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十字架,你還能拍出信仰嗎?︱李楠工作室

攝影家楊延康的代表作《鄉村天主教》、《藏傳佛教》大家都很熟悉。那麼,不妨聽聽他的想法。


對話

如果沒有十字架,你還能拍出信仰嗎?

《水俁》之一 尤金·史密斯

楊延康:《為智子洗浴》是我非常喜歡的照片。你看,這是2000年元旦我送給大家的一張明信片,我拍的麻風島:一個老伯把假肢脫掉以後,在海中游泳。我還寫了一段話:「輕輕地翻開一個世紀,活著更堅定、更有信心。」

李楠:一般新年都會選很喜慶、很歡樂祥和的畫面,而你很特別,選了一位受難者。

楊延康:其實上帝就是要用各種苦難來告誡人類別太自以為是。我拍麻風島的時候就想:要是我們得了麻風病怎麼辦?那就自殺!自殺很簡單啊,可這些得麻風病的老人們都沒有死,他們守望的是什麼?

有些人問我為什麼有「苦難癖好」?我覺得很詫異。我不是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苦難之上,我是覺得人要懂得感恩,是苦難讓人們懂得了信仰的意義。


世界上沒有一個苦難的秀場,來讓你獲得榮譽

李楠:從苦難中升華出信仰,當然非常美好。但是苦難首先意味著傷害或者毀滅,人的最直接反應是抗拒和恐懼。作為一個關注苦難的攝影家,你如何讓你的照片看起來不令人恐懼而令人產生信仰?

楊延康:對,苦難的確包括很多恐怖的東西,這無可避免,但這些也可以誘發出一種美來:人性美、對生命的關注、甚至死亡之中的凄美。

比如拍麻風病,首先我不是去獵奇,而是想告訴別人,這個島上有這樣一群人,他們需要關愛。所以我的影像盡量平實,都是他們的日常生活。

最讓我感動是有一對雙胞胎姐妹,姐姐很小就得了麻風病,媽媽告訴這個妹妹:你要照顧姐姐,永遠不要跟她分開。妹妹真的就一直照顧姐姐,終生未嫁,跟她睡同一張床,吃同一桌飯。那我怎麼拍的她們呢?我看到她們倆站在走廊上手拉著手,就跟當年在媽媽子宮裡一樣相互依偎。我拍下了這個畫面。

為了對媽媽的一句承諾,妹妹付出了一生。這些影像更多是對人性和愛的揭示,我會特別去選取這樣一些溫暖的畫面。

我從1992年到2001年拍鄉村天主教。有一年秋收的時候我去陝北,看到兩個白髮蒼蒼老人在收小米。我問老人:大爺,沒有兒子來幫你收嗎?他說,我有一個兒子,他當神父去了,我給了天主了。我說那你們太累了。他們說,沒事,這種累是天主對我們的考驗。他們覺得身體上的疾苦勞累和苦難,都是主對他的考驗。

李楠:他們不覺得是被傷害或是被剝奪,反而覺得是一種得到。

楊延康:對,他們覺得是在磨鍊意志。其實,讓你去最困難、最骯髒、最被人遺忘的地方去,才是考驗你品行的關鍵。我們每天下了班跟朋友花天酒地打著光膀子,喝得醉生夢死的時候,想想這些老人在幹嘛?這真的還是有很大的提示。

我覺得,其實我也不是在拍別人,更多的時候就是拍自己。世界上沒有一個苦難的秀場,拍完之後你就通過對苦難的傳播來獲得一種地位、一種認可、或是一種榮譽。

李楠:苦難中的精神是一個永恆的命題。甚至是許多藝術家偏愛的命題。比如長期以來,中國紀實攝影師喜歡這樣一種主題;物質貧困而精神富足,最容易表現這種主題的就是一些偏遠、貧困地區的普通人或是少數民族的宗教信仰。這是真實的狀態,還是攝影師的一廂情願?是否在美化苦難美化、謳歌苦難?

