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 人的理性和動物精神

人的理性和動物精神作者: 孫滌 2011-06-16 10:33:33來源:南方周末 相關新聞經濟學的讀書三味 不那麼錙銖必較的市場經濟 如何使陌生人的合作成為可能 標籤經濟 理性人 動物 已有評論0條 發表評論 收藏 推薦給 列印 字體:大 中 小 人類為什麼保有「動物精神」,進化直到文明階段而仍有其成效?人們可以在其他學科找到解釋,不過人們無可能也缺乏能力做「完全理性的計算」,這是顯而易見的女王的疑惑《動物精神》(Animal Spirits)是一本值得研讀的好書。書的作者阿克羅夫(伯克利加州大學的經濟學講座教授,2001年度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和希勒(耶魯大學經濟學講座教授,有名的凱斯-希勒房地產指數的開發者之一)是經濟學領域內部人中的頂尖人物,他們在書中對當下的經濟學發起質疑和衝擊。2008年11月英國女王訪問皇家科學院,問了一個讓經濟學家尷尬的常識問題,「毀滅性的市場危機撲面而來,經濟學者為何無法覺察並預警?」說經濟學人都毫無所知,指責未免過甚。比如,希勒就曾一連幾年大聲疾呼,狼快來了,被淹沒在主流的噪音里。又如,希勒的同事,同是耶魯大學經濟學教授的基納考博勞斯(Geanakoplos)發覺現行的經濟學模型的基本假設前提有嚴重缺陷,並在2000年就提出過論文「槓桿周期效應」很容易就能拖垮市場,業界也幾乎充耳不聞。一直以來的困擾,是主流經濟學的假說認定,既然人是自利的經濟行為者,那麼他就有充足的能力做充分理性的計算,進而對物質生產及其利益分配形成完全理性的預期。整個理論體系都在設法證明,一切有用的信息已被充分涵蓋在價格里,市場時刻處在均衡中,足以指引趨利避害的人,做出的決策也必定十足理性。基於這些理想化的假定建構起來的模型,先就排除了市場大幅改正的可能性。一廂情願地盲從模型的計算,認為市場崩塌這類「小概率事件,最多十萬年才有可能發生一次」,完全罔顧近百年歷史上接二連三發生過的危機和蕭條。然而,就在G.盧卡斯等人——佔據著經濟學理論界過去三十年的霸主地位——宣稱說,經濟衰退的問題已經得到解決,即便不是一勞永逸,世界起碼在今後幾十年將安然無事的當口,全球的人都遭了殃。按主流經濟理論建立起來的計算模型,無論是投資界的、研究機構的,還是美聯儲和各級政府的,果然都沒能亮出預警信號;不惟沒有,甚至海嘯已在到處肆虐,這些模型仍然不見反應。毛病出在哪裡?理性人的由來對於經濟學界的顢頇自得,《動物精神》的兩位作者表達出他們的強烈不滿。他們要回答「一個向以科學標榜的學科,經濟學將何以自處」的挑戰;要解釋主流經濟學理論和模型為什麼不但不能預測,不能解釋,甚至不能恰當地描述市場的波動;並試圖進而探討,為什麼個人——市場活動的主體——的經濟行為塞不進「完全理性」的套中的原委。「(經濟)理性」的概念是主流經濟學的基石,它假定:人的經濟活動是自利的追求;這種自利追求是始終如一的;人有充足的能力來充分貫徹其自利追求。幾乎所有主流經濟學派的模型都是以上述的假定為前提條件而構築起來的。亞當·斯密是對上述第一點做了明確有力的「正名」,也因此被尊為「現代經濟學之父」。斯密有系統的論證之所以石破天驚,在於他突破了籠罩一切的傳統(道德)意識。當時居統治地位的價值觀認定,凡是合作就必須有利他的善意為前提。道統,尤其是教會,訴求於德性的僵硬主張,貶抑著人們的追求,不但扭曲人性,同時嚴重阻遏著經濟擴展和社會進步。斯密為自利行為「正名」,需要卓拔的勇氣。他享有崇高的歷史地位,實至名歸。