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人物誌·草根網紅的魔幻江湖

快手,當下中國短視頻社交軟體內的一塊「金字招牌」。早在2016年底,快手軟體的註冊用戶已經超過4億。

在手機上打開快手軟體,「農村」、「爆笑」、「美女」、「流氓」等關鍵詞映入眼帘。2016年6月,霍啟明的《一個視頻軟體里的中國農村》針對快手軟體上的低俗內容進行批判,將快手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在很多人眼中,快手視頻就意味著濃濃的「土」味兒。然而不得不承認,在國內有超過4億的人搜索到了這片樂園,並樂在其中。而在這樣一片狂歡姿態的背後,也透視出了當下中國社會的一些特殊景觀。

本作品選取快手軟體上的三位人氣博主進行人物特寫,以三篇人物特稿的方式,講述刻意營造的影像如何與真實生活的粗糙與庸碌迎頭相撞。


文|李帥

南京大學

夜場守望者

人物小傳:

航哥,瀋陽夜場演員,在快手上以MC喊麥的方式走紅,原創東北特色段子,具有極強的地域特色,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吸粉40萬。他以「夜場演員的一天」為主題拍攝的短視頻,連續數天登上快手熱門。目前他籌劃著組建自己的專業團隊,藉由快手這一平台正式走上演藝之路。

2016年,隨著「一人我飲酒醉」在網路上的走紅,MC天佑的名字開始為大家所熟知。而「喊麥」也開始作為一種流行文化,進入越來越多人的視野。

電音界的專業人士們對網路出現的「喊麥」文化不乏微詞,也有人將其歸為「土嗨」一類。意為「低端的電音」。但「一人我飲酒醉」的成功並非個別現象,越來越多的網路喊麥在國內廣為流傳,在網路進行搜索,以「喊麥」為關鍵詞的視頻在10萬條以上。快手平台也湧現出了一批自稱MC的紅人,跟佔據夜場的專業人士不同,這裡的「喊麥」不是為了調動氣氛,往往帶有強烈的情感表達。而那些「喊」出來的話,究竟有多少發自內心,又究竟有怎樣的初衷,我們往往不得而知。

2月26日,韓國樂天集團與韓國國防部簽訂讓地協議,提供「薩德」反導系統的部署用地的消息傳出。一時間,中國民眾情緒憤慨,「抵制樂天」一時間聲浪滔天。3月12日,一網路主播來到樂天超市進行「愛國」直播,公然捏碎速食麵、偷吃零食,引發輿論關注。隔天微博網紅穆雅斕拍攝視頻大罵「樂天狗滾出中國」,被數千網友批「蹭愛國熱點」。

就在穆雅斕被罵之前,若不是警察的阻攔,航哥險些先一步對著樂天「開炮」。

13日一早,他跟朋友們趕往位於瀋陽市岐山路的韓國樂天商場,準備在門口進行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喊麥」行動。他本打算伴隨著音樂節奏,大罵樂天超市「支持薩德」的行徑,不料剛剛拉開陣仗,就引起了街邊巡警的注意。

在一番交涉過後,航哥放棄了這段視頻的拍攝,轉而在朋友圈發布了一條「理性愛國」的消息。他心裡很清楚,現在快手上下都在罵「樂天」,如果趕不上這股「愛國的潮流」,不僅僅會失去一部分粉絲,還會被人罵。「表現得比他們還要憤怒,你就成了頭兒,要不然就會有人討厭你,就因為你跟他們不是一條心」。航哥這樣總結。

「他們」指的是快手上的粉絲。玩快手一年,航哥已經習慣了把現實生活中自己的真實情感與快手視頻中表現出的情感割裂開來。迎合大多數人的想法,再將其誇張地表達出來,說著「違心話」,他將其稱之為「敬業」。

今年是航哥在瀋陽各大夜場演出的第七個年頭。兩年前,航哥表演從二樓一個跟頭翻到一樓,要穩噹噹站定,擺個造型,難度極高。他確實站住了,沒摔倒,卻感到腳後跟一陣劇痛,好懸沒叫出聲來。之後喝了三輪酒還是動彈不得,被朋友一路背到醫院去一看,骨裂。打上石膏,休息了三天,航哥就又一次站在了舞台上。從那以後,他獲稱「拚命三郎」的稱號。

