奴役。只有日出有耀,才會知道花兒是如何嫣然微笑。  日日夜夜,光陰在再,我無時無刻不在難過地想念著那位青年。一提起他的名字,我就不禁長吁短嘆,憂心如焚,愁腸寸斷。這種情形直至昨天。昨天我接到了他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寫道:  "請到我這裡來,我的朋友!我要向你介紹一位青年,你一定會高興同他見面,認識他,你心裡一定會喜歡……"  我哺哺地說:"真倒霉!難道他是想要讓我再交一個像他那樣的朋友,使這可悲的友誼成雙配對?難道他獨自一人還不夠典型,還不足以使人知道走上歧途的種種跡象?難道他現在是想要用他的夥伴的劣跡對這一典型加以補充,以使我一字不漏地讀完物慾寫成的這部經?"隨後我又想,"我還是去吧!心靈可以靠它的睿智從帶刺的鼠李叢中摘下果子,亦可用它的仁愛從黑暗中汲取光明。"人夜,我到了那裡,發現那青年正獨自一人在屋裡讀著一本詩集。我一面向他問候,一面對他竟手捧著那樣一本書感到詫異。我問道:"那位新朋友在哪兒?"他說:"就是我,朋友!那就是我呀!"隨後,他安安靜靜地坐了下來,那種文靜的樣子,我從未見過。他瞧著我,眼中閃露出一種奇異的光,那目光可以洞察你的胸臆,熟知你的行動。就是那兩隻眼睛,過去我常端詳它們,那時我從中見到的只有粗暴和兇狠,如今卻變得目光炯炯,讓人們心裡充滿柔情。然後,他開口說道——那聲音我還以為是出自他人:"你童年認識的那位同學,青年時代的那位朋友已經死了。他的死使我得到了新生。我是你的新朋友,讓我們一起握握手。"我握住他的手,——接觸,就感到那手中隨著血液流動著一個溫柔的靈魂。原先那隻粗硬的手已經變得柔嫩;那往日像老虎爪子的手指已經柔軟得可以觸動你的心。接著我問道——真不知我的話怎麼會說得這樣莫名其妙:"你是誰?怎樣來的,又走向哪裡?難道是聖靈使你脫胎換骨,成了聖徒,還是你在我的面前,將一個詩劇的角色扮演?"他答道:"是的,我的朋友!是聖靈降在了我的身上,使我變得聖潔了;偉大的愛情使我的心變成了潔凈的祭壇。是女人,我的朋友!是我過去認為是男人玩物的女人,從黑暗的地獄中拯救了我的身心,在我的面前打開了天堂的大門,於是我走了進去。是真正的女性帶我到她愛情的約旦河畔為我洗禮。那女性,我曾由於愚昧蔑視過她的姐妹,她卻抬舉我,讓我登上光榮的寶座;由於無知,我曾玷污過她的同伴,她卻使我純潔——用她的情感;我曾用金錢奴役過她的同類,她卻使我獲得自由——用她的美。那女性曾使亞當被逐出樂園——由於他的懦弱和她強烈的意願,而如今卻使我重返樂園中——由於她的溫情和我的順從。"  這時,我看著那位朋友,只見他兩眼淚花閃閃,嘴角有一抹甜蜜的微笑,頭上有一輪愛情的光環。於是我走到他跟前,吻著他的前額,以祈沾福,就像教土吻著祭台上的聖體。然後我向他告別。歸途上,我前哺地摘咕著他說過的話:"那女性曾使亞當被逐出樂園——由於他的懦弱和她強烈的意願,如今卻使我重返那樂園中——由於她的溫情和我的順從。"真偽之間  生活帶著我們走過一程又一程,命運使我們的境遇不斷變遷。我們見到的只是一路崎嶇坎坷;我們聽到的一切都令人心驚膽戰。  美坐在他榮耀的寶座上,顯露在我們面前,於是我們走近他,以思幕為名,弄髒了他的表服,摘下了他純潔的王冠。愛情穿著溫順的衣衫,經過我們面前,於是我們有的人對他疑俱,躲在暗中窺探;有的人對他緊緊追隨,冒他的名字,作惡多端。我們中的明智者把他看做  典出《聖經》,傳說耶田曾在約旦河畔接受過施洗者約翰的洗禮。是沉重的桂格,雖然他輕柔賽過鮮花的芳香,溫順勝過黎巴嫩的煦風。睿智站在街頭巷尾,當眾大聲召喚我們近前,我們卻認為那是荒誕,對他的追隨者冷眼相看。自由邀請我們赴宴,享受他的美酒、盛筵,我們去了,嘴流饞誕,於是那宴會變得令人作嘔,庸俗不堪。自然向我們伸出友好之手,要我們享受他的美,而我們竟害怕他的靜溫而投奔到城市裡。在那裡,我們越來越多,擁擠不堪,好似遇到狼的羊群,擠成一團。真情被孩子的微笑或是情人的親吻領來看望我們,我們卻在他面前關緊我們情感的大門,遠離開他,好像一個齷齪的罪人。良心在向我們求救,靈魂在呼喚我們,我們卻閉目塞聽,冥頑不靈;如果有誰聽到他良心的呼喊和靈魂的召喚,我們就會說,這人神經不健全,而與他疏遠,不肯沾邊。  就這樣,黑夜從我們身邊經過,我們卻渾渾噩噩。日子同我們握手,我們卻既怕夜晚,又怕白天。神抵屬於我們,我們卻向泥土靠近。饑荒在噬食我們的力量,而我們走過生活的麵包房,卻不肯把它嘗一嘗。啊!生活是多麼可愛,我們離生活卻又是多麼遙遠!致我的窮朋友  你——生在苦難的搖籃里,長在屈辱的懷抱中,在專制豪門中消耗了自己的青春,在長吁短嘆中啃著自己的麵包,摻著滴滴辛酸淚喝著渾濁苦水的人;  你——按照人類橫暴的法律規定,拋妻離子,為名謂"義務"實為"野心"而賣命的士兵;  你——在故土沒有知音,在親友中沒有知心,甘願嚼紙片喝墨水的詩人;  你——為了一樁昏庸者堅持,改良者認為荒唐的區區小過,被投入黑牢的囚徒;  你——天生麗質,使紈絝子弟見了窮追不捨,百般勾引,用金錢戰勝了你的貧窮,讓你先身後又拋棄了你,使你飲恨吞聲,屈辱不堪的可憐姑娘;  你們——我親愛的弱者們,都是人類法規的犧牲品。你們不幸,這不幸是強者的蠻橫、官府的暴虐、富人的俚吝。不良之徒的自私自利所造成的結果。  不要絕望,不要垂頭喪氣!透過這世界的黑暗,透過錢財,透過烏雲,透過以太,透過一切的一切,還存在一種力量,那就是真正的公正,真正的仁慈,真正的同情,真正的博愛。  你們好似長在陰暗處的花,一有惠風徐來時,會把你們和種子帶到陽光下,過上美好的日子。  你們如同被冬雪壓住身子的光禿禿的樹,再有春來時,會使你們蔥蔥荒蕪,枝繁葉茂。  真理將會撕破淚容,讓我們露出笑臉。  我的弟兄們!我親吻你們,我蔑視那些壓迫你們的人。田野中的哭聲  東方欲曉,晨德初露,我坐在田野里,同大自然傾心交談。在那歸真反步、美不可言的時刻,正值人們或酣夢未醒,或睡眼履眈之際,我在綠茵茵的草地上,曲肽而枕,向我看到的一切探詢什麼是美的真諦,讓眼前的一切告訴我,什麼是真實的美。  當想像把我同人世隔絕開來,幻覺揭掉了遮蔽住我主觀意識的物質破布時,我感到自己的靈魂在升華,致使我與大自然相親相近,它為我闡釋大自然的奧秘,讓我通曉自然界萬物的語言。  我正在此情此景中,一陣微風從樹叢枝葉間徐徐而來,它像一個貧苦無告的孤兒在長吁短嘆。我問道:"習習的微風啊!你為什麼嘆息?"它答道:"炎炎烈日迫使我逃進了城裡,可是在城裡,我那純潔的軀體卻沾滿了病菌,人類那有毒的氣息也死纏著我不放。因此,我才這樣憂傷。"  我回眸向萬紫千紅的花兒望去,只見它們籟級摘下的不是露珠,而是淚水。我問道:"美麗的花兒呀,你們為什麼要哭?"其中一朵花兒抬起它那俏麗的臉,說:"我們哭,是因為人們將來到這裡,掐斷我們的粉頸,把我們帶進城裡。我們是自由的人,他們卻要把我們像奴隸一樣賣掉。晚上,我們蔫了,他們就會把我們丟進垃圾堆里去。人類殘酷的手將使我們離開故土——田野,我們怎能不哭泣?"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溪水像失去兒子的母親似地在號哭,於是我問道:"甘美的溪水呀,你為什麼哭泣?"它答道:"因為我不得不流進城裡,但在那裡,人們卻鄙視我,他們用葡萄酒代替我飲用,而用我去為他們洗滌污垢。不久,我這冰清玉潔的身體就會變成污泥濁水。我怎能不號哭?"  隨後,我側耳細聽,又聽到鳥兒彷彿號喪似地在唱一首悲歌,我就問道:"漂亮的鳥兒呀!你們在為誰號喪唱輓歌?"一隻小鳥走近我,站在枝頭上說:"人將帶著一種該死的器具,像用鐮刀割草似地把我們消滅掉。我們正在相互訣別,因為大家都不知道誰會幸免於難。我們走到哪裡,死神就跟隨到哪裡,我們怎能不號喪唱換歌呢?"  旭日從山後冉冉升起,為樹叢戴上了一項項金冠,我不由得想:"人類為什麼要破壞大自然創建的東西呢?"茅屋與宮殿之間  夜幕降臨了,富翁的公館裡燈火輝煌,僕人們身著絲絨的衣服,胸前的紐扣提亮閃光,一個個垂手直立在門口,等待著賓客的光臨。  樂隊奏起了悅耳動聽的曲子,王公權貴、名媛閨秀策馬紛沓而至,他們一個個穿金戴玉,珠光寶氣,雍容華貴,傲氣十足。  男人們起身邀請女士翩翩起舞,於是大廳驟然間變成了一座花園;樂曲好似春風蕩漾,吹得百花爭艷,隨風搖曳。  夜半,抬來了桌子,擺上了珍控美味、瓊漿玉液,於是獻籌交錯,直喝得一個個酷叮大醉。  旭日臨窗,那些權貴豪紳們在燈紅酒綠中玩了一通宵之後,都精疲力竭了,這才散了場,各自爬上了鬆軟舒適的床鋪。  夕陽西下,一個穿著工作服的男人站在一座小茅屋前叩門。門開了,他進了屋,微笑著向家人打招呼,然後在圍火取暖的孩子們中間坐了下來。一會兒,妻子做好了晚飯,於是一家人圍著木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飯後,他們坐在一盞油燈下,那油燈在黑暗中發出微弱昏黃的光亮。  初更時分,他們不聲不響地起身上床,酣然進入夢鄉。  晨德初露,那窮人就起了床,同妻子老小一起吃一點兒麵包,喝幾口奶,就肩荷大鋤下了地,用自己的血汗澆灌這片土地,打下糧食,供昨夜那些花天酒地度良宵的富豪們揮霍。  太陽從山後升了起來,炎炎似火,照在那農夫的頭上;那些富翁們卻仍在高樓大廈里高枕無優,酣然沉睡。  這就是人類在歲月的舞台上長年演出的悲劇,喝彩叫好的觀眾不少;而深思熟慮,悟出真諦者則不多。兩個孩子  國王站在王宮的陽台上,向庭院里前擁後擠的人們喊道:"我向大家報告一個好消息,我向全國賀喜!王后生下了一個王子,他會為我尊貴的家族光宗耀祖,也會成為你們的驕傲和榮幸,他還要將我偉大的祖先留下的社稷繼承。你們可以歡呼,歌唱!因為你們的前途從此就寄托在這貴胄身上。"  人們又嚷又喊,歡呼聲、歌唱聲直衝雲霄。這位小王子將養育在榮華富貴的搖籃,成長在威嚴顯赫的寶殿,然後掌握臣民們的生殺予在大權,弱者的舉止皆由他管:他們的肉體他可以任意役使,他們的靈魂他能夠隨便摧殘。而人們竟為此歡呼、歌唱、就籌交錯。  全城的居民在讚美強者,鄙視自己,他們歌頌獨裁者的名字,而天使卻為這些人的渺小可憐而哭泣。與此同時,在一座破敗的茅屋裡,一位重病的少婦卧床不起,一個裹在破爛的權褓里的嬰兒被她摟在滾燙的懷裡。  那女人年紀很輕,歲月卻註定她一生貧窮,而貧窮就是不幸,因此人們對她不聞不問:她結了婚,但暴君害死了她那軟弱的男人;她瞭然一身,上帝卻在那天夜裡給她送來了一位小客人;孩子使她捆住了自己的手腳,使她沒有工作,無法生活。  街市在人們喧鬧過後重又變得安靜。那可憐的女人把孩子放在懷中,瞧著孩子痛哭失聲,彷彿她是要用自己清然而下的熱淚為孩子施洗禮。她說道——那聲音令人心如刀絞,五內棋焚:"我的心肝!你為什麼要從那靈魂的世界降臨?是想分擔我的痛苦和不幸?還是對我的病弱表示憐憫?你為什麼要離開天使和廣闊的蒼穹,而來到這充滿不幸和屈辱的狹窄的人生?我只有眼淚呀,我的獨根苗!難道你能靠眼淚而不用奶汁就能吃飽?難道我這兩隻赤裸的臂膀能代替布為你作衣裳?小牲畜可以吃草,在窩裡過夜而安然無恙;小鳥可以啄食種子,愉快地睡在樹枝上;可是你呀,我的孩子!有的只是我的病弱、呻吟和嘆息!"  說著,她緊緊地摟住孩子,似乎是想要使兩個軀體會二為一。她眼望著天,大聲哭喊:"主呀!請您將我們垂憐!"  陰雲消散,露出月亮的臉。月灑清輝,照進那小茅屋的窗里,溶溶月光傾瀉在兩具屍體上。旅美派詩人  赫利勒把詩歌的格律整理得有條有理,彷彿是把珍珠穿成一條條項鏈。如果他能想到這些格律會成為一條條準繩,人們竟用以去衡量才智;如果他能想到這些格律會成為一根根繩索,人們竟把思想的貝殼往上面控;那他一定會扯斷自己穿成的項鏈,任那些珍珠落地四散。  穆台奈比和伊本·法里德曾寫下了不朽的詩篇。如果他們能預見到他們的詩作竟會成為一些人乾癟思想的源泉;竟會成為緩繩,牽制我們今天一些人的情感那麼,他們一定會將自己的墨水潑在遺忘的石灘;讓自己的筆桿在自己的手中折斷。  如果荷馬、維吉爾、麥阿里、彌爾頓的魂靈得知,那彷彿是上帝的心靈化成的詩篇,竟在高門大戶里的酒囊飯袋那兒停步不前,那麼,這些魂靈一定會遠離開我們的地球,而隱沒在別的行星後面。  我並非吹毛求疵、固執己見,不過實在不忍看到那些靈魂的語言竟在一群合人的嘴裡亂傳,不願看到神靈的墨水流在一群招搖撞騙的傢伙的筆端。並非是我一人對此表現出強烈不滿,我看我不過是那眾多的觀看"青蛙"硬要把自己吹成"水牛"的人們中的一員。  人們啊!詩是神聖的靈魂的體現。是微笑一一春風吹醒心田;是悲嘆一人涕泣漣漣;是幻影——住在心中,供它營養的是靈魂,供它飲用的是感情。如果詩歌不是這樣來的,那它就會像假基督,遭人唾棄。  啊,詩神!啊,埃拉托!請你恕那些走近你的人們無罪!——他們夸夸其談,說得天花亂墜,卻不用他們的心靈、想像和思維向你頂禮膜拜。  啊!詩人的靈魂!你們正在永恆世界的蒼穹看著我們。我們本無緣走近你們的聖壇——你們曾用自己思維的珍珠和心靈的瑰寶將它裝點,只是我們這個時代常常干戈相碰,又處處是工廠的嘈雜聲,因此,我們的詩才應運而生,像火車一樣冗長、笨重,像汽笛一樣刺耳、難聽。  你們——真正的詩人,請原諒我們!我們從屬於新大陸,一向把物質追求,因此,詩也成了物質,與心靈無緣,而通過人們的手交流。    在日光下    我見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    都是虛空,都是撲風……          ——傳道書  啊,在精神世界的太空中這游的所羅門的靈魂!啊,你這個脫去了物質的外衣——我們現在卻還把它穿在身——的人!是你把這些話留在世上——它們出自軟弱與絕望,又在軀體的俘虜群中,使軟弱與絕望滋長。  現在,你知道這人生有其意義,即使是死也不能使它隱去;但是,除非待到靈魂擺脫了肉體的羈絆,否則人們哪能認識到這一點?  現在,你知道人生並非像捕風捉影,日光下也並非虛空,一切事物,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都在向真理運行;但我們這些可憐蟲卻將你的話奉若神明,牢記心中。我們一直以為這些話是至理名言,閃爍靈光,而實際上,你也知道,這些話都是瞎說亂講,使人胡塗,讓人絕望。  現在,你當然知道愚蠢、邪惡和暴虐都自有一番天經地義的道理;而我們卻只能通過睿智的表現、美德的成就和公正的結果看到什麼是美。  你知道悲傷和貧窮可以洗滌人的心靈;可是我們有限的頭腦卻認為世上應當存在的只有富足與喜幸。  現在,你知道靈魂是在克服人生的種種艱辛,走向光明;我們卻一直念念不忘你的話,說人只不過是個玩具,受神秘的力量操縱。  你後悔了,認為自己不該散布那種精神——它使人們把現今的生活看得很淡薄,對未來的生活也不再追求,失去了信心;而我們卻依然把你的那些話當成金科玉律,牢記在心。  啊,安息在永恆世界的所羅門的靈魂!請你啟示那些喜愛哲理的人們,別再那樣悲觀、絕望、萎靡不振。這也許可以成為並非有意犯下的錯誤的贖金。展望未來  從現實的牆後,我聽到了人類讚美的歌聲,聽到了聲聲鐘響把以太的分子振動,宣布在美的神廟開始了祈禱,那些大鐘是力量用情感的金屬鑄成,然後那力量又把它安放在情感的聖殿——人的心田。  從未來的後面,我看到人們跪倒在自然的胸膛上,面向東方,期待著晨光,那真理的晨光。  我看到這城市已經淹沒,成為遺迹,只留下一些頹垣斷壁,一片廢墟,向人們敘述著黑暗如何在光明面前戰敗而銷聲匿跡。  我看到老人坐在楊柳樹下,頭頂著綠葉濃蔭,孩子們坐在四周,聽老人講述往事軼聞。  我看到小夥子們吹著短笛,彈著吉他,姑娘們肩披秀髮,圍著他們翩翩起舞,在素馨和茉莉花枝下。  我看到男子漢們在收割莊稼,女人們幫助搬運,她們邊幹活邊唱讚歌,笑在臉上喜在心。  我看到婦女不再穿著破衣爛社,而是頭戴花冠,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看到人和萬物都親密無間,群島和蝴蝶可以安然地飛到人的跟前,成群的羚羊可以放心地走向水塘邊。我沒見到有誰一貧如洗,也沒看到什麼人紙醉金迷,看到的是平等互助,親如兄弟。我沒看到一個醫生,因為人人都有知識和經驗,會自己看病。我沒看到教士,因為良心已經變成了最偉大的教士。我沒看到一位律師,因為在人們中間,大自然代替了法院,為他們登記友好協約,使他們親密無間。  我看到人類已經認識到自己是萬物的基石,從而昂首挺胸,不再狗苟蠅營。他們揭掉了混淆、曖昧的面紗,而變得眼亮心明,於是陰雲在天空中寫的字他們會閱讀,清風在水面中繪的圖他們能辨明,花兒氣息的真諦他們知曉,鳥兒鳴爆的含意他們亦會心。  在現實的牆後,俯視著後代的舞台,我看到美是新郎,心靈是新娘,而整個的人生如同"蓋得爾之夜"一樣。幻想女王  我來到了塔德木爾廢墟。長途跋涉使我早已筋疲力盡,於是我躺倒在草地上,曲肽而枕。周圍是一些巨大的石樁,歲月把它們連根拔起,又讓它們卧倒在地,好似一場廢戰之後,沙場上留下的幾具屍體。我不禁陷於還想、沉思:世上多少令人尊敬的龐然大物,到頭來都化為塵埃、廢墟,而區區草芥倒存留在世。  夜幕降臨時,互不相關的萬物一起披上了靜據的外衣,這時我感到周圍陣陣馨香撲鼻,像陳酒佳釀,令人沉醉、痴迷。我不由自主地吸著這香氣,感到像有很多隻無形的手在撕扯著我的腦袋,會上我的眼皮,使我的心靈擺脫羈絆。接著,天搖地動,一股魔力把我拋起。隨之,我發現自己落在一座花園裡,園中奇花異葩爭榮競秀,令人難以想像的鮮美、艷麗;我的周圍是一群少女,她們只以美為農,遮蔽著身體;她們輕盈地走在我的身旁,腳不沾草地;她們唱著用愛情的夢幻編出的歌曲,手中彈著象牙做的吉他,根根琴弦都是金絲。我來到一片空地,中央是一張帝王坐的寶座,上面鑲嵌著珍珠寶玉,它向四周傾瀉著彩虹的光輝:紅、橙、黃、綠、青、藍、紫。少女們站立在左右,更加高聲地唱起讚美詩;她們都朝著一個方向望去,從那兒傳來芳香醇郁。於是,從花濤香海中現出了一位女王,緩步向寶座走去。她坐下來時,一群鴿子潔白如雪,紛紛落在她的腳前,繞著她猶如一彎新月。  少女們圍繞在女王的身旁,齊聲歌頌她的榮光,香煙裊裊,飄向雲霄。我站在那裡,觀看著這人所未見的仙境,傾聽著這人所未聞的妙音。  這時女王將手一舉,一切動靜立即冥然而止。女王開口說話,她的聲音使我的心靈抖顫,好像樂師的手輕撥琴弦。她的話語對周圍的一切產生了魔力,好似一切東西都在諦聽她侃侃而談:"人啊!我是幻想舞台的女主人,是我邀請你前來參觀;我是夢想森林的女王,是我讓你站在我的面前。請你聽從我的囑託,並拿它在人們面前訴說:幻想之城好似新房,守門的是一個威嚴的巨人,只准穿著結婚禮服的人進門。這裡是一座樂園,擔任守衛的是愛神。誰若想過去,額頭上需有愛情的烙印。這裡是想像的田地:河水似酒,香氣四溢,群鳥好似天使飛來飛去,花色迷人,芳香撲鼻,只有夢幻之子才能踏上這片土地。你告訴人們:我曾將一林盛滿了歡樂的酒賜予他們,他們卻將它倒掉了——由於愚蠢,於是黑暗之神又倒上了愁悶,人們卻開懷痛飲,且喝得醉醞釀。你告訴人們:只有那些手指撫摩我的級帶,兩眼盯著我的寶座的人們,才會在人生的吉他上彈奏出美妙的樂音。以賽亞是用我的愛為線,把哲理穿成了詩篇;約翰是為我代言,敘述他夢中所見;但丁沒有我的指點,就無法把魂靈的所在走遍。我是隱喻,同實際擁抱在一起;我是實際,表明心靈的孤寂;我又是證人,可以闡明神的業績。請你對人們說:"思維有一片高於客觀世界的領地,歡樂的雲彩也不能攪混它的天際;而想像的圖景則畫在神的天宇,映照在心靈的鏡子里,以便靈魂一旦擺脫塵世,它的希望便可以變成現實。"  幻想女王以那具有想力的目光,將我吸呂咧她身旁。她親吻著我發燙的嘴唇,說道:"你告訴人們這條真理:誰不在夢的舞台上度日,他就是歲月的奴隸。"  這時,少女們的歌聲直上雲霄,香煙欽繞,遮住了視線,使一切都變得虛無縹緲。隨後是地動天搖,於是我發現自己仍在那一片令人悲嘆的廢墟中。這時天已破曉,朝霞滿天,似在微笑。我不禁前南說道:"誰不在夢的舞台上度日,他就是歲月的奴隸!"致資難者  責難我的人啊!請讓我干然一身,別來擾亂我的清靜!你的心中懷有男女之愛,也不乏天倫之情,我要求你以這種情感發誓:別管我的事情!  別管我,讓我做自己的夢!請你耐心等到天明,未來可以對我任意裁定。  你對我提出忠告,懷著一片赤誠。然而這忠告不過是一種幻影,使得心靈訪惶,不知何去何從,最後把它引向那種人生——生活像泥土似的呆板、僵硬。  我有一顆小小的心臟,我要剖開自己的胸膛,把它掏出來托在手掌上,對它的奧秘追根究底,審視端詳。因此,責難我的人啊!請別用你那信條的箭對我的心進行伏擊,使它害怕,又躲藏進胸膛里去,而來不及傾吐它的隱秘,也未能盡其天職——那種義務本是主在用美與愛創造心時賦予它的。  這裡,旭日早已升起,處處可以聽到夜鳥鳴哈百靈歌啼,桃金娘與紫羅蘭花盛開,馨香撲鼻。我想要離開夢鄉,隨著潔白的羊群走去。責難我的人啊!別對我厲聲中斥,也不要用森林的獅子和山谷的毒蛇嚇唬我,讓我驚懼。因為我的心靈不懂得憂慮;災難未臨頭,它從不知事先警惕。  請別對我責難,也莫向我說教連篇!因為災難讓我學得聰明了,淚水擦亮了我的兩眼,悲傷教會了我心心相通的語言。  請別對我提到那種種禁令!因為我的良心就是一個對我秉公而斷的法庭:我如果無辜,它能維護我免受懲罰;我如果犯罪,它會讓我得到應有的報應。  瞧!愛的隊伍在行進,美高舉族旗在後面跟隨,那吹奏歡樂進行曲的是青春。因此,責難我的人,請別阻止我!讓我同他們一道前進!因為道路上鋪著鮮花、香草,空氣中馨香襲人。  別再給我講述什麼利祿、功名!因為我的心靈早已聽膩了這一套,不想再聽;如今它所關心的是上帝的光榮。  請別讓我捲入政治和權勢的糾紛!因為整個地球都是我的祖國,所有的人類都是我的鄉親。清語  我的美人兒,你在哪裡?你是在那小花園裡給花兒澆水?——那些花兒喜歡你,像嬰兒喜歡母親的乳房;你是在內閣里?——在那裡你曾為貞淑建起一座祭壇,我為此誓將自己的靈魂和餘生奉獻;你還是埋頭在書堆里?一你雖富有神的睿智,卻仍希望進一步從書中汲取人類的智慧。  我知心的伴侶,你在哪裡?是在神廟裡為我祈禱,向神頂禮膜拜?還是在田野里,向大自然一令你讚歎、引起你夢想之所在——傾吐你的情懷?