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煥為安慰崇禎,許下「五年平遼」的豪言,卻忽視了最重要的一點……

本文為「國家人文歷史」獨家稿件

天啟七年(1627)八月,明熹宗朱由校病死。因朱由校子嗣早夭,皇位只能傳給弟弟朱由檢。朱由檢繼位後改年號為崇禎,是為明思宗。

崇禎帝雖然年僅16歲,但聰慧正直,早有剷除奸孽、重振朝綱之意。他先清理了魏忠賢的羽翼,之後將魏忠賢貶謫到鳳陽。魏公公見大勢已去,在南遷途中自縊而死。朝廷里剩餘的閹黨成員,或殺或流,也大多遭到懲處。

解決完閹黨,雄心勃勃的崇禎把注意力轉向遼東。在群臣的推薦下,他重新起用了袁崇煥。次年四月,又把袁崇煥升任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令其總督薊、遼、登、萊、天津等地軍務。同年七月,袁崇煥入京言事,崇禎在平台召見了他。當二人談及復遼方略時,袁崇煥誇下海口稱:「方略都已經寫在我的奏疏中。為臣既然得到陛下的特別關照,希望還能得到便宜行事的權力。(這樣一來)只需五年,我就能恢復整個遼東。」崇禎聽後欣喜地說:「如果能恢復遼東,朕絕不吝惜封侯級別的賞賜。你努力解救天下人的倒懸之苦,也是在為你的子孫謀福。」

話講到這裡,崇禎暫退內室小憩。給事中許譽卿趁機詢問袁崇煥「五年平遼」的具體計劃,袁崇煥回答說:「皇上焦慮勞苦,我只是安慰他罷了。」許譽卿提醒道:「今上英明,怎麼能用輕慢的態度回應?來日真的按期問責,你打算怎麼辦?」袁崇煥也自知「五年平遼」有些託大,怎奈覆水難收。為了更容易實現目標,他在崇禎小憩後再次奏請道:「遼東事務本來就不易處理。陛下既然委任給臣,臣不敢推辭。但五年之內,戶部轉軍餉,工部給器械,吏部用人才,兵部調兵將,必須事事配合我,如此才可以成功。」崇禎急於收復遼東,對這些要求全部應允。

一場映射危機的兵變

京師這邊的袁崇煥還在和崇禎討價還價,寧遠那邊的軍營卻已經炸了鍋。就在同一個月,寧遠爆發了一次軍人嘩變。由於朝廷欠餉,先是從川、湖調來的戍邊士兵「大噪」,緊接著剩下的十三營士兵也群起響應。憤怒的士兵把巡撫、總兵、通判、推官等人通通捆縛到譙樓,要求他們支付餉銀。兵備副使郭廣為安撫士兵,散發了官庫的二萬兩存銀。但士兵們已經四個月未見餉銀,二萬兩根本不夠。郭廣又向商人借貸五萬兩,這才暫時穩住亂局。

八月初,袁崇煥抵達山海關。他聽說兵變的消息,急得單騎出關,徑直馳往寧遠軍營。雖然欠餉之前已經發放,但寧遠的士兵們仍情緒緊張,日夜戒備。袁崇煥向他們「宣上德意」,「各兵始還營伍」。兵人嘩變屬於謀逆大罪,不可能就此收場。為了善後,袁崇煥和郭廣秘密傳喚了帶頭嘩變的楊正朝、張思順。袁崇煥提出,只要楊、張二人幫助逮捕其他嘩變首領,就答應免除他倆的罪責。楊正朝和張思順別無選擇,報告了其他十幾名嘩變首領的名字。十八日,15名首領一齊被帶到袁崇煥面前。經郭廣親自辨認,十五人均系帶頭嘩變的「首惡」,旋即被梟首示眾。

處置完底層士兵,袁崇煥又著手處置違令的官員。推官蘇涵淳和通判張世榮一酷一貪,直接激發了兵變,受到申斥並降職。嘩變發生時,士兵們集中在廣武營歃血起誓。中軍吳國琦和參將彭簪古明知營中有變卻沒有阻止,袁崇煥遂以瀆職罪斬了吳國琦,讓彭簪古等待處分。對其餘治軍不善的車左營加銜都司王家楫、車右營加銜都司左良玉、管局游擊楊朝文、總鎮標營都司僉書李國輔等人,袁崇煥也都分別予以責罰。只有都司祖大壽,因麾下士兵沒有參與嘩變而得到嘉獎。

