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皋陶謨》與儒學淵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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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皋陶謨》與儒學淵源問題2015年11月10日 16:21 來源:《禹城與大禹文化文集》2007年 作者:楊朝明糾錯分享《皋陶謨》是《尚書·虞夏書》中的一篇,根據傳統的解釋,晚出的《孔傳》將《皋陶謨》一分為二,從中析出《益稷》,其實未必。但不論如何,《皋陶謨》雖然記錄帝舜與大臣討論政務的話,而它確實可以分為兩大部分,前記皋陶與大禹論其慎身、知人、安民之謀,後記大禹與帝舜論其注重民生、君臣之道以及對待苗民之計等。《皋陶謨》篇首有「曰若稽古」四字,意思是審查或者考究古代事迹,由此證明該篇屬於後人的追記。但它是根據當時流傳下來的資料寫成,其成篇也不會如現代一些學者所說太晚[1],它其實有重要的史料價值。《皋陶謨》全篇字數不及兩千,但其中內涵之豐富,意義之精微,足以引起今人重視。皋陶、大禹處在堯舜時代,二人共輔舜政,是大舜最為得力的兩位助手,所以孟子說:「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2]在《皋陶謨》中,舜與大禹、皋陶的討論談話,涉及到修身養德、順天應人等許多治國安民的根本道理,人們解讀《皋陶謨》,很自然發現該篇與儒家主張之間的聯繫,並將皋陶的思想看作儒學的源頭。[3]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我們繼續研讀《皋陶謨》,分析該篇所蘊含的學術信息,認為它與作為儒學創始人的孔子之間有重要關係,或者說它對孔子思想產生的影響的確不可低估。一孔子以前,《詩》《書》《禮》《樂》等已經頗受社會重視,到了孔子時代,《詩》《書》《禮》《樂》有所散亂,於是,孔子對其進行整理加工,並以之教授生徒,使其影響越來越大。孔子重視《尚書》,也看重其中的《皋陶謨》,從孔子對《尚書》的編訂以及他對該篇的評價中,可以看出該篇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尚書》中蘊涵著豐富的內容,具有教化的功能。關於這一點,春秋前期的人們已經注意到。《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記載晉人的話說:臣亟聞其言也,說《禮》《樂》而敦《詩》《書》。《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夏書》曰:「賦納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君其試之!由此可知,早在孔子以前,《尚書》已經在社會上流傳,人們重視該書,發掘其中的的義蘊,用以指導自己的行為。上述《左傳》中所引《夏書》之言,見於《堯典》和《皋陶謨》,在《皋陶謨》中作大禹的話。到春秋末年,由於社會的劇烈變動,出現了「禮崩樂壞」的局面。在這樣的情勢下,《尚書》也出現了一定的缺失。《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五帝本紀》也說「《書》缺有間」;新出土的馬王堆帛書的《要》篇中有「《詩》《書》《禮》《樂》,不□百篇,難以致之」之語,這說明《詩》《書》《禮》《樂》都是有文成篇的。[4]但該篇又記述孔子的話,說「《尚書》多於也,《周易》未失也」,李學勤先生推測「於」字原為「闕」,後訛而省作「於」。「闕」與下句的「失」,正好互相呼應。[5]孔子正是在《尚書》出現缺失的情況下對該書進行整理的。孔子整理《尚書》,也是因為其中蘊涵著理解聖王政治、認識社會人生的義理。孔子對《尚書》的作用看得很清楚,他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疏通知遠,《書》教也……《書》之失誣……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者也。[6]在這裡,他是把《尚書》與《詩》、《樂》、《易》、《禮》、《春秋》一起進行議論的。孔子認為,「疏通知遠」的《書》教就像「溫柔敦厚」的《詩》教、「廣博易良」的《易》教、「恭儉莊敬」的《禮》教等一樣,對邦國教化、對人的舉止行為起到重要作用,在他看來,知識廣博,通達於政事,了解歷史,遠知古代帝王,是得力於《書》的教化。