或者是在那些窮人的茅舍里,用你那顆善良的心將那些愁腸寸斷的女人安慰,向她們布施,給她們以恩惠?  你無所不在,因為你來自主的靈魂;你無時不在,因為你比時光還強有力。  你是否還記得我們幽會的那些夜晚?--心靈的光輝好像神聖的光輪照射在我們的周圍,愛的天使圍著我們翩躍,將聖靈的功績頌讚。你是否還記得那些日子?——我們坐在樹蔭下,頭上的枝葉把我們籠罩,似乎是要把我們與人類隔開,如同肋骨將心中神聖的秘密遮蓋。你是否還記得我們走過的那些小路和坡地?——當年走過時,我們的手緊緊相握,手指像你的辮子編織在一起;我們的頭相互依偎,彷彿是你保護著我,我保護著你。你是否還記得我來向你告別的時刻?--與我擁抱,又像聖母瑪利亞似的吻了我,通過這一吻,我才知道:嘴唇一旦吻合在一起,就會帶來一些不可言傳的天機。這一吻,好似一首序曲,隨之而來的是兩人的嘆息,那嘆息就像上帝把擁變成人時吹的那一口氣。那嘆息比我們先進入靈魂的世界,宣布我們兩個心靈的榮譽,它將呆在那裡,直至我們與它相會,永在一起……隨後,你又一再地吻我,流著淚對我說:"身體有些令人不解的要求、目的,因此,它們往往為種種塵世上的事物而匆匆分離;而靈魂則一直在愛情的手中保存,直至死神來臨,把它們交付給上帝。去吧,親愛的!生活既選派了你,你就要對她順從。生活是一個美女,誰順從她,她才會讓他痛飲幸福的玉液瓊漿。至於我,我有新郎,與我相依為命,那就是對你的愛情;我有長期舉行的吉慶的婚禮,那就是對你的回憶。"  我的伴侶,如今你在哪裡?你是否在這更深人靜的時分還未安眠?每當習習的晚風吹起,我都讓它給你帶去我的心聲和胸臆。你是否正在注視著你心上人的畫像?那畫像如今同所畫的人已經大不一樣:過去那前額因你在近旁而高興地舒展,如今悲鬱卻將陰影投在上面;過去那一對眼睛由於映照出你的美麗而顯得神采奕奕,如今卻已萎蔫、失神——由於悲傷的哭泣;過去那嘴唇由於你的親吻而濕潤,如今愛戀卻使它乾渴難忍。  如今你在哪兒,我心愛的人?你可聽見海外我的呼喚和我的哭喊?你可看見我的軟弱、我的卑賤?你可知道我的耐性,我的堅忍?難道說空氣中就沒有什麼魂靈,能傳達一個垂死者的呻吟?難道說心靈之間就沒有無形的線,可傳送一個處於彌留之際的情人的悲嘆?  你在哪裡,我的命根?我已悲痛欲絕,眼前一片漆黑。請你在空氣中微笑,我就會振奮起來;請你在以太中呼吸,我就會復活、新生。  你在哪裡,親愛的?你在哪裡?  啊!愛情多麼偉大,我是多麼渺小!罪犯  在路的中間,坐著一位行乞的青年。那青年本來身強力壯,如今卻餓得瘦弱不堪。他坐在街頭,向行人伸手乞求,低三下四地訴說自 己餓得難受,向善人們苦苦求救。  夜幕籠罩,青年已經口乾舌燥,卻仍舊是飢腸精軛,兩手空空。於是他起身走到城外,坐在樹林中痛哭起來。隨後,他抬起淚眼,望著蒼天,飢餓難耐地說道:"主啊!我曾到財主、富翁那裡找過工作,他們看我衣衫襤褸,竟把我趕走;我曾敲過學校的大門,他們因我兩手空空,不讓我進;我曾求人僱用,能讓我糊口就行,可是倒霉透項,沒人肯雇我做工。萬般無奈,我才做了乞丐。可是生啊!人們見到我這副模樣,卻說:"這傢伙身強力壯,施捨絕不能輪到懶鬼、二流子頭上。"主啊!母親按照您的旨意將我生下來,如今我由於您而存在,那麼,為什麼我以您的名義向人們乞討,他們卻不肯給我一口麵包?"  這時,這位走投無路的人驟然變色,從地上站起,他目光如炬,滿臉怒氣。接著,他折斷了一根粗大的干樹枝,握在手裡,向城裡一指,怒吼道:"過去,我曾想自食其力,用自己的汗水養活自己,但我卻活不下去。今後我要靠雙臂、靠武力去獲取生活的權利!過去,我曾以仁愛的名義乞求一塊麵包,人們卻對我置之不理;今後我要用邪惡的名義去奪取,而且還遠不止此……"  過了幾天,這位青年為了搶奪項鏈,竟將不少人的頸項砍斷,有誰敢阻止他的慾念,他就會讓他們命喪九泉。他的錢財越來越多,性情卻越來越兇殘。強盜們對他寵愛,普通人提起他卻心驚膽戰。不久,埃米爾王委派他當了總督,替自己把那座城市掌管。  就這樣,由於人們的俚吝,把一個窮苦人變成了劊子手;由於他們的狠毒,使一個好人變成了殺人犯。 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暴 風 集 (6)擁墓人  生命陰影遮罩的谷地里,遍布屍骨和骷髏。在一個霧掩繁星、寂靜可怖的夜裡,我獨自漫步谷中。  那裡有一條血淚河,像蝮蛇一樣爬行,又像罪犯的夢一樣狂奔。我站在河邊,靜聽幽靈竊竊私語,凝目注視虛無縹緲。  夜半時分,幽靈隊伍傾巢出動,只聽沉重的腳步聲漸次向我走近。我凝神望去,但見一可怕巨影站在我的面前,我禁不住驚恐吶喊:"你想要什麼?"  他用兩隻亮燈似的眼睛望著我,爾後從容不迫地回答:"我什麼都不要,又什麼都想要。"  "請不要打擾我,走你的路吧!"我說。  他微笑著:"我的路就是你的路;你去哪裡,我去哪裡;你在哪裡停步,我在哪裡駐足。"  我說:"我是來求取孤獨的,你就讓我獨自呆些時候吧!"  "我就是孤獨,你何必怕我呢?"他說。  "我並不怕你。"我說。  他說:"你既然不怕我,又何必像風吹的甘蔗,瑟瑟戰慄不止呢?"  我回答:"風拂動我的衣衫,故衣衫抖動;而我,卻並未顫抖。"  他哈哈大笑,其聲若狂風呼嘯。他說:"你是個膽小鬼,明明怕我,卻怕說怕我。你面臨雙重恐懼,卻企圖竭力掩飾。你的欺騙脆弱如蜘蛛網。你想令我發笑,想惹我生氣。"  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我迫不得已也坐下,注視著他那表情嚴肅的面孔。  僅僅過了片刻,在我看來好像過了一千年似的。他用嘲弄的目光望著我,問道:"你叫什麼?"  "我叫阿卜杜拉。"我答。  他說:"名叫安拉的奴僕,安拉的奴僕何其多,而安拉又是何其苦累其奴僕啊!你何不把自己稱做魔鬼的主人,以此為魔鬼帶來新的災難呢?"  "我名叫安拉的奴僕,這是個親切的名字,是父親在我出生那天給我起的名字,不好更改。"  "兒子的災難就在父親的蹭禮之中。誰不拒絕父輩和祖輩的禮物,誰便永遠是死神的奴隸,直至作古。"他說。  我邊點頭,邊思考著他的話,回想著記憶中與他的情況頗相近似的夢幻畫面。之後,他又問我:"你是幹什麼的?"  我回答:"我作詩並散發之,以便把自己有關生活的看法展示給人們。"  他說:"這是~種被廢棄了的舊職業,無益於人,亦無害於人。"  "我日日夜夜做點什麼才能有益於人呢?"我問。  "你可以把挖掘墳坑作為職業,也好清除人們住宅、法院和寺廟周圍堆積的屍體,讓人們舒身信神。"  "我沒發現住宅周圍有堆積的屍體啊!"我說。  他說:"你用幻想的眼睛觀察,便會發現人們在生活的暴風前戰慄顫抖。你猜想他們還活著,其實他們生來就是死人。但卻沒有找到掩埋他們的人,故被拋在地上,腐爛發臭,臭氣衝天。"  我的恐懼感消失了。我問:"活人和死人在暴風前都會顫抖,又如何區分死活呢?"  他說:"死人在暴風前顫抖,而活人則跟著暴風奔跑,只有暴風平息下來,他才止步。"  其時,他手托下巴,前臂洒然外露,肌肉豐滿堅實,活像冬青椒樹榦,充滿力量與生氣。他問我:"你結婚了嗎?"  我回答:"結婚了。我的妻子是位窈窕淑女,我很愛她。"  他說:"你的過失和缺點太多了。結婚是人屈從於習慣勢力。你若想得到解放,那就休掉你的妻子,過獨身生活。"  我說:"我已有三個孩子,大的剛會玩木球,小的才漸呀學語,尚說不成話,我如何擺置他們呢?"  他說:"可以教他們挖墳坑。給每人一把鍬,就不要管他們了。"  "我無能力獨處幽居,已習慣於生活在妻子兒女中間;假若離開他們,我也便失去了幸福。"我說。  "在妻兒中間生活,不過是放著白福不享,甘心去受黑罪。不過,假若非結婚不可,那就要與一位仙女結伴。"  我感到驚異,忙說:"世上本無天仙,何必欺騙我呢?!"  "好一個愚蠢的年輕人!天仙之說,決非真實。誰不信他,便歸屬猜疑與模糊世界。"他說。  我問:"仙女也具有風雅和姿色嗎?"  他答道:"她們的風雅永不消退,她們的姿色水不凋謝。"  我說:"讓我見見仙女,我就信以為真了。"  他說:"假若你能夠看見仙女,並且能夠觸摸到她的話,我也就不讓你與她結婚了。"  "看不見、摸不著的妻子,又成何益呢?"我問。  他答道:"益處來得緩慢,可導致世間生靈及那些臨暴風發抖、但不隨之走動的死物統統滅亡。"  他轉過臉去,片刻過後又問我:"你信什麼教?"  我回答:"我信仰安拉,敬重諸位先知,崇尚德行,對來世抱有希望。"  他說:"這些詞語均系先輩所整理,爾後供你的雙唇引用。然而純粹的事實,則是你只信仰你自己,僅敬重你自己,只崇尚你的個人愛好,只求你自己永世長存。當初,人就崇拜自己,按照個人的不同傾向和願望,為自己起各種各樣的名字,時而稱自己為"伯阿勒",時而稱自己為"木星",時而又把自己稱為"安拉"。"  之後他笑了,譏笑、嘲弄的面紗後綻現出一副笑臉,接著又說:"可是,那些崇拜自己的人是多麼離奇啊!其實,他們的靈魂不過是腐爛發臭的屍首罷了!"  一分鐘過去了。我一直在思考著他的那些話語,發覺其中有比生更離奇的含義,有比死更可怕的東西,有比真理更深刻的哲理。我  股尼基人所崇拜的太陽神。一互譯者注的思想終於在他的外觀與內涵之間徘徊起來。希望弄清他的秘密與隱私的念頭油然而生,禁不住高聲問道:"假若你信主,就請以你的主起誓,告訴我,你是何許人?"  "我是自己的上帝。"他回答。  "你叫什麼?"  "瘋神。"  "生於何地?"  "無地不生。"  "何時降生?"  "無時不生。"  "你從何人那裡學到這些哲理,又是誰向你吐露了生命的奧妙和存在的隱秘?"我問。  他回答說:"我不是哲學家。哲理不過是人類懦弱品性的一種。而我,則是一個強大的狂人;我行走時,地球在我的腳下晃動;我停下腳步時,群星之隊列與我一同止步。我從魔鬼那裡學到了嘲弄人類的本領;我與仙之王共處,與夜下暴君做伴之後,方才弄清了存在與虛無的秘密。"  我問他:"你在這崎嶇的谷地里有何事干?你又如何打發自己的黑夜與白天?"  他回答說:"清晨,我褻瀆太陽;午間,我詛咒人類;傍晚,我嘲弄自然;夜來,我膜拜自己。"  "你吃什麼,喝什麼,又睡在哪裡?"我問。  他回答道:"我和時間、大海一樣,都不睡覺。但是,我們食人肉,飲人血;使人喘息,我們才覺甘甜。"  這時,他站起身來,雙臂交叉胸前,然後凝視著我的雙眼,用深沉、穩重的語調,說:"再見吧!我要到魔鬼與暴君結合的地方去了。"  我急忙喊道:"且慢!我還有一事要問。"  他的部分身軀已隱沒在夜霧之中,只聽他回答說:"瘋神是不給任何人以寬限時間的。再見!"  頃刻間,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再也看不見他,只留下我一個人。我害怕,我茫然,無論對他,還是對我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當我起腳離開那個地方的時候,聽到他的聲音回蕩在那些高大岩石之間,說著:"再見!再見!"  第二天,我休掉了我的妻子,與一位仙女結為伉儷。後來,我給我的每個孩子一把鍬和一把鏟,並對他們說:"去吧!看見死人,就把他們埋在土裡吧!"  自那時到現在,我一直在挖掘墳坑,埋葬死人;可是,死人太多太多,卻只有我一個人挖呀埋呀,沒有人忙幫救急!奴隸主義  人是生活的奴隸。奴隸主義使得人們的白天充滿屈辱、卑賤,黑夜他浸血和淚水。  自我降生始,七千年過去了,我所見到的儘是屈辱的奴隸和戴鐐銬的囚犯。  我周遊過世界的東方和西方,我領略過生活的光明和黑暗,我看到民族和人民的隊伍步出洞穴,走向宮殿。但是,至今我所看到的人們,個個被沉重負擔壓彎脖子,人人手腳被鐐銬束縛,跪在偶像面前。  我跟隨著人類從巴比倫行至巴黎,從尼尼微走到紐約,我親眼看到人類的佳桔的痕迹依然印在他們足跡旁邊的沙地上。我從山谷。森林所聽到的,儘是世世代代痛苦呻吟的迴響。  我走進宮殿、學院、廟宇,站在寶座、講台、祭壇前,我發現勞工是商賈的奴隸,商賈是大兵的奴隸,大兵是官宦的奴隸,官宦是國王的奴隸,國王是牧師的奴隸,牧師是偶像的奴隸。但是,偶像是魔鬼弄來的一把泥土,並且將之豎立在骷髏推上。  我進過富豪的家宅,我進過窮人的茅舍,我睡過鎮金嵌銀的象牙床,我宿過度影翩躍、死氣沉沉的破屋。我發現幼兒將奴性和著母乳一道吮吸,少年將屈辱伴著拼音字母一道領受,少女身穿用馴服做里子的衣衫,婦女躺在屈從的床上入眼。  我跟隨一代又一代的人,從恆河畔來到幼發拉底河沿岸、尼羅河口、西奈山麓、雅典廣場、羅馬教堂、君主坦丁堡街巷、倫敦大廈,我發現奴隸主義闊步於各地的祭悼隊伍之中,人們尊之為神靈。人們將美酒、香水灑在奴隸主義的腳下,呼之為國王。人們在奴隸主義偶像前焚香,稱之為聖哲。人們在奴隸主義面前頂禮膜拜,尊之為法規。人們為奴隸主義拼搏,譽之為愛國主義。人們向奴隸主義屈膝投降,命之為上帝的影子。人們照奴隸主義的意志,燒掉房舍,摧毀建築,稱之為友誼、平等。人們為奴隸主義辛勤奔波,稱之為金錢、生意……總而言之,奴隸主義名字繁多,本義無異;表現各種,實質一個。其實,奴隸主義是一個永恆的災難,給人間帶來了無數意外和創傷,就像生命、習性的繼承一樣,父子相傳;就像這些季節收穫那些季節種植的莊稼一樣,這個時代將它的種子播撒在另一個時代的土壤中間。  我見識過種種奴隸主義,其最出奇者,則是將人們的現在與其父輩的過去拉在一起,使其靈魂拜倒在祖輩的傳統面前,讓其成為陳腐靈魂的新軀殼、一把朽骨的新墳墓。  啞巴式的奴隸主義,將男子的歲月附著在他所討厭的妻子的衣角上,將女性的軀體禁煙在她所討厭的丈夫的床上,使夫妻雙方在生活中變成鞋和腳的關係……  聾子式的奴隸主義,強迫人們依從環境,現其顏色而染色,看其衣著而更衣,聽聲應聲,跟影隨形。  瘸子式的奴隸主義,將強者的脖頸置於陰謀者的控制之下,用功名利誘有能力者服從於貪婪者的嗜好,成為貪婪者信手撥轉的機器,並且隨時使之停轉、毀壞。  早衰式的奴隸主義,將孩童的靈魂從廣宇降到貧寒家舍,使饑饉加上愚昧,屈辱添上憤怒,使他們在苦難中成長,生時犯罪,死時被遺棄。  畫皮式的奴隸主義,買貨不付實價,說好錦上添花,將陰謀稱為聰慧,把嘆嚷當做學問,將較弱稱為靈活,把膽怯叫做推卻。  蟋曲式的奴隸主義,以恫嚇轉動懦夫們的舌頭,於是懦夫們言不由衷,表裡不一,變得像衣物一樣,在家庭主婦手中被任意攤展、摺疊。  佝樓式的奴隸主義,假其他國家的法律治理本民族。  奸滑式的奴隸主義,給王子頭上加國王的冠冕。  黑暗式的奴隸主義,任意侮辱加害罪犯的無辜兒子。  奴隸主義從屬於奴性,是一種慣性力量。  我跟隨著一代一代人奔走漫遊,當我感到疲倦,並懶於觀看民族的行列時,便獨自坐在黑影密布的河谷,那裡隱藏著昔日的幻夢,那裡孕育著未來的魂靈。在那裡,我看到一個消瘦的人影,它凝視著太陽路路獨行。我問:  "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它答道:"我名叫自由。"  我又問:"你的子女何在?"  它說:"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一個死於狂症,一個尚未出生。"  話音未落,它便隱沒在雲霧之中。被囚禁的君王  被俘的君王,你別難過!你在監牢里並不比我難熬。  威嚴之父,跪下吧!你堅強些!災難臨頭,驚慌失措,這是胡狼的特長。君王被囚,只有蔑視監牢及獄卒,才最光彩。  有志的青年人,讓你的心平靜一點!你瞧瞧我,我像你一樣,身居給中,也是一個奴隸。我們之間的差別,只不過在於我常做噩夢,而這噩夢卻害怕與你接近。  你與我都被趕出了祖國,遠離了親人故友。且莫心神不安!像我這樣,忍受那無邊的痛苦,嘲笑那些在數量上勝過我們,而意志遠不如我們堅強的懦夫吧!  人們都是些充耳不聞的聾子,喊叫、喧鬧又有何用?  在你之前,我也曾對著他們的耳朵高聲吶喊,但除了人影之外,什麼也沒有喊住。我像你一樣,仔細觀察過他們的各個階層。我發現,他們都是膽小鬼、可憐蟲;他們只敢在戴鐐銬的人面前,耀武揚 威,在被囚禁者面前,趾高氣揚。  專橫的君王,你看看監牢周圍的人們,仔細端詳一下他們的面孔,他們多像你的沙漠中的下等臣民!他們中間,有的人像兔子一樣 膽怯,有的人像狐狸一樣狡猾,有的人像蛇蠍一樣狠毒。但是,他們之間,誰也不具備兔子的安詳,狐狸的聰明,毒蛇的智慧。  君王,你看哪!這個髒得像豬,可他的肉不能入食;這個壯如水牛,但他的皮沒有用途;那個像匹蠢驢,可卻用兩腿走路;那個似烏鴉,然而只在廟中啼叫;那個像孔雀,賣弄風騷,只可惜長著一身假羽毛。  威嚴的君王,你看哪!你看看那些宮殿、學院,儘是些窄狹的巢窩,可是住在裡面的人們,卻為遮陽堅壁而欣喜,因看不到天上繁星而自豪。那全是黑暗的洞穴,青春之花在它的陰影下凋謝,愛情之火在它的角落裡熄滅,美好夢想在那裡化為青煙。那是一種奇特的地道,在那裡,幼兒床鋪靠著臨死者的病榻搖動,新娘的床竟然挨近停屍的靈台。  尊貴的俘虜,請看看那些寬敞的大街、狹窄的小巷,儘是些難以穿行的山澗河谷,彎道上盜賊埋伏,險谷旁叛徒隱蔽。那是各種慾望爭鬥的戰場。靈魂在那裡廝殺,但不用寶劍;靈魂在那裡相咬,但不用犬齒。那是充滿恐怖的森林,林中棲息著一種動物,外貌溫馴,尾巴散香,頭角光亮,其法律變得更殘酷,其傳統變得更好詐;至於它的君主,則並非你的匹敵——雄獅,而是一種奇怪的動物:鷹勾嘴,根狗爪,生著蠍子舌頭,常像青蛙鼓噪。  被囚禁的君王,我在你那裡站了許久許久,在你面前絮絮叨叨。我願以靈魂將你贖回。但是,他,一顆被囚禁的心,自認為是被廢黜了的君主;他,一個被囚禁的靈魂,自感與那些囚徒更親近。你就寬容那位青年人吧!豈不知他咀嚼話語,以充饑腹;他吮吸思想,以潤渴腸。  嚴厲的君主,再見吧!即使不能在這個奇怪的世間相會,也定在魔影世界見面,因為那裡是亡靈聚會的地方。十字架上的耶穌寫在受難的禮拜五  今天及每年的今天,人類從沉睡中蘇醒過來,站在歷代幽靈面前,眼噙淚水,降望基勒吉爾山,遙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白晝過去,夕陽西沉,人們跪在山腳下的偶像前,又開始頂禮膜拜。  今天,思念之情將普天下基督教徒的靈魂引向耶路撒冷。他們一排排站在那裡,指點著自己的前胸,凝神注視頭戴芒刺桂冠的人影,只見那人影伸展雙臂,在死亡幕慢之後,靜觀生命的淵源……但是,夜幕並未垂落在今日舞台上,於是,基督徒們又成群結隊地裹著愚昧、魯鈞之被,在遺忘的陰影下側卧入睡了。  每年的今天,哲學家離開他們那黑暗的洞穴,思想家棄離他們那寒冷的茅屋,詩人走出他們那幻想的幽谷,紛紛來到山上,肅然站立,默不作聲,洗耳恭聽一位青年人的聲音、那青年指著殺人者,說:"聖父啊,寬恕他們吧!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然而寂靜壓倒了光明,致使哲學家、思想家和詩人又將靈魂理在了古書堆里。  婦女們熱心於生活的歡樂,酷愛華飾盛裝。今天,婦女們走出家門,去看望站在十字架下的那位女子。但見那女子痛苦不堪,就像一株細小的樹苗,面臨寒冬風暴,前俯後仰,搖擺不止。於是,婦女們走近她,只聽她在呻吟抽噎。  青少年們隨著歲月潮流,來到陌生之地。今天,青少年們回頭望去,但見一位瘦弱的女孩子,正用她的淚水,為一個頂天立地大漢洗刷腳上的血跡。當他們看厭了這種景象時,便匆匆笑離而去。  每年的今天,人類伴著春天蘇醒過來,為耶穌受難而痛哭落淚,然後會上眼睛,復人沉睡。而春天,則笑意盎然,昂首闊步,漸而化為夏令,身著金縷衫,衣角溢芳香。  人類是一位女子,以痛悼歷代英豪而自感欣慰。假如人類是一位男子,定會為英雄們的榮譽和尊嚴而感到豪邁。   人類是個女孩子,望著受傷的鳥兒悲傷嘆息。但是,她怕面迎狂風,因為狂風會摧折枯枝,蕩滌濁水污泥。   人類將耶穌看做一個窮困孩子、乞丐式的生命,像弱者一樣被蔑視,像罪犯一樣被釘在十字架上,於是痛悼他,歌頌他。人類的這些 作為,完全出於對耶穌的敬重、尊崇。   十九個世紀以來,人們將耶穌當做軟弱的標誌崇拜;然而耶穌是強大的,只是人們不懂得強大的真正涵義。   耶穌生時並不膽怯懦弱,死時亦未悲痛呻吟,恰是生得洒脫,死得壯烈。   耶穌並不是一隻被折斷翅膀的小鳥,而是狂颶,乍起便可摧折一 切彎曲的翅膀。   耶穌從藍色雲霞之後走來,並非為了使痛苦變成生活的標誌,而是想把生活化為真理和自由的象徵。  耶穌不害怕壓迫者,也不畏懼敵人;在殺害他的劊子手面前,他沒有喊冤叫苦。耶穌是對教者的領頭人,抗拒暴虐、專制的勇士。他見毒瘡膿泡,必定動手切除;聽壞人大放厥詞,當即出面制止;遇假仁假義的君子,必將之打翻在地。  耶穌自高天降臨人間,並非為了拆毀房舍,取其磚石來建教堂和彈房,以便引誘強壯男子充當牧師與修士,而是要把一顆新靈魂播撒到天空,憑以搗毀骷髏堆上的寶座支柱,拆除墳墓上的巍峨宮殿,打碎矗立在弱者體軀上的偶像。  耶穌來到人間,並非為了教人們在簡陋茅屋和陰暗寒舍旁建造高聳雲天的教堂、規模宏大的學院,而是要使人們的心成為廟宇,靈魂成為祭壇,頭腦成為牧師。  這就是耶穌的所作所為。這就是耶穌甘願被釘在十字架上而殉求的原則。如果人類心明眼亮,那麼,他們今天應該站起來,高唱勝利凱歌。  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巨人啊,請你從基勒吉爾山上看看歷代人的隊伍,聽聽各民族的呼聲,理會一下永恆之夢。你被釘在沾著鮮血的十字架上,比千代王朝那萬把寶椅上的無數君王莊嚴、高貴;你臨死而無懼色,比身經百戰、統率千軍萬馬的將帥神氣、雄威。  你滿目憂傷,而你比百花盛開的春天欣喜歡暢;你身陷苦潭,但你比天上的神仙從容舒展;你在劊子手掌中,卻比太陽燦爛光明。  你頭上的芒刺冠冕,比拜赫拉姆國王的皇冠妖妍堂皇;你掌上的鐵釘,比丘比特的權杖高貴大方;你腳上的血滴,比阿施塔特的鑽石項鏈晶瑩明亮。請你寬恕為你涕淚的弱者,因為他們不曉得該如何祭掉自己的靈魂!請原諒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你用死亡戰勝。致同胞  同胞們,你們要我怎樣做?  