但是斯密並沒有規定,個人所有的活動是否都必是利己的。何為利?是否所有的利都能用貨幣來計量,都可以在市場上交易?何為己?是否起於個人的頭而止於他的腳?子女是不是母親的一部分?個體是不是團體——家庭、家族、宗族、部落、民族、種族、企業、組織、國家——的一部分?一個人的信仰或興趣能否通過買賣而增益?以怎樣的價碼來結清才算合理?斯密似乎迴避了深入的分析。而誰又分析得了呢?一百多年以後,尤其到了馬歇爾的手裡,「理性的假定」進一步被表述成為「人的自利追求是一以貫之的」,這是個跳躍式的發展。如果說人終其一生自利活動佔了主導地位的假定還大致沒離譜的話,那麼人是否無時無刻不在積累錢財,而且積得越多越善?「理性假定」的第二層意思是否合理,至今仍是質疑不斷。在邏輯上人們不難推導,追求一項任務的效率和任務本身是否值得追求並不相互依存。至於理性假定的第三層意思,一個人是否有能力來充分貫徹其自利的追求?新古典經濟學理論的抗辯集中在,當個人處於自由的狀況,即在傳統羈絆和政府干預之前,天生就具備這種能力,可以無止境擴增自己的利益;而當他擺脫了傳統和政府的影響之後,又會恢復這種「自由選擇」的能力。這個假說卻大大跳離了斯密的樸素理性觀,甚至馬歇爾的理性觀。(順便提一句,斯密在《國富論》里從未用過「理性」一詞。)強加在個人行為的第三層假定,無論對己或對人,都是一種「致命的自負」。可以肯定,人類並不具備這種能力,許多學科的研究都指出了這一點。《動物精神》的作者從剖析經濟學理論對理性行為的假說來切入,以人的決策行為如何受其「動物性」左右為例證,來談現實中「動物精神」是怎樣影響人們的經濟決定的。受著19世紀物理科學的輝煌成就的鼓舞,經濟學急欲把自己提升為某種「科學」,它拷貝了古典熱力學的若干模型和演算法,算是穿上了嚴整邏輯系統的新衣。然而進入慣性運行後,便漸行漸遠,淡忘了當時假定的限制。於是在簡化基礎上不斷地「提純」,臆造出一個「完全理性人」,進而複製出整個市場的「理性族」,據以打造「有效市場規律」。殊不知經濟學研究的對象是人,這和物理學研究的對象獨立於觀察分析的狀態,大異其趣。人是長期進化的結果,又受到文化進化的強烈塑造,人們與環境積極互動,並對生產和分配關係提出強有力的反制。人類的這種根性,在進化過程中鑄就,異常強韌,經濟理論以簡化的名義舍象掉了人的動物精神這個本質元素,等於把待解問題的可行解給先行剔除了。這好比醫學在對付人的疑難病症時,先行假設了患者是個超人,開出的方子難保不走樣。何為「動物精神」有了這層鋪墊,讓我們來看看「動物精神」到底指的是什麼。在經濟學的領域裡,「動物精神」一詞因凱恩斯而馳名,這類本能屬於潛意識的深層次,凱恩斯在筆記中的旁註為unconscious mental action,故筆者以為,把它譯成「人類本能行動」,或許更為貼切。這類高級的行動模式理應為人類所獨有,凱恩斯名為動物的精神,可能是為了人的「理性計算」相區別。凱恩斯在他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的第十二章「長程期望的狀態」里數次用了「動物精神」的概念,解說在信息缺失或無法齊備的狀況下,人類面對不確定性是怎樣做決定和採取行動的。凱恩斯指出,人們是無法確知和準確測算長期投資的回報的,而這類決定對經濟發展至關重要。經營的成效究竟如何,其結果要在幾年甚至幾代人之後才會清晰起來。因此,投資者的展望不可能是冷靜計算的結論,而只能靠直感指引,憑信心決斷。不妨說,積極進取,勇於行動是人類的特色。人類為什麼保有「動物精神」,進化直到文明階段而仍有其成效?人們可以在其他學科,諸如認知科學、腦生理學、行為心理學,找到解釋,不過人們無可能也缺乏能力做「完全理性的計算」,這是顯而易見的。