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內古特的時間旅行
一九六七年,有一個寫小說的人被自己正在寫的一本書搞得焦頭爛額。此人四十五歲,是個美國人,名叫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 Vonnegut)。他以前在雜誌上發表過一些短篇小說,後來又出過幾本長篇科幻小說,沒什麼大名氣。
可是那一年他的運氣不錯。他獲得了一筆古根海姆基金會的獎金,用來資助他寫一本關於二戰期間盟軍轟炸德國城市德累斯頓的長篇小說。德累斯頓曾經是歐洲最美麗的城市之一,但在一九四五年被盟軍的地毯式轟炸夷為平地,有十三萬五千當地居民喪生。當時馮內古特作為一名被德軍俘虜的美國兵親歷了那次事件,他一直想把這段經歷寫成一部小說。如今,這筆資助終於可以讓他實現這個計劃,他甚至可以用這筆錢重返德國去搜集素材。
可是他卻被這本書難住了,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寫。
對於那場災難,馮內古特本人的記憶中僅僅殘留著一些零星的片段,他去訪問當地居民和當年的戰友,受訪者也都回憶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而且,他發現自己很難套用傳統小說的結構來寫這本書,他更不想美化戰爭、美化屠殺。
他的寫作陷入了困境。「我試著寫,但路子不對,寫出來的全是垃圾。」多年以後,他回憶說。
二
多年以後,二○○七年四月十一日,美國作家庫爾特·馮內古特在紐約去世。幾天前,這位寫過《五號屠場》、《貓的搖籃》、《冠軍早餐》等以黑色幽默著稱的作家,在家中不慎跌倒,造成腦部損傷,最終醫治無效,享年八十四歲。
紀念馮內古特的文章出現在各大報刊。《紐約時報》的文章中寫道:
「馮內古特的長篇小說已成為美國反文化思潮的經典之作,這些作品也讓他成為一位文學偶像,尤其是對於六、七十年代的美國青少年學生,在那個時代,大學生宿舍里和年輕人牛仔褲的後兜中隨處可見被翻爛的馮內古特的書。像馬克·吐溫一樣,馮內古特使用幽默這一手段來探討人類存在的基本問題……馮內古特寫作的主題並非都是形而上學的。比如他也會寫平庸的消費文化,或者環境的破壞,其中混合著科學虛構、哲學與很多笑話。」
三
住在紐約一大道和二大道之間四十八街附近的居民能夠回憶起當年經常出現在這個街區的一個老頭:他有一頭亂蓬蓬的銀灰色的捲髮,留著馬克·吐溫式的灰白色鬍子。他悠閑地坐在街邊的一張木椅上,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身旁蹲著一隻小小的白毛狗。
他就住在附近。他是個作家。雖然他寫過科幻小說,但他的日常生活並沒有高科技化。今天早晨他剛寫了篇二十頁的稿子,他打電話給住在一百英里以外的卡羅小姐,問她願不願意幫他把這篇文章用打字機打出來。一如往常,卡羅高興地答應了。於是他出門來買信封,順便遛狗。他在家門口的雜貨店和印度店主笑著聊了幾句,買了一個信封,然後牽著小狗走到街角的郵局,把裝了稿子的信封交給櫃檯後的女士(他一直認為她是個出眾的美女)。走出郵局,他感覺心情不錯。天氣晴好,陽光灑在曼哈頓的樓群之間。他牽著小狗走到四十七街,在街邊供路人休息的木椅上坐下來,掏出一支香煙,眯起眼睛看對面陽光中的馬路。
行人從他身邊經過時偶爾會相互嘀咕一句:「這人不會就是……馮內古特吧?!」他們會偷偷多看一眼,於是他們發現老頭手裡的香煙頂著一截長長的、搖搖欲墜的煙灰,再仔細看,可以發現老頭的襯衣和褲子上點綴著一個個被燒焦的小洞。
