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哲學蘇格拉底不敬神嗎?

《世界哲學》2016年第2期

盛傳捷/文

提要:在柏拉圖的《申辯》中,蘇格拉底被控不信奉雅典所信奉的神,卻信奉別的新的精靈,但是《申辯》沒有明確說明蘇格拉底所信奉的新的精靈究竟是什麼。為了探究在《申辯》中,「精靈」一詞的含義,本文考察了該對話中與其相近的辭彙,比如「神」和「精靈般事物」之間的關係。本文試圖證明蘇格拉底確實信奉新的精靈,因而犯有不敬神之罪,同時新的精靈不是一個,而是兩個。此外,本文也試圖說明蘇格拉底對不敬神的指控而做出的辯護是無力的。

公元前399年,蘇格拉底被安祿圖斯,盧孔和麥勒圖斯推上法庭(23e)。而柏拉圖的《申辯》是記述了蘇格拉底對其指控而做出的辯駁。讓我們來看看對蘇格拉底罪行的敘述:「蘇格拉底被控腐化青年並且不信奉城邦所信奉的神,而是信奉別的新的精靈」(24b-c)。①

讓我們聚焦於對蘇格拉底在宗教方面的指控。宗教方面的指控由兩部分構成,也即指控蘇格拉底不信奉城邦所信奉的神,同時信奉新的精靈。這立即會招來疑問,為什麼會指控蘇格拉底信奉新的精靈,而不是簡單地指控他信奉新的神呢?接下來疑問是,指控蘇格拉底信奉新的精靈,那麼這個新的精靈又是什麼呢?縱觀《申辯》全文,蘇格拉底確實兩次提及對他自己有一種精靈般事物(31d,;40a,),那麼蘇格拉底提及的這個精靈般的事物是否就是指控中所說的那個他所信奉的新的精靈?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他的申辯到底是否有效?他是不是陷入了自相矛盾?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麼這個對蘇格拉底行為有決定性影響的精靈般事物與指控中的精靈又有什麼區別?

以上這些疑問實際上可以劃歸於兩個大的問題,第一,《申辯》中對蘇格拉底的指控所提及的精靈到底指的是什麼,這就需要考察它與其相近的辭彙,比如「神」和「精靈般事物」有什麼關係,更為重要地是,精靈與精靈般事物是否是同一個事物,如果不是那麼它們之間的關係如何。第二,蘇格拉底對其不敬神的申辯是否陷入兩難,也即是一方面他否認對其不敬神並且信奉新的精靈的指控,而另一方面又承認自己信奉精靈並且承認有精靈性的神聖事物對他的行為有影響?本文試圖從這兩個問題出發,對《申辯》里的「精靈」、「精靈般事物」以及它們的相關概念進行分析,從而指明蘇格拉底確實信奉新的精靈,因而犯有不敬神之罪,同時新的精靈不是一個,而是兩個。

一、《申辯》里的精靈和神(一)精靈與神的區別

在《申辯》中,蘇格拉底辯詞里與精靈相近的辭彙主要有兩個:「神」和精靈般事物。《申辯》中,「神」這個詞以及該詞的變形詞(複數,屬格等等)一共出現了約45次。這裡只選擇「神」一詞集中出現的26c的一段文本進行分析。蘇格拉底說:「我不能確定你的意思是否是:我傳授並且承認許多神,———因此我自己確實相信有許多神存在並且我自己不是一個完全的無神論者,並且我並非因此而犯了錯誤,而是我不信奉我們城邦所信奉的神,卻信奉別的城邦信奉的神。這就是對我的指控,我信奉別的神。或者是否你的意思是我根本不信神,這也是我傳授給別人的」(26c)。

下文還將具體分析該段引文,這裡只指出以下三點:(1)引文中所說的「神」是複數,這說明神不止一個,這與雅典傳統信奉的神是一致的。②(2)蘇格拉底自己複述自己罪行的時候,他很小心地分別使用了神和精靈(24b-c)兩個詞,單從語詞上看,兩者對蘇格拉底來說是不同的。③(3)根據利德爾和斯科特的看法(Liddell&Scott1891:148),「精靈」是比神聖事物低一級的物種。④蘇格拉底自己在27d處就明確地承認精靈就是「神的一種」,或者說精靈就是神或神的子孫(27d)。可以看出他確實想把「精靈」說成是一種低於「神」卻又屬於「神」的事物。