決策尤其是關鍵的決策,多半必須在「信息不對稱」的狀況下做成。信息完備,或信息對稱,常是人們的假想,甚至是自欺欺人的假想。即令人們最為熱衷,收集信息最不遺餘力,而信息系統的應用最廣泛的證券交易市場,也從未有過真正意義上的「信息對稱」。「動物精神」憑信念和直覺積極行動,得益於人類漫長的進化過程,不斷得到保存和強化。反過來,游移、畏葸、悲觀、被動、得過且過的人,即使曾經有過,恐怕也被淘汰殆盡了。基於信念的直覺行動,在人類歷史上,特別是在轉折和開創的關頭,有著不可勝數的成功案例。不用說,決定人群命運的戰爭和決定人類福祉的創造開發的動力多半來自「動物精神」的範疇。仰仗信念積極進取而獲得突破的例證,在人類歷史中舉不勝舉。譬如,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航行,就是一種憑信念的冒險進取。按照其船隊的三條小船所載的給養,絕對到不了預期的目的地印度。當時人們了解地球圓周長約為四萬公里這個事實,已經超過了一千六百年。要不是哥倫布運氣,巧遇牙買加的島嶼,即便再遲幾天的話,船員準會嘩變,把他給宰了!締造了人類歷史的「動物精神」,今天仍然起著關鍵作用。深圳的崛起,正在我們身邊發生,也是其中一例。眺望深圳,我總不免想,能在30年間從一個不足5萬居民的小漁村躍為上千萬人的大都市,只靠「理性計較」,能有如此恢宏的結果?許多創業和創新活動,若僅僅靠「理性」來盤算的話,其回報的期望值都是深度「負」的,根本沒法展開。事實上,有不少原創性傑出人物,也都憑持信念和直覺就大膽行動,才建立起偉業、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真正的創新,按其本質言,是對習以為常的「理性行為」的顛覆。「動物精神」與金融海嘯那麼,「動物精神」的破壞性又是怎樣造成的呢?本書的作者,在解析金融市場的大幅震蕩的成因時指出,「動物精神」一旦導致巨大的「乘數效應」,可能導致財富大規模的毀壞。說白了,「動物精神」既是應戰環境的壓力,也是對同類的互動,即在競取機遇和資源的場合,搶先競爭者一步的行動。同類之間的競爭和攀比——競爭行為的驅動力,常常是「乘數效應」的觸發因素。人們常說,人性中的「貪婪」和「恐懼」是股市劇烈波動的根源。當人們自主決定並獨立行動時,一個人的「貪婪」可以被他人的「恐懼」對衝掉。一旦「貪婪」者屢屢得手,「恐懼」者再三受挫,「動物精神」的攀比,就會使得「恐懼」逆轉,匯入「貪婪」的洪流。這時「貪婪」的乘數效應就會劇增,投機之風大熾,激起泡沫的可怕泛濫。正是人際的攀比和盲從,把趨利和避害推至極端,造成了物質財富的大規模毀滅和生產過程的長期中斷,有時比戰爭和自然災禍更厲害。金融行為學的實驗和市場調查一再證實,人的非理性思維並不僅僅是例外的狀態。你不妨平心靜氣回憶一下,買賣股票時自己是怎樣做決定的,你最熟悉的人——配偶、子女、親朋——做抉擇時的「理性」程度又如何?看看自己的周圍,在看到「愚蠢的同事、同學的愚蠢的冒險居然發了財」之後,有誰還能按捺得住?主流經濟學理論會爭辯說這就是市場的「魔力」所在,個體的非理性行為能得到「看不見之手」的神助,市場用甲的謹慎去平衡乙的冒進,以B的貪婪來抵消A的畏懼,如此等等,於是乎在整體上市場總能保持均衡和有效,個人的過失在市場里會消弭無形。在討論「效用」時,經濟學的理論模型無不做了一個基礎性也很要命的簡化,假定一個經濟實體(無論個人還是企業)的效用和其他經濟實體的效用變動無關。這無異在說,自利的個體但求自己所得能多一點,全然不管他周圍的人(無論同事還是對手)的所得有怎樣的增減。