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禪詩的一點粗淺認識
古典詩中,禪詩或稱佛教詩歌,是指宣揚佛理或具有禪意禪趣的詩。自從佛教在漢晉之際從印度傳入,這類詩歌就應運而生。不但許多僧人寫,許多崇佛的人,包括許多名詩人也寫,據粗略統計,其數量達30,000首之多,是我國古代詩歌遺產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古代詩歌園地中又一畦奇葩,許多優秀禪詩至今仍具有不朽的魅力。
我國歷代寫禪詩的聖手極多,如寒山、拾得、王梵志、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蘇軾、曹雪芹,近代近代亦有許多大家。《禪詩三百首》、《禪詩一萬首》等都是極佳的讀本。
禪詩大體可分為兩部分。
一部分是禪理詩,內有一般的佛理詩,還有中國佛教禪宗特有的示法詩、開悟詩和傾古詩等等。這部分禪詩的特色是富於哲理和智慧,有深刻的辨證思維。魏晉玄言詩,詩佛王維的一些詩歌。玄言詩和王維的這類詩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一直不高,貶斥的最大理由是抽象,枯燥,這與國人對思維之美的感受能力的貧弱有關,他們更喜歡那種已成了慣性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傳統審美。如今,在世界詩歌的視野中,我們應該對這些被忽視的玄言詩的價值進行重新評估,對於缺乏智性寫作傳統的中國詩歌來說,玄言詩的出現是非常珍貴的。我們且看王維的《胡居士卧病遺米因贈人》,對佛學有所了解的人讀這首詩,是會感到不少意趣的:
了觀四大因。根性何所有。妄計苟不生。是身孰休咎。
色聲何謂客。陰界復誰守。徒言蓮花目。豈惡楊枝肘。
既飽香積飯。不醉聲聞酒。有無斷常見。生滅幻夢受。
即病即實相。趨空定狂走。無有一法真。無有一法垢。
居士素通達。隨宜善抖擻。床上無氈卧。鎘中有粥否。
齋時不乞食。定應空漱口。聊持數斗米。且救浮生取。
——《胡居士卧病遺米因贈人》
另一部分則是反映僧人和文人居山修行悟道生活的詩,諸如山居詩、佛寺詩,遊方詩,中國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的山水詩等。表現空澄靜寂聖潔的禪境和心境是這部分禪詩的主要特色。這些詩多寫佛寺山居,多描寫幽深峭曲、潔凈無塵、超凡脫俗的山林風光勝景,多表現僧人或文人空諸所有、萬慮全消、淡泊寧靜的心境。如詩佛王維的《輞川集》等。這類詩歌已形成中國詩歌的鮮明特色,成為了一種民族的審美積澱,也是最受歷代讀者歡迎的。
當然,這類詩也有一個層次的問題。第一個層次比較淺顯,如神秀的這首: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唐代(神秀)
從詩學的角度來說,只是說了一個佛理的比喻,有些像格言詩,留給讀者閱讀的詩性空間不是很大。到了惠能,就提升一層了。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唐代(惠能)
這首詩就可謂一首很好的禪詩了,它已避開單向度的說教,而進入生命的本體,具有了一種詩的能指,給予了讀者更多的想像空間了。
將禪詩寫到最高境界的,是詩佛王維,他的那些傑出的山水詩後面,無不潛隱著很深的佛理。但這些詩又不是佛理的簡單演繹,而是將佛理與詩人鮮活的生命感悟熔鑄在一個意境了,這就具有了一種無限的詩意空間。這些詩歌就彷彿將讀者瞬間領到一個至高點上,然後瞭望遼闊而蒼茫的宇宙。如王維的名作《鹿寨》
空山不見人 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 復照青苔上
——王維《鹿柴》
這是王維的一首傑出的五絕,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閃爍著鑽石的光澤。但以冰涼的鑽石來比擬這樣一首佛理與人與大自然的結晶,又似嫌庸實了些,因為它已別離了它的創造者,成了一種有生命的自在,只要人類還存在生長一天,我們對它的觀察就會不斷有新的角度出現。現在,我們且從兩個角度,來鑒賞這首神奇的詩歌景觀。
一,以禪意捕捉了大自然的一脈律動。我們都知道,王維詩詩中有畫,但如果王維僅僅是用語言構成了一幅有境界的山水,那他還不能稱作偉大的山水詩人,王維的傑出還在於他從這幅山水中,用自己的心靈捕捉到了大自然的一脈律動。「空山不見人」,首句便用「不見人」把「空山」推的很遠很遠,遠離人類的污染。空故納萬物,這裡的「空山」,顯然不是指某座具體的空山,而是大自然的一種象徵,端坐於老子的「道」境。人類只能與之相親,相近,最終相融。偶爾闖入的幾聲「人語」,不只是為了增添詩境的幽寂,更是迷茫的詩人向著「空山」發問,然而,「空山」靜默著,以靜默作為回答,詩人似乎領略了什麼,亦隨之靜默了。於是,在這無邊的靜默之中,大自然開始呈現自己的律動。「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一片幽暗的深林在空山的下方出現了,它代表了大自然的另一面,神秘,莫測,並有著吞噬的暗示。然而,隨著時間的無聲流逝,一縷夕暉突然透過林隙,灑落地面的青苔,使幽暗的深林的一角明艷起來,變的可視,可居,同時,亦使詩境起伏著呼吸起來。這裡的「復」字很關鍵,是全詩的心臟脈動器,它暗示著在詩人來訪之前的無數歲月,夕暉和青苔就這般循時對語著,以自己的語言;在這之後的無窮歲月,這樣的對語還將繼續下去。而幸運的詩人只是偶然地以禪機捕捉到了這大自然的一脈律動。王維的另一首傑出的五絕「木末芙蓉花」《辛夷塢》,亦與此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被人類遺忘的深山,辛夷花默默地開放,又默默地凋謝,再復等著明年的輪迴……明人胡應麟在讀到王維的這些五絕時,「身世兩忘,萬念俱寂」,因為他已嗒然遺棄其身,與移動的夕暉,靜穆的青苔,自開自謝的辛夷花們,一同呼吸著大自然的律動。