馮內古特從十幾歲就開始抽不帶過濾嘴的「長紅」牌香煙,煙癮極大。他在八十一歲時揚言要把布朗和威廉森煙草公司告上法庭,因為他們在煙盒上宣稱香煙可以致命,但他本人卻一直活著。
馮內古特說過:世界末日的到來不可能那麼快,吸煙是一種相當有保證、相當體面的自殺方式。
四
母親自殺那一年他二十二歲。
母親來自印第安納州的富人之家,和父親一樣,也是德國移民的後代。父親老庫爾特·馮內古特是著名的建築設計師,本州很多著名建築物都出自父親之手。這對夫婦熱愛德國文學和德國音樂,一戰之前,這個富足的家庭保留著德國傳統。但一戰的爆發使他們切斷了和德國的聯繫。一九二二年當他們的兒子小庫爾特·馮內古特降生以後,這對夫婦沒有教他德語,也沒有把他們喜愛的德國文化介紹給他。
小庫爾特·馮內古特從中學開始對寫作發生了興趣,他為校刊撰稿,學會了如何為讀者而不是為老師寫作。一九四○年他進入了康奈爾大學,主修生物化學,同時花大量時間為校刊撰稿。一九四三年,當他因課業成績不佳面臨被學校請退的可能性時,這個年輕人主動離開學校,應徵入伍。
這個時候,他的家庭已經逐漸敗落。三十年代的大蕭條使他的父親失去了工作機會,這個曾一度富有而風光的男人變得消沉、自閉,他整日無所事事,迴避家人和孩子。疏離的父子關係也許能夠解釋後來成為作家的兒子對父親這一角色的描繪——在他的小說里,大部分父親都顯得孤僻冷漠,對孩子毫不關心。在他長篇小說處女作《自動鋼琴》中,讀者可以讀到因缺乏有意義的工作而導致的人性喪失。
庫爾特的母親則由憂鬱走向了精神崩潰。和丈夫一樣,她自閉獨處,遠離子女的生活。不同的是,她並沒有完全喪失希望。她一直夢想兩件事:一、成為一位小說作家,二、搬到科德角去居住。曾有一段時期,她試著為流行雜誌撰寫短篇小說,但她的作品全部遭到雜誌社的回絕,這使她變得越來越尖刻,越來越神經質,她時常當著子女的面惡毒地咒罵她的丈夫。他的孩子們相信,母親精神失常了。
終於有一天,這位對生活喪失希望的母親在家中吞食了大量的安眠藥,離開了人世。
那一天是一九四四年五月十四日,母親節。
那一天小庫爾特·馮內古特正好待在家中。第二天,他就要隨部隊離開美國,開赴二戰戰場。
五
在小說《冠軍早餐》的第十七章,馮內古特在敘述本尼的母親發瘋後自殺的情節時,提到了自己的母親。
馮內古特喜歡在小說里東拉西扯,而且常常以本人的面目出現在虛構的故事中,他喜歡把自己的親身經歷也塞進小說里去。
在這段文字里,作者的敘事語氣並沒有偏離貫穿全書的風格,仍然是略帶戲謔和調侃的東拉西扯:
你聽著:本尼的母親和我的母親是完全不同的人,但是她們都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美,兩個人都會激動地談論什麼愛情,和平,戰爭,邪惡和絕望,過去的好日子,過去的壞日子。兩個母親都自殺了。本尼的母親吞服德拉諾,我母親吞安眠藥,這不是那麼糟糕。
這不是那麼糟糕?這句話聽起來好像作者擔心讀者讀至此處會黯然傷心,於是他站出來,奉勸讀者無需為此傷神,請繼續保持閱讀這本幽默小說的好心情。
六
當人們談論馮內古特的小說,會經常使用如下這些標籤:黑色幽默、科幻小說、諷刺文學、後現代小說。
《冠軍早餐》出版於一九七三年,故事發生在「一個很快就要死去的星球上」,主人公是「兩個孤苦伶仃、瘦骨嶙峋的年紀相當老的白人」。其中一位,德維恩·胡佛,是一個相貌平常但內心發瘋的汽車銷售商,他迷戀上了另一位主人公,落魄的科幻小說作家基爾戈·特勞特的作品,並把他書中所寫的一切信以為真。基爾戈·特勞特是在馮內古特不同的小說中經常出現的一個角色,這位不得志的科幻小說家外表怪誕瘋狂,但實際上內心非常清醒。小說從特勞特接受邀請參加胡佛所在小城的藝術節開始,一直寫到兩位主人公的最終會面,中間穿插了很多對美國社會的揶揄諷刺,並配有多幅作者親手繪製的漫畫插圖,充滿笑料。