「石膏沒拆,只能穿著那種特別大的毛絨絨的動物拖鞋。」航哥嘿嘿笑了起來。當時他就是這樣笑著把受傷的事情說給觀眾,愣是把痛苦給說成了笑話,「人家來夜場就是找樂子,誰能愁眉苦臉給觀眾看啊?」這是航哥在工作上對自己的要求,而他的工作,除了在瀋陽的幾大著名夜場(紅番區、告訴媽媽等)進行表演外,還包括每天在快手軟體上的作品更新。拍攝以喊麥為主要內容的段子、下午開直播跟粉絲進行互動聊天,在過去一年裡,這已經成為了航哥的日常生活。

航哥是吉林人,12歲離開家,到河南練武術。一年之後回到四平進了一所藝術學校,所有能打能摔的角色都由他一力承擔,還時常下鄉演出。畢業後,學校分配他到北京工作,他選擇「單飛」。那段時間裡,他漸漸搭上了在夜場演出的路子。朋友都喜歡他能唱會說,關鍵時刻還能拿出點武術真功夫,都來給他介紹演出機會。二十齣頭的時候,他來到了瀋陽。

這些年來,瀋陽的幾大夜場,幾乎被航哥演了個遍。他很快熟悉了場子里表演的套路:暖場的主持人都能說會道,負責炒熱氣氛、用誇張的言語介紹節目;舞蹈隊大多是青春靚麗、長相姣好的姑娘們,身著短裙或比基尼,隨著狂歡的音樂,進行一番熱辣舞蹈;男歌手與女歌手都需要絕佳的嗓音,不僅有實力唱功,還需要有酒量,因為往往在唱完歌后會收到台下觀眾送來的啤酒,如果不仰頭喝光,那就是「不給客人面子」;還有一部分專職的「反串」演員,通常以男扮女裝為主,穿著暴露,行動誇張,卻往往會引來夜場表演的高潮。有些夜場乾脆從泰國請來人妖,表演過程中走下台去跟前排觀眾互動,不少男觀眾對其上下其手。

航哥在夜場中被定義為「特色嘉賓」,會根據每場不同的情況來調整演出內容,大部分的時候負責帶來絕活兒表演。翻跟頭、跳樓、耍棍……航哥都能演。而他最重要的表演,則是表現出對這份工作的熱情。如同在快手上一樣,他必須隱藏自己的真情實感,戴上一張假面,扮演好別人眼中的那個角色。

從一年前開始,航哥經表妹介紹,接觸到了快手。「剛開始對這個軟體印象很不好,看到上面有很多人故意糟蹋自己來吸引觀眾,比如大冬天往冰水裡跳啊、吃死豬肉啊之類的,我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發私信給那些人,告訴他們,別這樣!」說到這裡航哥狡猾地一笑,「大多數的時候沒人理我,但就算有人回復了我,我也不敢看,閉著眼睛把私信給關了……我怕他們罵我!」

在航哥眼中,快手就像是「網路上的夜場」。這裡有各種奇特的表演,也有情緒熱烈、尋求快樂與刺激的觀眾們。MC天佑為代表的一批「喊麥」作品更是讓航哥感到親切。然而他很快又感到厭倦,對那些「稱王成仙」的歌詞,「女人給我聽好了」這一類的「告誡」,都令航哥無法適應。

他意識到這裡的「喊麥」並不只是為了帶動熱烈氣氛,更多時候是一種情緒的發泄。「就是罵人跟吹牛,誰都會。」在航哥眼中,喊麥界真正的高手永遠是在現場,那些人一張口,就能成為整個夜場真正的主宰,跟這種煽動情緒的「表演」有著質的區別。

但航哥還是決定在快手上「喊麥」了。他的快手ID上也帶有MC的前綴。一腳踏入網紅喊麥界,這其中有著航哥自己的打算:「我有個小小的演員夢,或許能通過快手平台找到一些機會」。