就近取譬,你不難明白這個假定的根本性謬誤:年尾發獎金,白領某甲拿到紅包500元,覺得相當欣慰;但無意中知道同部門的乙拿到的紅包竟有1000元,他會大感憤懣,甚至會抱怨還不如大家都別拿紅包。在新古典經濟學理論的框架里,人既然被假定成有完全理性能力的行為者,「動物精神」當然就失去了立足之地。而個人的效用函數獨立於他人的效用函數的假定,已經閹割掉了人際攀比的強烈動機。做了這些不切實際的舍象後,「規範的理論」就把乘數效應給裁掉了,自然也就無法解釋金融市場的巨幅波動了——人群的「動物精神」既被閹割,就無從興風作浪。書中論及的「動物精神」的其他形式,如講求「公平」、憎惡「腐敗」、貨幣謎象、重「故事」而輕「邏輯」,人們長期進化而來的種種固有傾向,於是也被排除在現有的主流經濟模型之外。其中,「經濟行為人的完全理性」的假設所造成的嚴重缺失,罪莫大焉。如作者評述到,奧地利經濟學家熊彼得對經濟和管理學的偉大貢獻,具有「創造性毀壞的」企業精神儘管是大家普遍能觀察到的經濟發動機,始終不能立足於主流的經濟學模型。又如作者對弗里德曼認為「貨幣謎象」不可能存在的批駁,也值得研讀。弗里德曼「漂亮地證明了」貨幣謎象在邏輯上不「應該」成立,但他執意把人性「科學化」的企圖,卻使經濟學走了很大的彎路。貫穿全書,作者都在努力說明,數理邏輯是不能取代「生命邏輯」的。全書結論時,作者指出,當前的主流經濟模型所能討論的經濟行為其實相當有限。下面的四大類經濟行為里,主流經濟理論有能力解釋的恐怕就只有右上角的那一類。2008年爆發的市場大崩塌,觸發了經濟學理論的范型轉變的時機,檢討和審核經濟學理論的基本假設,將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為了回應英國女王的質疑,經濟學家兩度致函女王,在集體認真檢討的基礎上,提出他們的看法,大致認為,「是經濟學在學科數學訓練的偏狹和學術文化的缺失,脫離現實世界、固執不切實際的理論假說,以及對市場的實際運作不加評判地美化等等」,造成了經濟學對現實的詮釋和指導能力的貧弱。主流經濟學理論的一些積弊雖然久已為人們所認識,在經濟行為的解釋和經濟政策的制定上卻一直盤踞著,引起不小的偏誤和損失。這個困惑在《動物精神》的出版也看得出來。兩位作者是美國的權威學者,要不是這次金融海嘯的突發衝擊,他們很可能還不敢把本書付印,公開亮明立場。(據作者自己承認,這些內容他們在耶魯和伯克利已經講授了5年以上。)從另一個角度,這也反映出一門學科發展到一定成熟的地步,就會形成其固有的「規律」,包括慣性和惰性、根深蒂固的信念、盤根錯節的利益。改變要牽涉到基礎性假設,所謂「範式轉換」者,從來都是極其困難的。讓我們寄望,經濟學能夠由這次代價慘重的大衰退獲得推動力,從基本假設前提著手,來徹底改造它的「範式」。對此,我們借用經濟諾獎得主、天才學者H.西蒙在他的《基於實踐的微觀經濟學》里的一段話,恰如其分地表達出對經濟學的期待:「現有的經濟學理論不足以應對國家和整個世界所面臨的一些複雜問題的情況是可悲的。我們在提高和改進那方面的理論上應該不懈努力。在具有戰略意義的學科如經濟學上,哪怕稍稍取得一些進展,對整個世界的公共事務和私人事務都將帶來巨大的價值。」(作者為美國加州大學商學院教授。作者將其在本報刊發的專欄文章彙集成《市場的博弈》一書,此文為書序刪節而成。)上一頁1下一頁【南方周末】本文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60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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