馮內古特不但擔當了這部小說的敘事者,還安排自己和虛構的人物一起出場。書中有一段作者和自己的對話:
「你在寫的這本書太糟了。」我對自己說。 「我知道。」我說。 「你是害怕你也會像你母親那樣自殺。」我說。 「我知道。」我說。
《冠軍早餐》的結尾是馮內古特本人和基爾戈·特勞特的對話。這位虛構的科幻小說作家「用我父親的聲音」對作者高喊:「讓我年輕!讓我年輕!讓我年輕!」
基爾戈·特勞特大概是馮內古特本人最喜愛的筆下人物之一。這個角色出現在《冠軍早餐》、《上帝保佑你,羅斯瓦特先生》、《五號屠場》、《囚鳥》、《時震》等多部小說中。據說特勞特的原型是美國科幻小說家西奧多·斯特金,但從這個虛構的科幻小說作家身上也能看到馮內古特本人的影子。
七
馮內古特至少在兩方面和基爾戈·特勞特處境相似:一、他寫科幻小說。二、早期他曾經一度不得志,作品無人問津。
一九四七年,馮內古特在經濟上困窘不堪。此時他已從二戰戰場歸來,在芝加哥大學攻讀了兩年碩士學位,但畢業論文卻沒有通過答辯,離開學校時,仍然是一個僅有高中文憑的人。此時他已結婚生子,有一個老婆和一個孩子需要養活。
經哥哥介紹,馮內古特在通用電氣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因為是理科出身,他被安排為公司實驗室撰寫研究報告。雖然他喜歡與科學家為伍,但深感這份工作並不合自己胃口,於是他開始在業餘時間寫短篇小說。第一個短篇掙了七百五十美元稿費,相當於他當時六個星期的工資,緊接著第二個短篇又拿了九百五十美元,於是馮內古特決定辭去工作,全職寫小說。(在當時,在那個電視、互聯網還沒有把讀者奪走的年代,僅靠寫短篇小說是可以養活一個作家的。這在如今幾乎不可能。)
辭職後,他把家搬到了位於科德角的一個風光如畫的小城,開始了職業小說家生涯。
現在,馮內古特住在科德角,寫短篇小說——這正是他母親在自殺前一直夢想但並沒有實現的兩件事。
八
一九五二年,馮內古特出版了第一本長篇小說《自動鋼琴》。這部作品屬於「軟科幻小說」,其核心主題並非技術,而是社會和人。這部小說具有反烏托邦的色彩,故事發生在未來世界,當時幾乎所有的工作都可以通過機器完成,手工勞動變得多餘。社會分化成兩個階級——精通技術和管理、只需動腦不需動手的富有的上層階級,和那些由手工勞動者組成、相對貧窮的下層階級。一個叫做「鬼魂衫」的革命組織試圖打破這種社會格局,但他們最終意識到:人類最需要是希望和目標。馮內古特寫《自動鋼琴》受到了在通用電氣的工作經歷的啟發。小說出版後並沒有得到文學界的重視。
他的第二本長篇小說《泰坦星上的海妖》和第三部長篇《夜母》也基本上無人重視。回憶起當時的處境,馮內古特說:「那時候我的小說甚至連評論的人都沒有。當時《紳士》雜誌上登過一個美國文學界名錄,稍微有一點兒價值的當代作家都會保證被包括在內。那裡面沒我的名字,這讓我感覺低人一等。」
馮內古特筆下的科幻作家基爾戈·特勞特也許是作者早期不得志的寫照。特勞特的生活孤單落魄,他總是有很多奇怪的點子,寫了不少內容怪異的科幻小說,但從沒有得到過評論界的認可,從未暢銷,他的小說一度只能在出售色情讀物的書店裡見到——店主把它放在櫥窗里,當作遮掩門面的幌子。
九
在那個時期,馮內古特的家庭生活也出現了很多問題。
一九五七年,他的父親去世了。
不久,馮內古特四十一歲的姐姐愛麗絲——一位他摯愛的親人——死於癌症。