無論內心是否認同,航哥還是迅速摸清了在快手上走紅的門道。他要吸引共鳴,引人注意,可是不願意「罵人跟吹牛」,只好從地域共鳴出發,把自身的「東北特色」放大。

在快手上,航哥的視頻作品往往以「東北」作為關鍵詞,從「東北大實話」、「東北搖搖搖」、「東北爺們兒」再到「東北DJ打碟表情」,所喊的內容摻雜著大量的東北方言,配合著「嗨曲」配樂,一套又一套,讓人目不暇接。果然吸引了不少東北地區觀眾的共鳴:「咱東北人就是霸氣!」「咱東北爺們兒就是有范兒!」

航哥看著評論發笑,「其實霸氣的人哪兒都有,跟地方沒關係,你說對吧?」

鏡頭裡,航哥永遠充滿活力,每字每句都鏗鏘有力,好像篤定自己所謾罵的都是憎惡的,讚頌的都是熱愛的。這一點跟他在夜場中的賣力演出也有相似之處——說著那些自己並不想發笑的台詞,看著那些自己並不感興趣的表演並假裝沉醉其中。而當一場場的表演結束,航哥在生活中卻很嚴肅。他喜歡聽別人批判快手,聽到別人說「低俗」也很認同。他說這些人沒有錯,只有不思考的人才會喜歡那些熱門推送、喜歡他的快手表演。

不是沒想過逃離,可航哥深知自己不能。他需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守望」著整個夜場。因為他心裡的「演員夢」,快手為他提供了一條道路,他在等著夢想實現的那道光。

在快手上,航哥最受歡迎的一個作品名叫《夜場演員的一天》。在這個視頻中,基本完整地呈現了作為一個夜場演員的日常生活:下午三點起床,在狹窄的出租屋裡洗漱完畢,然後打開電腦查找當晚表演需要使用的音樂、進行練習。五點鐘的時候匆匆吃上晚飯,搭車來到演出的夜場,跟音響師商量音樂,來到後台跟同事們打招呼、短暫休息,繼而演出開始。夜場的燈光是濃烈的粉紅,航哥舉著麥克走上台去,眼睛也被映成了紅色。他專註地唱歌、跳舞,接過一瓶瓶的啤酒,一揚脖子,一口氣咕咚咚把整瓶倒下,隨即瀟洒地把酒瓶一甩,引來觀眾一片熱烈的叫好聲。然而下了舞台,他又一個人抱著垃圾桶,吐得渾身抽搐。

「喝太多了,不吐出來難受」,這樣的生活周而復始,他沒有吃過完整的一日三餐,也曾經連著幾個月的時間都無法跟太陽打個照面。

夜場表演中的航哥接過酒瓶,毫不遲疑地仰頭灌下。

按照航哥的經驗,往往是17秒左右的視頻最容易被快手官方推到「熱門」,因為短小精悍,很能吸人眼球。但這條講述夜場演員生活的視頻,時長遠遠超過了17秒,卻在熱門上一炮而紅。許多人因為這條視頻而認識了航哥,紛紛留言表示,這是他們第一次了解到夜場演員的辛酸。曾幾何時,看客們習慣性地以為在夜場演出的人都跟在夜場娛樂的人一樣瀟洒,每天都在跟玩樂打交道,卻不知這其中的苦辣酸甜。

如今在快手上,號稱MC的人物不計其數,在航哥眼中,他們中的大多數對於真正的「喊麥」也一樣是「假裝理解」。在這些人的加入後,「喊麥」已經變了形,不再那麼純粹。但航哥忿忿不平的是越不「正宗」的喊麥反而越能吸引關注,有些主播大肆抄襲喊麥段子,卻受到萬人追捧。在航哥看來,快手上這片曾經屬於MC的沃土,已經日趨貧瘠。