只要讓我用空洞的諾言為你們建造起~座花言巧語裝飾的官做、黃粱美夢鋪砌的殿堂?還是要我去摧毀那些騙子手和懦夫修建的迷宮,把那些沽名釣譽的流氓樹起來的空中樓閣夷為平地?  同胞們,你們要我怎麼辦?  我是該如鴿子那樣輕聲咕咕,以取悅於你們呢?還是應像雄獅一般仰天怒吼,而讓我自己滿意?  我曾為你們歌唱過,你們卻沒有隨歌起舞;我曾在你們面前放聲悲號,你們卻無動於衷,沒有哭泣。難道你們要我又歡歌又哀號嗎?  你們的頭腦飢餓難忍,可是知識的麵包卻多於河谷的礫石,你們為什麼不吃呢?你們的心靈乾渴難耐,然而生活的源泉卻像溪水繞著你們家園長流不斷,你們為什麼不喝呢?  海有潮汐,月有圓缺,時有冬夏,而真理卻是永恆不變的。你們為什麼企圖醜化真理的面目呢?  夜晚靜悄悄,我招呼你們觀賞那皓月當空、群星燦爛的夜色,你們卻驚慌地從床上一躍而起,劍拔經張地大呼小叫:"敵人在哪裡?讓我們同他們拼個你死我活!"清晨,敵人兵馬真地來了,我向你們呼喊,你們卻不肯從睡中醒來,而繼續瀝瀝在美夢之中。  我對你們說過:"來呀!讓我們攀上山巔,我要讓你們看看世界上別的王國是什麼樣子!"你們卻回答說:"我們的祖先、父輩都是生活在這山谷里,死在這溝壑間,埋在這洞穴中的,我們怎能離開這地方,到他們未曾去過的地方呢?"  我對你們說過:"走啊!讓我們到那芳原綠野上,我要讓你們看看,那裡有金礦,有寶藏!"你們卻回答道:"草野莽原上,會有土匪、強盜攔路搶劫的。"  我對你們說過:"來!我們到海邊去,大海會向我們奉獻它的財寶。"你們卻回答說:"驚濤駭浪會讓我們嚇得魂不附體;汪洋大海深不可測,會把我們淹死、吞沒的。"  同胞們!我曾愛過你們。這種愛損害了我,卻無益於你們。如今,我恨你們了。這種很像洪水,它只會沖走枯枝敗葉,摧毀那搖搖欲墜的茅屋。  同胞們!對於你們的軟弱,我曾憐憫過。但這種憐憫卻使弱者有增無減,使他們更加消極。懶散,而對人生毫無益處。如今,我看到你們的軟弱,我只是感到可惜,可惡,可鄙,可恥。  我曾為你們的屈辱、失意而黯然淚下。我的淚如溪流,清如水晶,卻洗刷不掉你們那厚厚的污垢,而只是衝去了我眼睛上的障蔽;這淚水絲毫沾濕不了你們的鐵石心腸,而只是澆熄了我心中焦慮熱切的火焰。如今,對你們的痛苦,我笑了,這笑如雷聲轟鳴,它不是來自風暴之後,而是響在風暴之前。  同胞們,你們要我怎樣?  難道要讓我請你們在平靜的池水中照一照面影嗎?那麼清吧!看看那是何其醜陋的尊容。  快來仔細瞧瞧!畏懼已使你們的頭髮變得灰白,擔心已將你們的眼睛深陷成黑洞,怯懦已把你們的臉頰揉搓得像皺成一團的被抹布,死神親吻過你們的嘴唇,使它變得枯黃,好似秋天的落葉。  同胞們!你們要求我怎樣呢?你們對人生又能有什麼要求呢?人生已經不把你們看成它的子孫了。  你們的靈魂在教士、巫師的手心裡戰慄,你們的肉體在暴君、劊子手犬齒間顫抖,你們的國土在敵人和征服者的鐵蹄下抖動,那你們怎能希望站立在太陽面前?  你們的劍在鞘中生了銹,你們的槍斷了矛頭,你們的盾理在土中,你們又何必站在戰場上?  你們的宗教是沽名釣譽,今生是謊言,來世如煙雲。可憐蟲可以一死萬事休,你們又何必活著?  人生就是意志與青春結伴,勤奮同壯年聯袂,智慧和老年相隨。而你們,同胞們!你們生來就是老朽不堪,然後,你們的頭腦變小了,皮膚收縮了,於是你們竟變成了一群在爛泥里滾來爬去,互相投擲泥巴、石塊的黃口小兒。  人類如同一條江河,奔騰呼嘯,挾山石、泥沙一瀉千里,傾人大海。而你們,同胞們!卻是一片污臭的泥沼,任感由亂爬,毒蛇亂竄。  心靈好似聖殿中一團熊熊燃燒的火,它吞噬乾柴,借風生威,照亮了眾神的面孔。而你們的心靈呢,同胞們!卻是一堆灰燼,輕風揚起,撒在雪地上,狂風吹散,消失在山谷中。  同胞們!我恨你們,因為你們竟不喜歡尊貴、富強。  我鄙視你們,因為你們自卑自踐。  我是你們的對頭,因為你們與神為敵,而你們自己卻還不知道!廟門上  為了談論愛情,我用聖火凈潔了自己的雙唇。我想開口說話,卻發覺自己是個啞巴。  在我懂得愛情之前,我就會唱歌;當我懂得愛情時,我口中的歌詞卻變成了微弱喘息,心中的歌聲卻化成了深沉靜寂。  過去,你們曾經問我,愛情妙在何處?我回答了你們的問話,你們個個感到心滿意足。現在,我的眼上罩著愛情帷幕,我只有向你們打聽愛情的特點,誰能回答我?誰又能猜透我的心思,將我的靈魂向我展示?  一柄火炬,燃燒在我的胸中,吞噬了我的活力,熔化了我的情思。誰能告訴我,這是什麼火炬?  寂寞之時,~只粗大的手揪住了我的靈魂,將難忍的苦澀與可口的甘甜之酒,注入我的心。誰能告訴我,這是誰的巨手?  靜夜裡,數只翅膀在我的床邊拍擊。我沉下心來,留意探察這陌生事物,側耳細聽那新奇聲音,低頭沉思不明之理,深入考慮不解疑難。我嘆息,嘆息中包含著痛苦與煩惱;對我來說痛苦、煩惱勝過歡歌、笑語。我向一種無形的力量屈服了;這力量使我一次次死去活來。直到東方破曉,我才入睡。醒時的人影,在我那疲憊的眼瞼間上下抖動;夢中的幻像,在我的石頭床上左右搖擺。  愛情究竟是什麼?  一種無形東西,隱藏在歲月背後、視野之外,安居在人們心上,那究竟是什麼?請你們告訴我。  一種絕對觀念,產生這一切因與果,那到底是什麼?請你們告訴我。  一股無名力量,將生與死化成比生更奇異、比死更深刻的夢,那到底是什麼?請你們告訴我。  眾人們,請你們告訴我:你們當中可有這樣一種人,當愛神之手觸摸他的靈魂時,他無動於衷,依舊沉睡?  你們之中可有這樣的人:當心愛的少女呼喚他時,他能不離開父母與鄉親?  你們之中可有這種人:他不肯飄洋過海,橫跨荒漠,翻山越嶺,穿過峽谷,去會他的心上人?  假若心上人在極地,她的靈魂純美,性情溫柔,聲音甜潤,哪位小夥子不心向神往?  當上帝接受人的祈禱,而且有求必應時,誰不甘願自焚化香煙,奉獻在祭壇之前?  昨天,我站在廟門前,向過往行人探問愛情的秘密。  一位身體瘦小的中年人,從我面前走過。他無精打來,嘆息道:"愛情是一種天賜,本是從原始人那裡繼承來的。"  一位體魄健壯、肌肉豐滿的青年人,從我面前走過。他低聲吟唱道:"愛情是一種願望。它與我們形影不離,將人們的過去、將來與我們的現在連結起來。"  一位神情凄愴的婦女,走過我的面前。她嘆了口氣,說:"愛情是一種致命毒素,地獄裡的黑蛇吞食了它,將它噴洒在天空,爾後附在露珠上降下;乾渴的靈魂喝了這種有毒露水,醉一時,醒一年,然後永遠死去。"  一位面似桃花的少女,打我面前走過。她笑眯眯地說:"愛情是多相河之水,晨光新娘將之注入強健的靈魂里,讓靈魂升騰,凝聚在夜空繁星面前,淋浴在白晝陽光之中。"  一位身穿黑衣的長須男子,從我面前走過。他滿面愁容地說:"愛情是一種愚昧,隨青春到而來,伴青春逝而消。"  一位面孔英俊、容光煥發的男子,從我面前走過。他興高采烈地說:"愛情是一門高深學問,擦亮了我們的眼睛;神靈看到的,我們也看到了。"  一位盲人走過我的面前。他用手杖探路,邊走邊痛苦流涕地說:"愛情是一團濃霧,將心靈層層圍住,遮掩了大自然的如畫美景,使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岩石間晃動,聽到的只是深谷傳來的自己吶喊的回聲。"  一位懷抱六弦琴的小夥子,打我面前走過。他邊走邊哼著小調:"愛情是一束神奇的光,發自靈魂深處,照亮了人的感官,使人看到世界是行進在綠色草原上的~支隊伍,使人悟出人生是白日里的夢幻。"  一位駝背老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從我面前走過。他的雙腿似乎有了毛病,顫顫抖抖地說:"愛情是墳墓里的僵死屍體、永恆世界中的靜止靈魂。"  一個五歲孩子從我面前經過。他蹦蹦跳跳,拍著手,笑著叫道:"愛情就是我爸,愛情就是我媽。天下懂得愛情的,只有我爸和我媽。"  白日里,人們走過廟門前,個個都按自己的理解談論愛情,人人都想揭開生命的秘密,無不暢談自己的心愿。  夜來臨,不見行人來往,但聽廟裡傳出話音:"生命是兩個一半:一半僵死不動,一半熾烈燃燒;愛情就是那盛燃的一半。"   我邁步走進廟門,雙膝下跪,頂禮膜拜,虔誠祈禱,大聲呼喊:  "上帝啊,請把我化為火吞之食,請將我變為聖火之餐。阿門。"夜啊情侶、詩人、歌手的夜!影像、靈魂、幻想的夜!渴望、鍾愛、思戀的夜!  巨人啊,你站在傍晚烏雲與黎明新娘之間,恰似鶴立雞群。你腰掛鋒利寶劍,頭戴月光冠冕,身披靜寂長衫,睜千隻眼注視生命深淵,側萬隻耳傾聽死神吟嘆。  夜啊,你是黑暗,使我們看到了天上的燦爛光輝;白晝光明,卻用大地的前影將我們遮掩。  夜啊,你是希望,在無邊的恐懼面前,是你掀開了我們的眼帘;白晝虛幻,在度和量分明的世界裡,卻使我們像瞎子一樣受熬煎。  夜啊,你從容鎮靜,以沉默寡言揭示天上靈魂的奧秘;白晝喧鬧,用大聲吵嚷激發天涯淪落人的精力。  夜啊,你無比公平。總將弱者的美夢與強者的意願攏集在困神的懷抱之中。  夜啊,你是仁慈之神,用無形的手指讓不幸者會上眼,遂將他們的靈魂帶往溫和人間。  在你藍色的衣精里,愛慕者們傾吐自己的心緒;在你沾滿露珠的雙腳上,寂寞者們揮灑自己的淚滴;在你那散發著河谷幽香的手心裡,異鄉客留下自己的記憶。你是愛慕者的良朋;你是孤獨者的親人;你是異鄉客的夥伴;你是寂寞人的摯友。  詩人的情感,在你的身影下匍匐;聖哲的靈魂,在你的雙肩上蘇醒;思想家的才智,在你的發轡里蠕動。你是詩人的遞詞者;你是聖賢的啟迪人;你是思想家的傳授師;你是觀察家的提示神。  當我的心厭惡了人類,我的眼懶於再看白晝的時候,便向遙遠的曠野走去;因為那裡棲息著先人的靈魂。  在那裡,我看見一個黑色龐然大物,生著千隻腳,信步在平川、幽谷。  在那裡,我定神凝視幽暗處的眼睛,側耳傾聽無形翅膀扇動,伸手觸摸寂靜之神的衣領。  在那裡,我面對陰森夜幕,不時自我鼓氣壯膽。  在那裡,我看到一個巨人身影,聳立天地之間,頭頂雲朵,身裹霧慢,傲視太陽,戲弄白天,蔑視跪在偶像前熬眼的信徒,責斥身卧錦緞的君王,怒目盯著盜賊的嘴臉,忠實守護在孩童枕邊;為煙花女的微笑而悲痛垂淚;因情侶的啼哭而頓綻笑顏;借你的雙手,高高舉起胸懷寬廣的大丈夫;假你的雙腳,狠狠踢開心胸狹窄的怯懦漢。  在那裡,我看到了你,你也看到了我。你威嚴,你是我的慈父;我夢想做你的兒子,拆除你我之間的屏障,撕毀你我臉上遮罩著的猜疑面紗。你向我傾訴了你心頭的秘密;我向你訴述了我靈魂中的希冀。你的威嚴化成了比鮮花更美、比蜜語更甜的歌聲;我的恐懼變成了比鳥兒安詳、可愛的柔情。你把我高高舉過頭,讓我坐在你的肩膀上。你教我放眼遠望,洗耳恭聽,佩侃敘談。你教我愛人所不愛,你教我恨人所不恨。你用手指撫摩我的頭,於是,我的思想縱橫馳騁,化為江河,歡歌奔騰,沖走調草敗葉;你用雙唇親吻我的靈魂,於是,我的靈魂輕輕搖動,化為火炬,熾燒怒燃,吞沒枯枝朽木。  夜啊,我與你形影不離,直到我變得和你一模一樣。我愛你呀,因為你我口味相投。我了解你啊,變成了你的縮影。你在我那黯淡的心中,布滿了耀眼的繁星。夜幕垂降,鍾愛之神將群星點綴在蒼穹;晨光初照,恐懼之神又將繁星收攏。我心中有一輪圓月,時而閃現在烏雲密布的天上,時而出沒於充滿夢幻的曠野。我那不眠的靈魂何其平靜,它道出了敬慕者的心愿,聽到了崇拜者祈禱的回聲。我的頭周圍有一層神奇的外殼,臨死者的喉鳴聲將之撕裂,返老還重者的歌聲又把它台縫。  啊,夜呀,我像你;人們會揣測我因此而自豪;而他們,則因自己像火,引以為榮。  我像你,我倆都是無辜的被告。  我的性情、愛好、品格和夢想,無不像你。  我像你,雖然我沒有金色雲霞桂冠。  我像你,雖然晨姑沒給我的衣服綉上金邊。  我像你,雖然我身上沒有裹著雲漢。  我是連綿、舒展、寂靜、紊亂的夜。我的黑暗沒有開頭,也沒有終點。當人們的眼睛裡閃爍著歡悅光芒站起來時,我的靈魂卻凄楚黯 然,升入雲天。   夜啊,我像你;但是,我的黎明不會降臨,直至笑迎大限。神女  神女啊,你想把我帶到何方?  穿山越嶺,道路崎嶇,荊棘叢生,可使我們身登九天,心人深淵。我跟隨著你,要走到何月何年?  我扯著你的衣角,宛如孩子跟著母親。我跟在你的身後,忘卻了自己的幻夢。我望著你那羞花容貌,對周圍晃動的人影一概視而不見,只覺得你有一種無形力量,將我緊緊引牽。  神女啊,請稍停片刻,讓我仔細看看你的容顏!我走累了。這路途多麼險,我的心兒為之抖顫。歇歇腳吧!我們已來到三岔路口,這是生與死的界限。我決不再前進一步,除非弄明你的意願。  神女啊,你聽我說。  昨天,我還是一隻自由的小島,展翅翻飛在湍湍溪流之上,鼓翼翱翔在廣闊雲天之間;暮色蒼茫,我高棲枝頭,極目眺望太陽神在傍晚建造、在落山前搗毀的彩霞城廊里的廣廈、宮殿。  我像思想、意念,獨自馳騁在地北天南,飽賞生活的美妙與歡樂,尋覓世間的奧秘與憂憤。  我又似夢幻,輾轉奔波在夜幕之間,穿過窗子縫隙,來到熟睡少女的綉榻,戲逗她們那天真的情感。爾後,我又坐在老年人的床邊,洗耳恭聽他們訴述真誠的心愿。  神女啊,我今天遇到了你。我因吻過你的手而中毒,成了你的一名俘虜,拖著沉重的枷鎖,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成了一條醉漢,仍想喝那奪去我的理智的醇酒,還要親吻抽打過我的面頰的手掌。  神女啊,你停一停!我的體力已經恢復,我也已砸斷了沉重的鐐銬,摔碎了斟酒的杯盞。你想讓我做什麼,要把我帶到何方?  我已經恢復了自由。難道你想讓我變成一位自由夥伴:傻眼死盯著太陽,徒手抓火不打顫?  我再次打開了我的心扉。難道你想陪伴一位消磨時光的青年——白日,似蒼鷹盤旋翱翔在大山之間;夜晚,如猛獅雄踞沙漠莽原?  你可滿足於一個男子的愛慕,把愛情看成朋友,拒絕將之當做聖賢?  你可滿足於一顆狂愛之心,它既不屈服,也不怕火煉?  你可滿足於一顆柔韌的心靈,它在風暴面前搖動,但不被折斷;它伴颶風而狂舞,但不會被連根拔起。  你希望我成為一個既不奴役人,又不被人奴役的人嗎?  這是我的手,請用你那嫩白的手輕搖!這是我的軀體,請用你那柔軟的雙臂擁抱!這是我的嘴,請你深深一吻,時間要長,切莫作聲。自盡之前  昨天,我心愛的女子坐在這寂靜的房間里。  她頭靠著這柔軟的玫瑰色錦枕,用這隻水晶杯飲著接香精的美酒。  這都是昨天的事。昨天是夢幻,一去不復返。  今天,我心愛的女子已奔向遙遠、空蕩、荒蕪、寒冷的地方,那裡被稱為空曠淡忘園。  我心愛女子的指紋仍然留在水晶鏡子上,她那濃郁、芳香的氣息依舊存在我的衣招里,她的話音依然在我房間里回蕩。但是,我心愛的女子卻早已奔向遠方,那裡被稱為淡忘園;至於她的指印、香氣、魂影,則將留在這個房間,直到明天。那時,我將打開窗子,請來風神,颳走美女留給我的全部贈品。  我心愛女子的畫像依舊掛在床邊;她寫給我的情書,仍然存放在鑲嵌著瑪假、珍珠的銀盒子里;她送給我作愛情信物的金黃額發,一直放在礙香村裡的錦囊裡邊。所有這些,均放在原地,等待著明天。   當東方透出黎明曙光,我將打開窗子,讓風神顯威,把這一切帶到黑 暗中去,帶到吸神棲身的地方。  青年朋友們,我心愛的女子就像你們心上的女子一樣,她是一位   罕見的女性,造物主賜予她鴿子般的溫柔馴從,毒蛇般的反覆無常, 孔雀般的妖艷嫵媚,豺狼般的兇狠殘暴,白玫瑰般的豐潤多姿,黑夜似的陰森凄迷,外加一把炭灰,一勺海沫。  童年時代,我便認識了那位心愛的女子。我伴著她奔跑好戲在田野里;我抓著她的衣角漫步在大街上。  少年時代,我認識了她。在字裡行間找到了她的形象;在天空的烏雲間,看見了她的身影;從溪水淙淙聲里,聽到了她那悅耳的歌聲。  青年時代,我認識了她。我和她對坐暢談,徵詢意見,交流心底秘密,傾吐肺腑忠言。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昨天。昨天是夢幻,一去不復返。今天,她已奔向遙遠、空蕩、荒蕪、寒冷的地方,人稱之日淡忘園。  我心愛的女子名叫生命。  生命是~位窈窕淑女,令我們神魂為之傾倒。她給我們許下許多願:假若不能兌現,我們的耐心,便會雲消霧散;倘使忠於諾言,我們便永不知厭倦。  生命是美女,用情人的淚水沐浴,以仇敵的鮮血當香水灑身。  生命是美女,身著白晝為表、黑夜村裡的衣衫。  生命是美女,樂意以人心為友,但不願與之結成終身侶伴。  生命是娼妓,誠然標緻;但是,誰與她共枕,必定厭惡她那妖艷容顏。我們與你們  我們是憂愁之子,你們是歡樂之子。  我們是憂愁的兒子,憂愁是神靈的身影,神靈不在邪惡身旁滋生。我們生有痛苦的心靈;痛苦巨大,小小心靈無地容納。歡笑的人們哪,我們嚎哭,我們悲痛。誰用自己的眼淚洗澡,他將永遠潔凈。  你們不認識我們,而我們了解你們。你們順著生活的急流匆匆而去,從不回頭望望我們;而我們,則坐在河畔,能看到你們的身影,能聽到你們的腳步聲。你們聽不見我們的吶喊,因為歲月的嘈雜聲充斥了你們的耳間;而我們,則能聽到你們歌唱,因為黑夜的低聲細語啟迪了我們的聽覺器官。我們能看到你們,因為你們站在黑暗裡的光明之處;你們則看不見我們,因為我們坐在光明中的黑影之間。  我們是憂愁的兒子。我們是聖賢,我們是詩人,我們是樂師。我們用心中的絲線為神靈編織衣裳,我們用胸中的種子充滿天主的穀倉。你們是歡樂的兒子。你們把自己的心置放在幽靜之神的手中,鹵為它的手指柔軟;你們樂意離群索居,因為房中沒鏡子能照出你們的容面。  我們嘆息,花兒喊喊,樹枝沙沙,溪水淙淙,和著嘆息一道升騰;而你們,則在微笑,口裡瀉出的儘是嘲弄譏諷,酷似蛇毒注入人的傷口中。  我們啼哭,因為我們目睹了寡母的不幸、孤兒的可憐;你們微笑,因為你們的眼裡只有黃金閃光。我們垂淚,因為我們耳聞了窮人的呻吟、被壓迫者的吶喊;你們歡樂,因為你聽到的只有任骼杯盞。  我們悲哀,因為天主將我們的靈魂與軀殼割裂分離;你們歡欣,因為你們的軀體依附著大地。  我們是憂愁的兒子,你們是歡樂的兒子。來吧,將我們的憂愁根源和你們的歡樂果實一起放在太陽神面前。  你們用奴隸的骷髏砌起了金字塔;至今,金字塔依舊巍然屹立在大漠之上,向歷代人傾述著我們的永恆與你們的滅亡。我們用自由者的手臂搗毀了巴士底獄;各民族人民重複著巴土底獄這個名字,祝福我們,詛咒我們。你們在懦弱者的軀體上築起了巴比倫空中花園, 你們在壯士的墳墓上建造了尼尼微宮殿;如今,巴比倫、尼尼微卻成 了廣漠上駱駝足跡的友伴。我們以玉石雕成了阿施塔特像;如今,玉石靜立思動,無聲欲言。我們撥動琴弦,歡奏納哈萬德曲;樂曲喚來 了知音者們那盤旋翱翔在廣闊藍天上的靈魂。我們用線條和色彩畫 出了瑪麗妞肖像;色彩猶如天使的情感,線條酷似神靈的思想。   你們身不離娛樂場,而娛樂場的魔爪在羅馬和安塔基亞的舞台上葬送了多少壯士;我們喜歡寂靜,寂靜的手指寫出了《荷馬史詩人 《約伯記》和《特韻長詩》。你們與淫蕩之神共枕同眠,淫蕩風暴將上 千支婦女靈魂的隊伍捲入了恥辱、敗壞的深淵;我們崇尚離群索居,   在幽靜的環境里,成就了《懸詩》、《哈姆雷特》和《神曲》名篇。你們與貪婪之心促膝夜談,貪婪之劍造成了干條血河;我們始終馳騁想像之力,以幻想之手從高天光環來來了智慧花朵。  我們是憂愁之子,你們是歡樂之子。我們的憂愁與你們的歡樂之間障礙重重,羊腸小道崎嶇艱險,你們的寶馬華車無法通行。  我們同情你們的心胸狹窄,你們卻憎惡我們的豁達坦然;站在我們的同情與你們的憎惡之間,時光老人也會感到難堪。  我們接近你們,將你們當做朋友,而你們卻攻擊我們,把我們看成敵人;友好和敵對之間隔著一條鴻溝,溝中儘是眼淚和污血。  我們為你們建造宮殿,你們卻為我們挖掘墓坑;堂皇宮殿與黑暗基坑之間,人類以鐵腳穿行。  我們用鮮花為你們墊路,你們卻用獵獲為我們鋪床;真理在鮮花和疾寨之間久題長眠。  起初,你們以粗野的軟弱對付我們溫柔的剛強。你們一時壓倒了我們,青蛙似地鼓噪鳴唱;而我們永遠地戰勝了你們,卻像巨人,默不作聲。你們把耶穌釘在十字架上,站在四周,嘲笑、褻瀆他;但是,時隔不久,耶穌從十字架上下來,巨人般地走去,以靈魂和真理制服人們,將他的尊榮、仁慈灑滿人間。  你們毒死了蘇格拉底,以石擊死了保羅,殺死了加利略,暗害了阿里·本·文比·塔裡布,絞死了米達哈特帕夏;如今,這些人像凱旋的偉大英雄豪傑,永遠活在世人的心間。然而你們,卻像覆蓋著塵土的殭屍一樣留在人們的記憶里,不知是誰把你們埋葬在淡忘與空蕩的黑暗之間。  我們是憂愁的兒子,憂愁是烏雲,把吉祥、智慧之雨露降在人間大地;你們是歡樂的兒子,歡樂像煙柱,隨時可因微風沙十力而無蹤無跡。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暴 風 集 (7)神子與報孫   時代多麼奇怪!我們多麼奇怪!時代變了,我們也變了。時代前進了,也帶著我們前進了。時代揭去自己的面紗,令我們忘卻化煩,笑逐顏開。  昨天,我們還在埋怨、畏懼時代;今天,我們卻對它珍惜名愛,而且曉得了它的意願、氣質,知道了它的秘密、奧妙所在。  昨天,我們還在小心翼翼地爬行,如同陰森夜裡、恐怖日間戰慄的人影;今天,我們滿懷激情,向山巔挺進,那裡潛藏著狂烈風暴、耀眼電閃、震耳雷鳴。  昨天,我們吃著和血的麵包,喝著接淚的苦水;今天,我們從晨姑娘手裡接過美味佳肴,暢飲著芳香四溢的玉液瓊漿。  昨天,我們是司命之神手中的玩具,司命之神是條醉漢,將我們左右擺弄;今天,醉漢已經清醒,我們逗他笑,哄他玩,歡樂與共。  昨天,我們在偶像前燒香,在怒神前宰牲上供;今天,我們為自己焚香宰牲,因為至大至善之神的廟宇已建在我們心中。  昨天,我們屈從君主,在權貴面前俯首;今天,我們只向真、善、美熱誠折腰。  昨天,我們在星相家面前垂淚,畏懼陰陽家的胡言;今天,時代變了,我們也變了,我們只看太陽光焰,只聽大海歌唱,只伴狂熟起舞。  昨天,我們拆毀靈魂里的涼亭,為先輩建造墳墓;今天,我們的靈魂變成神聖祭壇,故魂難以靠近,對手不能們觸。  昨天,我們只是沉默的思想,隱匿在被遺忘的角落中;今天,我們變成了巨大響聲,整個籌字為之震動。  昨天,我們是灰燼下的星星之火;今天,我們變成燎原大火,怒燃在山谷斜坡。  有多少夜晚,我們不能安眠,頭枕泥土,身蓋雪片,痛哭失去的紅運和友伴。有多少白天,我們像無人收放的群羊,卧在地上,啃食我們的思想,咀嚼我們的情感,然而依舊饑渴難言。