愛麗絲去世的前一天,她的丈夫詹姆斯在去醫院看望她的途中遭遇車禍,不幸身亡。
這對不幸的夫婦死後留下四個無人照顧的男孩,馮內古特夫婦領養了其中三個。加上自己的三個孩子,現在家中有六個小孩需要他們養活。
這期間,為了養家糊口,馮內古特做過教師、廣告商,還開過出售紳寶牌汽車的車行。
在小說《時震》中,馮內古特寫道:有記者問我的兒子馬克:從小生長在一個有一位名人父親的家庭中是一種什麼感覺?馬克回答說:「我小的時候,我父親是個賣車的,他連一份在科德角專科學校教書的工作都找不到。」
十
馮內古特第一部受到廣泛注意的小說是《貓的搖籃》。這本書出版於一九六三年,仍然是一部科幻小說。「貓的搖籃」其實指的是一種用線繩在手上變換出不同圖形的兒童遊戲(所以又有人把這本書的的書名譯為《挑繃子》)。小說講的是一位名叫喬納的作家為寫一部與廣島原子彈爆炸有關的書,結識了「原子彈之父」、科學家費利克斯·霍尼克博士,此人熱衷科學研究,卻對人類如何使用科技成果毫不關心。廣島原子彈爆炸那天,他毫不在意,還和兒子玩兒「挑繃子」的遊戲。這位科學家發明了「九號冰」——一種可以讓水在室溫結成固體的方式。「九號冰」具有連鎖效應,可以將與之接觸的水固化,其實是一種非常危險的物質。霍尼克博士死前將「九號冰」分給了三個孩子,他們卻把它用來換取各自所需。在一個名叫聖羅倫佐的海島上,其中一個孩子擔任專制政府的科學發展部部長。該島被一位暴君統治,百姓信奉一種名為「博可諾」的宗教。主人公喬納來到這個海島上,卻經歷了由「九號冰」引起的世界性災難。
《貓的搖籃》涉及科技、政治、宗教等題材,充滿想像力,帶有黑色幽默色彩。小說篇幅並不特別長,卻分成一百二十七個章節,每章文字不多,結構鬆散,帶有馮氏特有的東拉西扯的風格。這部小說終於獲得了評論界的注意,《紐約時報》上發表了一篇簡短的書評,對小說進行了肯定。在讀者當中,《貓的搖籃》受到了很多人的青睞,他開始擁有自己的「粉絲」。
若干年後,芝加哥大學把這部小說作為馮內古特的畢業論文,給他補發了二十五年前沒有拿到的人類學碩士學位證書。
馮內古特於一九六五年出版的小說《上帝保佑你,羅斯瓦特先生》則是一部題材更為接近現實的小說。主人公艾略特·羅斯瓦特是一位通過繼承某基金會遺產致富的百萬富翁,他夢想幫助世人,同時著迷於當一名消防隊員。該基金會的一名年輕律師見財起意,想通過證明羅斯瓦斯精神不正常的方式從中獲利。這部諷刺美國社會的長篇小說獲得了評論界的更多重視,同樣受到了好評。
然而,馮內古特真正的成功來自下一部長篇小說——《五號屠場》。正是這部以二戰時期盟軍轟炸德國城市德累斯頓為背景的小說讓馮內古特費盡了腦筋。也正是在這部小說中,馮內古特大膽地採用了標新立異的敘事方式,使得這部小說成為美國當代文學的經典,也獲得了大批讀者的喜愛和追捧。
十一
可以想像這樣一幅畫面:四十五歲的馮內古特在書房裡枯坐,眉頭緊鎖。桌子上堆著數不盡的煙蒂和厚厚的一摞紙,上面是他醞釀了二十多年的戰爭小說。屋子裡的煙味兒令人窒息,紙上的文字讓人沮喪。
對於這部難寫的小說,其實很多問題他已想得十分明白。比如:毫無疑問,他不想美化戰爭,不想替德累斯頓的轟炸做任何辯解,不想塑造任何英雄形象;他不想把視野局限於這場轟炸本身,他想描述戰爭對親歷者一生的深遠影響;他也想寫一寫六十年代的美國。
他發現自己被一些難題困住了。比如:和其他倖存者一樣,他本人對那場災難的記憶支離破碎,那麼應該如何從中縷出頭緒,整理出一個起承轉合的、線性的、完整的故事?再比如,既然同時也要寫戰後的當代美國,那麼應該如何處理幾十年的時間跨度,才能讓讀者清晰地看到戰爭對戰後生活的影響?還有,在風格上如何處理,才能避免讓人感覺故作深沉,突出諷刺效果?