天佑之後,喊麥界的神話似乎再難複製。但快手上的許多MC們,還是樂於看到有關天佑的種種新聞。聽說他簽約了新公司,聽說他參加了真人秀,已經成為「明星」的天佑,彷彿在告訴他們,「喊麥」這條路還有希望。但這種希望究竟是否帶有普遍的適用性,卻沒有人去深究。航哥也沒有考慮過,他滿心的祈願,是在2017年組建起屬於自己的快手團隊,跟有才藝的朋友們一起拍段子、一起喊麥、一起漲粉,然後就能吸引到演藝圈的注意,直至走上自己真正心儀的藝術道路。

航哥說最近他開始試著自己寫歌,為以後徹底轉型打好基礎。但現在他還是在守望著夜場,也守望著快手,他說只要他的眼睛還能睜開,他眼裡的燈就不會滅。

「一直看著呢,」航哥說,「我能看見希望。」

愛情套現者

人物小傳:

小嘉,快手知名「紅人夫婦」,以發布跟女友之間的親密互動視頻而廣受關注,目前擁有粉絲85.5萬。他們的視頻作品曾多次被公共營銷號轉發到微博以及各大視頻網站,標以「愛情」、「浪漫」等標籤。目前剛剛17歲的小嘉已經輟學,通過快手廣告月入上萬。

常言道,「秀恩愛,死得快」。社交網路越來越紅火的當今,熱愛在公眾面前展示恩愛一面的情侶們只要一聽到這一句,往往都會多了點兒縮手縮腳的顧慮。可是有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僅大方「秀恩愛」,甚至還把自己變成了網紅夫婦。在他們手中,恩愛變成了「生意」,浪漫成為「道具」。在快手平台上,曾經金錢買不來的愛情,現在可以帶來金錢。

小嘉就是快手上網紅情侶中的一員。這位17歲的廣東少年,瘦長的身軀,坐下時一半肩膀塌下去,微微側過左臉來。那是他喜歡的角度。玩快手一年,作為擁有54萬粉絲的快手紅人,他已經很清楚自己最好看的角度。於是無論有沒有鏡頭在眼前,他的一舉一動,也都彷彿是事先排練好了的表演。

2016年針對快手軟體進行的用戶畫像顯示,這些人有以下幾個共同特點:多以來自三線城市或小縣城居多,學歷大都集中在高中以下,年齡卻有著較大的跨度。可以說上至五六十歲的大伯,下至剛讀小學的孩子,都有可能在其中找到專屬自己的興趣頻道[1]。

而在快手紅人這一群體里,有許多年少成名的主播。原本應該在學校成長的年紀,他們現在卻使出渾身解數,只為了能在這一片人聲鼎沸的江湖中樹立地位。有人說他們太年輕,不該把時間浪費在快手上。但在他們眼中,玩快手是名利雙收之路。而他們早已不願聽從別人的經驗去感受這個世界,而是帶著一腔熱血,隨時準備自己闖。

2016年2月,小嘉離開了就讀兩年的高中,自主選擇「輟學」。與此同時,他進入快手,憑藉跟女朋友之間親密互動的視頻屢屢登上熱門,收穫大批網友的「芳心」,從此成為了快手界知名的「明星夫婦」。

他聲明自己離開學校跟快手毫無關係,主要是因為他覺得「學校太無聊,也不教怎麼賺錢,讀下去也沒什麼用」。從讀初中開始,他就感到自己與校園的氛圍格格不入。家人們忙於經商,對他的選擇保持了尊重,但也提出要求——必須自己找到賺錢的門路。現在小嘉果然找到了,賺到的錢也大大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期。

目前,快手上推出的網路紅人主要有兩種賺錢的方式:一是在快手平台進行直播,即按照網友們的「打賞」以及贈送的禮物來賺取「直播積分」,而後通過後台兌換,與快手官方平台進行五成的分賬;二是接廣告,也就是在自己上傳的視頻作品裡放入推銷產品的內容,或者乾脆在自己的主頁掛上一兩條介紹產品的視頻,多以國內不知名品牌的護膚品、保健品以及減肥產品為主,微商則是他們最大的廣告商。

