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漢字與中國文化--
07-26
文化是我們中華民族賴以安身立命的根基,是解決許多麻煩問題,實現持續發展、和平崛起與國家整合的依託。沒有中華文化的人類文化,將是多麼殘缺的文化!歷史是一個粗線條的大師,它勾勒了全球化的進程,卻忽略了人們為這個發展和進步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幸好,歷史又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大師,當今世界的趨勢並不是單向度的。中國的長項在於文化。中國文化近二百年來遭受了嚴峻的考驗,已經和正在獲得新生。近代以降,中華文化不但暴露了它的封閉愚昧落後挨打的一面,更顯示了它的堅韌性、包容性、吸納性,自省能力、應變能力與自我更新能力。中國的目標應該是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同時建設文化大國。文化是我們中華民族賴以安身立命的根基,是我們中國的形象,是解決許多麻煩問題,實現持續發展、和平崛起與國家整合的依託。中華文化是全體華人的驕傲和共同資源。中華文化是當今世界上的強勢文化的最重要的比照與補充系統之一,中華文化是人類文明的寶貴財富。沒有中華文化的人類文化,將是多麼殘缺的文化!這裡,我著重就一些個人的感受、經驗談一談漢語漢字(海外習慣通稱為華文華語)與我們的人文文化傳統與現狀的某些關係。對於大多數民族來說,她們的獨特的語言與文字是她們的文化的基石。尤其是使用人數最多,延續傳統最久,語音語詞語法文字最為獨特的漢語漢字更是我們的命脈,我們的靈魂,我們的根基。漢語屬於詞根語,漢藏語系。我的小說《夜的眼》譯成了英、德、俄等印歐語系許多文字。所有的譯者都向我提出過一個問題:「眼」是單數還是複數,是「eye」還是「eyes」?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漢語是字本位的,「眼」是一個有著自己的獨立性的字,它的單數和複數決定於它與其他字的搭配。漢字「眼」給了我以比「eye」或者「eyes」更高的概括性與靈活性:它可以代表主人公的雙眼,它可以象徵黑夜的或有的某個無法區分單數與複數的神性的形而上的而非此岸的形而下的眼睛,它可以指向文本里寫到的孤獨的電燈泡。漢語培養了這樣一種追本溯源、層層推演的思想方法。眼是本,第二位的問題才是一隻眼或多隻眼的考量——那是關於眼的數量認知。眼派生出來眼神、眼球、眼界、眼力、眼光等概念,再轉用或發揮作心眼、慧眼、開眼、天眼、釘子眼、打眼(放炮)、眼皮子底下等意思。動詞與系動詞也是如此,華文里的「是」字,既是「to be」也是「am」,又是「was」,還是「were」,包括了「have been」、「has been」和「used to be」等。組詞造詞也是如此,有了牛的概念,再分乳牛母牛公牛,黃牛水牛氂牛野牛,牛奶牛肉牛油牛皮牛角。這與例如英語里的cattle——牛、calf——小牛、beef——牛肉、veal——小牛肉、cow——母牛、bull或者ox——公牛、buffalo——水牛、milk——牛奶、butter——牛油……大異其趣。這些與牛有關的詞,在華文里,是以牛字為本位,為本質,為綱,其餘則是派生出來的「目」。這樣的牛字本位,則難以從英語中看出來。所以中華傳統典籍注重最根本的概念,多半也是字本位的:如哲學裡的天、地、乾、坤、有、無、陰、陽、道、理、器、一、元、真、否、泰……倫理里的仁、義、德、道、禮、和、合、誠、信、廉、恥、勇……戲曲主題則講忠、孝、節、義,讀詩(經)則講興、觀、群、怨。然後是自然、主義、理論、原則……有了仁,就要求仁政;有了道,就認定執政的合法性在於有道,並區分王道與霸道還有道法自然與朝聞道夕死可矣;有了義,就提倡捨生取義的價值觀念,有了主義就有「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有了原則,就有絕對「不拿原則做交易」……這些文字、概念、命題,不但有表述意義、價值意義、哲學意義,也有終極信仰的意義與審美意義。華文注重文字——概念的合理性與正統性,寧可冒實證不足或者郢書燕說的危險,卻要做到高屋建瓴與勢如破竹,做到堅貞不屈與貫徹始終。在中國,常常存在一個正名的問題。訓詁佔據了歷代中國學人太多的時間與精力,然而又是無法迴避的。許多從外語譯過來的名詞都被華人望文生義地做了中國化的理解,中文化常常成為中國化的第一步。這產生了許多誤讀、麻煩,也帶來許多創造和機遇,豐富了人類語言與思想。這裡起作用的是華文的字本位的整體主義、本質主義、概念崇拜與推演法(如從真心誠意推演到治國平天下),與西方的實證主義和實用主義,理性主義和神本或者人本主義大相徑庭。字本位問題在語言學內部是有爭議的,但至少可以肯定,華文的字比拼音文字的字母不知重大凡幾,而詞與句的組合,仍然離不開字。即使不承認百分之百的字本位,也得承認七、八成的字本位現象。華文文學講究鍊字,這與拼音文字大不相同。漢字是表意兼表形的文字,漢字是注重審美形象的文字,漢字如歌如畫如符咒。漢字的信息量與某些不確定性和爭議性無與倫比。