儘管《申辯》在概念的使用上是清晰的,準確的,但是它並沒有系統地對這些相關的概念進行論述。為了進一步理解《申辯》中的靈魂以及神,需要考察蘇格拉底心目中的世界圖景。在這個世界圖景中,蘇格拉底詳細說明了精靈以及神的具體功用、它們的存在空間以及其相互的關係。但是對該世界圖景的說明並不在《申辯》中,而是在《斐多》篇里「死後神話」的相關敘述里。於是本文需要引述這些相關的說法。這麼做的理由有三點:

(1)雖然《斐多》篇被普遍地認為反映了柏拉圖自己的哲學思想,但是畢竟柏拉圖把《斐多》中的對話場景設置為蘇格拉底臨刑前幾個小時。從場景的角度來看,《申辯》和《斐多》有相繼和相關性。(2)如上文在論證靈魂與精靈不同時所引述的那樣,在《申辯》的最後(40c),蘇格拉底談及了死亡,同時他對於死亡所提出的簡短看法與《斐多》對死亡的看法完全一致:它們都認為死亡對那些照顧靈魂的人來說是一件好事。同時,《申辯》里提及死亡後靈魂會從此世向彼世進發,而《斐多》里的死後神話正是詳細描述了靈魂從此世向彼世進發的過程。(3)在《斐多》死後神話中,蘇格拉底給他的讀者描繪了他心目中的世界圖景。在這個世界圖景中,蘇格拉底對「神」和「精靈」進行了系統地說明,把它們安置在了世界圖景的恰當位置,讓他的讀者對這些事物,尤其是「精靈」有了清晰又明確的認識。

(二)《斐多》里的死後神話

死後神話開始於《斐多》的107c,結束於114c,是一個較長的段落。在該神話中,蘇格拉底說明了靈魂是如何在人死後先進入地底世界,然後突破地球表面的限制,向上躍升到達「真正地球表面」,從而期冀進入「理念世界」的過程。本文不可能詳盡地討論它,這裡只引述該神話對本文主題有用的兩個段落,然後再分析。

在107c-e處,我們被告知:當每個人死的時候,每一個在此人活著的時候被分派的精靈努力引導他們進入某個地點。當這些人聚集在一起,被審判之後,和那些被分派給他們的引導者們進入哈德斯(107c-e)。柏拉圖在此處與下文中所使用的「精靈」一詞值得注意。此處的「精靈」必須與蘇格拉底所使用的「神」區別開來。蘇格拉底明確地提到這些精靈早在每個人還活著的時候就被分派給了每一個人並且在每個人死亡之後負責引導他們的靈魂進入哈德斯。蘇格拉底在這裡只是強調了這些精靈的引導作用和人的被引導,而對比《斐多》更早的文本,也即是62b處,蘇格拉底強調神的作用是守護作用而人則被守護:「神們是我們的守衛者並且人是他們的所屬物之一」。「引導」與「守護」是完全不同性質的兩個作用,因此精靈與神在功能上是不同的。

在考察蘇格拉底談居住在「真正的大陸表面」的人的狀況的段落。蘇格拉底說:「他們有祭祀的果園和神廟,神們就居住在它們之內」(111c)。在該引文中,唯一值得注意地是「神」就居住在該表面上,同時人和神是混居在一起的。更重要地是,在此段描述中,精靈不再出現了,描述中就只有人和神,由此可以了解:神、人和精靈並不在一個空間里存在。這又一次說明了神和精靈的區別。

根據死後神話中對世界圖景的描述可以列表如下:

從該圖表可以得到至少以下兩個結論:第一,靈魂與神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它們在功能上不同,同時存在的空間也不重疊。第二,蘇格拉底確實相信此類精靈的存在,同時他並沒有不信奉雅典傳統神祗,儘管這些神祗不再是最高級的存在物。那麼《斐多》死後神話里出現的「精靈」與《申辯》中蘇格拉底自己兩次提及的「精靈般的事物」是否是同一個東西呢?