有多少時辰,我們站在逝去的日、夜之間,哀號凋零的青春,驚問為何如此孤單;我們凝視著空蕩漆黑的蒼穹,靜聽死一樣沉寂中的悲嘆。  無數代人,像出沒墓地的群娘一樣飛閃而過;如今,天空晴朗,我們早已清醒,可高枕安度良宵,任想像縱橫馳騁。火把在我們周圍晃動,伸手可觸;鬼魂在我們四周升騰,氣息可聞;天神樂隊在我們面前經過,我們歡欣陶醉。  昨天,我們是那樣;今天,我們的情況變了。我們是神的兒子,這是神給予我們的希望。猴孫們,猴子對你們有何祝願?  自打你們從地維里鑽出時起,你們可曾前進過一步嗎?自打魔鬼扒開你們的眼睛時起,你們可曾抬眼向上看過一次嗎?自打毒蛇吻過你們的嘴巴時起,你們可曾說過一句真理嗎?自打死鬼塞住你們的耳朵以來,你們可曾聽到過生命之神的歌唱嗎?  七萬年之前,我看到你們像蟲蟻一樣,在山洞裡爬來滾去。  七分鐘之前,我透過玻璃窗望去,發現你們正在骷髏衚衕里行走,無名鬼為你們帶路,奴隸的鐐銬羈絆著你們的手腳,死神在你們頭上耀武揚威,振翅鼓翼。  你們的今天,就像你們的昨天,也將成為你們的明天。你們將永遠像七萬年前那樣生活下去。  我們昨天是那樣,今天池然不同,這是神賜予神子的福分。猴孫們,猴子對你們有何思賜?黑夜與黎明之間  你莫作聲,我的心!宇宙聽不到你的聲音。  你莫作聲,我的心!哀號者聽不過你的聲音。  我的心呀,你莫作聲!夜下的人影不會留心你的低聲細語。黑暗組成的大軍不會衝擊你的美夢。  我的心呀,你莫作聲!且莫說話,直到黎明。耐心等待曙光的人,定會迎來清晨;得到光明喜歡的人,必然熱愛光明。  我的心呀,你莫作聲!請你側耳聆聽:  我夢見緬鳥高職於火山之口。  我看到百合花昂首做放在雪山之巔。  我看見裸體仙子翩翩起舞於墳墓之間。  我看到兒童們手拿骷髏好戲耍玩。  我在夢中看到了這些情景;當我醒來之時,四下環顧,誰見火山爆發,不見駐烏展翅,更聽不到鳥兒啼鳴。  我看到天上飄下雪花,落滿田間谷地,白色殮衣裹住了百合花那僵直的軀體。  我看到沉寂時代面前,墳墓成行,那裡既無人輕歌曼舞,也無人祈禱下跪。  我看到骷髏難成的山丘,那裡只能聽到風聲,聽不見人的歡笑。  我醒來所看到的全是痛苦和憂傷,夢中的歡悅究竟奔向了何方?  睡夢裡的歡樂是何時消失的?夢境中的畫面為何不見蹤影?靈魂怎樣忍耐,何時才能盼到理想重現於夢中?  我的心啊,請你側耳聆聽:  昨天,我的靈魂是一株挺拔的老樹,報北大地之腹,技插雲天之外。  我的靈魂之樹春季開花,夏季結果;秋來之時,我將果子放在銀盤裡,置於道路中間,供過往行人取而食之,然後各自登程。  秋天過去,秋歌變成痛哭與哀鳴。我再次去看銀盤,發現那裡只剩下一隻果於,那是人們留給我的。我拿起那隻果子,放在嘴裡一嘗,只覺味似苦瓜,酸似未成熟的葡萄。我對自己說:  "真倒霉!我送入人們口中的是詛咒,注入人們心田的是敵意。我的靈魂啊,你的根從大地腹內汲取的甜汁貯存在何處?你的枝條從太陽光中吸收的馨香放在哪裡?"  之後,我將我的靈魂之樹連根拔起。  我將靈魂之樹從它生長的土壤里連根拔起,將時光留給它的紀念品全部拋棄。  我又把我的靈魂之樹栽到另一塊土地。  我把它栽在遠離時光通道的田地里。夜裡,我守在樹旁,自言自語道:"熬夜能使我接近星辰。"我用我的血和淚將它澆灌,並且說:"我的淚,味道鮮美;我的血,芳香四溢。"  春回大地,我的靈魂之樹又開花了。  夏季來臨,它又結了果。  金秋到來,我將成熟的果子放在金盤中,置於路口;然而,成群結隊的過往行人,誰也不曾伸手取果子。  我拿起一個果子,咬了一口,頓感味甘似蜜,可口似多福河水,醇美賽巴比倫瓊漿,芬芳若茉莉花香。我放聲呼喊:  "人們不喜歡口中有坑地,也不喜歡腹內藏臼盅;因為坑地是眼淚的女兒,臼盎是鮮血的公子。"  我獨坐在我的靈魂樹蔭之下。我的靈魂之樹在遠離時光通道的田地上形影相弔。  我的心啊,你莫作聲,直至天明。  切莫作聲!天空不會吸收你呼出的廢氣,因為它已被腐屍熏染。  我的心啊,請你留意細聽:  昨天,我的思想是一隻船,顛簸在萬頃波濤之間,隨風漂泊,從一個海岸到達另一個海岸。  我的思想之船空空如也,只裝著七隻杯子,林里盛滿各色顏料,絢麗斑斕,酷似彩虹。  我厭倦了海上漂泊,便說:"我將把我的空空思想之船開回自己出生的祖國的港口。"  我在船兩側塗上落日餘輝般的土黃、春慧般的嫩綠、天空似的瓦藍和晚霞的血紅濃船帆上,畫上引人注目的奇異圖畫。塗畫完畢,我的思想之船像先知的夢幻一樣,開始進游在浩渺滄海與無垠長天之間。船駛人祖國的港口時,人們爭相迎接,人人歡呼雀躍,個個讚不絕口,只聽鑼鼓齊鳴,凱歌高奏,隨之將我迎進城裡。  他們之所以那樣歡樂,因為我的思想之船外觀華麗;其實,誰也不曾進入船里。  也沒有人問我從海外帶回什麼寶貴東西。  誰也料想不到,我竟是空船而歸。  那時,我暗自說:"我騙了人們,僅用七杯顏料,便瞞過了他們的銳利目光。"  一年過後,我乘我的思想之船再度出航。  我航至東島,搜集到沒藥、乳香、龍涎香和植香,將之——一裝入船艙。  我航至西島,帶回礦產、象牙、寶石、翡翠和美玉。  我航至北島,帶回錦緞、刺繡和開司米。  我航至南島,帶回鐵環錯甲、葉門寶劍、長矛利刃和種種槍械。  我的思想之船裝滿天下奇珍異寶,回到祖國的海港。我說:  "人們必將讚揚我,我亦受之無愧;人們必將載歌載舞迎我進城,我亦功有應得,聲譽永垂。"  但是,當我抵達港口時,卻沒有一個人迎接我;我來到大街上,沒有一個人瞧我。  我站在廣場上,向人們宣布,我帶回天南地北的奇珍異寶,人們這才向我沒來目光;雖然人人笑意在面,但眼睛裡閃現出來的卻是嘲弄神情。時隔不久,人們紛紛棄我而去,隨之各奔東西。  我心情抑鬱、懊喪,無精打採回到海港。剛看到我的思想之船,便想起一件事情;正是因為這事,我才又開始了海上遠航。  我高聲呼喊:  "大海的狂濤刷掉了船身上的塗料,我的思想之船露出了船體;風吹、日晒、雨淋,剝去了船帆上的畫圖,使之變成了灰色襤樓衣。"  我把帶回來的珍寶裝人棺木,再將棺木推入水裡。之後,我回到鄉親們中間。可是,他們都不理睬我,因為他們的眼睛只能看到表面。  就在那時,我丟下我的思想之船,來到死神城,坐在粉飾一新的墳墓中間,開始探索死亡的秘密。  我的心啊,你莫作聲。直至天明。切莫開口!狂風正嘲笑你的細語,山谷不會送回你的弦鳴。  我的心哪,你瞧,東方已經破曉。假如你能說話,就請痛痛快快地說吧!  我的心哪,你看,這就是黎明大軍。黑夜的寂靜可曾給你留下歌曲,讓你唱著它迎接黎明?  我的心哪,你瞧,這是鴿子、紀鳥群,翻飛起舞在山谷上啊。黑夜的恐懼可曾給予你強健翅膀,讓你陪伴它們在碧空翱翔?  我的心哪,你瞧,牧人趕著羊群。夜下人影可曾給你留下旨意,讓你隨牧羊人一道奔向綠原草地?  我的心哪,你看,這群青年小夥子,正漫步走向葡萄園。莫非你不想站起來,和他們一起到園中玩玩?  我的心啊,快起來吧,和黎明一道行動!黑夜已經過去,恐怖與夢幻也一消而凈。  起來吧,我的心,高聲歌唱吧!誰不與黎明一道和聲歌唱,便會永遠留在黑夜之中。麻醉藥與手術刀  "他是個極端主義分子,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  "他是個空想主義者。他寫東西目的在於毀滅青年的道德。"  "假若已婚和未婚男女遵從紀伯倫關於婚姻的見解,那麼,家庭支柱就要傾倒,人類聯盟大廈就要坍塌,世界將變成地獄,民眾必淪為鬼魂"  "不要看他的文筆多麼優美!他是人類的敵人之一。"  "他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他是個叛教者。我們奉勸吉祥山上的居民唾棄他的學說,燒掉他的著作,以免其中任何東西制在他們的靈魂上。"  "我已讀過他的《折斷的翅膀》,我發覺那是夾在肥肉里的毒藥。"  這都是人們談論我的話語。他們說對了,我正是個極端主義分子,簡直到了瘋狂的程度。我的破壞傾向勝過建設傾向。我打內心裡討厭人們所崇拜的東西,喜歡被人拒之於門外的東西。假若我能夠把人類的傳統、習慣和信仰連根拔掉,我會一分鐘也不遲疑。至於有人說我的作品是"夾在肥肉里的毒藥",則自有話語揭開藏在厚面紗之後的事實——赤裸裸的事實則是,我不但沒有往肥肉里夾毒藥,反而將夾在肥肉里的毒藥取了出來……而且我把毒藥倒在了乾淨透明的杯中。  那些在他們自己的靈魂面前向我道歉,說什麼"他是個空想主義者,常激游烏雲之間"的人,正是他們凝目注視著那透明杯中閃閃放光的東西,放棄了其中被他們稱為"毒藥"的飲料。因為他們的胃口太弱,無力消化它。  也許這段引言顯得粗糙冒昧。可是,冒昧加粗糙不是比背叛加光滑更好一些嗎?冒昧畢竟是自我表現,而背叛則穿著為他人剪裁的外衣。  東方人要求作家像蜜蜂,翩躍飛舞田野之中,採集百花果糖,加工而成蜜九。  東方人喜歡蜂蜜,以為除了蜂蜜別無美食。他們吃蜜過多,甚至他們本身也變成了蜜,變成了在火前流動、只有放在冰塊上才凝固的蜜。  東方人要求詩人燃燒自己作為香,供在他們的君王、統治者和大主教面前。東方的天空已布滿從御座、祭壇和墳榮邊升起的煙雲,然而他們還不滿足。在我們這個時代,有能與穆台奈比相媲美的讚頌詩人,有與韓莎相似的悲悼詩人,有大大勝過莎菲丁·哈里風雅的賀喜詩人。  東方人要求學者研究其父輩及祖輩的歷史,要求深入研究他們的遺迹、習慣和傳統,在他們那些冗長的語言、給雜的派生詞語和名目繁瑣的修辭中消磨自己的日日夜夜。  東方人要求思想家在他們的耳邊重複白德巴、伊木·路西德⑤。艾弗拉姆·賽爾亞尼⑤和約翰·迪馬仕基O說過的那些話。要求思想家在寫作中不要超越愚昧的訓誡和拙劣的引導以及二者所引用的格言和經文的界限。其實,誰要沿著那些經文行路,其生命必然像生存在陰影下的柔弱小草;其靈魂也像摻了一點兒鴉片的溫水。  簡而言之,東方人生活在已經逝去的舞台上,喜歡消極的、供消極的,  討厭積極的、純凈的、能夠刺激他們,並且促使他們從充滿平靜美夢的沉睡中蘇醒過來的原則和教誨。  東方乃一病夫,遭到種種疾病侵襲,遇重重瘟疫騷擾,終於適應了久病,習慣了疼痛,不僅視瘤疾和病痛為先天特性,且將之當做上好缺陷,與高尚靈魂和健全肌體密不可分;誰若沒有此種缺陷,就被看成是被剝奪了天賦之才和理想完美的殘廢人。  東方的醫生多,常守在病榻左右,為其病進行會診。可是,他們只給東方開短效麻醉藥,只能延長病期,卻不能祛病。  精神麻醉劑品種繁雜,形式多樣,花色紛繁。也許就像疾病相互傳染那樣,某種麻醉劑生自另一種麻醉劑。每當東方身上增添一種新病時,其醫生便為之發明一種新的麻醉藥。  至於導致那些麻醉劑出現的原因,則是多方面的,其最重要者是病人屈從於著名的宿命論哲學,此外還有醫生的膽怯,生怕有效藥物引起疼痛。  給您舉幾個有關麻醉劑和鎮靜劑的例子,都是東方醫生們用來治療家庭、國家和宗教的疾病的:  由於種種實實在在、活活生生的原因,丈夫討厭妻子,妻子也厭惡了丈夫,於是夫妻爭吵不息,相互打架,彼此疏遠。可是,沒過一天一夜,男方的親戚便去找女方的親戚,相互交換修整過的意見和裝飾過的想法,並一致同意讓夫妻破鏡重圓。於是,他們把女方找來,用令其害羞、卻不能使其信服的、捏造的訓誡迷惑她的情感。爾後,他們又把男方召來,用能夠軟化其思想、但不能改變其意志的花言巧語和格言諺語蒙蓋他的頭腦。就這樣,一對靈魂深處彼此厭惡的夫妻——暫時地——和解了;雙方不顧各自的內心意願,重聚一堂。直至漆皮"脫落",親朋們使用的麻醉藥失效,男方重表厭惡情感,女方搞下痛苦面紗。可是,那些第一次製造和解的人們,仍要再顯身手;而嘗過一口麻醉藥的人,也是不會拒絕飲上滿滿一杯的。  人們起來反對暴虐政府或陳舊制度,於是組成一個旨在振興與解放的改革協會,他們勇敢地發表演說,熱情地激揚文字,發表條例和綱領,派遣代表和代表團。然而沒過一、兩個月,我們便聽說政府關押了協會的頭頭,或者許給其一個官職。至於改革協會,則已聽不見它的什麼消息,因其成員已喝過眾所熟悉的麻醉藥,均已平靜、降服了。  一伙人反對宗教首領,由於某些帶有根本性的問題,他們批評首領本人,否定他的功績,厭惡他的所作所為,繼而威脅他說,他們要改信另外一種更近乎情理、更遠離空想和迷信的學說。可是,時隔不久,我們便聽說國家的謀士們已消除了牧人與羊群之間的分歧,藉助神奇麻醉劑的功效,恢復了首領的個人尊嚴,又將盲目服從回植到了懺逆的被領導者的靈魂之中。  懦弱的受壓迫者抱怨強大的暴虐者對自己壓迫過甚,鄰居卻對他說:"別說啦!反抗者是要被處剜眼之刑的。"  鄉下人懷疑修道上的虔誠與忠良,同伴會對他說:"莫作聲!書上有言:要聽他們說話,莫照他們行事。"  學生反對死記硬背巴士拉和庫法學派關於語言的論文,老師便對他們說:"懶漢和疲疲塌塌的人在為自己製造比罪過還醜惡的借口。"  少女不肯遵循老姐的習慣,母親便對女兒說:"女兒並不比母親優越;母親走過的路,你也正在走。"  青年詢問宗教附屬物的含義,牧師便對青年說:"誰不用信仰的目光去進行觀察,誰便在這個世界上只能看到煙和霧。"  就這樣,時光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過去了。東方人沉睡在自己那柔軟的病榻上,間或被跳蚤咬上一口,醒來一分鐘,隨後又入夢鄉;由於受控於混在血液中、流在血管里的麻醉劑,只得世代沉睡下去。當一個人起來,大聲呼喚那些酣睡者,使他們的住宅、廟宇和法庭充滿喧囂聲時,他們這才開啟那被永恆睏倦封閉的眼帘,然後打著哈欠,說道:"好一個粗魯無禮貌的年輕人,自己不睡,也不讓人家好好睡一覺!"隨即合上眼,對自己的靈魂耳語道:"他是個不信神的叛教徒,正在毀壞青年人的道德觀念,搗毀先輩的大廈,用毒箭射殺人性。"  我曾不止一次自問,我是不是一個拒絕飲服麻醉劑和鎮靜劑的叛逆清醒者,然而我的靈魂只是用含糊不清的詞語回答我。可是,當我聽到人們咒罵我的名字、厭惡我的主張時,我方才相信自己確實醒著,知道自己沒有降服甜美的夢幻和可愛的空想,而是自求孤獨人們當中的一員:生命正帶著他們走在滿種荊棘與鮮花,又被兇狠豺狼和善歌夜草包圍的羊腸小道上。  假若醒悟是一種美德,那麼,我會羞於冒充自是清醒者。可是,它並不是什麼美德,而是一種奇妙的現實,突然展現在自尋孤獨的人面前;而他們則被一條看不見的線牽引著,邊凝神注視它那莊重的含義,邊不由自主地跟著它向前走去。  我確信,羞於展示個人的真情實況,那是一種地地道道的虛偽,而在東方人那裡卻被稱做"富有教養"。  來日,文學思想家們讀了前面這些文字,會煩躁不安地說:"他是個從陰暗面觀察生活的極端分子。只要他總在我們中間,為我們的處境而痛苦、號喪、嘆息、落淚,那麼,他眼裡看到的只能是一片黑暗。"  我要對這些文學思想家們說:"我哭東方,因為在靈床前跳舞是十足癲狂。"  我之所以為東方人哭泣,因為在疾病面前落笑是雙料愚昧。  我之所以為那可愛的國度哀號,因為在失明的受災者面前唱歌是盲目呆鈍。  我之所以激進,因為揭示真理的溫和主義者只道出真理的一半,而把另一半遮蓋在恐懼的幕帝之後,惟恐人們百般猜忌,說三道四。  我看見腐屍,由衷感到厭惡,禁不住五臟六腑翻騰,神慌意亂難耐。我不能面對腐屍而坐,而左放一杯清涼飲料,右置一盤香甜點心。   如若有人想把我的哀號換成歡笑,欲將我的厭惡化為同情,並把我的激進變為溫和,那麼、他應該讓我看到東方人當中有一位公正的 執政者和一位正直的立法官,還應該讓我看到一位按照自己的教導 行事的教長,以及一位用看待自己的眼光去看待自己妻子的丈夫。   假如有人想讓我跳舞,聽我擊鼓吹笛,那麼,他應該清我到新郎家去,而不應把我留在墳瑩之間。全玉其外賽勒曼先生  他五十六歲,衣著華麗,身材苗條,蓄著兩撒彎胡,皮鞋程亮,腳穿絲襪,抽著高級香煙。他的手光滑細膩,拄著一根漂亮手杖,把手是鍍金的,且鑲嵌著寶石。他常在大飯店進餐,那裡是顯貴名流光顧聚會之地。他外出遊山玩水,坐的是兩匹寶馬拉的豪華篷車。  賽勒曼先生未從父親那裡繼承到什麼錢財,因其父一生貧困,沒從先人那裡繼承到任何財產,雖先輩曾經過商。  賽勒曼先生很懶,厭惡工作,自感地位低下。一次,我們聽他說:"我的身體與性格不適於幹活,只有那些性情冷漠、體軀粗壯的人才能勞作。"  那麼,賽勒曼先生究竟是怎樣弄到錢財,又是哪位神仙將他手中黃土化為金銀的呢?  那是鍍銀糞團的秘密之一,依茲拉伊曾向我們揭示過,我們將之告訴你們:  五年前,賽勒曼與富媒琺希瑪結了婚。琺希瑪的亡夫白圖萊斯·努阿曼生前是位富商,在其同伴中間,以兢兢業業、忠誠堅韌而著稱。琺希瑪女上年已四十又五,而性情、愛好卻似十六七歲的少女。現在,她染著頭髮,畫眼描眉,濃妝艷抹。但是,午夜之前,她總也見不到賽勒曼;即使偶爾見面,她從他那裡得到的,也只是冷酷的目光和暴烈的詞語。因為賽勒曼終日忙於揮霍其妻前夫用辛勤汗水換來的錢財。艾迪市先生  他是個二十七歲的青年人。他生著一副大鼻子,兩隻小眼睛;臉總是那樣骯髒;雙手沾染墨跡,指甲里積滿污垢。他的衣邊破破爛爛,衣角上落滿油及咖啡污跡。所有這些醜陋外表,均非貧窮與飢道之象徵,而是粗心大意的結果,原因是他心不在此,整日忙于思考精神大事、疑難問題及神學題目……我們聽他引證文敏·君迪的話,說道:"一心不可二用!那就是說,一個文學家不能同時操筆又講衛生。"  艾迪布先生健談,說起話來便會忘掉一切。據我們所知,他曾在貝魯特的一所學校里讀過兩年書,從一位名師學習修辭學、作詩及寫信、作文。然而直到如今,他一點東西也沒有發表過;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是阿拉伯報業衰退,讀者愚昧。  最近,艾迪布先生開始致力於古今哲學研究。他同時欽佩蘇格拉底和尼采民他欣賞使徒奧古斯丁的言論,愛讀法國兩位啟蒙思想家伏爾泰和盧梭的文章。一次,我們在婚禮晚會上見到他,人們圍著他放歌縱酒顧他則以他那聞名的口才大談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另一次,我們見他走在為一頭面人物送葬的隊伍當中,送殯者走在他的身旁,一個個低著頭,面帶憂傷神情;而他則以  艾迪布先生為何活著,在舊書故紙堆里打發日子的目的何在呢?為什麼不弄來一頭小毛驢,加入足智多謀、強而有益者的行列之中去呢?  那是鍍銀糞團的秘密之一,魔王曾向我們揭示過,我們將之告訴你們:  三年前,艾迪布作了一首歌頌穆特朗閣下的長詩,之乓在哈比卜賽勒旺家,當著穆特朗的面唱那首詩。唱完長詩,穆特朗把艾迪布叫過去,用手拍著他的肩膀,微笑著說:"孩子,真主寬恕你。你真是一位出色的詩人,聰明的文學家!我為你這樣的人感到自豪!毫無疑問,你將成為東方一位偉人。"  自那時至今,艾迪布的父親、叔伯和舅舅,無不望著他,得意洋洋地說:  "穆特朗不是說過,你將成為~位東方偉人嗎?!"法里德貝克  他年近四十,高個子,小腦袋。大嘴巴,前額窄而禿。他走路懶洋洋的,挺著厚實胸脯,伸著長長脖子;他的腳步具有一種特殊節奏,酷似駱駝背負駝轎矚珊行進。他說起話來,聲音洪亮,氣勢雄壯;假若不認識他,還以為是某位部長大人正向手下人發布關於奴隸事宜安排的命令呢。  法里德平時沒有什麼工作,只是扎扎人堆,曆數家庭光榮史,宣揚自己的高貴血統。他喜歡談論偉人及英雄的事迹,如拿破崙、安塔他有句格言:上帝創造了人,並將人分成不同階層,有的當官,有的伺候人:其中的老百姓是自由的驢子,只有主人騎上,它才開始行走;其中的弱者只會握筆,強者才能舞劍。  究竟法里德貝克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夸夸其談、自鳴得意、趾高氣揚的原因何在呢?  那是鍍銀糞團的秘密之一,天使曾向我們揭示過,我們將之講給你們:  19世紀的頭三分之一年代里,當白什爾·舍哈比國王帶著一幫人走過黎巴嫩山谷時,曾路經法里德祖父曼蘇爾居住的村子附近。那天,天氣很熱,太陽朝大地射來火辣辣的光箭,幾乎將地上的一切燒焦。國王下馬對大家說:"大家來呀,我們在那棵冬青柳樹蔭下歇息一下吧!"  曼蘇爾得知此事,喚來四鄰農夫,告訴他們說,國王就在他們的村子附近休息。農夫們帶著無花果、葡萄、牛奶、醇酒和蜂蜜,跟著曼蘇爾,向那棵樹走去。來到國王休息的地方,曼蘇爾走向前去,親吻國王的衣角,然後宰了一隻羊,並且高聲喊道:  "這就是我們的國王,是主的恩賜!"  國王見曼蘇爾如此慷慨,心中高興異常,當即賤之衣抱一件,並說:  "自現在開始,我特別任命你為該村長老,你村村民今年免納錢糧。"  那天夜裡,國王走後,全體村民聚集在曼蘇爾長老家中,異口同聲稱呼曼蘇爾為頭領,決心與之同呼吸共命運。  鍍銀糞團,金玉其外,但有數不清的秘密,每日每夜都有妖魔鬼怪向我們揭示,我們將在時代將我們送人藍色晚霞里之前告訴你們。現在已是午夜,我們的眼帘已對熬夜感到厭倦,請允許我們安歇。夢幻  夜闌人靜,大地上萬物都進入了夢鄉。我下了床,走向大海,心想:"大海是徹夜不寐的,醒著的大海會讓一個失眠的靈魂得到慰藉。"  我走到海濱時,霧露已從峰巒山巔上消退下來,籠罩著四處,好似灰色的紗巾蒙在妙齡少女俊秀的臉上。我站在那裡,凝視著海浪峰涌,傾聽著海濤轟鳴,思考著,是一種什麼力量蘊藏在這大海後面,將它推動,那力量有時同風暴一起賓士,與火山一道沸騰;有時又似百花喜笑顏開,同溪流合唱歌詠。  一會兒,我回眸一望,只見三個人影坐在附近的一塊礁石上。霧似青紗,遮著他們,時隱時現。我緩步朝他們走去,彷彿他們身上有什麼吸引力,使我身不由己地傾向於他們。  離他們只有幾步遠了,我停了下來,注視著他們,彷彿那地方有一種魔力,使我的意志凝固了,喚醒我靈魂中的幻想。  正當此時,三個影子中的一個站起身來,用一種似乎發自海底的深沉的聲音說道:  "生活沒有愛情,就像一株沒有花果的樹;愛情沒有美,好似沒有芳香的花,沒有種子的果……生活、愛情和美,這是絕對獨立的,不能變更也無法分離的三位一體。"說完,他坐了下來。  第二個影子站了起來,用一種彷彿海濤咆哮的聲音說:  "生活沒有反叛,好似四季缺了春天;反叛而無真理,則像春天降臨在乾旱不毛的沙漠里……生活、反叛與真理,這是不可分離,也不能更變的三位一體。"  隨後,第三個影子挺身而起,用雷鳴般的聲音說道:  "生活沒有自由,就像軀體沒有靈魂;自由沒有思想,則似飄零的遊魂……生活、自由和思想,這是千秋萬代永不會滅亡,絕不會消失的三位一體。"  