一般會按照快手紅人的粉絲數量來決定廣告的價格。粉絲突破百萬的紅人最高能夠拿到一條視頻3萬塊的酬勞,而像小嘉這樣幾十萬粉「等級」的紅人,每條也有幾千塊拿。廣告接得多的時候,他一個月能凈賺6、7萬。

另一位熱衷於開直播的少年網紅文仔形容,直播時候自己盯著屏幕,感覺那裡面都會傳出來鈔票專屬的味道。

跟文仔不同,小嘉每個月開直播的次數沒超過5次,大部分時候,一次直播連100塊都賺不到。而直播就需要對粉絲展示出更多的個人生活,這一點目前小嘉還難以接受。他小心地把個人生活從快手上所打造的形象里脫離出來,似乎很怕自己完全曝光在公眾視野中。視頻里的他總是帶著溫柔的微笑,口中能說出綿綿不斷的情話。但現實生活中他更喜歡沉浸在遊戲的世界裡,沒過一會兒,就想打開電腦,繼續開始線上廝殺。除了遊戲以外能夠吸引到他的事情不多。

顯然,有一個人必然會比遊戲重要——女友小娜。小娜比小嘉年長几個月,也已經輟學,同樣在快手上找到了「致富之路」。小嘉毫不避諱,女友能夠走上網紅的這條道路,跟自己的影響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

某天,小嘉出於好玩的心理,邀請女友跟自己一起錄了一段短視頻,發布到快手上。沒想到的是,這條並沒有什麼實際內容、只拍攝了兩人親密牽手擁抱的視頻,居然不到一小時就被推送到首頁熱門,當晚就獲贊破萬。評論區里,三千條熱情的評論讓小嘉應接不暇。無數被打動的男男女女們奔走相告,幾乎要在一夜之間把這條視頻的門檻踏平。

小嘉的快手主頁截圖一覽

「太甜了!」「感動,想到了我和我男友!」類似的聲浪不斷湧起。不過兩天時間,粉絲數量就增長了接近一萬。小嘉很快從驚訝中回過神來,乘勝追擊,又拉著女友接連錄了幾段視頻。他們擁抱、接吻、互相摸對方的頭髮,上傳之後,仍舊是一片好評。小嘉很快意識到,雖然不清楚究竟原因是什麼,但似乎網友們都很喜歡看見他們兩個「秀恩愛」,而就算是一個小舉動,也會有人感動到「淚崩」。

「也許引起了他們的共鳴,讓他們想到了自己的愛情。」小嘉小心地組織語言,彷彿是在回答語文試卷上的作文題,「我們也認為這是特別美好的東西,拍這樣的內容,也是把美好的東西記錄下來,給更多人去看。」

但一切似乎並不像小嘉所描述得那樣「冠冕堂皇」。為了讓鏡頭前「表演」出的愛情更加「好看」,他願意每個月支付1000塊的傭金,讓職業攝影師使用專業設備為他們提供拍攝。那些看似不經意的瞬間或是親切自然的生活細節,全部都是不斷「擺拍」的結果,每一處細節都被精心設計過,有網友感嘆「就像是一個假美人,什麼東西都是故意的,那你還覺得好看嗎?」

小嘉卻絲毫不在乎類似的負面評價。他說自己跟女友之間的感情的確很好,就算按照劇本表演,那也是帶有真情的劇本,而且粉絲們在觀看的時候根本不會想那麼多,儼然已經把自己當做明星來考量。

值得一提的是,曾經另一對在快手上頗為有名的「明星情侶」——亮哥與亮嫂,恰恰是因為兩人感情的破碎而由此一蹶不振。女方退出快手,男方嘗試著轉型去錄其他類型的視頻,不僅沒有收穫好評,還遭到大批網友的抵制——稱他在視頻中看不出絲毫「悔意」,「一定是個渣男」。