(三)精靈與精靈般的事物

通過上文的分析,蘇格拉底確實相信精靈的存在。精靈具有以下的特性:(1)精靈是低於神的存在,它們是神的後代,同時又被分配給人做引導者。(2)雖然它們是在人活著的時候就被分配給了人,但是作為引導者,它們只存在於哈德斯/地底世界。因此,它們與人和神的存在空間是不一樣的。(3)精靈的功能也很獨特。精靈的功用只是在人死後,負責引導人的靈魂進入哈德斯並在靈魂被審判後引導靈魂前往他們該去的地方。而神則被說成是人的主人和保護者。因此從功能上看,神和精靈也是不同的。

《申辯》中除了對精靈有過說明之外,還存在一種「精靈般事物」的說法。⑤現在需要考慮該說法的具體含義以及它與精靈的關係。

在《申辯》中,蘇格拉底一共提到過兩次所謂的「精靈般的事物」。第一次提及是在蘇格拉底談及自己為什麼從不涉足公共事務的時候,他給出的理由是:「你們已經在許多場合聽我說過關於這個的理由了:我有一個神聖的精靈般的事物。麥勒圖斯在他荒謬的指控中已經提到了它。這種情況在我還是個孩童的時候就開始了,它是一種聲音,當它出現的時候,它總是阻止我去做我想要去做的事情,但卻從不勸我去做某事」(31c-d)。《申辯》中第二次提及「精靈般的事物」是在40a-b處。蘇格拉底說:「在所有先前的時光里,如果我要做不正確事情的時候,我那熟悉的預言性的精靈般的事物總是時常出現,甚至在很小的事情上反對我。但是現在,正如你們自己所能看到的,我面對著一個人能想到的,被習慣認為是最惡毒的事件。然而那個神聖的警示既沒有阻止我在破曉離家,也沒有阻止我上山來到法庭,也沒有在我演講中將要發言的任何地方阻止我」(40a-b)。⑥

從上面兩段引文來看,可以看到蘇格拉底對「精靈般的事物」有以下幾點說法:(1)他對「精靈般的事物」有三種不同的稱呼。但是這三處的說法並無不同,指的都是同一個事物,只是措辭上稍有不同。(2)他認為精靈般的事物是一種聲音。而該聲音只是消極地阻止他去做某件錯誤的事情,卻從不要求他去做某事。從兩段文本來看,蘇格拉底提到了精靈般的事物沒有阻止他離家,也沒有阻止他來到法庭,也沒有阻止他演講中的任何內容,但是卻阻止他參與公共事務,這四個例子都說了該事物所能干涉蘇格拉底的行為是全面的,遠遠超過了道德行為的範圍。⑦雖然蘇格拉底提到該事物會阻止他做「錯事」(40a),但是「錯」並非是道德意義上的錯,而是任何可能對蘇格拉底不利的事(Stokes,1997:8)。⑧因此,精靈般的事物是蘇格拉底所信奉的。(3)蘇格拉底暗示麥勒圖斯對他指控中的「新的精靈」就是這裡的精靈般的事物。蘇格拉底說:「麥勒圖斯在他荒謬的指控中已經提到了它」(31d)。然而在蘇格拉底複述麥勒圖斯對他的指控時,蘇格拉底使用的辭彙是(新的精靈)(24c)。於是問題來了:對蘇格拉底指控中的到底指的是什麼呢?它指的是《斐多》神話中的那個作為人的引導者的精靈還是指《申辯》里的精靈般的事物,也就是那種神聖的聲音呢?