二,從佛的角度,呈現了一幅人類命運的象徵圖,或宿命圖。這種讀法與上面讀法相反,不是要「身世兩忘」,而是要更深刻地認識人類自己。「空山不見人」,這裡的「空山」,代表著世界的本質,自在於人類的時間之外。在人類之前的鴻蒙時期,它就端坐在那裡,在人類煙消雲散後的歲月,它仍將端坐在那裡。在它永恆的注視里,萬物生生滅滅,人類的過程,與三葉蟲,與恐龍,與朝生暮死的蜉蝣,正趨於著同一個點,曾在「空山」迴響的幾聲「人語」,也並不比鳥鳴春澗優越,人類慾望所裹挾的一切,終將歸於寂滅。「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青苔自綠,日月循環,一縷光線深林游移……這幅古典意境的人類命運終結圖,與英國大詩人艾略特的「世界就這樣終結/一個嘆息,沒有響聲」相比,顯然更富有詩意和東方的特色。與此讀法相參照的,還可引王維的另一首五言近體詩《送李太守赴上洛》中的「野花開古戍,行客響空林」一聯,這是王維的被人遺忘的佳句,比著名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更有著開闊的時空穿透力:曾屬於人類活動的古戍,如今,已被野花閑草們佔領。一座「空林」,迴響過人類腳步聲的「空林」,復又歸於長久沉寂——又不知將有什麼生命現象,來古戍間徘徊,考證人類的足跡和化石,就像人類曾對恐龍們所做的那樣。顯然,佛學宿命輪迴的思想,深深地影響著王維,並使其時而不自覺的在詩中流露出對人類命運的嘆息。
中國當代詩歌藝術大師洛夫在他的1965年出版的《石室之死亡》的自序中指出:「純詩乃在於發掘不可言說的內心經驗。故詩發展到最後即成為禪的境界,真正達到不落言詮、不著纖塵的空靈境界。」隨後,洛夫在他的詩學理論的發展與詩歌的創作中,將西方的超現實主義與東方的「禪」融合起來,發展出一種現代「禪詩」。關於這種「禪詩」,洛夫是這樣闡述的,即是「一種生命的覺醒」。即洛夫的「覺醒」,須有現代人人的生命的參與,使得我們可以把一首詩作為一種生命的現象來對待。
洛夫在他的詩歌全集自序中曾言,禪詩是他的「詩歌作品中最特殊也最重要的一部分」。洛夫的禪詩及有禪意的短詩的創作,不僅數量巨大,貫穿了洛夫的創作生涯始終,而且,與《石室之死亡》《漂木》的成就極高,卻又不可模仿,後無來者的情形相反,洛夫的這些數量巨大的禪詩、有禪意的短詩,卻絕大地影響了當代漢語詩人的創作。它們往往以一種文法與邏輯,推動或牽引一個個奇特的意象,有如精悍的古典詩歌般結構成篇。詩篇的文法與邏輯,彷彿給予讀者的一根拐撐或線索,使其探入詩境時不至於迷失;而隨之聯翩而至的一個個奇特的詩的意象,則彷彿將讀者置於風景應接不暇的山陰道上,直至最後登上一座高台,迥然四顧,天際茫茫——由此,合成了洛夫獨特的禪詩魅力。
洛夫最早的禪詩是《靈河集》中的《窗外》一詩:
當暮色裝飾著雨後的窗子
我便從這裡探測出遠山的深度
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氣
再用手指畫一條長長的小路
以及小路盡頭的
一個背影
有人從雨中而去
——《窗外》 洛夫
這首洛夫的早期禪詩,具有古典詩歌般完美的結構與意象,已成為洛夫膾炙人口的名作之一。「當暮色裝飾著雨後的窗子,/我便從這裡探測出遠山的深度」,暮色,雨後,窗子,這些意味著一種盡頭或隔離的場景,都使人聯想著王維的「行到水窮處」的處境。而《窗外》詩,也就以此為契入進一步地發展下去:「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氣/再用手指畫一條長長的小路/以及小路盡頭的/一個背影」 ,詩人試圖對「遠山」深度的探測,竟使這絕境中出現了一條頗有象徵意味的「小路」。這條詩人用自己的「呵氣」,在隔絕的「窗玻璃上」製造出的偶然且短暫的「小路」,顯然有著豐富的蘊藉與微妙的禪意,在這條「小路」上,詩人將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分離了出去,成為小路盡頭的一個「背影」,置於兩個世界之間的某處位置。詩篇最後一句的「有人從雨中而去」,既是順理成章地對「小路盡頭」的一種禪意超越,亦可謂王維的「坐看雲起時」在現代詩境中的另一種方式的演繹。如果說王維超越的生命,是藉助於世界盡頭的一片雲而冉冉浮升;而洛夫詩性的生命,則是藉助於自己在窗玻璃上製造的一條「小路」,蛻變為了「另一個人」,雨聲中繼續蒼茫地穿越而去。
以上是我對古今禪詩的一些粗淺且片面的認識,提出來供朋友們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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