小嘉對這類事件只報以淺淺一笑,他並不在意別人身上都發生了什麼,似乎篤定那些事件絕不會在自己身上重演。

在快手的評論區里,有各種各樣的讚美,也有不少諷刺跟嘲笑。有人說,小嘉用愛情賺錢,並沒有真本事。小嘉承認愛情是他用來賺錢的工具之一,可「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工具」,這似乎也不難理解。在過去,文人墨客會自稱「賣文為生」,也就是把才華「變現」;後來出現了「青春飯」一詞,有人用自己的青春年華來賺錢;發展到如今,「愛情」也踏入了被變現的行列之中。

生活的本質似乎決定了每個人都需要拿出一些東西來進行交換,或許是時間,或許是情感。而進入信息時代後,能夠變現的事物開始變得越來越多。小嘉很確定,那些罵他的人不見得會比他高尚多少。

而將「愛情」變現這條路,在小嘉看來,目前是暢通無阻。他目前打算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哪怕走著走著忽然進了死胡同,「那也總會有新辦法的吧!」這個17歲的少年,帶著信心愉快地說。

五歲雙胞胎的「抗日」表演

人物小傳:

小欣與小依,一對5歲的雙胞胎姐妹,在母親的安排下走紅快手,目前擁有86萬粉絲。兩人模仿抗日神劇的視頻作品被多家網站推送到首頁,甚至引發電視台關注。目前雙胞胎已經參與了多檔電視節目的錄製。

兩個扎著雙馬尾的小姑娘,身穿齊齊整整的綠色軍裝,「為人民服務」字樣的挎包在小小的肩膀上分外惹眼。音樂響起,孩子們稚嫩的聲音跟隨節奏喊了起來:太陽紅,東風吹,今天迎來您生日,您的功績比天高,您的恩情似海深……

這並非來自幾十年前的樣板戲,而是去年冬天,毛主席誕辰當日,快手平台上的一條熱門視頻。視頻中的兩位主角,雙胞胎小欣與小依,是在快手上擁有67萬粉絲的「紅人」。儘管她們剛滿5歲,可卻已經對於這類表演輕車熟路。

就在2016年10月,姐妹倆模仿電視劇《亮劍》當中的抗戰鏡頭,被多家視頻網站宣傳推送。她們對著鏡頭高呼「打倒小日本」的口號,稚嫩的小臉在寒風中凍得發紅,仍舊保持著招牌的、卻顯然不知所云的笑容。

「女兒們很敬業。」雙胞胎的母親寶媽如此評價。今年29歲的她,平時負責編撰每日更新的視頻內容、帶著女兒排練、錄製,有時還要關注粉絲們的反饋。顯然,她才是這個快手ID下隱藏著的真正「主角」。一年多以來,她熱衷於讓孩子們在鏡頭前進行一場又一場的「抗日表演」,儘管她們並不了解前因後果。

在大連市普蘭店的小鎮上,快手軟體的「普及」程度很高。據寶媽的觀察,周圍人都喜歡在快手上找樂子。曾經她只是看客之一。當她把一雙女兒的視頻發布上去之後,意外地被推送到熱門專區。不到一天時間內,不僅獲贊破千,粉絲數量也瞬間暴漲,讓寶媽又驚又喜。從此以後,她儼然一個精明的經紀人,帶著雙胞胎女兒在快手「正式出道」。

小欣與小依多才多藝。儘管年齡小,卻已經學習了街舞跟爵士舞,接下來還有可能學習豫劇,但這些才藝卻鮮少在她們兩個的快手視頻中得以展示。寶媽通過摸索發現,人們最喜歡看到的還是幽默的段子或情感充沛的「喊麥」作品。

有的放矢,她似乎從沒走過彎路,抱著讓女兒們「被更多人喜歡」的目的,很快將兩個孩子全方位包裝成最受觀眾喜愛的模樣。從誇張的服飾與妝容,到觀點鮮明、極具情感煽動力的口號性台詞——這些曾經在快手上被成年人用來博人眼球的手段,如今都被熟練地應用到了5歲的孩童身上。

或許正如小欣與小依的一位粉絲所說:「這些內容如果是大人來演早就看膩了,反倒是孩子才有的樂。」曾經,我們費盡心思讓可愛的孩子去消費一切美好的東西;而如今,我們不得不承認,孩子們的可愛正在被我們所消費。

