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教育,不僅僅是讀書識字

母語教育,不僅僅是讀書識字

壇主小傳

陳平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曾先後在英、法、美、德、日等國高校和研究機構從事研究和教學。

核心提示

●面對浩如煙海的名著或名篇,你願意跳著讀、倒著讀,甚至反著讀,問題都不大。

●今人讀書如投資,都希望收益最大化。可這一思路,明顯不適合語文教學。

●有人問我,中文系的畢業生有何特長?我說:聰明、博雅、視野開闊,能讀書,有修養,善表達,這還不夠嗎?

北大中文系百年系慶時,我曾談及:「『母語教育』不僅僅是讀書識字,還牽涉知識、思維、審美、文化立場等。我在大陸、台灣、香港的大學都教過書,深感大陸學生的漢語水平不盡如人意。」前一句好說,後一句很傷人,這其實跟我們整個教育思路有關。

準確、優雅地使用本國語言文字,對於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時代的大學生都很重要。學習本國語言與文學,應該是很美妙的享受。同時,此課程牽涉甚廣——語文知識、文學趣味、文化建設、道德人心、意識形態,乃至「國際關係」等。

「無他術,唯勤讀書而多為之」

高中的語文課或大學的文學史課程,注重自由自在的閱讀,沒有那麼多「先修課程」的限制,也不太講究「循序漸進」。面對浩如煙海的名著或名篇,你願意跳著讀、倒著讀,甚至反著讀,問題都不大,其得失成敗不是一下子就顯示出來的,往往潛移默化,「潤物細無聲」。

語文教學的門檻很低,堂奧卻極深。原因是,這門課的教與學,確實是「急不得也么哥」,就像廣東人煲湯那樣,需要時間與耐心。如何在沉潛把玩與博覽群書之間,找到合適的度,值得讀書人認真思考。

今人讀書如投資,都希望收益最大化。可這一思路,明顯不適合語文教學。實際上,學語文沒什麼捷徑可走,首先是有興趣,然後就是多讀書、肯思考、勤寫作。《東坡志林》里提到,有人問歐陽修怎麼寫文章,他說:「無他術,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懶讀書,每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做自能見之。」歐陽修、蘇東坡尚且找不到讀書作文的「訣竅」,我當然更是「無可奉告」了。

「經典閱讀」與「快樂閱讀」並不對立

說到語文學習的樂趣,必須區分兩種不同的閱讀快感:一是訴諸直覺,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是含英咀華,來得遲,去得也遲。「經典閱讀」與「快樂閱讀」,二者並不截然對立。我只是強調教學中如何培養學生「發現的目光」。發現什麼?發現表面上平淡無奇的字裡行間所蘊涵著的漢語之美、文章之美、人性之美以及大自然之美。而這種「發現」的能力,並非自然而然形成,而是需要長期的訓練與培育。這方面,任課教師的「精彩演出」與「因勢利導」,都很重要。

講課是一門藝術,課堂即舞台,單有演講者的「談吐自如」遠遠不夠,還必須有聽講者的「莫逆於心」,這才是理想狀態。去年我在《文匯報》發文章,承認慕課(MOOC,即大規模開放在線課程)在普及教育、傳播知識方面的巨大優勢,同時又稱:從事文學教育多年,深知「面對面」的重要性。打個比喻,這更像是在干「農活兒」,得看天時地利人和,很難「多快好省」。別的課我不懂,但深知語文課不能對著空氣講,「現場感」很重要,必須盯著學生們的眼睛,時刻與之交流與對話,這課才能講好。只顧擺弄精美的PPT,視在場的學生為「無物」,這不是成功的教學,也不是稱職的教師。