經過一番複雜的軟硬兼施,袁崇煥總算是控制住了寧遠兵變的不良影響。然而,引發此次兵變的財政危機,卻早已超出袁崇煥的能力所及。

薊遼督師府,位於遼寧省興城市,薊遼督師府始建於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開府於薊州(今河北薊縣),又先後移駐密雲、昌平和山海關。1622年移建至寧遠衛城(今興城古城),曾先後是孫承宗和袁崇煥兩位薊遼督師的辦公場所。

財政的「過量」投入

不少歷史學家認為:財政危機是造成明朝滅亡的根本原因。此言不虛。但值得注意的是,明末的財政危機並不代表遼東戰場的投入不足。恰恰相反,自薩爾滸戰役以來,明廷對遼東的財政投入一直都充足到「過量」的地步。

萬曆四十六年(1618),為準備征討後金所需的費用,戶部開始向全國土地攤派「遼餉」,每畝增稅三厘五毫,實際攤派總額約200萬兩。萬曆四十七年(1619),明軍在薩爾滸遭遇慘敗。面對岌岌可危的遼東局勢,朝廷把當地的軍餉預算提高到300萬兩。可戶部經過東拆西借,僅募集230萬兩,實際運到遼東的只有160萬兩。在財政盈餘不足的情況下,朝廷不得不提高遼餉的攤派額度。萬曆四十七年(1619),遼餉在每畝三厘五毫的基礎上再加三厘五毫,總額增至400萬兩。萬曆四十八年(1620),國用仍然不夠,每畝又增二厘。至此,遼餉已達每畝九厘,年額共計約520萬兩。

事實上,萬曆朝每年在遼東投入的軍費還不止這520萬兩。從萬曆四十六年到天啟元年的不到三年時間裡,朝廷以遼餉為名共發放軍費2000萬兩,年均支出超過660萬兩。為了填補遼東這個無底洞,戶部還需請求皇室發放內帑,拆借各個部門的餘款,甚至挪用其他邊鎮的糧餉。

到天啟年間,因田賦收入下降,朝廷又把遼餉的攤派擴大到鹽課和關稅等領域。尤其是袁崇煥經略遼東的天啟六年(1626)和天啟七年(1627),在不計算皇室內帑和拆借挪用等雜項的前提下,單是遼餉攤派就高達550萬兩左右。如果算上其他款項,總額起碼在600萬兩以上。

鐵刀,後金,新賓赫圖阿拉城遺址出土,現藏遼寧省博物館

這600多萬兩的軍費是個什麼概念呢?晚明的財政收入大體分為四項:田賦、徭役、鹽課和雜色。田賦每年徵收約2800萬石,折銀2200萬兩左右。萬曆初期的一條鞭法規定以銀代役,使國庫另有徭役收入約1200萬兩。鹽課和雜色收入相對較少,僅500多萬兩。四項稅收合計,共約3900萬兩。這些收入並不固定,遇上天災、動亂等問題時會向下波動,但保持在3100萬兩以上應該是常態。也就是說,600萬兩的遼東軍費,大約相當於全國財政的1/5。

財政投入的效率對比

萬曆末期到天啟初期,依靠巨大的財政投入,明廷在遼東關外募集了約12萬大軍。從賬面上看,關外明軍不僅在數量上超過後金,而且在盔甲、戰馬、火器等軍資儲備上也都比後金富裕。照理說,遼東局勢本該有所好轉。但這隻賬面上的「龐然大物」在戰場上卻不堪一擊。經過天啟元年(1621)的遼陽之戰和天啟二年(1622)的廣寧之戰,經略袁應泰和巡撫王化貞先後丟掉了關外的全部領土。用不到3年時間,讓明廷投入遼東的2000多萬兩白銀都打了水漂。