要回答以上問題,需要研究《斐多》中的「精靈」和《申辯》里的「精靈般事物」到底有何異同。就它們相同點來說:它們都為蘇格拉底所信奉,在蘇格拉底那裡都實實在在地存在著,並且對蘇格拉底的行為產生重要的作用。同時,當蘇格拉底提及「精靈般事物」,也即是那個神聖的聲音時,他也暗示了這個聲音來自於一個外在於他的事物,也許就是「精靈」(Corey,2005:221)。但是它們又明顯不同:首先,「精靈」是某種實體性的事物,是神的一種或者神的後代(27d)。而「精靈般事物」則是一種聲音(31d),並非是實體。其次,它們的存在空間也不一致,「精靈」只存在哈德斯,而「精靈般事物」則似乎被說成只存在於蘇格拉底個人的靈魂之中,並不存在於他人的靈魂之內。再次,它們的功能也是不同的。「精靈」唯一的功能是作為人的靈魂的引導者,並不干涉人在活著的時候的行為,而「精靈般事物」並不對所有人起作用,而僅僅對蘇格拉底一人有作用,同時它雖然不勸說他主動做某事,卻會勸阻蘇格拉底不去做某事。蘇格拉底沒有說明在其死後其靈魂是否會繼續擁有「精靈般事物」這種聲音,但是似乎沒有證據表明「精靈般事物」還會繼續存在。最後,蘇格拉底信奉它們的方式不同。雖然蘇格拉底相信「精靈」存在,同時也相信「精靈般事物」存在,並且相信它們都會對自己或者自己的死後靈魂起作用。但是對「精靈般事物」的信奉更像是宗教意義上的信奉,而對「精靈」的信奉更多地是一種信念,並不會對他活著時候的行為產生重要影響。

正如蘇格拉底在《申辯》中所陳述的那樣,指控他「引入新的精靈」肯定包含了他信奉「精靈般事物」的內容(31d)。⑨如果「精靈般事物」和「精靈」是兩個不同事物的話,現在只是需要確定,「引入新的精靈」包含不包含蘇格拉底信奉「精靈」的內容。本文試圖說明,蘇格拉底信奉「精靈」是對其不敬神指控的重要內容。得到這個結論的理由如下:(1)在措辭上的一致。在對蘇格拉底的指控和《申辯》、《斐多》中的所使用的「精靈」都是,同時,如上文所述,「精靈」和「精靈般事物」又是兩個不同的東西,所以沒有理由懷疑《申辯》和《斐多》中的「精靈」不是同一個事物。(2)蘇格拉底確實相信精靈的存在,並且他所理解的精靈顯然與雅典傳統意義上的精靈是不一樣的,所以指控他引入新的精靈是完全正確的。(3)蘇格拉底自己承認指控中「新的精靈」是「精靈般的事物」,但是他並沒有排除其他的可能性,這就是說,指控他引入新的精靈也許包含多項內容,他只是直接承認了其中的某一項,並不代表指控僅僅只有這一項內容,更不代表蘇格拉底否認了指控中的其他項目。(4)從《申辯》整個辯護詞中看,蘇格拉底暗示「新的精靈」就是「精靈般事物」只有31d一處,他也根本沒有對這項指控做出辯護,只是陳述了一些事實。但是蘇格拉底對「精靈」的指控卻是有自己的辯護的。該辯護出現在26c-28a。

本文並不需要完整重復甦格拉底對自己不敬神的具體反駁。他的辯護策略如下:首先他質問麥勒圖斯指控他不敬神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他相信神,只是不相信雅典所信奉的神呢,還是他根本就是一個無神論者(26c)。麥勒圖斯回應說,他認為蘇格拉底完全不信神,也即他是個無神論者(26c)。蘇格拉底立即指出麥勒圖斯自相矛盾,理由是:如果他根本不信神,那麼他又如何被指控「不信神」又同時「引入新的精靈」呢?蘇格拉底說:「有任何人會相信精靈的活動,但卻不相信精靈(存在)嗎?」所以「如果我相信精靈般的事物,我必然不可避免地相信精靈的存在」。(27c)接著,蘇格拉底又指出,「精靈或者是神或者是神的後代」。(26d)他論證到,如果他相信精靈的存在,那麼他沒有理由不相信作為精靈父親的神的存在。(27d)

從蘇格拉底在26c-28a處做的辯護,可以看出:(1)他把精靈般的事物,也即是那個神聖的聲音解釋為是精靈的活動,因為他信奉那個精靈般的事物,所以他信奉精靈的存在。(2)該辯護證明了前文所作的分析,也即是精靈般的事物和精靈是兩回事。(3)麥勒圖斯的指控既包含了精靈般的事物的內容,也包含了精靈的內容。