中文訓練是為一生打底子

關於中學語文課以及大學的文學教育,我說過兩句話:一是請讀無用之書,二是中文系是為你的一生打底子;現在看來,有必要增加第三句,那就是:語文學習與人生經驗密不可分。

先說第一句,那是答記者問時說的。我談到提倡讀書的三個維度,其中包括「多讀無用之書」。為什麼這麼說?因為今天中國人的閱讀,過於講求「立竿見影」了。在校期間,按照課程規定閱讀;出了校門,根據工作需要看書。與考試或就業無關的書籍,一概斥為「無用」,最典型的莫過於擱置文學、藝術、宗教、哲學、歷史等。而在我看來,所謂「精英式的閱讀」,正是指這些一時沒有實際用途,但對養成人生經驗、文化品位和精神境界有意義的作品。

第二句則是在北大中文系2012屆畢業典禮上的致辭:「中文系出身的人,常被貶抑為『萬金油』,從政、經商、文學、藝術,似乎無所不能;如果做出驚天動地的大成績,又似乎與專業訓練無關。可這沒什麼好嘲笑的。中文系的基本訓練,本來就是為你的一生打底子,促成你日後的天馬行空,逸興遄飛。有人問我,中文系的畢業生有何特長?我說:聰明、博雅、視野開闊,能讀書,有修養,善表達,這還不夠嗎?當然,念博士,走專家之路,那是另一回事。」

這就說到了第三句。引述章太炎「余學雖有師友講習,然得於憂患者多」,似乎有點高攀;那就退一步,說說普通大學生的學習狀態。一般來說,大城市重點中學的學生學業水平高,眼界也開闊,鄉村裡走出來的大學生,第一年明顯學得很吃力,第二年挺住,第三、四年就能漸入佳境——其智力及潛能若得到很好的激發,日後的發展往往更令人期待。如果讀的是文史哲等人文學科,其對於生活的領悟,對於大自然的敬畏,對於幸福與苦難的深切體會,將成為學習的重要助力。

某種意義上,學文學的,太富貴、太順暢、太精英,不一定是好事情。多難興邦,逆境勵志,家境貧寒或從小地方走出來的大學生,完全不必自卑。

還得學會獨立思考與精確表達

對於今天的大學生來說,單講認真讀書不夠,還得學會獨立思考與精確表達。這裡的表達,包括書面與口頭。幾年前,我寫《訓練、才情與舞台》,談及學術會議上的發言、傾聽與提問,其中有這麼幾句:「作為學者,除沉潛把玩、著書立說外,還得學會在規定時間內向聽眾闡述自己的想法。有時候,一輩子的道路,就因這十分鐘二十分鐘的發言或面試決定,因此,不能輕視。」

具體的論述內容或不準確,但強調口頭表達的重要性,我想八九不離十。大陸、香港、台灣三地大學生在一起開會,你明顯感覺到大陸學生普遍有才氣,但不太會說話——或表達不清,或離題發揮,或時間掌握不好。這與我們的課堂教學傾向於演講而不是討論有關。實行小班教學,落實導修課,要求學生積极參与討論並記分數,若干年後,這一偏頗才有可能糾正過來。相對於其他課程來說,語文課最有可能先走一步。

在一個專業化時代,談「讀書」與「寫作」,顯得特別小兒科。或許正因此,當大學老師的大都不太願意接觸此類話題。既然沒有翅膀,若想渡江,就得靠舟楫。不管小學中學大學,對於老師來說,給學生提供渡江的「舟楫」,乃天經地義——雖然境界及方法不同。在北京大學的專題課以及香港中文大學的講論會上,每當循例點評學生的論文時,我不僅挑毛病、補資料、談理論,更設身處地幫他們想,這篇文章還可以怎麼做。學生告訴我,這個時候他們最受益。

說到底,中學語文課以及大學人文學科,就是培養擅長閱讀、思考與表達的讀書人。只講「專業知識」不夠,還必須「能說會寫」——這標準其實不低,不信你試試看。

(本文編輯自陳平原2015年1月在華東師範大學「百年語文的歷史回顧與展望」研討會上的主旨演說,內容未經本人審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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