馮內古特沒有告訴我們靈感是如何降臨的。也許,當某支香煙被點燃的那一瞬間,一個念頭忽然閃過,如火星劃破凝固的空氣,他忽然意識到:要解決這些問題,就必須放棄傳統的敘事方式,必須打破按時間順序講故事的模式。
是的,假如不按時間順序敘事,就無需把破碎的記憶碎片拼湊完整,小說也就不會陷入對所描繪的事件進行「前因後果」式的詮釋,時間跨度也可以被打破,不同年代的故事可以被放在一起……
打破時間的前後順序?如何實現?
也許在這個時候又一個靈感劃破沉寂,讓這位寫慣了科幻小說的作家不禁露出喜悅的微笑。他忽然想到一個詞:
時間旅行。
十二
小說《五號屠場》的主人公是一位名叫畢利·皮爾格林的二戰美軍戰士,這個人物是一個典型的反英雄形象(這部小說里沒有一個英雄),他被德軍俘虜,和一批美國戰俘一起被運到德累斯頓。在那裡,他經歷了英軍對德累斯頓的轟炸,目睹了這座美麗的城市一夜間化為灰燼。戰後,畢利結婚生子,成為一名配鏡師。他在一次參加國際會議的途中遭遇飛機失事,此後呈現出精神分裂的癥狀,宣稱自己曾遭外星人劫持,被綁架到一個名叫「特拉法瑪多」的星球,和一個好萊塢女星一起被關在那個星球的動物園裡供外星人參觀。同時,他具有一種「掙脫時間羈絆」的特異功能,曾多次脫開時間鏈的束縛,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做「時間旅行」。
《五號屠場》所講述的故事發生在三個不同的場景:二戰中的歐洲、戰後的美國、以及「特拉法瑪多」星球。但小說敘事並沒有按照事件的前後順序依次講述,而是跟隨主人公畢利的「時間旅行」,在三個場景之間來回穿梭。例如,小說開頭描寫了一段二戰中畢利和戰友行軍的過程,在一個樹林里,畢利忽然開始時間旅行,回到童年,從那裡他又來到戰後的一九六五年、一九五八年、一九六一年,然後又回到二戰戰場,被德軍俘虜,被俘過程中他再次穿越時空,來到戰後,被飛碟劫往外星……如此這般,整部小說在二戰戰場、戰後的美國和外星之間來回穿梭,故事情節在時間坐標軸上前前後後來回跳躍,彷彿是對主人公一生中生活場景的看似無序的拼湊。
馮內古特在這部作品裡還使用了「元敘事」的手段。在該書的第一章,作者本人出現在讀者面前,回憶了當初寫這部小說時遇到的困難,東拉西扯地講述了寫作中遇到的很多事情,他甚至提前告訴讀者這部小說將以哪一句話開始、哪一句話結束。在第二章,作者把主人公的一生簡短地總結了一遍,幾乎完全放棄了在情節上製造懸念(同時這個小結也可以讓讀者對故事梗概有一個大致的了解,不至於被後面跳來跳去的時空穿梭搞糊塗)。
在敘事語言方面,馮內古特大量使用平實的口語,語氣如聊天一般,夾雜著戲謔和調侃,再加上書中出現的外星人、時間旅行等荒誕情節,使小說帶有強烈的黑色幽默色彩。
然而這裡的幽默畢竟是黑色的。小說雖然形式怪誕,但讀者能夠感覺到文字背後的悲涼。戰爭不但奪去了大量寶貴的生命,也讓活著的人喪失了信念,再也找不到生命的意義,於是精神分裂、宿命論成為迴避痛苦的途徑。
《五號屠場》出版於一九六九年,當時正是越戰期間,美國國內反戰情緒高漲,此書一經出版,立刻大受讀者歡迎,成為當時的暢銷書。馮內古特被邀請到各地發表演講,到大學講課,這本書帶來的豐厚收入讓他從此衣食無憂。評論界對這本書好評如潮。馮內古特從此不再是個「不入流」的科幻小說作者,他終於躋身於著名作家之列。