楊延康:提起苦難,誰也不想去承受。但是,那些生活太幸福的人,太洋洋自得的人,你們是否可以考慮到有些人正在受苦受難?我覺得人性在苦難中閃光點會稍微多一些。因為人會得意忘形,而苦難是一個上天的提示,叫你別這麼得意。有時候也是一種矯正和改變。

李楠:現在拍攝宗教題材的慢慢多起來了,一方面可能跟現實信仰缺失有關,所以大家會去尋找。另外一方面,這種題材,也容易顯得特別,甚至便於牟利。你覺得這種題材會不會有討巧的地方?你的作品跟這樣一類東西有沒有保持距離?

楊延康:這個問題提得好。宗教的符號在外在形式上是會比較吸引眼球的。因為在生活中這種符號很少嘛,只有到那個特定的環境才會出來。但是好的作品,這種外在的符號形式與內在的內容要相結合。我拍宗教,是完全融入到他們生活裡面去的。

有人說我是不是太功利了?拍天主教時信天主,拍藏傳佛教信佛,拍什麼信什麼。我說有什麼不可以?萬宗歸一,耶穌也好,釋迦牟尼也好,其實都是一個符號性的東西,左手基督,右手如來,怎麼不可以?你的心靈有什麼?你的內在是什麼?這很關鍵。這樣拍出來的,才是有內涵的,而不僅僅是形式和符號。


如果沒有十字架,你還能拍出信仰嗎?

李楠:你早年拍人文地理,彩色照片掌控得非常好。為什麼後來拍自己特別重視的作品時,卻放棄了自己的擅長,全部拍成黑白照片?

楊延康:拍《鄉村天主教》時我開始用黑白照片,我感覺這樣一個題材還是用黑白更真實,更合適。時間長了,眼睛不是「彩色眼睛」,而是「黑白眼睛」了,一看什麼東西,就知道那個灰度。

更重要的是,我覺得黑白照片更加回到世界本質,回到照片本身,把很多偽裝都去掉了。現在各種顏色符號無處不在,實際上對拍攝和主題呈現是一個干擾。大家被彩色污染得受不了的時候,一看黑白,會覺得還是黑白的好。

李楠:嗯。也有很多攝影家將色彩作為他的表現手段。只要他很明確他的選擇就是他要表達的東西。

楊延康:對。你看《鄉村天主教》的第一批照片好多是大逆光拍的,更注重那種時間性,以及情節,比如神父正在做什麼。現場更有一種啟示性。

後來慢慢體會到:影像有它特殊的語言,有它的結構,以前我逆光也拍,大太陽也拍,沒什麼選擇。後來,我會等一等,看一看,天氣、環境、光線等等,用我這麼多年的經驗過濾一下,思考一下:這張照片是否具備了我要的東西?

這張「練習法舞的四個小喇嘛」,當時下午太陽挺大的,我躺在寺廟的旁邊休息,沒打算拍照片。但看著看著,發現小喇嘛跳起來的動感與地上的影子形成了一種奇妙的韻律感,我就拍下來了,只拍了一張。這張被日本的畫廊收藏了。

還有《藏傳佛教》封面,抱鴿子的女尼,好多朋友都說這張一看就是擺拍嘛。我說:這個時候還在談擺拍、抓拍,是否太粗淺了?我不是故意帶著一隻鴿子讓女尼怎麼樣,是她們抱著放生的鴿子,事實擺在那裡,我只是請她進入到像場。尼姑低頭看鴿子的心態是很悲憫的,這個悲憫是最真實的傳達。

李楠:這張照片讓我聯想到一些很經典的圖式,比如聖母子。西方宗教題材與它的視覺經典圖式之間存在著對應關係。教堂里的聖像都是低首垂目,神情悲傷,不像中國的菩薩們都是正襟危坐,無所不知。視覺的外在形式和內在精神之間一定有一個對應關係,不是隨隨便便怎麼拍就行的。

楊延康:對。這個我覺得還是要通過平常的修鍊和積累,你看很多經典的東西,其實是潛移默化記在心中的。在拍攝的現場,一瞬間調出你多少年前觸動的那個細胞,有種同構在裡面,一下子就找到那種關係了。

李楠:宗教的儀式感是很強的,這種儀式感會傳達出強烈的莊嚴、神聖與高貴感。某種程度上,一個畫面里加入宗教符號,很容易使照片看起來高貴。所以,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到底是宗教符號、經典圖式的力量還是攝影本身的力量?