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習慣了從孩子的身上「找樂子」?早從2015年開始,快手上憑藉發布孩童視頻而走紅的人就不在少數,到了2016年呈現出逐漸增長的態勢。寶媽說,這不過是另一種程度的「曬娃」,只不過從微信朋友圈搬到了一個觀眾更多的平台上。

她似乎不願承認,不同於私人式的記錄與展示,這裡的「曬娃」會帶來關注,而關注量則意味著金錢。在快手上,粉絲數量越多的人,接到的廣告費用也就越高。孩子們的「可愛」成為了用來賺錢的「金字招牌」,繼而成為廣告商眼中的寶貝。

2017年3月,寶媽讓女兒們拍攝了一條展示女士手提包的廣告,為一家微商招攬顧客,正式開始通過接廣告的方式從快手上「撈金」。儘管就在三個月前,她還曾表示,自己絕沒有想過要憑藉孩子賺錢,如今這句誓言在接近萬元的金錢攻勢下不堪一擊。

什麼是廣告,小欣與小依並不怎麼理解。可她們卻分外在乎粉絲們的評價,每天視頻發布後,都會急著湊過來問媽媽,「今天有人喜歡我們嗎?」「今天我們又一次漲粉絲了嗎?」

對著鏡頭,她們已經很明白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獲取大人們的喜愛,甚至能夠像明星一樣考慮到粉絲的「黏度問題」。連續一年的時間中,堅持每天都上傳新作品,只因為「如果有一天沒有更新,那就對不起一直陪伴我們的粉絲啦!」

或許是太過顧忌粉絲們的「感受」,姐妹倆的日常生活里似乎永遠都是一場表演。當她們在練舞時,有母親舉著鏡頭在進行錄製;當她們在玩遊戲時,母親同樣會用手機記錄下每分每秒,「萬一哪天拍不出新段子了,這些日常類的視頻也可以發上去」。

在她們的幾百條作品裡,鮮有的幾條沒有成人式的喊麥以及誇張的妝容,本以為展示的是孩子們最真實可愛的一面,可點開後,仍舊是配合著音響巨大的流行音樂,按照母親事先寫好的劇本,在進行一場場刻意為之的表演。

而這些恰恰是寶媽最引以為傲的一點。而透過女兒的表演,這位全職母親,似乎看到了更多自己的影子。

有時寶媽自己也會出現在視頻中,陪著兩姐妹一同起舞,或是在段子里「友情客串」一個角色。對於自己的出場,她總是做足功夫,一方面不能搶了女兒們的風頭,另一方面,又要恰到好處地表演好自己。即便只是在手機的這一方小小天地里,她比女兒們有著更為深切的感觸,「就像是圓了自己一個夢」。

寶媽小時候的確有想當演員的夢想,對於自己的藝術天分也很有信心。「小時候歌聽一遍,立馬就會的。上幼兒園時候有一架鋼琴,老師只教我,我真就會!確實愛好這些,愛唱歌跳舞,」一說起自己的理想,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小時候是媽媽自己帶我,受家庭條件束縛,現在就把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了。」

而寶媽的意志,除了「演員夢」之外,顯然還有許多複雜的內容。比如讓姐妹倆表演「抗日」,就是因為她自己「討厭日本」,每每聽到日軍慘無人道的行為後總是氣得渾身發抖,「心都往外蹦」。

小欣與小依模仿電視劇《亮劍》的片段被各大網站推送到首頁,網友贊其為「神童」。

2016年10月,小欣與小依的一條視頻備受爭議。視頻中,寶媽給女兒們身穿八路軍軍裝,跑到正在扒玉米的奶奶身邊,大聲喊道:「日本地震啦!」緊接著奶奶便立刻丟掉手中的玉米,跟兩個小姑娘一同歡快地扭起了大秧歌。彷彿若日本發生天災,於他們而言將會是值得慶祝的盛事。