接著,三個影子站在一起,用驚天動地的聲音齊聲說道:"愛情及其結晶,反叛與其成果,自由同其產物,這是生顯示的現象,而主則是理智世界的良知。"  當時,寂靜中隱約能聽到一些無形翅膀的輕輕拍擊聲,感到空中有些看不見的軀體在瑟瑟戰慄。我閉上兩眼,諦聽著剛才聽到的那些話語的迴音。等我睜開兩眼,再一瞧時,卻只見大海上濃霧瀰漫,我走近剛才那三個影子坐過的礁石,只見一條氣柱蒸騰升上雲霄。一黑夜裡  寫在飢懂的日子裡  黑夜裡,我們相互呼喚。  黑夜裡,死神的影子矗立在我們中間。我們呼救,我們吶喊。死神的翅膀將我們遮掩,死神的巨手把我們的靈魂推向深淵,死神極目凝視著遙遠的曙光,猶如火炬一般。  死神在黑夜裡行走。我們恐懼,我們哭泣,跟在死神背後,誰也不能停下腳步,誰也不敢不跟著死神朝前走。  死神在黑夜裡行走,我們跟在後頭。每當死神回頭一望,我們當中便有千人倒在路旁。倒下的人長眠不醒;末倒下者,屈從死神的意志,繼續走向前方,而且知道自己也要倒下去,將與那沉睡的人一道久限路旁。至於死神,則一直走下去,極目凝視著遙遠的曙光。  黑夜裡,哥哥呼喚弟弟,父親呼喚兒子,母親呼喚孩兒。我們人人飢餓難耐,筋疲力盡,苦苦掙扎。至於死神,則既不餓,也不渴,因為它吞食著我們的靈魂和肌體,吮吸著我們的鮮血和眼淚,但總也吃不飽,喝不足。  頭更里,孩兒呼叫母親說:"媽媽,我餓。"母親回答:"孩子,忍耐一會兒吧!"  二更天,孩子又喊媽媽:"媽媽,我餓了,給我塊麵包吧!"母親回答道:"孩子,我們沒有麵包。"  三更里,死神走過母親和孩子的身邊,拍翅抽擊母子倆,母子倒在了路旁。至於死神,則朝前走去,極目凝視著遙遠的曙光。  清晨,男子走向田間尋找食物,發現那裡只有石頭和泥土。  正午,男子回到妻兒身邊,精疲力竭,空手而還。  夜裡,死神經過夫妻兒女身旁,發現他們都已躺在地上,進入夢鄉。死神笑著走去,極目凝視著遙遠的曙光。  清早,農夫離開茅屋向城裡走去,口袋裡裝著母親和姐妹的首飾。打算賣掉首飾,換取麵粉。傍晚,農夫回到村裡,手中既沒食物,亦無首飾,發現母親和姐妹都已躺在地上。她們的眼睛仍然望著遠方。於是,農夫張開雙臂,飛向天空,然後落到窪地,就像獵手射中的鳥兒一樣。晚間,死神經過農夫及其母親和姐妹的身旁,發現他們均已倒在地上,便微笑而去,極目凝視著遙遠的曙光。  黑夜裡,黑夜沒有止境,我們呼喚行走在白日光明中的人們,你們可聽得到我們的聲音?  我們將死者的靈魂派遣到你們那裡當使者,你們可聽得懂他們的言語?  東風帶走了我們的魂靈,是否已到達你們那遙遠的岸邊,將重載卸到了你們的肩上?當你們知道了我們的處境,是前來搭救我們,還是無動於衷,說:"處在光明之中的人能為身陷黑暗者做點什麼?承蒙天意,就讓死者掩埋死者。"  正可謂無意如此。  但是,難道你們就不能使你們的靈魂高尚,更高尚?上帝使你們順從天意,成為我們的助手。  黑夜裡,我們相互呼喚。  黑夜裡,哥哥呼喚弟弟,母親呼喚兒子,丈夫呼喚妻子,情哥呼喚情妹。我們的聲音彼此交融,直升太蒼;死神暫停腳步,譏笑我們,蔑視我們,然後走去,極目凝視著遙遠的曙光。齲齒  我口裡有一顆齲齒,千萬百計折磨我的神志:白日里,它靜靜伏兵以待;黑夜裡,牙科醫生安歇,藥房閉門,它便猖極一時。  一天,我終於忍無可忍,於是走訪醫生。我對醫生說:"請拔除我這顆齲齒吧!它使我嘗不到睡夢的香甜,將寧靜的夜晚化成了呻吟和吁嘆。"  醫生搖頭說:"倘若能夠醫治,千萬不要拔掉齲齒。"  說罷,醫生動手鑽磨、清洗,除掉齲齒上的病跡;直到再無蟲蛀部分,便在牙洞間填充以真金。之後,醫生誇口說:"病牙已經變得堅固結實,勝過了你那健康的牙齒。"我相信他的話,遞上一把第納爾,高興地和牙醫告辭。  一周未過,這顆倒霉的牙齒又來折磨我,它驅散了我心中的歌,代之注人以臨死者發出的喉鳴和深淵中傳來的啼哭聲。  我走訪另一位牙醫。我堅決地說:"精拔除這顆填金的壞牙吧!不要猶豫,不要遲疑!"挨棍子打的人不同於數很數的人。""  醫生動手拔牙。那是劇烈痛疼的時刻,然而也是吉祥欣喜之時。  醫生拔下那顆病齒,仔細檢查。之後,對我說:"對,應該拔除!病在牙根,已經沒有希望治癒。"  那天晚上,我安然人睡,睡得恬恬酣暢,因此,我深深感激這拔除之功。  在人類社會的口中,有許多齲齒,蟲疾蔓延,直蛀其頜。但是,人類社會卻不拔除這些病齒,以求擺脫痛苦,而是滿足於治療調理,清潔表面,用閃光的金子鎮充牙洞。  有多少醫生,只用華麗的塗料、光亮的金屬來裝飾人的牙齒!有多少患者,屈從於好心醫生的意願,呻吟著接受調治,受騙而死!  然而,病死的民族不能復生,無法向公眾闡述精神病因,也不能講明置請民族於死地的社會疾病的癥結。  在敘利亞民族的口中,生著骯髒發黑的齲齒,散發著惡嗅。醫生們對這些齲齒進行清洗,填充磁粉,外裹上金殼,均無濟於事;要想治癒,除非連根拔掉。生著齲齒的民族,其腸胃甚弱。世界上因消化不良而衰亡的民族,數不勝數。  誰想看看敘利亞的齲齒,請到學校里去。在那裡,未來的人們可以弄清艾河潔士的那些話來自西伯維;而西伯維則是從駕駝轎的人那裡聽來的。  或者到法庭去,在那時,雜技式的才智戲弄訴訟案件,就像貓戲逗捉來的老鼠一般。  或者到窮人家裡去,那裡充滿恐懼、怯懦和愚昧。  此後,再去訪問牙醫。牙醫手指輕柔,機械精密,麻藥齊備。他們天天都在填補齲齒的窟窿,清潔有病部位。如果想和他們談談,吸收他們的才智,就會知道他是才子和雄辯家。他們組織協會,舉行會議。他們在俱樂部、廣場發表演說。他們談話的聲調和諧,比石磨的聲音悅耳,較七月夜下的蛙鳴高亢。  但是,倘若有人對他們說,敘利亞民族正用齲齒吃著賴以生存的食物,口口食物都混雜著有毒的唾液,會引起腸胃病,牙醫們就會回答說:"是的,我們正在研究最新藥品和最新麻醉劑。"  有人對牙醫們說:"你們何不連根拔除齲齒?"他們會取笑他,說他沒有對深奧的牙醫術進行研究。  假如再要問下去,牙醫們便會遠遠離去,並且厭煩地自言自語:"在這個世界上,幻想家何其多!他們的夢想又是多麼美妙啊!"節日的夜  夜幕降臨,黑暗籠罩了城市,公館和民宅亮光閃爍。人們湧向大街,個個身著節日新衣,人人面帶欣喜自足神采,呼出的氣中也散發著飯菜和酒的香味……  我獨自漫步,遠避擁擠與嘈雜,思念著節日的主人。  我想著那位若干代人的聖賢,生於貧困,畢生生活清苦,最後被釘在十字架上……  我想到,在敘利亞的一個小村子裡,一個完美靈魂燃點起的那柄火炬,超越飛鳥,穿過一個又一個文明時代……  我來到公園,坐在一條木椅上,透過光禿禿的枝條,向擁擠的大街望去,遠遠地聽貨行進在值戲、閑逛隊列中慶祝節日的人們唱的歌聲……  一個時辰的思考與夢幻之後,我回頭一看,只見一男子坐在我的旁邊,手裡拿著一根棍子,正用棍端在地上畫著模模糊糊的線條……我心想:他像我一樣是個孤獨漢。我仔細打量他的外貌,但見他衣衫襤樓,頭髮蓬亂;雖然如此,卻不乏莊重、嚴肅氣質……似乎他已覺察到我在打量他的外表和容貌,於是轉過臉來,用深沉穩重的聲音說:"晚安/我隨後還禮:"晚上好。"  之後,他又用棍子在地面上畫了起來。我很喜歡他的聲調。片刻過後,我又問他:"你不是本城人吧?"  他回答:"在本城,我是個異鄉客;在每座城市裡,我都是異鄉人。"  我說:"在這樣的時節里,人們之間親熱、和氣、關心、同情,就連外鄉人也會忘卻寄居他鄉的壓抑與寂寞。"  他說:"在這樣的日子裡,我感到比平日更加寂寞苦悶。"  說完,他目光轉向灰暗天空,雙眼圓瞪,雙唇顫動,彷彿從天幕上看到了遙遠故鄉的影子。  我說:"這時節,人們相互關心,富人念窮漢,強者憐弱夫。"  他說:"是啊。富人對窮人的憐憫,只不過是一種自愛;強者對弱夫的同情,不過是一種炫耀優越感的形式罷了。"  "也許你說得對。"我說,"可是,強大的客人心中的願望和愛好,與柔弱的窮人有何相干呢?可憐的餓漢夢想得到的是麵包,而不會去想做麵包時如何揉面。"  他說:"受贈者不考慮什麼,而施主則應該三思。"  他的話令我驚異。我再次端詳他那奇異外貌和破爛衣衫……。  一陣沉默之後,我望著他,說:"看來你很是飢道,何不去要一兩個迪爾汗呢?"  他的雙唇間綻出苦澀的微笑。他回答道:"是的,我確實正遭受飢懂之苦,但我需要的不是錢。"  "你需要什麼?"我問。  "我需要一個棲身之地…··德要一個頭靠一靠的地方。"他回答。  "從我這裡拿兩個迪爾汗,到客棧開間房子去。"我說。  "我去過本城的每一個客棧,沒找到一間空房;我敲過每家的門,沒看到我的一位朋友;我進過每個飯堂,沒人給我一個麵包。"他說。  我心想:好怪的年青人,說起話來,時而像個哲學家,時而又像個瘋子!  可是,"瘋子"一詞剛剛敲擊我的靈魂的耳膜,他便凝目注視著我,提高聲音說:"是的,我是瘋子。像我這樣棲身無地、飢而無食的異鄉人都是瘋子。"  我更正想法,乞求寬恕道:"請原諒我的猜測。我不曉得你究竟是何許人,只覺得你的話新奇。能否接受我的邀請,和我一起到我家過夜呢?"  "你家的門,我敲過千百次,沒人給我開呀!"他說。  我確信他是瘋子,於是說:  "現在去吧,到我家過夜去吧!"  他抬起頭來,說:"假若你知道我是何許人,你是不會邀請我的。"  "你是何許人?"我問。  他聲如洪水咆哮回答:"我是革命,今興各民族之所滅;我是暴風,專摧歷代所立之偶像;我來到大地上,是為了拋劍,而不是為了丟棄和平。"  他站起來,但見他身材修長,面放光芒,伸展雙臂,雙掌上顯現出針痕。我立即跪在他的面前,高聲呼喚:"耶穌基督……"  當時,我聽他說:"世界都把我的名字及歲月圍繞著我的名字敘說的傳統作為節日來慶祝。而我呢,卻是個異鄉客,遊盪在大地的西方和東方,百姓們無人知道我的真情實況。"  狐狸有穴,天鳥有巢,人類之子卻無一枕之席。  其時,我翹首遠望,眼前只有一往香,傳人耳際的只有發自永恆世界深處的夜的聲音。巨人   用墨水書寫與用心血書寫大不相同。  煩惱造成的沉默不同於痛苦釀就的無聲。  至於我,我已沉默無語,因為世界的耳朵已避開弱者的輕聲細語、低沉呻吟,轉而傾聽深谷的痛哭、嚎陶、吶喊、喧囂。當隱藏在天良中的那種醉心於以大炮當口舌、彈藥當詞語的力量講話時,弱者理 當緘默。  我們正處於這麼一個時代:其最小的微不足道之事也比你們乾的大事大;擾亂我們的思想、意向、情感的事情,已隱沒在暗影之中; 嘲弄我們的見解和原則的疑難問題,已隱匿在疏忽面紗之後。至於 那美妙的幻夢和蟎珊在我們直覺舞台上的清麗的身影,也已雲消霧散,代之而來的是行走如風、起伏若海、呼吸似火山的巨人。  巨人們之間的爭鬥結束之後,世界會走向何方?  村夫能回到田間,在死神種下骷髏的地方撒播種子嗎?  牧人會將牲畜趕到地面被劍矛刺破、水源混合著血漿的草原去嗎?  信徒會在群魔亂舞的寺廟裡頂禮膜拜嗎?詩人會在煙霧掩映的晨光中吟詩作賦嗎?歌手能在陰森靜夜裡放開歌喉嗎?  母親能安坐嬰兒床邊,不再為明天擔驚受怕,從容不迫哼吟搖籃曲嗎?  情侶能在敵對雙方搏鬥廝殺過的地方擁抱接吻嗎?  四月還會重返大地,用它那絢麗的衣衫來遮掩大地那挂彩的肢體嗎?  你們的祖國和我的祖國會走向何方?哪位巨人將佔領使我們在陽光下長大成人的丘陵、高原呢?   敘利亞將被拋入狼窩、豬圈,還是被暴風卷進獅穴名巢呢?  黎明的曙光還會升上黎巴嫩的山巔嗎?  每當我孤獨幽居時,總是向自己提出這些問題。但是,靈魂如同天命,它能看而不能說話,只顧向前走而不回頭;它雖然眼明腿快,卻笨嘴拙舌。  眾人啊,在你們中間,誰不日夜自問:巨人戴上用孤兒寡母的眼淚織成的面罩之後,地球及人類的命運將會怎樣?  我素來歡喜探索發展和進化的規律。據我所知,發展、進化規律不僅適用於抽象存在,而且也適用於具體存在;無論是宗教還是政府,都依此規律漸臻完善,猶如萬物之適應性日益增強。至於倒退則只見外貌,衰敗則僅在外表。  進化規律這棵大樹,其技權繁多,互不交織,然而僅生自同根。但是,此規律的外觀顯得殘酷、暴虐,為狹隘的思想所不承認,為軟弱的心所棄絕。此規律的內部,卻是正大光明之至:它堅持比眾人的權力更加高尚的權力,它嚮往比眾人的目標更加崇高的目標,它傾聽被淹沒在恐懼和甜言中的難民的嘆息和呻吟。  在我的周圍,到處都是誅儒,他們從遠處爭相觀看巨人的身影。他們在睡夢中聽到巨人的喝彩回聲,便青蛙似地鼓噪道:"世界已回到了原始時代。數代人用知識和藝術建造起來的大廈,已被野蠻人的貪婪、自私所毀壞。如今,我們像山頂洞人一樣,不同的只是創造了用於毀壞的機器和用於製造死亡的陰謀詭計。"  保儒們將科學家的良心同自己的良心進行了比較,並且用保護個人生存的思想對生存的目的進行了一番分析之後,才說出了這幾句話:彷彿太陽只是為了供他們取暖而存在,似乎大海的存在也只是為了供他們洗腳。  巨人像風,從生活內部、視野之後、造化深處,從一切保存宇宙秘密的地方衝出來,烏雲似地上升,與大山交會。如今,巨人們相互爭鬥,來解決地球上的難題。  至於人類和人類腦海中的一切知識、學問以及他們心中的愛與憎、忍耐與苦衷,則都是巨人們順手取來玩耍的東西,藉以達到自己的神秘目的。  淌出的鮮血,將流成天堂里的多福河;灑落的淚水,將生出芳香四溢的花朵;逝去的靈魂,將成群結隊升上遙遠的天際,化成新的曙光。人們終於懂得了自己從苦難市集買到了真理;為真理而不惜錢財的人,是不會虧本的。  四月必將重返人間;但是,誰不從冬翁掌中索求四月,必定一無所獲。親人之死  我的親人死了。我還活著,孤獨地哀悼我的親人。  我的友伴死了。在他們之後,我的生活也面臨著他們經歷過的種種災難。  我的親人死了,我的友伴死了。眼淚和鮮血浸透了祖國的高原。在這裡,我像親人、友伴活著的時候那樣生活;當時,祖國的高原沐浴著太陽的光焰。  我的親人死了,不是餓死,便是亡於刀劍。在這個遙遠的國度里,我生活在自由、歡快的人們中間。他們吃食香美,飲料可口,床鋪光滑柔軟。他們望著歲月笑意盎然;歲月望著他們,春風滿面。  我的親人死得真慘,而我卻在這裡活得舒適安然。這是一幕永恆的悲劇,常在我心靈的舞台上重演。  倘若我也在飢餓的親人中間忍飢挨餓,在苦難同胞中飽受摧殘,那麼,白晝的腳也會輕踏我的前胸,黑夜在我眼裡也不至於如此黯淡。因為與親人共患難,會讓人感到欣慰;與無辜者同遭災,會令人引以自豪。  但是,我沒有能夠與親人一道同受饑寒之苦,沒有跟隨著他們的隊伍共赴災難,而是幽居重洋外,生活寬裕悠閑。在這裡,我遠離禍殃和災民,毫無引以自豪、炫耀之處,只得淚垂胸前。  遠方避難的人能為飢懂的親人做些什麼?  但願我能知道,詩人的痛哭哀號究竟有何用? 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信 與 思信與思  詩是問電之光,作詩是將語言排列有序。因此,毫不奇怪,當詩在人們的序列中時,他們喜歡排列;當它在天空中時,他們並不喜歡同光。  我一說就錯,是因為我的思想來自剝奪的世界,我的情詞來自模仿的世界。  懷舊是希望之路上的絆腳石。  重視人們的缺點,是我們最大的缺點。  我尊重向我展示其思想的人,敬重向我表露其夢想的人。但是,我羞於站在這樣的人面前:他比我強,卻在給我洗衣;我比他差,他卻在給我做飯。  如果沒有視覺和聽覺,那光和聲就只是天空中的顫抖和激蕩。同時,如果沒有愛你的心和你愛的心,那你不過是飄散的灰塵。  誰憐憫女人,誰就在輕視她。誰把社會的災難歸罪於她,誰就在冤枉她。准以為女人的優點來自他的優點,女人的邪惡來自他的邪惡,誰就是自負的冒充者。只有像上帝那樣,而不是像他自己那樣喜  歡女人的人,才能公平對待她。  貧窮是暫時性的缺欠。超過需要的富足,則是一種永久性的疾病。  戀情是一種沒有終結的需要。  只有說實話的人才相信說實話的人。  你想了解女人,就在她微笑時察看她的嘴角。你想了解男人,就在他動怒時去看他的眼白。  他們中的一些人贈我一隻母綿羊,於是我蹭他們一隻母駱駝。之後,他們贈找兩隻母綿羊,我又回贈兩隻母駱駝。爾後,他們來到我的羊圈,數我的母駝有幾隻,結果有九隻,於是又贈我九隻母綿羊!  再沒有比裝模做樣的決心更能證明恐懼的了。  人們中最有用的人,是離他們最遠的人。  你是兩個人:一個以為他了解自己;另一個以為人們了解他。  科學與宗教是絕對一致的,科學與教派則是絕對不一致的。  被統治的人是最想了解國王們故事的人。  護理病夫是製作木乃伊的一種方式。  如果存在不勝過無,便沒有存在。  當你踏上康庄大道時,你看到一切都是美的,甚至在看不到美的眼睛裡。  若把我的珍寶放在豬的面前,它們也許會把這些珍寶吞下,從而困難以消化或吃得太他而死去。  嘴裡塞滿上的人難道還能吟唱嗎?  當感情凋謝時,它變成了思想。  詩人有兩種:具有科學家的個性的聰明者;或在變成人之前就已是一個自我的啟示者。聰明與啟示在詩歌上的區別,就是為皮膚搔癢的尖尖的指甲和親吻傷口使其痊癒的可愛的嘴唇之間的區別。  你若想了解一個人的心,那你不要去看他所達到的,而要去看他渴望達到的。  長久盯著近處的小畫面,就難以觀看遠處的大畫面。  我讓人們對不合法的辯論產生興趣,至於合法的辯論,我卻讓他們遠離。  讚譽使我羞愧地站在讚揚者面前;讚揚者則使我驕傲地站在全世界面前。   我一想到拿撒勒人耶穌,眼前就浮現出一個極褓中的嬰兒,第一 次看著他母親瑪利亞的臉,或者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巨人,最後一 次望著他母親瑪利亞的臉。   我們每個人都是生活戰場上的一名戰士,但我們中的一部分人 進行領導,一部分人則被領導。  靈魂是火焰,其灰燼是肉體。  所有的事物都在該發生的時候發生,在這一基本事實中有某種令人心安理得的成分。  筆是權杖,但作家中的國王是多麼少啊!  計謀可能在開始時成功,但在結束時會失敗。  那個用花言巧語掩飾自己意圖的男人,難道不就像那個企圖用美麗的艷服掩飾自己丑陋的女人嗎?  他們砍斷樹木一一 生命寫下的篇章,為的是用它造紙,在上面寫下他們的愚蠢。  飛舞在田野上的蝴蝶和閃耀在草叢間的露珠,在埃及金字塔消逝和紐約的高樓大廈不留一點痕迹之後,仍將存在。  除非通過黑暗的深淵之路,我們絕不能到達光明的頂峰。  我們的耳朵未能消化城市的喧囂,又怎能聽到田野的歌聲呢?  生意若不是交換,那便是偷竊。  大人物向我們顯示的與他們向我們隱藏的二者之間的區別,就像降落在我們田野的雨與飄浮在我們山頂的雲二者之間的區別。  最好的人是我稱讚他時害羞,我諷刺他時沉默的人。  歌頌者是唱著我們沉默中的歌的人。  伴隨著愛情、創造和責任的痛苦,是令人歡愉的痛苦。  他們中最能提問的人,是他們中最不能回答的人。  害怕罪惡者,並不就是優秀者;擔心墮落者,並不就是上升者。  他從自己的行動中發掘出許多為人們所熟悉的慈盪、尊重、熱情。忍耐、殷望、驚奇、寬恕,並把它們加以混合,然後從中提取出我們稱之為"愛"的那一獨特珍寶,一這位化學家在哪裡呢?  誰為了做一件高尚的事或美好的事而需要鼓勵,那他不會也決不可能去做一件美好的事或高尚的事。  誤會也許是兩個靈魂間最短的道路。  強有力者帶著孤獨成長,軟弱者則死去。  他們對我說,一個人若了解自己,他就一定了解所有的人。我則說:"一個人若愛別人,那他一定了解一點自己。"  禁止我去做某件事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對此事懷著比我更強烈渴求的人。  聲譽是人們為了解優秀者的忍耐力而加在他背上的重負。如果他承擔起這一重荷並能不間斷地行走,那他就被提升到英雄的高度;如果他失足摔倒,他就被視作屬於吹牛說謊的騙子之列。  樂觀主義者只見玫瑰而不見其刺,悲觀主義者只盯著刺而不見玫瑰。  生命在愛憎,生命在渴求,我們被迫去實現它的願望,滿足它的 口味,不管我們願意與否。  當一個人不能了解蘇格拉底的心意時,他便轉而去欽羨亞歷山大。當他不能領會維吉爾的意義時,便轉而去張揚凱撒。當他對拉普拉斯的思想感到深奧時,便去為拿破崙敲鼓吹笛。奇怪的是,我至今未遇到一個熱愛亞歷山大、凱撒和拿破崙,而不在其內心深處透出屈從與奴性的人。  人類創造了機器並使其運轉,爾後卻被機器操縱。這樣,主人變成了他的奴隸的奴隸。  某些富人的貢獻,是他們教給我們藐視財富。  能說會道是舌頭對耳朵施展計謀;語言才能則在於將一顆』已送至另一顆心。  文明的發端,是在人類第一次刨開土地、播下種子的時刻。  宗教的出現,是在人類懂得了太陽對他們播撒在地里的種子的感情的時刻。  藝術的起始,是在人類帶著感謝歌贊太陽的時刻。  哲學的初興,則是在人類吃了大地糧食直到他足的時刻。  人的價值在於他所創造的東西,——即使數量很少,而不在於他所聚斂的東西,——即使數量很多。  不存在超出需要的財富。  每一個民族都對她每一個成員的行為負有責任。  聲音不能負載給它裝上翅膀的唇舌,因此,它能單獨穿透天空屏障;鷹駕不負載它的巢穴,故能單獨翱翔在雲天。  信仰也許比經驗更能顯示真理。  多數作家用詞典的補丁來補綴他們襤樓的思想。  在種種主義中,禁戒和許諾比混亂無序更有害。  法律是一張只能捕到小罪犯的網。  矯揉造作的羞澀是裝飾起來的醜陋。  勇敢是第六感官,它能探索到通向勝利的最捷途徑。  也許肉體上的純潔正是心靈上的自私。  他的高利貸使我遠離蛇的信號和求名未得者的毒舌。  我遇到的自負者沒有一個不是固執者。  真奇怪,我們害怕死亡,卻盼著睡去做一個好夢!  有的人很清高,不會去偷你的東西,但是,他卻認為節略你的思 想和話語是正當的。  我們對逝去者的哀情,也可能是一種妒嫉。   我們所有的人都欽佩強力,但是我們中的多數人欽佩的是其變化無常的物質外觀,很少有人在其固定不變的精神成果面前肅然起敬。  有些星星很久很久以前就熄滅了,不再發出光焰。  有些人很久很久以前就死去了,我們仍然受到他們人格的影響。  國王的國王是貧窮者悄悄愛著的人。  在現代文明中沒有不造成攪擾的快樂悠閑。  你對人們的信任和懷疑,是與你對自己的信任和懷疑相伴相隨的。  他們要求言論和出版自由,可他們卻沒有可說可寫的東西。  他們對我說:"好事取乎中。"可我們中有誰願意成為一杯不冷不熱的溫吞水呢?誰願意成為一個在生與死之間掙扎的人呢?