如果不善於學《書》,就有可能知識失實。疏通博洽而不失實,就是真的深通《書》教了。既然《書》可以疏通,可以知遠,那麼,對於缺失的《尚書》就有整理「論次」的必要。《荀子》說書為「政事之紀」,那麼,孔子以前當有許許多多的書篇。需要指出的是,《孔子世家》所說的「《詩》《書》缺」及《五帝本紀》所說的「《書》缺有間」,其中「缺」更多的應該是缺失、缺損、不完整的意思,而不一定有匱乏的意思。當時,《詩》《書》同樣出現缺失,對於《詩》,孔子就進行了整理,《論語·子罕》記孔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根據《史記·孔子世家》和《漢書·禮樂志》的相關記述,孔子所「正」主要是正其篇章。另外,孔子時候,詩篇很多,他還作了刪詩的工作。[7]「《詩》《書》缺」的「缺」應沒有匱乏之意。對於《書》,孔子可能主要是篩選和斷限。《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五帝本紀》說:「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堯以前的材料,證據不足,難以取用,所以上限自堯開始。看來,劉歆《七略》所言是對的:「《書》之所起遠矣,孔子篹焉,上斷自堯,下迄於秦,凡百篇,而為之序。」[8]孔子編訂《尚書》以堯為起點,是因為孔子崇尚先王之道,崇尚古代聖王,《中庸》說:「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在孔子編訂的《尚書》中,就有這樣的體現。在孔子的心目中,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是聖王明君,據《論語·泰伯》,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又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孔子又對古聖王的禮樂文明制度倍加讚賞,據《論語·泰伯》,孔子贊堯曰:「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孔子又極力稱讚舜時的《韶》樂,《論語·八佾》記曰:「子謂《韶》:『盡美也,又盡善也。』」孔子更稱頌舜能選賢任能以至無為而治。《論語·顏淵》曰:「舜有天下,選於眾。」《泰伯》曰:「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衛靈公》記:「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在《皋陶謨》中記帝舜的話說:「臣作朕股肱耳目。」他重視臣下的作用,在《皋陶謨》的記載中,舜與禹、皋陶等賢能之士相與陳其智謀,討論政治,一派君臣和諧氣象。孔子於《尚書》有「七觀」之說。《尚書大傳》記孔子說:六誓可以觀義,五誥可以觀仁,《甫刑》觀誡,《洪範》可以觀度,《禹貢》可以觀事,《皋陶謨》可以觀治,《堯典》可以觀美。《孔叢子·論書》也有相近記述,子夏「問《書》大義」時,孔子回答說:《帝典》可以觀美,《大禹謨》、《禹貢》可以觀事,《皋陶謨》、《益稷》可以觀政,《洪範》可以觀度,《秦誓》可以觀議,五誥可以觀仁,《甫刑》可以觀誡。通斯亡者,則《書》之大義舉矣。兩相比較,二者大同小異。孔子編訂《尚書》時選取這些篇章,應該有其用意在裡面。孔子論《皋陶謨》,一曰可以觀治,一曰可以觀政,意思完全一致。孔子心目中的政治,正是《皋陶謨》所顯示的樣子。從歷史編纂學的角度看,《尚書》雖為官方文獻的彙編,但它的成書過程卻寄寓了編者的思想傾向。既然孔子「祖述堯舜」,他還說「吾於《帝典》,見堯舜之聖焉。於《大禹》、《皋陶謨》、《益稷》,見禹、稷、皋陶之忠勤功勛焉」,他刪訂《尚書》,「論次」《尚書》順序,於眾多篇籍中選出《皋陶謨》,將它置於記載堯舜事迹的《帝典》(《堯典》等)之後,明顯可以看出孔子對皋陶論述的重視。反過來,《皋陶謨》對孔子的影響應當不可低估。二我們將孔子學說與皋陶主張進行對比,不難看出他們思想的內在聯繫。在《皋陶謨》中,皋陶明確提出了「慎厥身」和「知人」、「安民」的主張,專家指出:「這篇作品的中心內容是『在知人,在安民』六字。」[9]這是對的,該篇重點討論任人用人、知人善任問題。儒學是孔子創立的以修己治人為宗旨的學說,孔子以修己和安人之道為基本內容的學說的提出,標誌著儒學的誕生。從根本上講,孔子的思想是關於社會政治的論述,他的其他思想也都是在這樣的基礎上闡發的。