楊延康:對,的確。有一年我去陝北,買了晚上10點的火車票去臨潼,老侯請我跟他的兩個學生吃飯。有一個叫邢志昊的,可能喝了兩口酒,就說我拍的《天主教》太臭了!儘是一些符號性的東西,不是十字架,就是神父。我說:行啊,我臭,那你拿一個不臭的給我看看?!沒有這些十字架,沒有這些服裝,誰知道他們是天主教徒呢?

他說真正有信仰的人,是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來的。

後來我一個人坐上火車,還在思考這個問題。雖然不服氣,但他罵的也有點對,確實不能太符號化。比如馬克·呂布《最後的貴族》,那種氣質,一看就是貴族,也不是通過什麼財富比較來表現的。我後來拍天主教,還是深入了很多。

李楠:所以,宗教符號與經典圖式貌似是兩種特別有效的手段,能讓照片看起來非常不一般。你會刻意如此經營嗎?

楊延康:可能我會用心經營,但不會故意擺布。我肯定也是在找一種形式,能夠恰如其分地表達。有人說我是中國的薩爾加多,你看他的形式、結構能讓你一下子記住,然後再慢慢引入更多的東西。其實我也是在情不自禁地找這種關係,我必須在我對畫面的選取和我的拍攝構成關係的時候,把那張拍下來。

我覺得中國式的所謂紀實攝影,就是把事情拍清楚就完了,你不會去注意照片里的一度空間,二度空間、三度空間,不會去注意這種平面構成的關係。如果背後沒有一個有力的影像結構,我覺得還不是一張很好的照片。

李楠:這樣的說法就回到了影像本身。的確,有一個時期,我們對攝影的評價是對題材的評價、對人品的評價,影像本身有什麼建樹和發展,倒語焉不詳了。如果攝影家的個人風格首先表現在他的攝影語言上,那麼,生拉硬套的圖式終究還是會顯得矯情。

楊延康:對。我拍《藏傳佛教》時,語言不通,開始我覺得有點麻煩,但後來我覺得一點也不重要,其實人跟人不是通過語言來交流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或者一個心靈的微笑,可能更直接,這是再牛的圖式都解決不了的。這個時候,不可能去生拉硬套擺布希么。


經典照片會使人對自己有一個修正

李楠: 你長居深圳,為什麼總是捨近求遠,老去西藏做什麼?(笑)

楊延康:這個問題很關鍵。我不是沒拍深圳,我拍過深圳,有好些照片呢。安哥也罵過我:你一個深圳人,為什麼總吃那個陝西飯?我說:有規定攝影家只能拍這裡,不能拍那裡嗎?

我更喜歡自己四處流放,到大漠荒山,接觸一些我不認識的人,慢慢結交出感情。後來,我也反問自己:確實啊,深圳這麼多年變化,像余海波,張新民,楊俊坡,他們都拍出了很多好照片,你為什麼就不行呢?

我覺得自己骨子裡還不太屬於深圳,只能說是深圳的邊緣人。我的戶口在這裡,好多工作也在這裡,但我不是深圳人。

李楠:嗯,一方面不喜歡,另一方面是不是也不擅長這種城市題材?

楊延康:就是啊,對。我不想跟人打交道。

李楠:你和麻風病人、天主教徒的感情都很深厚啊。

楊延康:不一樣。我喜歡他們。我在物質上比他們優越,但是他們的真誠、簡單、質樸,讓我跟他們相處更舒服,他們把我當成他們中的一分子。有一天你走了,能留下你的作品,你的思想才有價值、有意義。

你有十塊,人有一百;你有一百,人有一千,沒必要在物質上計較這麼多,還是關注內心世界的一些東西吧。

深圳是不相信眼淚的,你哭死了別人只會說你沒有能力,我已經很幸運了。我1984年來深圳,1985年開始學攝影,開始的時候就碰到李媚,遇到《現代攝影》這樣的雜誌。我很感恩。

現在出去拍照片,經常手機是沒有信號的,通常中午到一個小飯館吃一碗4塊錢麵條的時候,我會看看有沒有信號,有沒有簡訊。有,就回兩條,沒有,就算了。到晚上,我就寫日記,寫完,10點鐘就睡覺了。那種簡單,很充實,物質的慾望很低;活在精神世界裡。

一個攝影節,一個攝影展覽,人家要不要你,無所謂的,照片出來,去交流分享就可以了。不要太矯情,也不要太去糾結。

我相信一個攝影家,最終極的就是你的作品。不比別的,就比作品。我這麼多年,家也沒有,孩子也沒有,什麼都沒有;不過有照片啊,有這麼多好朋友們,也很滿足。

李楠:你希望自己的作品成為經典嗎?