誰又願意成為一個處在流動和凝固間的膠狀體呢?  力量與寬容是密不可分的。  我們的愛或不愛,僅只是來自大海的漲潮與退潮。  貧窮在屈從於錢袋之前是靠思想來抵擋的。  人性是表面分隔、內中相連的神性。  誰在鄰居的葬禮上穿最豪華的服裝,誰就將在他兒子的婚禮上穿破衣爛衫。  "妖怪"、"不死鳥"、"忠實的朋友",並非無稽之談,我已在我的鄰居中看到過他們全體。  創作者並不重視批評家,除非創作者變為不孕者時。  文明在於兩件事:從土地獲取果實和分配土地的果實。  公正者是最接近人們心靈的人。仁慈者是最接近上帝之心的人。  熟巧在於削刪和剔除,更在於組織與安排。  脫離常軌,或出於瘋狂,或出於大智。  假如你允許自己做你良心禁止做的事,那你就錯了。假如你禁止自己去做良心允許的事,那你也錯了。  詩是靈魂里的秘密,怎麼能讓語言來泄露?詩是對全局的領悟我們怎麼能向只了解局部的人去揭示?詩是心中的火焰,闡釋則是雪花,誰能把火炮和雪花調和起來呢?  闡述的渴望與負重跋涉的痛苦沒有很大不同。  那個告誡餓漢承受饑渴痛苦的飽漢,他的心是多麼殘酷啊!  過去,代議制政府是造成革命的某種原因。今天,它們是經濟的某種結果。  弱民族認為他們兒女中的強者是軟弱的,而強民族兒女中的弱者是強有力的。  曲調中的秘密,是歌者聲音中的震撼和聽者心中的顫抖二者的和諧協調。  除非歌者激動,著魔,否則不會使你激動,著魔。  一位貧窮的文學家和一個愚蠢的財主相聚在一起,於是兩人交換了文學和財產。當他倆分手時,第一位發現自己手中只有一把土,第二個心中只感到一團霧。  他們以為,美德存在於所有令我疲憊和令鄰居快活的事物中,罪行存在於一切使我快活和使鄰居疲憊的事物上。哦!但願他們懂得,我可以在一個鄰居也沒有的茅庵中成為一個有德者或一個罪人。  校核一下你昨日的賬本,你就會發現你仍然欠著人們和欠著生活的債。  柔和與溫藹是力量和決心的表現,而不是軟弱和鬆懈的表現。  我把自己的痛苦植于堅忍的土地,於是我長出快樂。  當信仰者看到狐狸的計謀戰勝了獅子的公正時,他幾乎懷疑生活的公正。  對魔鬼的恐懼,是對上帝的某種懷疑。  奴隸是國王們的缺點。  在我們認為某件事困難中,也許有通達它的最捷途徑。  他們某些人頭腦中被我們視作聰明才智的那些東西,頂多是一種局部的燃燒。  藝術是個人的隱蘊與自然的外象在創造新形式上達成的一項協議。  引證是高上者自願降至低下者的水平。  頑固執拗是這種人的一面鏡子:他長時間注視它,就會看到隱藏的自我正企圖自殺。  我們視作卑劣醜陋的,不過是外象對於內蘊的背叛。  社會被推向重複,可天才被推向創造。  在關係到自身的問題上,我們都是行動者;在關係到他人的問題上,我們都是想像者。  我多麼可憐這樣的人啊:他在同一時間一面伸長舌頭去讚美,一面伸長手臂去乞求。  清白老是不認為自己和別人的缺點毫不相干的人。  誰懂得生命的統一,誰就會看出,人們中的預言和樹上的果實是沒有區別的。  歷史不會重複自己,除了在不懂歷史的人的頭腦里。  壞蛋是一個不適合慢慢順應"適者生存"法則的創造物。 誰再三提醒你記著他對你做的好事,誰就會失去上帝那裡的饋贈。  哦,他為何從你的大海中取水,卻又誇耀他的溝渠呢?!  自由者是堅忍地負載著奴隸重擔的人。  渴望者心中的美比觀望者眼中的美更崇高。  最值得我稱頌的人,是人們難以恰如其分地稱頌的人。  語言一直沒有意義,直至被譯成習慣。  我是個信仰者。但是,在一個雖讀波斯的《一千零一夜》卻不懂哈拉吉和伊本·阿拉比;雖以羅馬的巴勒貝克古迹自豪,卻記不得艾夫拉姆·敘利亞尼⑤和約翰·大馬上基⑤片言隻語的民族中,信仰是多麼難啊!  每一個新教義學說的創始人,都是一位改造者。他若是正確的,就會引導人們走向真理;他若是錯誤的,就會使他們頑固地對待真理。  需要解釋是一件事物不牢靠的最好證明。  信仰是心中的一種比證明達到它還要遙遠的知識。  在充分思考了露珠之後,我知道了大海的秘密。  儘管有習慣和感情,仍然保持自己理性的那個人,在何處呢?  天賦愈多,朋友愈少。  如果你是個貧者,那你就不要與那個用錢財衡量人的人為伍。  當勇敢的小人物掌權時,所有膽小的大人物都會退避。  人們回想起瘟疫,陰鬱沮喪,戰戰兢兢。然後回憶起亞歷山大。凱撒、拿破崙,他們敲鼓、吹笛、跳舞!  那個鼓勵我於某件事的人,也許會讓我遠避那件事。  節約表現在:你對所有人都是一個慷慨大方、仗義流財者,而對節約者除外。  最值得同情的人,是那些沉於泥潭、仰望雲天的人。  我看見他們正在吃著,於是我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了。  有人對一個愚蠢的蝶蝶不休者說:"你的話能治病。"於是他停下來,要求醫學權威的權利。  在他們某些人對你的思念中,也許有希望你遠離他們的想法。  對這樣的人我該說什麼好呢?——我若吻他的臉,他就會抽我耳光;我若抽他耳光,他就會吻我的腳!  那個向人要求愛卻只給予人以欲的人,其生活是多麼艱難啊!  羞怯的效果幾乎和美的吸引力相似。  我們中最接近上帝的人,是我們中最接近人們的人。  結婚是生存或者死亡,不存在中間狀態。  你們讓我遠離這種人吧!——這種人說:"我像蠟燭,燃燒了自己,照亮了別人";你們讓我接近這種人吧!--覺得自己永遠是在借著別人的光。你們難道不么?  某人剛一禁止我做某件事,我就明白了:他已多次試過此事,且不遂順。  他們中的一些人聽笑話時不敢笑,因為害怕講笑話的人把他們當成傻瓜。  某些綢子般的面孔包裹的是粗糙的棉絮。  你是聾子,我是啞巴。讓我們中的一個藉助上帝的光輝去看另一個吧!  有些人以為,我閉上眼睛不去看他們,似乎是在和他們眉目傳情。  生活是一條船,慢者認為它太快,於是離開了它;快者認為它太慢,於是也離開了它。  四方腦袋怎麼能考慮圓形的思想?  每當我面前擺下一種食物時,我就問自己:"我將吞下的這些東西是什麼?是一個結構完整的太陽系呢,還是一個尚未完成的星雲體?"  信奉宗教的,不會去信奉教派;信奉教派的,沒有宗教。  我的道理,使無知者信服;智者的道理,使我信服。至於那個思想搖擺於智愚之間的人,我不能說服他,他也不能說服我。  假如宗教的目的是饋贈,愛國主義的目的是利益,科學的目的是優勢,那麼,請給我一個自由的世俗主義者,一個忠誠的非愛國主義者,一個謙虛的無知者吧!  那樣一個時代將會到來. 時代的兒女不願將話系追溯到我們這裡,就像我們不願將譜系追溯到類人猿那裡一樣。  有的人用眼睛聽,有的人用肚子聽,有的人用錢袋聽,有的人則根本不聽!  某些人的靈魂就像海綿,你從其中擠出的液汁原是它從你那裡 吸去的。  如果有兩個完全一樣的男人,那世界肯定容不下他倆。  多數具有細膩感情的人,都會匆匆地去觸摸你的感情,因為他們 擔心你走在他們前頭,先去觸摸他們的感情。  各民族的災難全在這樣的人:他不撒播種子,不舉砌磚石,不縫製衣服,而只忙於政治!  妖治矯飾是承認醜陋。  他們說在沉默中有滿足。是的,在沉默中有否定;不,有反叛;不,有鄙視!  聯繫並非結合,遠離並非分開。  在人們中間我剛看見一個愚鈍者,就發現他的根固扎在我的心裡。  房子的生客,可以得到其同類的撫慰;思想的生客,卻找不到誰來撫慰。  真理是靈啟之女,尋求、辯論則使人們遠離她。  誰向你寬恕一個你沒犯下的過錯,他實際上就是在寬恕自己已經犯下的過錯。  棄嬰是這樣一個孩子:他母親帶著愛與信心孕懷過他,帶著恐懼和臨死的痛苦生過他,然後借著僅剩的那口氣將他包裹好,送到孤兒院門前放下,再彎腰走在重負的十字架下,以便完成這場悲劇。接著我們來了,你們和我們呼叫著:"可恥啊!可恥!"  抱負是行動的一種。  轉弱為強是局部向全體投降。  在智者和瘋人之間有一條比蛛絲還細的分界線。  在人們中間,有的只有在尋找痛苦時才能發現歡樂,有的只有在尋找污濁時才能使自己乾淨。  沒有什麼事物會比往昔東方人的遺迹更能引起當今東方人慚愧的了。  人們若被強迫,他們中的善就是非自然的。人們即使被埋葬,他們中的惡也不會消滅。  害怕地獄就是地獄。  嚮往天堂就是天堂。  我們不應忘記,洞穴的居民仍然居住在我們思想的洞穴中。  假如你不屑於安適歡樂,也不屑於憂愁煩惱,那你就與思想因之而惶惑的那個事物的影子為鄰了。  希望是實現的開端。  詩人不過是從骷髏中長出的一株百合花。  沒有什麼能比我們對一件事物的過分肯定更能證明我們對它的懷疑了。  若在兩種惡之間選擇,你就選那個明顯的,即使它較大;不要選那個遮掩的,即使它較小。  他們說:"從他們的小孩那裡獲取他們的秘密吧!"我則說:"從他們的小孩那裡掌握他們的思想吧!"  那個為了寫東西而背書的人,同那個為了放債而借債的人多麼 相似啊!  他們中的一位讚揚我,我沒有給他獎賞;他抱怨我,我沒有給予 注意,於是人們嘲笑他.  難道你們不讓我遠避這類人嗎?——那個只是為了譏刺才說真話的人,那些行為好、心眼壞的人,那些認為高升就在於尋找別人過錯的人。  大海的歌聲是終止於海岸呢,還是終止於聽歌者的心?  富人接近出身貴族的人,出身貴族的人接近富人,他們中的每一個都討厭另一個。  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搖擺於沉默者的反叛和多言者的屈從之間的某種思想。  具有許多目標的人,是離達到目標最遠的人。  精神的最高境界表現在服從,甚至包括服從理性所反叛的對象;理性的最低檔次表現在反叛,反叛精神所服從的對象。  全力相助也許是幫助者的某種輕視,或者相反,是尊敬的一種形式。  我向鸚鵡學習過創造。  沒有什麼事情比我們對死者的惋惜更能導致我們對話人的愛了!  在探求中誕生的真理,幾乎要成為英雄。  我們更多記著的是那些反對我們的人,而不是同意我們的人,這不是很奇怪嗎?  只是在發現自己闡述得太多時,我才懷疑我想闡明的那些事物的真實性。  有頭腦的人被控告——我們這裡的奇聞怪事。  他們給我飲憐憫的乳汁,我很感激。可是,但願他們知道,我在出生前就已斷奶了!  精神的人是經歷了所有肉體方面的考驗,然後又反叛了肉體的人。  人是個探索者,他不曾、也決不會成為一個發明者。  哲學是找到兩點之間最短的線路。  政府把給瘋人修精神病院換成給智者修城堡,難道這不是一種節約嗎?  一個建築中最牢固的部分,是其基礎最下面的那塊石頭。  我在我的門上寫下:"犯你的傳統拋在外,再請進!"結果沒有一個人來訪。  在地上有多少不結果實的植物,  在天空有多少不降雨水的浮雲。  甚至生命的法則也要服從生命的法則。  我們說"昨天",和我們說"自古以來"多麼相似!我們說"明天",  和我們說"直到永遠"多麼相似!  多麼奇怪啊——我的美德給我帶來的都是損傷,而我的惡德卻絲毫沒給我帶來危害!不過我仍然執著於美德。  他們中的一些人的讚美多麼像醜化。  我從我的民族的總情中學到了勇往直前。  生活在每日的清晨和傍晚都吻我們的面頰,但是,她在晨昏之間都在嘲笑我們的建樹。  他們對我說:"誰教你一個字母,你就是他的奴隸。"因此,我一直是個自由的無知者。  傾聽女人吧!——在她望著你時,而不是在她和你說話時。  和近於腐臭比起來,甜更近於苦澀。  所有的真理都是相對的,只有美的真理是絕對的。  感情是心靈的青春,思想是其中年,而闡釋是其老年。  在暴風雨說話時,我們誰還去聽小溪的低吟呢?  那位本來想死去,但又因憐憫他的親愛者的心而活著的人,他的生活是多麼艱難啊!  你若想看低地,那你就登上高山;你若想看高山,那你就登上雲端;你若想了解雲天,那你就閉上眼睛思考。  我曾迷失於地球上荒無人煙的地方,於是被抓住,變成一名奴隸。後來我被釋放,成為一個平民。之後我當過商人,當過文學家,當過大臣,當過國王。之後我變成了橫暴者,結果被奪去了王位。我隨即變成一個製造混亂的人。之後變成一個外人月一個謀生者,然後變成一個騙子,又變成一個遊盪者,最後變成一個失落於自己內心荒原的奴隸。  自封的哲學家,是一面反映事物圖像而看不到事物的鏡子,是一個傳出回聲卻聽不到聲音的洞穴。  詩人只是這樣的人:如果你讀他的一首詩,你就會感到,這首詩中最好的詩句還未曾寫出來過呢。  每個人都可以渴望,渴望,再渴望,直至渴望摘去蒙在他眼上的表象的面紗,那時他就會看到他自己。  你的生命沒有終點,因為你因萬物長存而長存。  上帝在每顆心中都派遣了一位使者,以引導我們走向光明。但是有的人從身外去尋找生命。生命是在他的內部,可他不知道。  誰不能將你送入他痛苦的殿堂,他就不能讓你進入他友愛的居室。  憐憫可以給予弱者,但我仍然是個強者,因著我的憂愁。  生活,全部生活,是我們用全部靈魂去體驗的那些事物。存在,全部存在,在於我們所了解、所證實、因而為之歡樂或痛苦的那些事物。  在我幸福的帷幕後面,痛苦匍匐於我的面前。在我酒杯的底部,沉澱著苦澀。  說出來的知識,是未說出來的知識的影子。  你若弄清我無知的原因,那你就成了一位智者。  人生來膽小軟弱,因此,風暴剛一颳起,他就躲到地縫裡去了。  你可以踏碎花朵,但你能抹去花香么?  生活已經給我喝了一杯苦酒,那就讓它成為上帝的所願吧!我們是人,我們是無邊空虛中顫抖的分子,我們只能馴順屈從。如果我們愛了,那我們的愛並非由自我們,也並非為著我們。如果我們快樂了,那我們的快樂並不在於我們,而在於生活本身。如果我們痛苦了,那痛苦並不在於我們的語言,而在於全部自然的內蘊。  誰訴苦,誰就是在懷疑生活。而我屬於信仰者。因此我相信,混進我從黑夜之林中取飲的每一口酒中的苦澀是有益的;我相信,穿透我胸膛的那些釘子是美的;我相信,撕破我心靈外衣的那一顆鐵爪是仁慈的。  我已多次愛過死亡。我曾用各種甜美的名稱呼喚它。我曾悄悄地或公開地讚美它。儘管我還未博得死亡的歡心,也未放棄對他的 許諾,但我也變得熱愛生活了。死亡和生命對我來說,是一樣地美,一樣地甜,一樣地引動我的渴望和思念,一樣地激發我的愛和柔情。  在我的法律中,人有三類:  一類詛咒生活,一類祝福生活,一類思考生活。我愛第一類,因著他的苦難;我愛第二類,因著他的寬容;我愛第三類,因著他的惰性。  人是介於他內部的無限性和外部的無限性之間的一個存在。如果我們沒有存在於我們內部的東西,那也不會有存在於我們外部的東西。  我是個陌生者。在這陌生中有一種殘酷的孤獨和痛苦的寥寂。但是這陌生使我永遠思考著一種我不了解的神奇國度,使我的夢充滿我從未看到過的一片遙遠的土地的幻象。  也許你拋在被遺忘的墳上的那朵花,正像黎明之眼向枯萎的花葉間拋下的露珠。  他死了,因為他沒有像軟弱者那樣愛他的敵人,也沒有像志思負義者那樣討厭他的愛者。  我看到東方人緊緊抓著他們某些虛妄臆造的東西,甚至抓住他們民族習俗的影子。這令我驚訝!  大海是不眠的。在大海的清醒中,有對一個不眠靈魂的慰藉。  不眠使我接近星辰。  在血中有腥味,在淚中有甜蜜。  人們不喜歡他們嘴上的幸福,也不喜歡他們肚腹中的真理,因為幸福是淚的女兒,真理是血的兒子。  愛情是我們從初人那裡繼承下來的一種先天性軟弱。  愛是一種包含著死與生的清醒,它從死與生中創造著比生命更奇特、比死亡更深奧的夢。  生活是一個漂亮的魔女,誘惑著我們的心,迷醉著我們的靈魂,用種種許諾充滿我們的存在。如果她拖延其許諾,就殺死了我們的耐性;如果她實踐其諾言,又喚醒了我們的厭倦。  把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統一起來的愛,是超越他倆意志的一項命令。  愛是伴隨著我們存在的一種力量,它把我們的現在同世代人的過去與未來連接起來。  愛情厭倦了,於是造成迷亂。翻騰在地獄洞窟中的黑蛇噴射出毒汁,流散在天空。然後又被露滴包裹著自天而降。於是焦渴的靈魂盡情吸吮。於是靈魂沉醉片刻,然後清醒一年,然後永遠死去。  愛情是處在墳墓寂靜中的肉體的休閑和處在永恆深途中的心靈的安寧。  愛情是樂園裡的多福河,黎明仙子將河水傾注到強有力的靈魂中,使其在黑夜的星辰面前唱著讚歌,冉冉升起。在白晝的太陽面前詠著清曲,飄飄暢遊。  愛情是照亮我們視界的崇高的知識,由此我們像眾神那樣去看待萬物。  愛情是一種奇異的花,它從敏感的自我深處射出,照亮了四周,於是它看到世界是行進在綠色原野上的一列隊伍,看到生活是介於清醒與清醒之間的一個美夢。  愛情是一團濃重的霧,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心靈,使它看不清世界的圖畫,只看到它的心性的幻影在岩石間顫抖,只聽到其吶喊的回聲在山谷的空曠中索繞。  愛是我的父親,愛是我的母親。愛只認識我的父親和母親。  人們是一些訪惶歧途者。他們離開了自己的真實,走向自己的虛妄,失落在他們達到的和達不到的事物之間。  世界有多少有益的毒物啊!人們避開了它們,因為他們虛弱的胃消化不了它們。  愛情一如死亡,改變著一切。  某些人的靈魂就像學校牆壁上掛著的黑板:每天在上面寫下課文、語法、例句,但很快就被濕海綿擦抹掉了。  音樂的本質在於:當歌者結束了詠唱,樂師停止了彈撥,它仍將震顫在你的耳際。  對這樣的人我該怎麼說一一他借我的錢去買劍,又用這支劍來 與我決鬥?!  一個敵人對我說:"愛你的敵人吧!"我服從了。——我愛了我自己。  黑色對白色說:"如果你是灰色的話,我就能容忍你了。"  知道每件東西的價格而不知道一件東西的價值的人真是多呀!  每個人的生平經歷都寫在自己的額上,但用的是只有帶來啟示的人才能讀懂的文字。  讓我看看你母親的面孔,我就告訴你你是誰。  我認識他父親,那怎麼能不認識他呢?  誇耀自己自由的人的自由,是一種奴性。  他們中的一些人感謝我並非出於感思知報,而是為了在人們面前宣揚自己很有資格享受我的巨大饋贈。  健全的鑒賞力不在於苛求,不在於選擇,而在於將事物加以排列,找出它們數量和特點間的自然親和力。  某些人的粗暴勝過另一些人的溫柔。  人們對所不了解的事物的嫌惡,好似熱病患者對美食的抗拒。  饒舌不是一種缺點,而是一種病症。  我喜歡兒童,但須是沒有鬍鬚的;我尊敬老人,但須是不在微褓和搖籃里的。  藝術與習俗、服飾、宗教、社會傳統密切相關,而且與我們社會生活的每一種表現連在一起。  老齡民族不向現代民族的成果學習,就會在文學上死亡,在精神上混滅。  人們都出自一種稟賦,除了在微不足道的表象和外觀方面,他們彼此並無不同。  懊悔常常帶來嘲笑和輕蔑,而不是寬恕和原諒。  永恆只保存愛,因為它就是它。  忍耐吧,因為困惑就是知識的發端。  誰能讓我以一堆塔耳的金子買到一個美妙的思想?誰能讓我用一把珍寶換得一分鐘的愛?誰願拿去我的積蓄,而給我一隻能看到美的眼睛?  猛禽並不彼此撕咬。  生活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是好的,甚至金錢。因為它教給人們一種警策。金錢就像一架風琴,彈奏不好它的人,聽到的是他不喜歡的曲子。金錢又像愛,使吝嗇它的人死,讓慷慨饋贈者生。  荊棘扼殺花朵的土地,不適於居住。  良心是一位公正而軟弱的法官,而軟弱就位立在執行他判決的路上。 愛有多種形式:有時是智慧,有時是公正,有時是希望。  人不知道心靈怎樣從物質的奴役中獲得解放,除非在獲得解放之後。他也不知道花兒怎樣對晨光微笑,除非在晨光降臨之後。  精神也許能依靠自己的智慧從鼠李中擷取無花果。心靈也許能藉助它的愛從黑暗中引來光明。  那個藉助自己的意志和亞當的軟弱把亞當帶出樂園的女人,已經用她的愛憐和我的服從把我重新帶入天堂。  埃及人的藝術在深蘊。  邊勒底人的藝術在決心。  希臘人的藝術在和諧。  羅馬人的藝術在呼應。  中國人的藝術在崇敬。  印度人的藝術在善惡。  猶太人的藝術在憂患。  阿拉伯人的藝術在回憶與誇張。  波斯人的藝術在精緻。  法國人的藝術在細膩。  英國人的藝術在爭榮與批評。  西班牙人的藝術在赤裸的物質。  義大利人的藝術在於美。  德國人的藝術在明志。  俄國人的藝術在哀愁。伊宏譯 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俠 文 集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一棵頑樹,根莖死把著傳統的土壤,樹權掙扎著向上伸長;我有我的思想——一片飄遊於天空的雲,爾後降下甘露,變作溪流奔向大海,然後化作雲霧升上天空。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一座堅實牢固的塔,時間握不動,暴風吹不塌;我有我的思想——一片柔嫩的芳草,鋪展於四面八方,你在它們的搖曳中能看出欣喜。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一種陳舊的主張,它既不能改變你們,自己也不發生變化;我有我的思想——一種新奇的事物,每天清晨和傍晚,我篩選它,它篩選我。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在你們的思想中,你們中的強大者摔倒你們中的弱小者,你們中的精明者欺騙你們中的愚鈍者;我有我的思想——在我的思想中,我用我的鋤鎬耕耘土地,用我的鐮刀收穫莊稼,用磚石泥土建築房舍,用毛麻織出衣衫。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在你們的思想中,勤奮為的是名譽,奔忙為的是聲望;我有我的思想——在我的思想中,我把聲名像兩粒沙子拋棄於永恆之岸。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在你們的思想中,是為了高升和權力而奮鬥;我有我的思想——在我的思想中,是對完美的眷戀和對獨立的渴望。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在你們的思想中,是對宮殿大廈的嚮往,傢具要用鑲嵌的檀香木製成,華麗的地毯要用絲綢城線編織;我有我的思想——在我的思想中,我要成為靈魂和肉體的純潔者,不管有無落枕的地方。