二、蘇格拉底對不敬神指控所做出的無力辯護

先來複述一下對蘇格拉底不敬神的指控:「不信奉城邦所信奉的神,而是信奉別的新的精靈」。(24b-c)瑏瑡這項指控既清楚,又不清楚。清楚地是指控很明確,認定蘇格拉底不信奉應該信奉的神,而代之以新的精靈。不清楚地是,新的精靈到底指的是什麼並沒有提及,儘管蘇格拉底在後文中暗示說新的精靈就是精靈般的事物,也就是那個神聖的聲音。此外,不信奉城邦所信奉的神也不是很清楚,按照語境來說,並不需要講清楚雅典人所信奉的神有哪些,因為所有雅典人都清楚,但是正是因為當時雅典的所信奉的是多個神(polytheism),這就存在一個問題:蘇格拉底是完全不信奉雅典所信奉的神呢?還是他只信奉一部分雅典的神呢?這一點就指控來說是不清楚的。

再來看看蘇格拉底對其不敬神的反駁。正如上文所指出的,對蘇格拉底的指控過於簡單,所以指控存在不清楚的地方。故而蘇格拉底首先要求指控人麥勒圖斯明確對他的指控。蘇格拉底說:「我不能肯定是否你的意思是:我傳授並且承認許多神,——並且因此我自己確實相信有許多神存在並且我自己不是一個完全的無神論者,並且我並非因此而犯了錯誤,而是我不信奉我們城邦所信奉的神,卻信奉別的城邦信奉的神。這就是對我的指控,我信奉別的神。或者是否你的意思是我根本不信神,這也是我傳授給別人的」。(26c)這一段很複雜,蘇格拉底在這一段質問中就他不敬神的指控一共分析出了以下三個分支:

(X)信奉雅典的所信奉的神;

(Y)引入新神;

(Z)無神論。

他給了麥勒圖斯兩個選項:

(1)他信神,只是他信奉的神不是雅典所信奉的神,而是信奉別的城邦信奉的神;

或者(2)他是無神論者。

選項(1)就是(X)的否定加上(Y),但是這裡的(Y)等同於(Y1)信奉其他城邦的神,而選項(2)就是(Z)。

麥勒圖斯回答說,他認為蘇格拉底是(2)也就是(Z)無神論者(「我的意思就是你根本不信神」)(26c)。這個回答顯然和他對蘇格拉底的指控不相符。指控所說的是蘇格拉底給出的選項(1),而非選項(2)。於是麥勒圖斯立即陷入自相矛盾,一方面指控蘇格拉底信奉新神,也就是說他信神,但另一方面又說蘇格拉底不信神,是無神論者。這也是蘇格拉底自我辯護所採用的策略。麥勒圖斯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反應,在原文中並無交代,因而不為人所知。但是很明顯可以看出,蘇格拉底添加了一些原指控中所沒有的東西。原來對蘇格拉底的指控很簡單,並沒有提及無神論的問題,然而蘇格拉底卻自己添加了無神論的選項。也許麥勒圖斯是想表達蘇格拉底不信奉全部雅典所信奉的神,但卻被蘇格拉底繞口令式的語言困住了。不管怎麼樣,蘇格拉底對其不敬神的指控所做出的辯護沒有觸及指控本身,因而無效。他既沒有證明自己信奉雅典所信奉的神,也沒有證明自己並不信奉其他城邦所信奉的神。他的辯護僅僅證明了自己是信神的,而且這卻並非是對他的指控。

此外,蘇格拉底在26c處做的辯護也說明了他的狡猾。如上文所述,在辯詞中,他分析出來的三個分支中的(Y)被簡單等同於(Y1),即是信奉其他城邦的神。可是實際上(Y)又可以劃分為兩種情況:(Y1)信奉其他城邦的神;(Y2)信奉自己所立的神/精靈或者說他自己重新解釋/重新定義的神/精靈。