在中華民族的整合與凝聚方面,在維護中華民族的尊嚴和身份方面,在源遠流長、一以貫之而又充滿機變以擺脫困境方面,漢字功莫大焉。沒有統一的漢字只有千差萬別的方言,維繫一個統一的大國,抵抗列強的殖民化是困難的。比較一下中國與亞、非、拉丁美洲其他國家的被列強殖民統治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中華文化的力量。比較一下社會主義的蘇聯與社會主義的中國命運,我們也可以看到中華文化特別是漢字文化的強大生命力。相傳當年倉頡造字的時候「天雨粟、鬼夜哭」,何其驚天動地。漢字的特殊的整齊性豐富性簡練性與音樂性形成了我們的古典文學特別是詩詞。現在中國大陸的幼兒不會說話已經會背誦「床前明月光……」。武漢的黃鶴樓雖系後修,非原址,但是有崔顥與李白的詩在,黃鶴樓便永遠矗立在華人心中。黃鶴樓、滕王閣、岳陽樓、赤壁、泰山……因詩文而永垂不朽。在推廣普通話(國語、mandaren)的同時,中華方言的豐富多彩正在引起人們的重視。吳儂軟語,三秦高腔,川語的剛嗲相濟與粵語的鏗鏘自得,尤其是各少數民族的語言文字同樣是我們的語言財富。它們影響著乃至決定著我們的民族音樂,特別是多種多樣的地方戲曲、曲藝和少數民族歌舞。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一聲鄉音,兩行清淚,鄉音未改鬢毛衰,萬方奏樂有于闐,中華兒女的鄉愁鄉情永不止息,漢字文化便是中華兒女的永遠的精神家園。在華文中,「國家」既包含著「country」,也包含著「nation」,同時包括了「state」的意義,知道這一點,對於理解國人的國家民族觀念,忠於祖國的觀念與愛國主義的情愫有很大好處。在華文中,「人民」一詞有自己不盡相同於「people」的含義,而且「人」與「民」各有不同的乃至劃分等級的含義。這些知識與思考,對於理解中國的政治生活與政治語言大有幫助。越是有志於中國的改革開放與現代化事業,越應該理解並善於運用幾千年的中華文化的傳統,趨利避害,將大膽變革與穩定發展結合起來。我的河北南皮同鄉張之洞提倡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他所信奉的「厲行新政,不悖舊章……」等原則,也許在學術上是淺薄的與有懈可擊的,然而卻是語重心長的。我們中國應該明確地放棄漢字拉丁化的目標。我們實在難於從bai ri yi shan jin,huang he ru hai liu這29個字母上讀出唐詩的效果。我們應該更好地進行漢語漢字的教學、傳承、研究、數碼化應用與審美化創造。我們應該創造出無愧於祖先的語言藝術的傳世之作。我們應該更加重視在世界上推廣普及華文與漢學教育,為此加大投入。我們應該在語言文字上對各種媒體與出版物提出更加嚴格的要求:少一點錯別字,少一點洋涇浜,少一點文理不通。我們所關切的漢字文化畢竟是全球化時代的民族文化,是面向世界的開放的與面向未來的文化。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是說我們的文化要有自己的傳統,自己的立足點自己的性格。同時,只有開放的面向世界的經得起歐風美雨的與時俱進的中華文化,才是有活力的民族的,而不是博物館裡的木乃伊。聰明的做法不是把全球化與民族化地域化對立起來,而是結合起來。在淺層次上,爭論要不要花那麼多時間學外語可能是有意義的。從根本上說,母語是進修外語的基礎,外語是學好母語精通母語的不可或缺的參照。說起近現代中國,大概沒有很多人的外語比辜鴻銘、林語堂和錢鍾書更好,同時他們的華文修養也令我輩感到慚愧。設想未來的中華兒女個個熟悉漢語漢字華文經典,同時至少是它們當中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熟練掌握一兩門外語特別是英語,這完全是可以做到的,也是必須做到的。中國人的大腦的聰明足以做到這一步。而做到這一步不會降低而只會提高中華文化的地位。我們大可以增強對於中華文化漢字文化的自信,以海納百川、開闊明朗的心態對待文化的開放與交流,而決不是鼠目寸光,抱殘守缺。當然也不是民族虛無主義與全盤西化。1998年我在建立已有七十餘年歷史的紐約華美協進會上講演,有聽眾問:「為什麼中國人那麼愛國?」我戲答曰:「第一,我們都愛漢字漢詩,第二,我們都愛中餐。」可惜我今天沒有時間再談中華料理了,那就讓我們的聽眾們會議休息時間盡情地去享用中餐吧,美味的中餐畢竟首先要出現在餐桌上,而不是出現在我的講演里的。謝謝。(本文為作者9月3日在2004北京文化高峰論壇上的演講。發表時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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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說漢字: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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