孔子考慮社會政治的時候,特別注重人的因素,孔子強調「為政在人」,這與《皋陶謨》所顯示的皋陶主張是一致的。如果對儒學的博大體系進行剖析,不難發現,在早期儒家的視野中,「人」處在最為根本的位置上,或者說「人」是最受關注的對象。無論是天下、國家還是作為天下、國家基本單元的家庭或者家族,人都是基本的構成要素。解決了人的問題,也就解決了社會的根本問題。社會基層的人要按照一定的行為規範處世做人,社會的管理者更要按照德政的要求為政治國。孔子說:「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宜者義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10]看得出,孔子把人作為國家長治久安的最關鍵因素,國家治理得好,必須以用人得當為前提。儒家強調修身,強調道、義、仁、禮,但說到底,還是一個「人」的問題。社會政治能否穩定,更取決於人。《中庸》記孔子之言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可見,孔子十分重視政治中人的因素,他的思想思想與皋陶完全一致。在《皋陶謨》中,皋陶的「知人」、「安民」主張乃是從修德、修身開始的。皋陶說:「允迪厥德,謨明弼諧。」意思是誠實地遵行仁德,就能夠謀慮高遠,決策英明,使君臣協力同心。具備仁德,必須謹慎修身,而且要不懈地堅持下去,此即皋陶所謂「慎厥身,修思永」。要使九族親厚順從,使賢明勉勵輔佐,都應該從修身做起。人們注重修身、修德之後,更重要的還有兩點:一是「知人」,即對德行的認識和辨別;二是「安民」,即安撫百姓,使民得安。知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用大禹的話說:「知人則哲,能官人。」能夠識別和理解臣下就是明哲,就能夠選取人才,從而任命和使用人才。安民則是重視民眾,取得民眾的支持。大禹認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安定了人民,受到人們的愛戴,民眾就會懷念。既知人,又安民,就使人明哲而又慈愛,就不用擔心天下不穩、人心不服。看來,「知人」與「安民」都十分重要,但二者相比較,前者似乎更為根本,沒有「知人」作為前提保障,哪裡談得上「安民」?那麼,怎樣才能做到「知人」呢?皋陶進一步談論了考察人們德行的方法,這就是他所說的「九德」。皋陶詳細列出了檢驗人的行為的「九德」,即: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這裡所談的「九德」中,前後每兩字組成一「德」,實際包含著「允執其中」的思想。如其中的「寬」指寬宏,但過於寬宏,不把握分寸,就會沒有威嚴;與之相同,「柔」也應有度,「柔」指和柔、柔順,如果一味地強調這一點,就會「植立」,難有建樹。如此等等。這些德行也為後世所遵行,它具體要求人們寬厚而不失威嚴,柔順而不失主見,隨和而不失莊重,具有治世能力而又謹慎認真,馴服而不失剛毅,正直而不失溫和,寬大簡潔而不忽略小節,剛正果敢而實事求是,堅強而不失良善。儒家重視「德」,而在儒家學派形成之前,不少早期的文獻中對於「德行」體系就進行過概括[11]。有的是歸為三德、四德、六德、九德,有的歸為三行、三達道、四道、五教、六行、七教、八政、九行、九守、十倫等等,名目不一,內容也有很大區別。就內容而言,這些德目有的表述了個人的品質,有的則是社會基本的人倫關係,有的是兩者結合在一起。大要別之,有的屬於政治,有的則屬於倫理。但綜合儒家學說,把這些德目放在整個儒家思想體系中考察,其實它們又沒有嚴格的界分。這些所謂的「德行」分別出現於《尚書》、《左傳》、《禮記》、《逸周書》、《周禮》等典籍,從中看出,我國自古以來就有重視德行的傳統,儒家的道德體系正是對這一傳統的繼承。當然,「德」的內涵是變化的,早期的「德」與後世「道德」的「德」有一定區別,但二者之間的聯繫也是顯而易見的。[12]如果把《皋陶謨》的「九德」進行這樣的比較分析,同樣會發現值得重視的學術信息。金景芳、呂紹綱先生討論過「九德」之後就產生了「三點想法」:第一,《皋陶謨》所謂「九德」,無非人之性格、心理以及行為能力方面的特點,尚不具有後世如仁義禮智信忠孝等道德範疇的意義;第二,《皋陶謨》的「九德」反映出了一種「過猶不及」的思想與後來孔子所表述的中庸之道一致;第三,《皋陶謨》的「九德」與《堯典》的「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似有淵源關係。而《洪範》的「三德」重視這裡「九德」的概括。