十三
他自殺時六十二歲。
一九八四年,著名作家馮內古特在紐約家中吞下了大劑量的藥物,試圖自殺。後經搶救,最終脫離了生命危險。
對於那次自殺的細節很難找到詳細的資料。在介紹馮內古特生平的文章中偶爾會讀到這一事件,然而這些文字對此大多一帶而過。也許人們更樂於接受馮內古特詼諧風趣的一面,而不願意去面對這位作家曾經長期被抑鬱症所困擾這一事實。
是什麼讓這位作家走向抑鬱的呢?
也許,他的抑鬱與父母有關。少年時期父母對子女的疏離以及後來母親的自殺無疑會在他的內心深處留下陰影。馮內古特曾坦言,從六歲起,他就開始經歷定期的情緒爆發。
也許,他的抑鬱與婚姻破裂有關。一九七一年,馮內古特和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妻子珍妮分居。他自己離開科德角,搬到了紐約市(一九七九年馮內古特與第二任妻子吉爾·克萊門茨結婚,定居紐約)。
也許,他的抑鬱與兒子有關。一九七二年,馮內古特的兒子、二十三歲的馬克·馮內古特精神失常,被送進精神病院(後來他經醫治康復,並寫過一本相關的回憶錄,現為一名醫生)。
也許,他的抑鬱與二戰中的經歷有關。在戰爭中馮內古特做過戰俘,目睹過屠殺。
也許,他的抑鬱與寫作有關。《五號屠場》獲得成功後,馮內古特忽然感覺該寫的都已寫完,接下來似乎再沒有什麼值得去寫了。後來他開始創作《冠軍早餐》,但自己感覺並不滿意,曾經中途停筆,去寫過一陣舞台劇。《冠軍早餐》最終於一九七三年出版,卻遭到評論界尖銳的批評。一九七六年馮內古特又出版了長篇小說《打鬧劇》,不料反應更糟。文學界似乎試圖將這位理科畢業、寫過通俗小說、如今十分暢銷的作家拒之門外。馮內古特回憶當時的情況時說:「他們暗指我是個粗俗的作家,指責我雖然寫作卻沒有系統地學習過文學經典,說我不是一個得體的人,因為我曾經很起勁兒地給流行雜誌寫過爛小說。」
也許,他的抑鬱一直在伴隨他,只是在那一天,某個細小的豁口偶然裂開,於是,長時間聚積的濁水猛然間匯成一股猛烈的洪流,決堤而出。
十四
然而他並沒有因此停止寫作。馮內古特堅持寫小說,寫小說時他堅持自己的風格。他的小說談論人類的痛苦、生活的荒謬,談論不幸,談論死亡。他筆下的句子簡短直白,他的敘事方式天馬行空,他的作品帶有悲觀主義色彩,但他的文字總是充滿幽默感。
馮內古特是這樣談論幽默的:
幽默差不多是對恐懼的生理反應。弗洛伊德說,幽默是對挫折的反應——幾種反應之一。 大量的笑是由恐懼引起的。多年前,我在做一個滑稽電視系列節目……每一集都要提到死亡,這一要素會讓觀眾笑得要死,而他們又發現不了我們是怎麼逗人捧腹大笑的。 真的,有一種東西叫沒有笑聲的玩笑,弗洛伊德把它稱作絞刑架上的幽默。現實生活中有這樣的情形,它是那樣的無助,以致任何安慰都沒有用。
也許只有精通痛苦的人才能精通幽默。馮內古特應該屬於這種人。
對於一個精通幽默的人,也許痛苦會來得稍稍可以忍受一些。
十五
一九七九年,馮內古特憑藉長篇小說《囚鳥》使自己在文學界的聲譽得以重振。這部小說更具現實主義色彩,通過主人公斯代布克的自述,揭示了美國社會從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社會混亂。小說描寫了主人公一生中多次入獄的經歷,並穿插了大蕭條、二戰、朝鮮戰爭、麥卡錫主義、越戰、水門事件等美國歷史上的重要篇章。這部作品仍然是一部充滿諷刺和笑料的黑色幽默小說。這本書讓人們發現:馮內古特對於當代美國社會還有很多話可說。