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在你們的思想中,你們要成為有爵位的高官;我有我的思想——在我的思想中,要成為一個有益的服務者。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  在你們的思想中,是社會、宗教的詞典,技巧、政治的長文;在我的思想中,是少量的、平易的、無可置疑的真理。  你們的思想說的是:"美人、丑妞、節婦、娼妓、巧娘、笨姐";我的思想說的是:"每個女子都是每個男人的母親,每個女子都是每個男人的姐妹,每個女子都是每個男人的女兒。"  你們的思想說的是:"小偷、罪犯、兇手、壞蛋、逆子";我的思想說的是:"小偷是壟斷者的產物,罪犯是不義者的遺物,兇手是被殺者的盟友,壞蛋是橫暴者的果實,講逆是嚴酷者的後果。"  你們的思想說的是:"法律、法庭、法官、刑罰";我的思想說的是:"假如制定出一條法律,那麼我們所有人都違反它或都服從它。假如有一條基本規則,那麼我們所有人在它面前都是一樣的。誰厭惡墮落者,他就屬於墮落者之列。誰收起手不去救助被拋在污泥中的人,他就是沉淪於污泥者。至於那位誇耀自己高於顛破失足者,他原在誇耀自己高於全人類,而那個誇耀自身無過者,也只是在誇耀生命本身無過。"  你們的思想說什麼"精明者、創造者、教授、賢者、天才、哲人、教長";我的思想則說:"友善者厥者、忠實者,真誠者、正直者、獻身者。殉道者。"  你們的思想說什麼"摩西教、婆羅門教、佛教、伊斯蘭教";我的思想則說:"只有一個宗教——純粹的、絕對的宗教。它的表現形式不同,但將一直是純粹絕對的宗教。它的路是有叉道的,但這就像一隻手上的手指是分開的一樣。"  你們的思想說"邪教徒"、"多神教徒"、"無神論者"、"叛教者"、"偽信者";我的思想則說:"訪惶者"、"流浪者"、"柔弱者"、"盲管者"。"心靈和精神上的孤兒"。  你們的思想說:"富人"、"窮人"、"施主"、"受施者";我的思想則說:"除了生命之外,沒有富人,我們全是貧者;除了生命,沒有施主,我們都是被施與者。"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  你們的思想聲稱:"民族在於政治、政黨、會議、決議、條約";我的思想則斷言:"民族在於勞動,其次是勞動,再次還是勞動。在農田,在果園,在紡織機前,在洗染房裡,在採石場,在森林,在辦公室,在印刷廠 你們的思想以為佔優勢的力量是以軍隊、大炮、裝甲車、潛水艇。飛機、毒氣來衡量的;我的思想則斷定:除非擁有真理,否則沒有力量;除非為了真理,否則沒有意志。用菌力和機器取得勝利者,不管其統治時間多麼長,他們最終都會被戰勝。  你們的思想把工作者和幻想家分開,把進行者與完成者分開,把蘇菲主義者和唯物主義者分開;我的思想則懂得:生命具有統一性,它們有多種規格、標準、渠道,這些與你們不同。也許,你們算作幻想家的人,原屬實踐家之列。也許,你們認為是實行者的物質主義者,倒是屬於胡思亂想者之列。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   《聖經》傳說中諾亞的重孫,在阿拉伯著作中亦有關於他的記載。   措尼布甲尼撤二世(約公元前?年一前562):新巴比倫國國王。   指拉美西斯二世(約公元前?年一前1235):古埃及著名法老。   墨而聶(公元前247一前183或前182):北非達太基統。,曾率軍攻入意大。,威脅。   ⑤阿里 :為伊斯蘭教第四任正統哈里發·穆罕默德的堂弟和女婿。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一一一一 你們就追隨著它,遊盪在廢墟、木乃伊陳列館和化石之間吧;我有我的思想——我將在雲霧中觀察,飛翔。  倒櫃你們的思想一一一一Af嘛們就讚美它坐在髏骨組成的王座上吧;我有我的思想——我凝思諦聽,在遙遠而不為人知的山谷間徘徊。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一一一一al附們就吹著笛讚美它,以你們的心而歡舞吧!我有我的思想——它寧擇臨終的喘息,也不要你們的笛聲;寧要監獄,也不要你們的舞場。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它是所有被馴養者、彼此結盟者和悠閑者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它是所有失落於自己故鄉、陌生於自己民族、孤獨於自己親人和朋友者的思想。  你們有你們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  你們有你們的語言,我有我的語言  你們有你們的語言,我有我的語言  你們從阿拉伯語中尋找你們所喜歡的東西,我從阿拉伯語中尋找符合我的思想感情的東西。  你們有它的辭彙及其排列順序,我有的是它的辭彙只能顯示卻難企及的東西、它的排列結構只能表現卻難達到的東西。  你們在阿拉伯語中有的是僵化冰冷木乃伊式的屍體,你們以為它們就是一切;我在阿拉伯語中有的是本身原無價值、其價值在於附著其上的靈魂的機體。  你們在阿拉伯語中只有一條固定不變的道路;我在其中則有一條變化無窮的道路,除非它能將我心中的東西送達人們的心中,否則我不會滿足於這條途徑。  你們在阿拉伯語中有其絕對的規則和枯燥有限的清規戒律;我在其中有一首歌曲,我將其樂曲、重音和輕聲轉化成固定於思想中的聲響,固定於意向中的重音和固定於感覺中的輕曲。  你們在阿拉伯語中有的是詞書,典籍,大全;我在其中有的是耳朵篩選和頭腦記憶的眾所周知的詞句,人們在快樂或悲傷時說著的詞句。  你們在阿拉伯語中有西伯威個阿布一艾思沃德、伊本一歐蓋"里及他們之前和之後的令人煩厭的人物說出的話語;我在其中則有母親對兒子、愛者對情人、祈禱者對靜夜說出的話語。  你們在阿拉伯語中有"地道"的"標準語",不"俗"的"修辭格";我在其中有孤獨者的哺哺自語——它們全是標準的,有痛楚者的便噎嗚咽——它們全是雄辯的,有驚詫者的結結巴巴——它們全是標準的和地道的。  你們在阿拉伯語中有編織、鑲嵌、裝飾以及超出這些雜耍之外的一切虛構和杜撰;我在其中有的則是這樣的話語:說出它們,就會讓聽者升至這話語之上;寫出它們,就會在讀者面前鋪展出一片修辭術難以限定的空間。  你們在你們的語言的破衣爛衫中東挑西揀;我卻用自己的手撕碎一切陳舊之物,把一切阻礙我向山頂攀登的東西拋在路邊。  你們保存著你們的殘肢斷臂,在你們頭腦的古物陳列館中守護著它們;我卻用火焚燒一切死去的和癱瘓的部分。  你們有你們的老態龍鐘的語言,我有我年輕力壯的語言,我的語言沉浸在它青春夢幻的大海之中。當你們的老朽和我們的青年揭露面容的時候,你們的語言和你們寄存在你們語言中的東西將變成什麼?  我說,你們的語言將變成無。  我說,耗子油的燈不會亮得太久。  我說,生命是不倒行的。  我說,棺材板是不會開花結果的。  我對你們說,你們以為是精詞妙語的東西,頂多是些花里胡哨的不孕之物,是些塗抹描畫的拙劣玩藝。  我對你們說:詩歌與散文是感情與思想,除此而外者,便是破絲斷線。   西伯威(?一約公元前?):阿拔斯前著名語法學家,巴士拉學派的代表人物。   阿布——艾思沃德 :阿拉伯古代部落詩人,據傳是《阿語語法源流》的作者。   伊本一歐蓋里(12981367):14世紀埃及地區的語法學家。  我喜歡"走極端"的人  我喜歡走極端的人。  我喜歡能下生命的大海和能上生命的高山的人。  我喜歡帶著全部自我奔向事物獨一性而不停在兩個相反事物之間猶豫不決的人。  我喜歡充滿力量和具有堅定目標的心,我喜歡本體不接受裝配。本質不會被分裂的、簡單樸素的靈魂。  我喜歡燃燒著自己個性火炬、激蕩著自己心靈特質、順從著自己情感、拋下多種原則的戰場走向單一原則、離開多種思想的混雜而走向能帶他們升上烏雲遮擋的高天或下到大海思想的極端主義者。  我同那些折中調和者打過交道,用天平稱量過他們的目的,用尺子衡量過他們的成就,結果發現他們是些膽小鬼。他們害怕作為天使的真理,也害怕作為魔鬼的謬誤。他們認準了各種信條和原則中既無益又無害的部分,跟隨著一條容易走的路,這條路把他們引向既無正道又無迷途、既遠離幸福和又遠離苦難的荒漠。  然而,生活既是歌唱著它希望之熱切的夏天,也是誇耀著它風暴之強勁的冬天。誰溫和適度地調節他的生活,讓他的生活既無夏天的炎熱又無冬天的嚴寒,那他就既無其白晝的尊榮和美,又無其夜晚的神奇和夢,他本人不是更接近活著,而是更接近死亡,他屬於那些既不能死去在地下享受安寧,又不能活著在陽光下行走的半死不活者之列。  誰對他的宗教採取折中的態度,他就會既對種種懲罰懷有恐懼,又對天堂抱著嚮往,在這二者之間躊躇不決。而一旦步入信仰者的行列,他就會彎腰拄杖而行;一旦跪下祈禱,他的思想又會直起身來嘲笑他。  誰要對他的世界採取折中態度,他就會一直停留在他母親生他的那個地方,既不能後退,以此給人們提供一個殷鑒;又不能前進,以此為人們指出一條大道或德行。他將一直僵直地站在那裡,茫茫然不知所以,屏聲息氣,盯著自己的影子,聽著自己的心跳。  誰對自己的愛採取折中態度,他就既不能從愛的杯盞中喝到甘甜的冷飲,又不能從中喝到苦澀的熱飲。他將只能靠愚蠢在屠弱和恐懼中提取點點滴滴寡淡無味的溫吞水,來濕潤自己的唇舌。  誰在懲惡揚善方面採取折中態度,他就既打不倒惡,也幫不了善。他至多只能靠他一部分凝固的感情去維繫他流失的感情,從而像貝殼一樣把自己的生命消磨在長長的海灘上;那貝殼,外表堅硬如石,內中粘粘糊糊,不知道生命的漲潮何時結束,也不知道生命的退潮何時開始。  誰在尋求崇高時採取折中態度,他就絕對達不到崇高。相反,他只會用幹不了的亮漆來浸塗表面,直至風吹日晒讓其剝落。  誰在追求自由時採取折中態度,他就過去不能、今後也決不會看到除自己留在山腰間的腳印之外的任何蹤跡。因為運動正如生命,並不放慢自己的腳步,以便讓肢子和癱瘓者追趕上來。  誰在自己的願望上採取折中態度,想讓生命或長久而高尚,或短暫而厚重,他就會發現,不管他有什麼想法,這生命到來時,卻不是長久而枯燥便是短暫而粗俗。假如他屬於極端主義者之列,那他就會讓生命帶著與之相隨的勞作和建樹而長久,帶著與之相擁的真、愛和自由而壯健。  我曾聽到無所適從的折中主義者這樣說,"知足是無盡的寶藏",於是我的靈魂對他們深惡痛絕,棄之而去。我的靈魂這樣說:"他們對自己的軟弱和萎瑣如此滿足,猴子怎樣才能變成人呢?珠德怎樣才能變成巨人呢?"俄聽見猴子和保儒這樣說:"中庸乃美德之首。"於是,我的靈魂與他們分道揚鏡了,當他的目光從他們的身上轉開時,說道:"這些傢伙能理解事物的本質嗎?——他們只盯住事物的中間部分,難道事物不都是有頭有尾的嗎?"  我聽見精神癱瘓者說:"一鳥在手,勝過十鳥在樹。"於是我的靈魂厭煩了他們,生氣地說道:"這些傻瓜,在他們奔跑著去追捕那十隻鳥之前,不配得到半隻鳥!難道奮力追趕飛翔的群鳥不正是為生活而奮鬥嗎?而且,不正是生活的一個目標嗎?甚至,不正是生活本身嗎廣  我喜歡人們中的極端主義者。  我喜歡那個被折中主義者釘在十字架上的人。當那人垂下腦袋閉上雙眼時,這些人中的一部分對另一部分人說:"我們總算擺脫這個令人憂擾的極端主義者了!"他們不懂,他的靈魂在那一時刻正飛翔於各民族和各個時代的上空。  我喜歡那一位一一一一 拋掉了他父親的權力和威勢,用襤樓的衣衫代替了綢緞用謙卑代替了尊嚴,獨自奔向啟悟和令人嚮往的目標。儘管中庸之道者們嘲笑他,對他表示詫異,但他精確的手指正把世界顯現的和隱藏的東西聚在一起。  我喜歡那些全心全意、拼死拼活、把除遠大目標外的一切都看得很輕、把除崇高理想外的一切都看得很小的人。  我喜歡那些為了一種佔據他們頭腦的思想或一種點燃他們心靈火炬的感情而被火燒死、被石擊死、被繩絞死、被封砍死的烈士。  我喜歡人們中的極端主義者。我把林子舉到自己的唇邊,只是為了品出他們血淚的味道;我透過自己的窗報去遙望天空,只是為了看到他們的面孔;我傾聽風暴呼嘯,只是為了聽到他們的怒吼和歡歌。上帝在風暴中  東方人很自然地傾向於柔軟舒適的生活外觀,因為他討厭粗糙,即使在實際問題上。他對堅硬的東西感到煩惱,即使是事實。因此,你看到他穿著柔軟,說話徐緩,敘述平和,待人溫藹。儘管你覺得,在所有這些綢子般柔軟的面紗後面,有其道德上的粗俗,思想上的粗糙,原則和目標上的僵硬。  在上帝國度的任何地方,你都會看到社會批評家享有崇高的文學地位。然而在東方,批評卻是一件鮮為人知的藝術。如果那裡有個別人能區別醋和酒,那他們仍是不為人知的。這是因為,批評不論是文學的還是社會的,都只能從思想上的正直出發,在這正直中就有堅硬,而這堅硬在具有夢的溫柔和花的馨香傾向的東方人那裡卻是可厭的。  在東方,素丹是上帝在地上的影子。在東方,總督就是各民族的憲章。在東方,舞文弄墨者是閃耀的星辰,至於那個編排估牙拗齒祝辭和悼文的愚拙的守舊者,則是天生的桂冠詩人。  這並不是說,東方人在心裡不明白素丹是劊子手,總督是盜賊,舞文弄墨者是披著羊皮的狼,提熏香壺的是說謊者。不,東方人像所有人一樣,感其所感,知其所知,但他不能——他是有教養的和溫文爾雅的人!——不能用正確的名稱來稱呼事物,那樣做,會哈污了聽覺,損害了理解力。  東方人不論走到哪裡,總帶著自己的溫和、柔軟和熏香爐。於是,在美國,沒發行過一份不屬於讀者和不為人民服務的報紙,沒上演過一出不是《麥克白斯》和《哈姆雷特》姐妹篇的戲劇。至於那些男女演員,則都是相似的——蘭布斯,埃爾文,沃克·克蘭,拉希爾,羅莎,薩拉·巴爾納……至於晚會和劇場里的歌唱家,則個個是夜營和黃鶴!  這倒不是說,在美國的東方人不辨美醜,不懂優劣。決非如此!因為阿拉伯報紙的多數讀者也讀著英文報紙;沒有誰不去美國的劇院和體育場,哪怕每周只一次。東方人的聽覺都是很靈的,在他們的耳朵里有著只為柔聲輕曲而震顫的弦。不過,這晚香玉式的柔和,還是使他們更喜歡溫柔的謊言而不是刺人的真理,更中意天鵝絨般的虛偽而不是堅硬的正直和艱難的忠誠。  在美國的東方人中間,沒有誰分不出商業災難中的高尚者和卑劣者。但是,當某個人站出來說"出賣尊嚴並非高尚之事"時,當他大膽說出這種粗糙的話時,東方人就會捂土耳朵,然後彼此小聲說道:"這個人多麼粗魯啊!他的語調是多麼野蠻啊廣  唉,我的兄弟!我們是上帝用薔壤水和成泥造出來的,我們的骨骼是由卡路比的氣息構成的,我們的血脈是混入了沙路比的嘆息的,我們的皮膚是從素馨花葉上分離出來的。至於我們的靈魂,則正如阿拉伯詩人所言:  陣陣微風弄傷了他的雙頰,  綢緞的輕撫擦破了他的指尖。  啊,上帝!我們是世上最纖細、最柔弱的人了!不過我不明白,既然上帝就是那位引火山爆發、隨大海楊波、與風暴同行、讓風暴只把枯枝敗葉吹落者,那我們又怎麼可能去尊崇上帝呢?我愛我的祖國  我愛我的祖國,這愛有一千隻關注的眼,有一千隻傾聽的耳。  我愛我的祖國,她是一個病弱之軀。我愛我祖國的兒女,他們正在遭難。假如我的祖國身上沒有病痛,她的兒女們靈魂中沒有災難,那我就不會繼續生活在這個時代,不會把日日夜夜消耗在回憶和眷戀中。  我愛我的祖國,我的目光清晰明亮。愛若失去明晰的目光,就會變成愚昧。愛之中的愚昧,既會損傷愛者,也會欺騙被愛者。  我愛我祖國的兒女,我很清醒。愛之中的清醒,不會給情詩罩上外衣,也不會結頌詩戴上首飾。  我愛我的祖國,我在思考。愛之中的思考,不會把被愛者身上的枷鎖想像成柔軟的,也不會把其眼瞼上的樵懷想像成眉黛。  我愛我的祖國,我愛我祖國的兒女。在我的愛中沒有引發迷狂的東西,有的只是一種不變的、不為自己要求什麼的、單純樸素的、能帶來甜蜜感的力量。  昨天,我造訪了這個城市裡的一個家庭。當我走進客廳時,掛在牆上的一張婦人畫像吸引了我的視線。人們告訴我,這是女主人的像。當時我在心裡說:為她造像的那位畫家是多麼能說謊啊!買下畫像的這位婦人又是多麼愚蠢啊!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這位家庭主婦的臉原本是皺巴巴的,晦暗不明的,而畫上的臉卻是美麗柔和、線條勻稱_無疵理!當我向這位女主人打聽那位畫家時,她竟滔滔不絕讚美起那位畫家來,而且變著法兒地誇獎那位畫家的聰明才智。  當我走出這家的大門時,我自言自語道:"這位畫家的所做所為,與大多數人對他們祖國和同胞的愛多麼相似啊! 這些人只用光榮和線條和功德的色彩來描繪他們的祖國,提到他們的同胞時只用讚詞和頌歌。"  我已得知,那位畫家收到一萬里亞爾作為他藝術謊言的報  "里亞爾"為阿拉伯地區基本貨幣單位之一,相當於"元"。酬。哦,那些對他們自己、對他們人民、對上帝說謊的"愛國主義者們",賺到了什麼呢?  熱愛祖國是人類一種實實在在的感情。倘若智慧和這感情相結合,那這種感情就會化作一種高尚的美德。但是,倘若宣傳與炫耀和它相結合,那它就會變為一種既有害於持這種感情的人,又有損於他的祖國的卑劣醜惡的東西。  因此,讓我們在了解祖國的屈辱和破敗的情況下去愛她吧!  讓我們在看到自己同胞的無聲無嗅的情況下去愛他們吧!  讓我們在明白我們的母親是個病人、我們中的一部分人軟弱無力離心離德的情況下,去愛我們的母親和那~部分人吧!  讓我們在光明中去愛吧——哪怕在光明中會暴露出缺點和罪衍。因為誰在黑暗中愛,誰就會像永恆之夜中打洞的鼓鼠一樣。我愛勞作者  我祝福勞作者!他建樹著文明,創造著歷史。  人類事受的一切幸福、進步、財富,都歸於勞作者那神聖的雙手。  我愛那勤于思考,從而用泥土創造各種生動、美妙、新穎、有益形象的人。  我愛這位承襲了父親的園圃並辛勤耕耘的人,他發現了一棵蘋果樹,便在旁邊栽下第二棵…  我愛這個男子漢,他聚放棄置的枯木,為孩子們做成一個搖籃,或制出一把曲調豐蘊的六弦琴。  我愛那用石頭豎起雕像、築起房舍、建起高樓大廈的人。  我愛將陶土變為油脂罐或香水瓶的人。我愛將棉花變作襯衣。皮毛變作罌袍、綢緞變作彩裙的人。  我愛鐵匠,他向鐵砧揮舞鐵鎚,同時也在揮灑滴滴汗水。我愛裁縫,他以交織著明亮視線的針線縫製衣服。我愛木工,他不僅在敲擊木釘,也敲過了他的一份意志。  我愛他們所有的人。我愛他們那沉浸於大地萬事萬物的手指,我愛他們那顯示出頑強毅力的面龐,我愛他們那閃耀著勤勞的珠寶之光的額頭。  我愛人們中的勞作者,是因為他推動著我們的日日夜夜。我愛他,是因為他忍飢挨餓,卻讓我們得到溫飽。我愛他,是因為他紡紗織布,使人們穿上新衣,可他的妻兒卻一身襤樓。我愛他,是因為他蓋起了高樓大廈,自己卻住在簡陋的茅屋。  我愛他甜蜜的微笑。我愛他眼中自由的閃光。  我愛人們中的勞作者,是因為他的溫善,---- 認為自己是僕人,可他是地地道道的主人,主人!我愛他,是因為他的謙和,——他認為自己是枝條,可他是實實在在的主幹,主幹!我愛他,是因為他的靦腆,——在你付工錢向他表示感謝之前,他先感謝了你;在你讚揚他的勞動時,你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淚水。  我愛人們中的勞作者。  我愛這個人——他彎腰曲背,是為了我們挺起腰桿;他埋頭苦幹,是為了我們揚眉吐氣。紀伯倫的話  請聽聽吧,我的敘利亞兄弟!在我心中有一句話,我願把它送到你的心裡。來吧,讓我們談一談,讓我們的談話免去一切客套。擺脫客套的談話會帶來相互理解,兄弟間的相互理解,是太陽底下發生的最高尚的事。  你同我一樣,知道你成千上萬的親人已死於飢餓,你的和我的成千上萬的親人,此時此刻正在飢餓中掙扎——就在我說你聽的這一時刻!  上帝有意,困難消除,道路敞開,我們可以把錢財食物送到他們那裡去了。  我們可以把錢財食物送給我們的同胞了。但是,我們的錢財食物還不能滿足那和你我一樣熱愛生命的人中百分之一或百分之二的人的需要!  我的敘利亞兄弟啊,我感到,從內心深處感到,你想伸出援助的手,但由於某種常見的原因,你還沒有這樣做。  這常見的原因就是:你希望自己能給拯災委員會寄去五百里亞爾,但你不能寄比五個里亞爾更多的錢,因為你是一家之長,你的工作收入不允許你寄比這更多的款。然而你沒有寄出這五個里亞爾,因為你羞於這樣做,你不想公布名單時你的名下只有你認為的這麼一點點錢,因為你出身於一個樂善好施的高資民族。  在使你欲行又止、未能相助的這些原因中,不無對你成分高貴和目標遠大的證明。  但是,聽著,我的兄弟!讓我們假設你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所著火的房子面前,房子里有你的二十個親友。如果此時你不能將二十個親友都救出來,那你是否對身陷火海的人一個也不去救了呢?  決不會的!我定會看到你在豪勇仗義之情的推動下直奔火海,儘管你知道你不能救出所有的人。我將看到你正做著你男子漢氣概和豪情告訴你要做的事情。這就是我們面對偉大祖國的災難時應採取的態度。對這場災難,我們應齊心協力去克服它,我們只能做我們可以做到的,而不是我們希望做到的。如此而已。  義務,並不是強迫我們去創造種種奇蹟,而是呼喚我們盡自己的一切可能去行事。  義務,並不要求我們和死去的人一起死去,甚至也不要求我們和飢餓者一起挨餓。不過義務總在我們耳邊大聲呼喚著:如果你們有一百個麵包,你們沒有餓著,那你們就把哪怕是一個麵包分給那個瀕於餓死的人吧!  我的兄弟!你不要以為你能以這樣的話避開義務:"我不是富人。——富人應該從他們擁有的更多的錢財中拿出許多廣義務不分你是每周只拿十個里亞爾的工人,還是每年獲利十萬元的闊商。相反,它讓二者都站在他的面前,並且對他們說:"讓你們中的每一個都各盡所能去給予吧!窮人的一個費勒斯與富豪的一千個第納爾相等同。只要是給予,給予者就受到祝福,不管他給的是多還是少。  費勒斯:阿拉伯輔幣名,相當於"分"。  第納爾:阿拉伯基本貨幣單位之一,相當於"元"。  義務並不要求貧窮者仿效一般收入者,也不要求一般收入者仿效貧窮者,正如生命並不向黑鵬求雄鷹之志,也不向雄鷹求黑鵬之鳴。  因此,我向你——我的敘利亞兄弟!——向你尋求同情,以那些』動中和唇間帶著苦澀死去的千萬同胞的名義,請你給拯災委員會寄去體力所能及的而不是你所希望的款項。