在900多條評論里,出現了幾十條「幸災樂禍不妥」的批評,但還是被一整串的「說得好!」「最恨小日本!」蓋了過去。快手的一位資深粉絲表示,這算得上是獨屬於快手平台的一個「景觀」了,因為這裡的人們都關注「情感宣洩」多過於理性思考,「而在微博或者其他地方,評論的情況就會大不一樣」。

在三個月後,寶媽將這條視頻刪除。但類似的抗日主題視頻仍舊屢見不鮮。小欣與小依並不清楚日本人為什麼「該死」,她們只知道只要用盡全力按照母親所說的方式進行表演,就會有數以萬計的粉絲湧來,稱讚她們聰明、可愛、「一定會火」。

除了抗日情懷之外,寶媽也樂於創作一些表現農村生活的段子,把農民的辛苦經歷編成順口溜,藉由雙胞胎之口傳唱出去。雙胞胎的奶奶家裡種桃樹,賣給附近的罐頭廠。市面上買桃子要幾塊錢一斤,買罐頭甚至要十幾塊,可廠商來收購的時候,連5毛錢的價格都算是高價。附近的農民們都排了隊來送。

「根本掙不到錢,還不夠打藥水用的!」她親眼看見有人嫌價格太低,雙方爭執不下,索性把一車桃子都給扔了。這些身邊的小事讓寶媽很受觸動,覺得自己應該為農民發聲。而雙胞胎姐妹坐在玉米地里,頭上頂著白菜葉,胸前掛著茄子、玉米,口中喊著「農民實在不容易,種了苞米賣不出去」,也確實引來了幾百條的關心評論。然而寶媽自己承認,快手上的評論就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改變,但「讓別人知道,總比不知道要好。」

儘管也會有「黑粉」的批判言論讓寶媽心生不滿,但她現在仍舊很喜歡快手,並將其看作是加固家庭關係的重要紐帶。為了拍攝快手視頻,她跟丈夫一起編段子、動手做服裝道具、跟孩子們反覆排練……一家四口齊出動,對她來說是十分寶貴的家庭回憶。而在這些過程中,她似乎能夠時常看到自己所想念著的、喪失了理想的童年。

為了在視頻中加重東北的氣息與氛圍,她給孩子們穿上紅彤彤的舊式小棉襖跟大棉鞋,教女兒順口溜的時候彷彿能回到自己扎著辮子、跟小夥伴一起唱著兒歌跳皮筋的歲月。其實她的童年生活並不輕鬆,無憂無慮永遠都只是想像。好在現在生活狀況好起來了,再重新過回童年才讓她倍感興奮。

「上天真的是公平的,以前覺得不公平,」寶媽感嘆,「但有了兩個女兒真的很幸福,每天跟她們一起錄快手,熱熱鬧鬧的,我覺得上天真是眷顧我啊。」

在新的一年裡,寶媽毫不猶豫地表示,「抗日系列劇」作為女兒們的「招牌節目」還將持續更新下去。似乎那種仇恨永遠不會陳舊,反倒成為了不斷噴涌的靈感源泉。她說這是要從小就塑造孩子們的「三觀」。她並不知道正確的三觀該是什麼樣子,但現在她只是想把自己的「三觀」復刻回去。平時她最喜歡看的電視節目就是「爸爸去哪兒」,深深感覺讓孩子「上電視」是鍛煉孩子的最佳方式。而對於有人批判這是「消費兒童」的行為時,她不免感到有些生氣,「怎麼就叫消費了呢?這樣的孩子多有出息啊!」

農曆臘月二十八,雞年將至,寶媽正帶領著一雙女兒拍攝新的快手視頻。紅彤彤的小棉襖,烏黑髮亮的小辮子,兩張圓溜溜的小臉上,兩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祝大家雞年大吉!

這一對可愛的中國娃娃,她們的笑容已經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正式,每個動作跟措辭都是精心準備好的取悅儀式。而她們的身後,是東北人家裡常見的長片鐵皮暖氣,角落的紅色內褲也露了出來。

[1] 據《中國短視頻市場專題研究報告2016年》易觀千帆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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