一九八七年出版的《藍鬍子》則顯示了馮內古特在寫作上的新突破。該書以一位七十多歲的獨眼畫家的自傳形式出現。這位畫家與童話《藍鬍子》的主人公一樣,也有一個不願說出的秘密。當一位女性闖入他的生活,他不得不開始講述自己一生的故事。
在這篇以藝術家為主人公的長篇小說里,馮內古特放棄了常用的科幻小說的模式,著重描寫藝術對人的影響以及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係。馮內古特並不是一位以描寫女性見長的作家,但在這部小說里卻成功地塑造了兩個有血有肉的女性形象。這本書仍然帶有幽默色彩,但讀者可以從中讀到很多關於藝術的思考和見解。
馮內古特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是出版於一九九七年的《時震》。該書又是一部科幻小說,虛構人物、科幻作家基爾戈·特勞特再次登場。所謂「時震」,指的是一種「時間震蕩」——在二○○一年的某一時刻,時間忽然返回一九九一年,於是所有人不得不毫不走樣地重複過去十年內已經經歷過一遍的生活。這部小說探討的是自由意志,但同時又像一部馮內古特本人的自傳,因為他把很多自己的真實經歷也寫進了書中。
十六
二○○○年一月的一個夜晚,一股濃煙從位於紐約市第四十八街的一座住宅樓的二樓窗口冒出,透過窗帘可以看到房間里閃爍著火光。當消防車趕到現場的時候,那個失火的房間已經被火焰吞噬掉一大半的傢具和陳設。室內瀰漫著濃煙,房間里躺著一個已經昏倒的男人。
那個男人是七十七歲的作家馮內古特。
十五年以前,他曾經在這裡服藥自殺,經過即時搶救,才被從死亡的邊緣拖了回來。
五十多年以前,他曾經目睹了自己母親的自殺。母親得了憂鬱症。母親沒有活過來。
他本人也曾被憂鬱症困擾。他曾長時期服用抗抑鬱藥物,並定期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
人們說他是一個悲觀主義者。
在他的小說里,經常可以讀到關於精神崩潰、關於抑鬱、關於自殺的描寫。
但是人們喜歡把他的小說稱為黑色幽默小說。
因為他在小說里既講不幸,也講笑話。
他躺在醫院的急診室里,昏迷不醒。
但他再一次和死亡擦肩而過。
事後,當他回憶起那次事件,他會開玩笑說:如果那次真的死了,應該算是死得像模像樣!
那天晚上,他躺在家裡二樓的床上,一邊吸煙一邊看電視里的橄欖球賽。那應該是一場很不精彩的比賽,因為他中途睡著了,手裡還夾著香煙。仍在燃燒的香煙引起了那場大火。煙草公司的警告其實是有道理的:吸煙有可能帶來生命危險。
和十五年前一樣,他在病床上昏迷了幾天,又醒了過來。
在昏迷中他很可能再次和死神進行了對話。這次,他說的應該是:嘿嘿,我真的不想走。
本文獲得比目魚先生的授權,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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