「 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相當於《洪範》的「柔克」;「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相當於《洪範》的「正直」;「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相當於《洪範》的「剛克」。《呂刑》亦有「三德」之說。這說明《尚書》各篇內容是貫通的。以上三點共同證明《皋陶謨》「九德」的早期性與真實性。[13]《尚書》有所謂四德、九德、三德,《逸周書》中有所謂八政、九行、九德,《周禮》有所謂六德,將三者進行比較,不難看出《尚書》中的「德」屬於個人品質,而《逸周書》和《周禮》中的「德」則既有屬於個人品質的,又有屬於社會的人倫關係的。而《周禮》的六德則具有普遍性的道德價值。我們認為,《逸周書》和《周禮》的德目,基本反映了西周的道德觀念的面貌。通過這樣的比較,可以看出德目出現的先後關係,也可以看出各種典籍與儒家的密切程度。儒家重視《尚書》,儒家在討論人的問題時常常論及其中的德目;儒家更重視《周禮》,孔子等早期儒家嚮往的正是「鬱郁乎文哉」的周代禮樂文明,他們尤其對《周禮》中的禮樂教化思想格外看重,儒家大談仁、義、忠、信、禮、智、聖、和等等,都與《周禮》所顯示的道德思想一致。新出郭店楚墓竹簡中有《六德》一篇,該篇是十分重要的儒家文獻,學者們認為它是子思學派的作品,其中以聖、智、仁、義、忠、信為六德,正可資這方面的理解和認識。皋陶談論的「九德」屬於個人品質方面,那時的人們已經注意到了「人」在社會政治中的重要性,人們便當然地視之為中國早期「人學」思想的濫觴。皋陶、大禹作為當時的統治者,他們當然十分關心如何「官人」,如何鑒別的使用人才,只有任人、用人得當,才能保證政治的良好運作。考察「九德」得當,選出才能出眾的人擔任官職,用他們輔佐政事,各種事情都會辦好。「官人」之事屬於最高統治者要做的工作,這裡的話都是對最高統治者而言的。皋陶繼續說到,當政者應當表彰有德行的人,臣僚們互相效法,使各級當政的人都能用德行勉勵自己,從而順從君王,處理好各種政務。治理國家的人更不能貪圖安逸和私慾,要兢兢業業盡職,完成上天交給的紛繁複雜的各項事情。三在談論了「知人」問題之後,皋陶又談到五典、五禮、五服、五刑的問題,這些則屬於「安民」的範疇。「五典」一般指五種常法,即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就是後世所謂五常。「五禮」何指,鄭玄說是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王肅說是王、公、卿、大夫、士,孔安國說是公、侯、伯、子、男五等之禮。從下面「同寅協恭和衷哉」的句子看,這裡的五禮說的是尊卑等級是有道理的,上天規定了這種等級,君臣之間就應當相互敬重、協力同心、和善相處。「五服」是天子、諸侯、卿、大夫、士五等禮服。五服五章,以五等禮服表彰五者。「五刑」指墨、劓、剕、宮、大辟五種刑罰。五刑其實是用來配合不德者,以懲罰有罪的人。總體分析《皋陶謨》,可以看出,皋陶由修身出發,談及知人、安民。語言雖然十分簡練,內容卻十分豐富。該篇以修身為根本,通篇談論治國的方略,後面對知人、安民等方面的論述,都無一不是在闡發治國的方略。我們研究《逸周書》,發現周初訓語如《度訓》、《命訓》、《常訓》等也是如此,裡面談論人的需要,分析人的特徵,都是闡述為政治民的原則和方法。[14]皋陶所談修身的重要性,早期儒家也有清楚的認識。孔子、孟子等人談論修身、知人和道德,都著眼於當時的社會政治,都首先是對統治者闡發的。[15]他們思想中有民本主義的傾向,決定於他們的思想以社會國家為本位,因此,他們首先必須注意到社會上層的道德問題。意欲安民,必先修己,對此,孟子的話很有代表性,他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6]又說:「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17]安民、安國、安天下,都必須從自身做起。從對「刑」、「德」關係的論說看,孔子思想與皋陶主張同樣若何符節。關於這一點,是有必要特別加以指出的,因為不少人注意到皋陶與中國刑罰的密切關係。《皋陶謨》中的皋陶論述提出以「五刑」懲罪,但認真研究,皋陶乃是把道德修養作為治國的根本,提出「九德」作為對人的要求,強調德治教化,「五刑」仍然是德治的輔助。孔子也常常論述「刑」與「德」的關係,他特彆強調「德治」,強調「德主刑輔」。