請不要忘記,大海是由一滴滴水所組成的,而每一滴水都蘊含著大海的全部意義。世界的良心  如果一場災難降臨到某個民族的身上,那這場災難就會揭示出這個民族的強勁與軟弱,豪勇與懈怠,慷慨與吝嗇。  在敘利亞人的身上已降下一場巨大的災難,其猛烈與殘酷的程度,是他們歷史上不曾遇到過的。現在,他們面對著這場災難,每個人的臉上都反映出他內心深處的目的、傾向和願望的圖畫。假如我們中有誰不能讀出書寫在這些面孔上的文字,那就讓他知道:在可見的事物後面,總有一雙任何景象都逃不出它的審視的眼睛。  我相信上帝,在我的信仰中上帝就是完美者的良心——每個在其崇高本質中保存著上升到他那裡的自然、民族和個人之成就精華的完美者的良心。  假如在我們中間有誰被巨大災難造就成一個偉人,那就讓他明白:絕對存在的良心已經在他頭上安放了一頂由看不見的月桂樹枝葉編成的桂冠。假如在我們中間有誰,災難讓他忘掉了自己,把他有限的自私換成了無限的利他,那就讓他懂得:世界之良心已經在他心靈的四周塗上了永恆的光環。  假如在我們當中有這樣的人,災難讓他把靠額頭的汗水換得的東西,分一點給那些浸泡在淚水中的人,那就讓他了解:存在之良心已經祝福那淌汗的額和給予的手了。  假如在我們中間有這樣的人:災難讓他為了那些在死亡陰影的深谷中行走的人們,付出了自己的日日夜夜,那麼就讓他清楚:存在之良心將會讓他的日日夜夜運行在直達生活寶座的軌道上。  假如在我們中間有這樣的人:災難讓他把自己心中的感情和靈魂中的知覺注入那些遭受困苦的危難踐踏的心,那麼就讓他明白:存在之良心已經把用晚風和晨露編織的衣衫穿到他的身上。  假如在我們之中有這樣的人:他的民族的災難未能使他靈魂中沉睡的東西警驚,他的民族的痛苦求能使他心中沉寂的東西激活,那麼就讓他知道:他的整個一生,都將處於沉睡和冷寂之中。儘管他今天感到某種安溢與平靜,但總有一天他會後悔,後悔自己曾把機會丟失在虛妄的安寧與表面的平靜中。  我已經審視過,並且發現,在每一個災難里都有一條客觀規律,它使強者與弱者一樣,富人與窮人一樣,智者與愚者一樣,讓它們全都誠惶誠恐地立於生與死的面前。假如在我們中間有這樣的人:他想逃之夭夭,遠遠避開災難和受災的人們,那就讓他明白:在災難過去,上帝的慈思代替了災難之後,那看不見的正義一像手長在腕上那樣置身於存在的良心之中的正義,將讓他站在一邊,讓他變成他的民族的陌生人,陌生人中的陌生人,生活的陌生人,生活中一切權利和義務的陌生人。  喂,我的敘利亞兄弟!  喂,我的敘利亞兄弟!  你是我的兄弟,因為你是敘利亞人。那個把你作為一個詞向永恆之耳說出的國家,已經把我作為另一個詞輕輕說出。  你是我的兄弟。那個孕育過你的國家分娩了我,那個承受過你胸腔發出的第一聲啼哭的空間,也承受過從我體內發出的第一聲啼哭。你是我的兄弟,因為你是我的一面鏡子。每當我看到你的面孔時,也就看到了自己,以及自己的意志與軟弱,和諧與雜亂,沉睡與清醒。  你是我的兄弟,因為我剛一想到某件事情,就發現它的各種成分正在你的腦子裡盤旋翻騰,剛要去做某種事情,就發現你也正走向那裡;剛從某事告退,就發現你也離開了它。  你是我的兄弟,由於耶穌、摩西和穆罕默德。  你是我的兄弟,由於50個世紀的災難。  你是我的兄弟,由於我們父輩和祖輩披戴過的枷鎖。  你是我的兄弟,由於壓在我們肩上的重軛。  你是我的兄弟,由於那些痛苦和淚水,以及那些世代的災難和痛苦使之凝聚、時間的光榮和快樂使之不分離的人們。  在我們過去的墳苑和我們未來的祭壇面前,你是我的兄弟。  喂,我的敘利亞兄弟!  昨天,濃霧籠罩了我的心扉,我曾非難你,苛資體;今天,風兒已掃去濃霧,我知道我只非難和責備自己。昨天,我認為醜惡的東西是在你的身上;今天,我發現它們是在自己的身上。昨天,我所討厭的東西表現在你的道德品質上;今天,我已習慣地認為,它們與我的道德品質糾纏在一起。昨天,我企圖從你靈魂中連根拔除的東西,今天,我發現它的根須緊緊地和我的靈魂盤繞在一起。  在生命曾賦予我們的一切和將帶給我們的一切上,我們都是相同的。  在已化作我們苦難的一切和正化作我們幸福的一切上,我們都是相同的。  我們彼此相同,我們之間的區別僅僅在於:你在你的遭際面前,是安靜的,沉默的,忍受的;我在我的遭際面前,卻是急切地吼叫著,失望地呼喊著。  現在,我已了解了你,同時也認識了自己。我已變成這樣:倘若在你身上發現了某個缺點,我就審視自己,於是我看到這缺點就在我的身上。  喂,我的敘利亞兄弟!  你被釘上十字架,但是針在我的胸口上;那些穿透你雙手和雙腳的釘子,穿透了我的心扉。  明天,當一位行路者走過這腸髏地時,他將分辨不出那是你的血滴還是我的血滴。他將繼續走他的路,並且這樣說:"哦,這裡釘著一個人!"伊宏譯 上一頁 目 錄下一頁 作者:紀伯倫 音樂短章音樂短章   我坐在我心靈的愛戀者身旁,傾聽著她的訴說。我默然無語,靜靜地聽著。我感到在她的聲音里有一股令我心靈為之震顫的力量。那電擊般的震顫,將我自己與自己分離,於是我的心飛向無垠的太空,在那裡暢遊。它看到世界是夢,而軀體是狹窄的囚室。  一種奇異的魔力,匯人我愛人的聲音之中,它隨心所欲地支配我的情感。因著那讓我滿足於無言的魔力,我竟疏淡了她的語言。  人們哪,她就是音樂!我聽到了她,——當我的愛人在某些情詞之後嘆息時,或在某些情詞之中微笑時;我聽到了她,——當她有時用斷斷續續的語言,有時用流暢連貫的語言,有時又用留一半於唇間的語言講述時。  我用我聽覺的眼睛,看到了我愛人那顆心的影響。她讓我全神貫注於她通過音樂——心靈之聲——張揚的感情的瑰寶,而顧不上品嘗她語言的珍懂。  是的,音樂是心靈的語言,曲調是撩撥感情之弦的陣陣和風。她又是叩擊感覺門扉的纖纖素手。她喚醒記憶,這記憶便將曾對其發生過影響的種種往事追尋,再現。  音樂是呼喚著的溫柔曲調。如果她是凄切的,她就喚回痛苦和憂傷時光的回憶;如果她是歡快的,她就喚回舒朗和歡樂時光的回憶。她將喚回的一切置於想像的冊頁上。  音樂是令人憂愁的聲音的匯聚。你聽到她,她便讓你駐足,使你的心中充滿痛苦焦灼,像幽靈幻影為你描繪不幸。  她又是令人歡快的旋律的彙編。你感受她,她便攫住了你的整個身心,於是她在你的胸助間歡快地跳舞。   此篇是紀伯倫最早正式發表的一篇作品,於lop年在美國阿拉伯僑民刊物上刊出。  她是琴弦發出的掙掙之聲,帶著以太之波飄入你的耳際。她可能化作一滴熱淚,從你的眼裡流出,這眼淚是因情人遠離的痛苦或時光之齒噬咬的傷口的痛楚引起。她也許化作一個微笑,從你的雙唇間綻出,那微笑實際上是幸福和安樂的表徵。  她是臨終者的軀體:它有靈魂,來自願望;它有理智,來自心。  人出現了,於是音樂啟發了他,作為來自上蒼的一種語言。和其他語言不同,她講述的是心靈的隱蘊,在一顆心對另一顆心之間,因為她是心靈的私語。她像愛,其影響遍及人復。於是沙漠里的荒蠻歌唱吟詠了,宮殿中國王們的前後左右震動了。喪子的母親把她和自己的哀拗哭號交織在一起,這時她便令鐵石心腸者心碎;歡天喜地的人將她與自己的快樂一起傳播,這時她便是鼓舞被災難擊倒者的一曲頌歌。她又像太陽,用陽光照活了田野上的所有花卉。  音樂好似明燈,驅趕著心中的黑暗,照亮了心房,使心底隱藏的一切呈現出來。樂曲在我看來,是真正自我的倩影,或是活生生的感覺的幻象。心靈如同明鏡,立於世上各種事件和各個行為者面前,反映出那些情影和那些幻象的畫面。  心靈是品評之風面前的一枝柔嫩的花朵,晨風吹拂著它,朝露壓彎了它的纖莖。它又是小鳥的啼略,把人從蒙眈中喚醒。於是人去傾聽,去感受,同它一起歌頌智慧——小鳥甜美啼維和自己細微感情的創造者。那啼哈激發了他的思維力,於是他問自己,問周圍,這微不足道的小鳥的歌聲,究竟道出了何種秘密,竟能撥動他感情的琴弦,向他啟示前人書著中包含的意義?他探究,詢問:小鳥是在呼喚田野上的花朵,還是在效學樹冠上的柔技?是在模仿流泉淙淙,還是在同整個大自然暢敘友情?但是他未能找到答案。  人聽不懂枝頭小鳥說的是什麼,也聽不懂鵝卵石上輕輕流淌的泉水叮步和緩緩推向岸邊的陣陣濤聲。他不解雨水不住地滴落在樹葉上講述的故事,不懂其用輕柔的指尖敲擊玻璃窗時講述的故事。他也不懂微風對田野上花朵訴說的是何種情驚。不過他感到他的心知曉並理解所有這些聲音的意義,因此才時而高興為之震顫,時而又因憂愁和煩惱為之悸動。一些聲音用一種隱幽的語言呼喚他,智慧將之置於他的自然天性面前,於是他的心同自然頻頻交流,而他自己卻默默無言,猶豫惶惑,仁立一旁。或許眼淚替代了他的語言,因為眼淚是言語最好的傳遞者。  時間陪伴著我。哦,神志清明的人啊!快登上那回憶的舞台,以便看清音樂在時光掩去的那些民族中佔有何種地位。來呀!讓我們思考,音樂在亞當之子各個發展階段留下過什麼影響。  迪勒底人和埃及人把音樂當成偉大的神靈來崇拜,向它跪拜,對它讚美。波斯人和印度人相信音樂是人間的上帝靈魂。一位波斯人曾這樣說:"音樂原是天上眾神的一位仙女,她鍾情於人類,從高天降到地上,去找她心愛的人。天神得知,大發雷霆,派一股狂風緊隨其後。仙女在空中把這股狂風打散,結果狂風散布到世界各個角落。仙女本人並沒有死,絕對沒有!她活著,棲居在人類的耳朵里。"  一位印度哲人也說過:"甜美的旋律鞏固了我對美好永恆存在的希望。"  音樂在希臘人和羅馬人那裡,是一尊神。他們為他建起了巍峨的神廟,至今仍向我們談論著他們宏偉的祭壇,並獻上最美好的祭品和最芬芳的前香。這位神,他們稱之為阿波羅。他們以全部的完美描繪他,使他卓然而立,就像河流將樹木浮上水面。阿波羅左手操琴,右手撥弦,氣宇軒昂,他的眼睛注視著遠方,好像看到了萬物的深速底蘊。  人們說,阿波羅琴弦的掙掙聲是大自然的回聲,是他從鳥兒的啼橫、流水的淙淙、微風的吹拂和樹枝的搖曳中移譯的自然的聲音。  在他們的神話中有這樣的說法:奧爾甫斯琴弦上的樂聲,打動了動物的心,以致兇猛的野獸都跟隨著他。植物也是這樣:花兒向   指人類。   指古代兩河流域的民族。   希臘神話中的樂神。他伸頸探望,樹枝向他偏斜搖曳,連沒有生命的物體也動作起來。  他們說,罪惡的女兒們殺死了奧爾甫斯,她們把他的頭顱和六弦琴拋入大海。頭顱和琴漂在海面上,最後漂到一個島嶼,希臘人稱那個島為"歌島"。  他們說,載著奧爾甫斯頭顱和六弦琴的波濤,自那時起,就用它的聲音編出了令人感動的輓歌和令人悲愁的曲調,這歌聲曲調傳遍了太空,海員們都能聽得見。  這些話,在那個民族的光榮已逝之後,我們稱之為來自幻想的奇談,是想像力創造出來的夢幻。但是,這些話都證明了音樂在希臘人心中的影響有多麼深,多麼大。他們敘說這些,是出於一種健康的信仰。假如把這些話稱作來自細膩的感情和對美的熱愛,是這方面詩意的誇張,又於我們何報呢?按詩人們慣常的說法.這就是詩。  亞述的遺址給我們留下了一些畫,它們描繪國王的隊伍在前進,樂器作先導。他們的歷史學家跟我們談論音樂,他們說音樂在慶典上是光榮的標誌,在節日里是幸福的象徵。是的,因為幸福若沒有音樂,就是一個被割斷舌頭的姑娘。音樂是大地上各個民族之舌。他們用頌歌金曲讚美他們所崇拜的女神。唱頌歌在當時——現在亦然"——是一種義務,就像他們在神廟中所作的祈禱一樣,也像他們對被崇拜力量所作的活祭一樣。神聖的措祭起始於內』動的感情。祈禱也是受到心靈的指點和感情震顫所造成的那些結果的匡正。不為言詞所親近而為言詞所炫耀的自由風格,則是由大衛王的懊悔所引起。於是他的頌歌充滿了巴勒斯坦的大地,他的愁緒創造出來自仟悔的激情和內心悲哀的動人旋律。他的蘆笛作為他與上帝之間的中介出現了,為他要求對他疏忽的寬恕。他的弦琴的掙掙聲是從他深沉的心田進發出來的,隨著他的血脈通向他的指尖,因此這些指頭的工作對上帝和對人類來說是偉大的。他說:"你們為主而歡呼吧!用號聲讚美吧!用笛子和弦琴讚美他吧!用皮鼓和鈴鼓讚美他吧!用豎琴和風琴讚美他吧!用燒拔的聲音讚美他吧!用歡呼的饒錢讚美他吧!讓每一個人都讚美主吧廣《聖經》中說:一位天使在時間的終結時刻到來時,在世界各地吹著喇叭,於是靈魂們應聲而起,給他們的肉體穿上衣裳,在那位債主面前復活。這一節經文的作者高度讚揚   音樂,他給音樂以上帝派往人類靈魂的一位使者的地位。這位作者說出的只是他感情的圖畫,只是按一種符合他同時代人信仰的某種說話方式。  相傳,在人子的悲劇開始時,弟子們在出發去他們老師被捕的橄欖園之前,曾唱過讚美歌。我現在似乎仍聽得到這從悲苦者心底發出的讚美歌曲,他們看到某種不幸將降臨到和平使者的頭上,於是唱出代替告別辭的動人曲調。  音樂在大軍的前面前進著,走向戰爭。她更新著他們熾熱的決心,鼓舞著他們征戰的鬥志,像萬有引力收聚著他們的散兵游勇,把他們組成不可分開的隊伍。詩人沒有行進在大隊的前面,走向戰場,走向那死亡之所,沒有,演說家也沒有。筆和書不陪伴他們,而是音樂走在他們的前面,像一位偉大的統帥,給他們衰弱的身體以一種難以形容的力量,在他們心中激發出對勝利的熱愛之情,從而戰勝他們的饑渴和行軍的疲勞,全力以赴地去戰鬥。他們跟隨在音樂的後面,歡欣鼓舞,跟隨著死亡來到惡敵的土地上。就這樣,人類的子嗣利用世界上最神聖的事物,去普及世界之惡。  音樂是牧羊人孤獨時的伴侶。牧羊人坐在一塊岩石上,坐在他的羊群中間,以他的蘆笛吹奏出他的羊兒聽得懂的曲調,於是羊兒乖乖地吃草。對牧人來說蘆笛就像一個從不分離的朋友,一個可愛的夥伴,用熙攘的牧場代替了山谷可怕的寂靜,用感人的音樂曲調,驅趕了孤獨,使空間充滿甜蜜與溫馨。  音樂引導著旅者的駝轎,減輕旅途的勞頓,縮短漫長道路的距離。於是良駝不再在沙漠荒野行走,除非聽到驅趕它們的歌聲;駝隊不再接受沉重的負載,除非在駱駝脖子上繫上駝鈴。聰明人在我們這個時代用各種樂曲馴養猛獸,用甜美的歌聲馴服它們,這些並不算創舉。  音樂陪伴著我們的靈魂,和我們一起越過生活的各個階段,和我同悲共歡,同甘共苦。音樂,在我們快樂的日子像一位天使,在我們艱難困苦的日子裡,又像一位憐恤的親人。  指耶穌基督。    嬰兒從隱秘世界來到我們的世界,接生姿和親人們用歡樂的歌聲迎接了他的出生。歡樂的歌,表示對嬰兒來到世上的歡迎。當嬰兒見到光明時,用啼哭問候他們,他們則以歡呼來回應他。他們好像以音樂和時間比賽,看誰先告訴他神性的智慧。  嬰兒啼哭時,他的母親走近他,帶著自己充滿溫愛的歌聲。他停止了啼哭,因體現了母親疼愛的曲調而高興,於是愜意而睡。在母親的悠揚曲調中,有一種力量,一種催眠的力量,讓她的孩子垂下眼帘。她在那些輕柔的曲調中揉進了寧靜,於是使曲調更加甜美;抹去了曲調中的畏懼,使之充滿慈母氣息,直到嬰兒克服了不眠,睡著,他的心飛向靈魂的世界。倘若母親用西塞羅之舌說話或讀伊本·法利德,孩子是不會入睡的。  一個男子,精心選擇了他生活的伴侶,他們的兩顆心因婚姻的紐帶而合一。他們聽從了智慧從一開始就寫在他們心上的忠告,於是親人們和密友們聚在一起,當新婚夫婦在婚禮上締結良緣時,他們唱起了頌歌和流行曲,讓音樂成為證婚人。在聚攏安息之日,我彷彿就是她,——一個混雜著甘甜的可怕的聲音,一個在上帝創造物中歌頌上帝的聲音,一個喚醒沉睡的生命,讓它前進,傳遍和充滿大地的聲音。  當死亡來到時,音樂表現出生命故事的另一番場景,我們聽到哀傷的聲音,我們彷彿看到她用悲痛的陰影充滿空間。在那痛苦的時刻,當心靈向這美麗世界的海岸告別並飛向那永恆的大海,將她的物質骨架拋於歌唱者和哭喪者的手中時,他們以哀婉的調子大放悲聲,他們給那個物質實體覆蓋上濕土,讓他在墓中安眠,用帶著壓抑意味的聲調和表示憂傷焦灼的歌聲——只要黃土在黃土之上,他們就不斷重複著那些曲調,為他送殯。一旦它們變得陳舊,只要心念著已逝者,它們的回聲就依然長留在人們的細胞里。  西塞羅(前143Mlod):古羅馬雄辯家、政治家、哲學家。  伊本·法利德(1181-1235):阿拉伯古代詩人,蘇菲主義者,以記錄精神生活的詩篇著稱。  我和一位上帝專門給了他一副好嗓子的人坐在一起,上帝並贈給他譜歌作曲的哲學領悟力。我看到聽眾圍在他的身邊,傾聽著,感到自己的渺小。他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像對啟示他們許多奇異秘密的有效力量甘拜下風的詩人們那樣,凝視著他。當歌者唱畢,他們長時間地嘆息——"啊!——啊!廣這是從那些被曲子掀起深藏的感情波瀾的心中發出的嘆息!而這嘆息對這些心來說,又是多麼甘甜!"啊!!"是被回憶激動起來的乾渴的心發出的感嘆;"啊!!"是一個小小的詞兒,但是它是長長的話語;"啊!!"不是聽見歌者說話或看見歌者面孔的人發出的聲音,而是那向由斷斷續續的聲總編出的一支曲子伸出耳朵的人發出的嘆息。那活的氣息向他展示了他過去的生活故事的一章,或袒露了他心中隱藏的一個秘密。  我是怎樣地審視一位敏感的聽者的面孔啊!我看到他的面部表情,一會兒緊皺雙眉,一會兒面容舒展,隨著曲調的翻轉變化而變化。我從他的動作看出他的性格,通過他的外表看出他的內心。  音樂好似詩歌繪畫,表達人的不同狀態,描繪心中的掠影,闡述靈性的幻象,把意念中巡遊的東西鑄製成形,對肉體最美好的願望加以說明。納哈溫德曲  "創哈溫德"曲代表情人的分離和向祖國告別,描寫一位親愛的旅者的最後一瞥,表達心中巨大痛楚的哀訴,特別是思念之火的烤炙。納哈溫德曲是發自愁苦內心深處的聲音,是一個被遺棄者在長途跋涉精疲力竭之前,尋求對自己線生的某種同情的呼喚,是苦難導致的失望者的長嘆,是被忍耐壓垮的痛苦者發出的絕望者的哀鳴。納哈溫德曲代表了秋天,代表了枯黃的樹葉悄然飄落,被秋風嘲弄,吹散四方。納哈溫德曲是遠行異地的遊子的母親的祈禱,兒子走後,她夜不能眠,與思念進行著搏鬥。兒子的遠行用種種失望向她進攻,她用忍耐和希望進行著抵抗。在納哈溫德曲中有一種意義,不,許多意義;有許多秘密,心靈了解它們,精神通曉它們。有許多秘密,唇舌企圖說出它們,筆管企圖揭示它們,但唇舌發乾了,筆管折斷了。伊斯法軍曲  我聆聽了"伊斯法罕"曲,於是我看到了——以我聽覺的眼睛,看到了病危情人故事的最後一章。他的情人死了,他的希望破滅了,於是他用他身上的最後一點生命哭泣哀號,用他殘留的生命悲悼。伊斯法罕曲是一個垂死掙扎者在死亡之舟上,在生命的海岸與永恆的大海之間,發出的最後一絲氣息。伊斯法罕曲是帶著斷斷續續的使咽和深深的唱嘆的自我哀悼,是這樣一種曲調:它的回聲是交織著死亡和憂愁的苦澀及眼淚和忠誠的甜蜜的寂靜。  如果說納哈溫德曲是帶著某些希望生活著的人的思念,那麼,伊斯法罕曲就是希望之環已經斷裂的那個人的呻吟。薩巴曲  我們聽著"薩巴"曲,於是陰霆籠罩的心蘇醒了。心兒醒來,在胸間翩翩起舞。薩巴曲是快樂者的曲調,它讓人忘卻悲傷,去尋求歡樂,暢飲歡樂。這個人品嘗到一種奇特的美滋味,於是便想得到更多。他好像知道快樂的烈酒正和這美味爭勝,因此他保持著清醒。薩巴曲是一位歡樂的愛者的情話,他戰勝時間,征服距離。夜晚的幽靜使他感到幸福,因為他得以與一位美麗的戀人在遠處的田野上相會。這幽會帶給他快樂和歡悅。薩巴曲像陣陣微風吹過,引得田野上的花朵搖搖曳曳,歡快地向它點頭。拉斯德曲  在夜的寂靜中,"拉斯德"曲帶著一種沉浸於感情中的節奏,敘述著一位可貴朋友來信中那些情詞的影響。他在遙遠的國度,斷絕了音訊。忽然,一封書信來到,復活了希望之情,向心兒許諾了重聚。我就像是一個拉斯德曲的歌者,傳播著黎明已近、黑暗逝去的消息。常言道:"如果你的夜已結束,那就追趕吧!"  這裡所用"微風"一詞,在字形上和發音上與"薩巴"一致。  在巴勒貝克訴怨曲中,有一支介於責備與申斥之間的精巧別緻的曲子,它的曲調是令人激動的納哈溫德曲和令人愉快的薩巴曲的交混,這支曲子在人們的心裡能起上述兩曲的雙重作用。  現在,我已寫了這許多頁。我看自己就像一個孩子,正從一首長長的頌歌中抄下一段詞;上帝塑造第一個人時,天使曾唱過那首頌歌。或許我像一個文盲,正從智慧寫下的一本書中記背一個句子;那本書是時間出現之前寫在感情的扉頁上的。  啊,音樂!啊,神聖的奧特拉比!你的藝術姊妹們已經在過去的那些世紀中舞過一段時間,她們被置於遺忘的深宅也有一段時間了。你嘲笑她們,因為你一天也沒離開過心靈的舞台。你就像亞當印在夏娃雙唇上的那一個初吻的回聲。回聲有回聲,回聲的回聲又有回聲。它們傳遞著,輪迴著,包圍著一切又靠一切而長存。對它們的工人們來說,自己的工作是有趣的;具有天賦的其他人,則因聽覺的享受而為它們的功業感到高興。  啊,心靈和愛的女兒!盛放愛情苦汁和甘泉的容器!人類心靈的幻象!悲愁的果實和快樂的花朵!從收聚的感情的花束中冉冉上升的芬芳!啊,愛者之舌和情人秘密的傳播者2從隱蘊的感情中製造淚的珍珠的藝匠!啊,詩歌的啟示者和詩韻項鏈的編製者!把思想和語言的碎屑統一起來的集大成者!用美的要素編纂感情之書的編輯者!啊,把飲者提升到幻象世界最高處的心靈的醇酒!啊,土兵的鼓舞者!崇拜者心靈的凈化者!載著心影的以太的波動!啊,典雅溫柔的海洋!我們把自己的靈魂交付你的波濤,我們把我們的心委託你的深處!請載著它們去到物質的彼岸,讓我們看到幽冥世界心靈的感情啊,再豐富一些吧!心靈的感覺啊,再擴大一些吧!讓那些有手臂的人抬起手臂,去為這些偉大的神靈建設宙字吧!啟示的天使啊,請降至詩人們的心中!請在他們的智能細胞中傾注讚美這個偉大的聖者的領詩和禱祝吧!畫家和雕刻家們的想像力啊,再擴大些吧!為她創造出種種形象和情影吧!  "拉斯德"是這裡所用動詞"追趕"一詞的同根。  古希臘人音樂之神的新娘。——原注的隱蘊。  大地的居民啊!向她的男女祭司表示尊敬吧2舉行節日慶祝,以紀念她的僕人們吧!為他們豎起雕像吧!世上的各個民族啊,為她祈禱吧!向奧爾甫斯、大衛、毛綏里致敬吧!更尊崇地念著貝多芬、瓦格納、莫扎特吧!敘利亞啊,以復基爾·哈勒比的名義歌唱吧!埃及啊,以阿卜杜·哈穆里⑤的名義歌唱吧!世界啊,尊重那些在你天空中傳播了他們自己、讓空氣中充滿他們可愛靈魂的人吧!尊重那些教會人類用自己的聽覺著、用自己的心靈聽的人吧!阿門!
推薦閱讀:

冬日小箋
有你,就好(精美散文)
相遇春天相遇你(精美散文)
既然已擁,何必再有
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

TAG:散文 | 紀伯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