後世在談及遼陽之戰和廣寧之戰時,常把敗因歸咎到袁應泰和王化貞的作戰策略上。因為在袁崇煥治下,關寧防線再未出現類似的大潰敗,甚至還獲取了寧遠大捷和寧錦大捷這樣的戰果。不少人就此認定,只要謹守熊廷弼、孫承宗、袁崇煥三人的「堡壘推進」戰術,明朝就有機會滅掉後金。

該類觀點顯然是通過簡單類比得出的狹隘結論。如果我們拉長歷史的維度,放開對比的視野,很容易得出一個更客觀的答案:在明軍與後金軍對峙的過程中,無論是「堡壘推進」派還是「野戰蕩平」派,都是嚴重不合格的。

這是因為,在明朝之前經營遼東的歷史上,也遭遇過和明末類似的邊疆危機。為了解決這些危機,「堡壘推進」和「野戰蕩平」兩種策略都曾被採用,而且效果遠好於明末的那些遼東經略。

《出警圖》局部,明,佚名,絹本設色,縱92.1 厘米,橫 2601.3 厘米,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描繪明朝皇帝在宮廷侍衛的護送下騎馬出京謁陵的情形。

經略遼東的根本困境

萬曆四十七年(1619),遼東經略熊廷弼的奏疏中出現了這樣一段曠古奇事:在「糧餉富餘」的遼東,許多明軍士兵不僅窮得典當行囊,甚至連衣服都穿不起,只能裸體著甲。

熊廷弼「違背常識」的發言頗值得玩味。須知,萬曆四十七年,單是全國加派的遼餉就已提高到400萬兩,是其他邊鎮的八、九倍,這還沒有把戶部拆挪的盈餘款計算在內。糧餉供應如此充沛,為何還有人衣不遮體?難道是援遼的軍人太多,以至於幾百萬糧餉不夠發放?但就在同一年,熊廷弼的另一封奏疏又如是說道:「乃兵部所調援兵俱是紙上虛數,十無二三到遼陽者。」

換言之,兵部調了兵,戶部發了餉,結果卻是兵也不夠用,餉也不夠用。

關於這樁怪事,天啟二年(1622),戶部尚書汪應蛟即曾明言:「將官不利本色,惟欲折色以入私囊,其詭名冒領恆十之三。所謂額數軍兵十四萬、馬六萬匹安在?」一竿子戳在了吃空餉的基層軍官身上。天啟三年(1623),兵部尚書趙彥也揭露稱,戶部放餉雖未斷絕,軍人領餉卻常遭剋扣,甚至還有一兩個月分文未得的情況。

但是,如果把剋扣糧餉的責任都推給武將,又有些冤枉他們了。因為凡是經手糧餉的官員,幾乎都不幹凈。天啟六年(1626),東江守將毛文龍即上書抨擊:「天津歲運米二十萬石,而去年只運到十六萬餘,其中尚有漂沒腐爛者。天啟四、五兩年,山東每年運往遼東的二十萬餉銀,全部被理餉都司毛應時、韓文翼等侵佔,還用貪腐的餉銀賄賂上司。」崇禎元年(1628)正月,戶部尚書畢自嚴也報告稱:「諸臣終年經營餉運,軍中卻時時欠餉。臣考察其中緣由,都是收運委官貪污軍餉所至。」

明朝官員們對軍餉的剋扣侵佔,造成士兵頻繁嘩變、大量逃亡。前文所提的寧遠兵變,就是典型例證。袁崇煥第二次赴任前即已如此,赴任後又如何呢?據戶部尚書畢自嚴的奏疏披露:崇禎元年至崇禎三年之間(1628—1630),寧遠委官閻棟等侵吞米豆四萬四千餘石。崇禎元年和崇禎二年,正值袁崇煥第二次督師寧遠。袁大人能制服討餉的官兵,對各級腐敗官吏卻毫無辦法。

因為在大明朝的各級官吏看來,抗金事業已然發展為一門生意。朝廷發給的糧餉越多,下頭貪挪的程度就越嚴重。在缺糧短餉、士兵空額的窘境下,無怪乎袁崇煥一味守城而不敢主動出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從根本上講,明朝末年在遼東戰場的敗落,實乃其行政貪腐所帶來的必然結果。

縱然袁崇煥是曠古名將,僅憑他一人之力,也不可能真正扭轉遼東戰局,更別提五年平遼的豪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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