除了不少文獻的零星記載,《孔叢子》、《孔子家語》都有集中的論述,這些文獻向來不被重視,其實它們都可以與新出竹書相互印證,都是極可珍貴的資料。如郭店楚簡的《成之聞之》中曰:「 民可敬道(導)也 ,而不可弇(掩)也;可馯(馭)也,而不可 敺(驅)也。 」與《大戴禮記·禮察》所說「導之以德教,或敺之以法令」完全一致。據介紹,上海博物館購藏的楚竹書中有《魯邦大旱》篇,其中所記,據說是孔子評論魯國大旱是其當政者「刑」與「德」的措置問題。[18]一般研究者都注意到,孔子的思想與周公的主張有明顯的繼承關係。在孔子思想中,周人的傳統政治觀念佔據了極其重要的地位,而周公就是周人傳統觀念的奠基人。周初,周公明確提出了「明德」、「慎罰」的思想主張,這些主張都是以西周王朝的長治久安為出發點。不難看出,周公的這一思想主張同樣是對統治者闡發的。他主張以德為主,以刑作為補充,對後來的思想家、政治家影響很大,春秋時期,崇德、重德甚至形成為一種社會風氣。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都是孔子敬仰的古代聖王,他編訂《尚書》,有記錄大禹、皋陶對話的《皋陶謨》等篇,更有記載周公事迹的諸篇《周誥》,在德、刑關係等方面的思想主張,無論皋陶還是周公,都肯定不同程度地影響了孔子,影響了孔子以後的儒家。皋陶對孔子和早期儒家的影響,有直接的史料可以顯示。例如,《論語·泰伯》記孔子說:「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這裡的五人是指禹、稷、契、皋陶、伯益,而其中最為主要的恐怕就是大禹和皋陶,所以《孔子家語·王言》記孔子的話說:「昔者帝舜左禹而右皋陶,不下席而天下治。」《尚書大傳》說:「左曰輔,右曰弼。」皋陶與大禹同為帝舜的輔弼,難怪後人稱頌皋陶「功不在禹下」。所以《論語·顏淵》記孔子的弟子子夏說:「舜有天下,選於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孟子·滕文公上》記孟子說:「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四《皋陶謨》不是堯舜時代的作品,而是出於後世的整編,這當然沒有什麼問題。其整編的年代在什麼時候,還遠遠沒有取得一致的看法。然而,站在現在學術發展的高度,透過人們的爭論與懷疑,同樣可以加深對該篇內容的理解。以前,人們對《皋陶謨》並沒有太多的懷疑,只是指出該篇「文字稍簡潔平易,或系後世重編」,這當然是容易理解的。因為《皋陶謨》既然不是大禹時代史官的直接記錄,而是以後的學者根據那時傳留下來的資料寫成,那麼它語言的平易就可想而知了。我們將《尚書》與《史記》的相關部分對讀,就不難發現《史記》「以詁訓代經文」的撰述方法。《皋陶謨》敘述的史實雖然時代在前,但經文未必最為古奧難懂。關於《皋陶謨》的寫成時間,王國維先生在《古史新證》中認為「至少亦必為周初人所作」,這是近代以來關於《皋陶謨》成篇時間的較早估計。以後,疑古思潮盛行,人們對此篇成篇時間估計就越來越晚,有的認為在周室東遷以後,有的認為在戰國初年,有的認為在戰國之末,有的更認為在秦漢時期。時至今日,《皋陶謨》具體的成篇時間仍然難以確定,但它不晚於孔子還是可以肯定的。孔子時候,《尚書》早在社會上流行,《尚書》之名已經存在[19],古籍中也間有引述《皋陶謨》語句者。更值得注意的是,新出的郭店楚墓竹簡中有《緇衣》一篇,該篇共徵引《尚書》六篇九條,很值得我們對《尚書》的成書與流傳問題進行新的思考。郭店楚簡出土於戰國中期的墓葬,其中的《緇衣》篇成篇當然早於這個時間,而《緇衣》引述的《尚書》文句時代更早。尤其令人驚訝的是,《緇衣》還徵引了《咸有一德》、《君牙》、《君陳》三篇四條古文《尚書》,從中可以看出,「清人關於晚出古文《尚書》乃東晉人偽造的結論並非無懈可擊,仍可以再作討論」[20]。不少學者認為《皋陶謨》成篇時代很晚,主要是看到其中所顯示的思想主張與儒家有相同或者相通之處,例如,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認為它「為後世儒家偽托」,「完全是儒家的創作,在研究儒家的哲理上是必要的資料,但要作為古代的信史,那是斷斷乎不可!」因為在郭沫若看來,《皋陶謨》中所顯示的人格發展的階段、天人一致觀的表現以及折衷主義的倫理都應當在儒家出現之後。[21]在《先秦天道觀之進展》中,郭沫若更具體指出《皋陶謨》出自孔子的孫子子思之手。