先考慮如果(Y)只有蘇格拉底所說的一種情況即(Y1)會是什麼樣的情況:(1)既信奉雅典的神,又信奉其他城邦的神,(2)信奉雅典的神,但是不信奉其他城邦的神,(3)不信奉雅典的神,但是信奉其他城邦的神,(4)既不信奉雅典的神,也不信奉其他城邦的神,也就是無神論。可見,即便在蘇格拉底自己給出的三個分支之下,其可能的情況也比他在《申辯》中給出的情況要多,要複雜。同時,他給出的辯護也最多只是否定了(4),但是其他的情況並未觸及。

再分析一下,如果考慮(Y)有兩種可能的情況又是如何。於是三個分支又能各自組合而分為以下幾種情況:(1)信奉雅典的神,又信奉其他城邦的神,也信奉自己的神。(2)信奉雅典的神,又信奉其他城邦的神,但是不信奉自己的神。(3)信奉雅典的神,也信奉自己的神,不信奉其他城邦的神。(4)信奉其他城邦的神,也信奉自己的神,但是不信奉雅典的神。(5)信奉雅典的神,但不信奉其他城邦的神,也不信奉自己的神。(6)既不信奉雅典的神,也不信奉其他城邦的神,但是信奉自己的神。(7)不信奉雅典的神,也不信奉自己的神,但是相信其他城邦的神。(8)既不信奉雅典的神,也不相信其他城邦的神,也不信奉相信自己的神。考慮上文所論證的,蘇格拉底確實信奉自己所特有的精靈/神,無論這裡的精靈/神是指精靈或者精靈般的事物還是同時指它們兩者,為了給自己辯護,他應該考慮以上所有情況,然而可惜地是,他迴避了。

三、結論

針對蘇格拉底不敬神的指控,斯多克斯認為引入新的精靈這項控告並不重要,它僅僅是指控蘇格拉底不信奉雅典所信奉神的罪行的延續和補充(Stokes,1997:12)。這是本文不能接受的,筆者持有的觀點與斯多克斯恰恰相反,指控蘇格拉底不信奉雅典所信奉神並不是重點,對其引入新的精靈的指控才是重中之重。其理由很簡單:在《申辯》中,蘇格拉底根本沒有提及自己是否信奉雅典所信奉的神,也沒有針對這項指控做出自己的辯護,反而他多次強調自己信奉「精靈」和「精靈般的事物」。此外,如果考慮《斐多》死後神話中對雅典傳統持有的世界觀/宇宙觀所做出的顛覆,大概所有法庭上的雅典人都會覺得相比較不信奉雅典神的罪行,引入新的精靈才真是罪大惡極。

從整個《申辯》看,蘇格拉底提及了兩種不同形式的精靈,一個是實體性的,作為神之後代而存在,另一個則是私有的,某種神聖的精靈般的聲音。這兩種精靈無疑都是控告方所指涉的「新的精靈」。

從蘇格拉底在《申辯》中的辯護來看,尤其是他在26c處開始為自己不敬神控告所做的辯護,他給出的兩個選項,即有神論或者無神論,並沒有涵蓋他應該做出辯護的所有情況。如此糟糕的論證卻因為控告者之一的麥勒圖斯的回復而表面上做到了自圓其說。最可能的情況應該是蘇格拉底既不是如他的對手所宣稱地是無神論者,也不信奉雅典和其他城邦所信奉的神,而是他堅信自己所立的神。

作為20世紀最為重要的哲學家之一,海德格爾令人難以捉摸,其思想複雜而浩瀚。《人, 詩意地棲居:超譯海德格爾》一書是從海德格爾大量著作中精選160餘條語段翻譯整理而來。分為「存在的真理」「思想的任務」「語言是存在的家」「人,詩意地棲居」和「技術和人的命運」五個部分,另附三篇重要論文。大致勾勒出海氏思想的輪廓與話題中心,有助於讀者更好地接近原著,進入海德格爾極富魅力的邈無涯際的精神王國。

【目錄】

001 一 存在的真理

023 二 思想的任務

067 三 語言是存在的家

095 四 人,詩意地棲居

141 五 技術和人的命運

175 六 尼采對藝術的五點論述

185 七 世界圖畫的時代

205 八 誰是尼採的扎拉圖斯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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