楊延康:我是站在大師的肩膀上往前走。你看我這11年,一年可能是8個月在拍攝,大約250隻膠捲,乘以11,是多少張照片?每個主題能挑60到80張我自己喜歡的。

我一向覺得,經典不是什麼壞事,經典很讓人嚮往,經典就非得符合大家對照片的那種期待:看了以後會在心靈和精神上得到撫慰,甚至會對自己有一個修正。這樣我才覺得有意義。

過了多少年,談到西藏,談到中國的信仰,會不會談到楊延康?如果能這樣,也就是所謂的繞得開繞不開吧,能不能有這種價值?我覺得這是我的一個理想。

我覺得每個人,特別是有理想、有思想的人,還是要在幾十年的人生中找到自己的一個突破口:用什麼來表達你、以及你所感悟的東西?

攝影帶給我的最大意義是:我已經找到屬於我的表達方式以及要表達的東西了,非常好!


評論

攝影,必須和生活交換靈魂

李楠

楊延康的影像書寫,並不是僅僅偏執於題材本身因為宗教意蘊所包含的對比,徒然作「君子固窮,不墜青雲之志」式的喟嘆——類似的角度俯拾皆是:

一方面將拍攝對象的艱苦生活牧歌化、詩意化,一方面將精神層面的理念儀式化、符號化,二者簡單相加,攝影師呈現在世人眼前的,不過是精神到此一游的副產品,而非斯地斯人的血肉生活。而楊延康所做的,是讓這群人真正地在他的照片里「生活」了。

生活是什麼?它是平淡的一口呼吸,而不是虛無縹緲的聖境。攝影師不能閉著雙眼唱讚美詩,那樣,他看不到真正的「神跡」是在人間。同時,生活又是驚天動地的一個執著,是執著將零亂的片斷連構成意義。

生活,是聖境中的俗世,也是俗世中的聖境。

因此,我們必須要明確的關於紀實攝影的兩個問題是:攝影師必然要面對、進入他人的生活,卻萬萬不能將他人的生活簡單歸類,貼上標籤,打包發送。攝影師並沒有這樣的權力,其實也沒有這樣的能力,儘管有不少人常常這樣自以為是。

他們常犯的一種毛病就是:以他們的意志下產生的瞬間編織生活畫捲來代替生活本身,並且宣布那是他們發現的某種生活真諦甚至是主義,由此,他們和他們的照片一起也獲得了某種名號可以招搖過市了。如斯速成的「標籤攝影」其實也像標籤一樣,經不起一戳,就露了「貨不對版」的怯。

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同時,紀實攝影師也不要把「還原生活」作為一件洋洋自得的本事。為什麼要「還原」?生活本來就在哪裡啊。除非是先把生活異化了,才需要去還原。以為「還原」就真實了嗎?

刻意地表現平凡,與刻意地表現偉大一樣,都是矯情,都容易變形、失真。

楊延康深諳生活是攝影的最佳拍檔。紀實攝影所能做的,就是把每分鐘都在消亡的生活變成人類共同的記憶。這樣一種看似基本的目的,卻在現實中日漸遠離。

因此面對每年生產的大量影像,閱讀的喜悅越來越難得,而幻滅感和無力感日益深重。那麼多的照片,簡直就是屍橫遍野,它們是僵死的,雖然被展覽和印刷,卻彷彿從不曾活過。

生活是一個名詞,也是一個動詞,現在,我要把它用作為一個形容詞加諸影像:不需要華而不實的標籤,也不要似是而非的還原。

攝影,必須和生活交換靈魂。

以上圖片除署名外

均為楊延康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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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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