受郭沫若的影響,蔣善國也不相信《皋陶謨》記述的真實性,他在《尚書綜述》中認為該篇與相關的篇章是受了周、秦制度的影響,「並染了儒家思想的色彩」,《皋陶謨》中所提到的「九德」是「受儒家中庸思想的影響」,其「整編時代當在《論語》以後」,他還推測《皋陶謨》的材料乃與堯、舜傳說同時出現,「漢代以來所傳的《皋陶謨》,是秦並天下,禁《詩》《書》時儒家和博士所整理的」。[22]現在看來,這些說法的不當是顯而易見的。與疑古學派在古籍成書問題認識上的不少錯誤一樣,他們對《皋陶謨》主張與儒家思想關係的認識,陷入了邏輯上的顛倒。但他們看到了儒家思想與《皋陶謨》的一致性,這一點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注釋】[1]疑古學風盛行時期,《堯典》、《皋陶謨》的真實性受到懷疑。例如,有學者認為:「就史料的原始性質說,今本《堯典》和《皋陶謨》是最欠真實的,雖裡面有些原始的史料,可是大半卻受了周、秦制度的影響,並染了儒家思想的色彩,至於文詞,更是戰國時代的文詞佔大部分。」又說:「《堯典》是秦統一天下到禁《詩》、《書》時所整編的,《皋陶謨》的整編也一定在……這個時期。」(蔣善國:《尚書綜述》第170、17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這樣的看法十分具有代表性。其實,《尚書》中的《堯典》和《皋陶謨》所記堯、舜、禹、皋陶的史跡基本可信,已有學者分析指出了疑古派觀點的錯誤。(請參看金景芳、呂紹綱著:《〈尚書·虞夏書〉新解》,遼寧古籍出版社,1996年)[2]《孟子·滕文公上》。[3]安徽六安市成立有皋陶研究會,1997年5月,安徽六安又舉辦了「全國皋陶文化研討會」,有學者就將皋陶與儒學淵源問題聯繫起來進行考察。可參看何超、孟世凱主編:《皋陶與六安》(第二集),黃山書社,1997年。[4][5]李學勤先生:《失落的文明》第308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6]《禮記·經解》。[7]上海博物館竹書《詩論》發現後,有人據而否定孔子刪詩之說,其實《詩論》並不能說明孔子沒有刪詩。可參考楊朝明:《上海博物館竹書〈詩論〉與孔子刪詩問題》,《孔子研究》2001年第2期;劉生良:《上博論詩竹簡的發現並不能否定「孔子刪詩說」》,載中國詩經學會編:《詩經研究叢刊(第二輯),學苑出版社,2002年。[8]見《漢書·藝文志》。[9]金景芳:《〈尚書新解〉序》,見前揭金景芳、呂紹綱著:《〈尚書·虞夏書〉新解》。[10]《禮記·中庸》。[11]陳來曾對古代典籍中的有關論述進行了輯集分類。見《古代宗教與倫理——儒家思想的來源》一書第306—307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年版。[12]請參看楊朝明:《周公事迹研究》第13—14頁,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13]金景芳、呂紹綱著:《〈尚書·虞夏書〉新解》第206頁,遼寧古籍出版社,1996年。[14]楊朝明:《周訓:儒家人性學說的重要來源 —從〈逸周書·度訓〉等篇到郭店楚簡〈性自命出〉》,《關於21世紀的儒家文化國際會議報告論文集》,日本磐城 · 東日本國際大學儒學研究所, 2000年6月22-23日。[15]楊朝明:《孔子的道德學說及其歷史啟示》,《東方》1999年第10期。[16]《孟子·離婁上》。[17]《孟子·盡心下》。[18]請參看楊朝明:《〈孔子家語·執轡〉篇與孔子的治國思想》,《傳統文化與以德治國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山東濟南,2001年8月17—21日。[19]李學勤先生:《失落的文明》第308—309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20]呂紹剛:《〈郭店楚墓竹簡〉辨疑兩題》,國際儒學聯合會編:《紀念孔子誕辰255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下),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21]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一卷第90—96頁,人民出版社,1982年。[22]蔣善國:《尚書綜述》第170—17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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