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女和大學教授的愛情故事15

24

伯克萊最炎熱的九月過去了,可人們一年盼到頭的雨季通常還要等上一個月才能來臨。但是海風等不及了,押著海里的潮氣往岸上趕。大雨滲進泥土,霸佔了每個縫隙。秋天到來前夕,在伯克萊的東面,那一幢幢用木樁支撐起的房屋似乎再也無法在原有的沙土地上立足了,一陣緊風過後,全像挨了揍似的不顧一切地順著土坡往下滑,終於跌進了水庫的泥漿里,使那些對洪災淡忘已久的人不能不驚恐萬分。

在一個磅礴的雨夜裡,她覺得有一隻魔爪伸進了她的夢裡。當她驚醒後,才發現是朱向才在推她。

「我們這附近有家專賣跑車的個體戶,」朱向才一隻胳膊撐著他的腦瓜子說,「車就停在他家後院,全是二手貨,太便宜了。我跟那老闆說妥了,分期付款,首付先出兩千,怎麼樣,我去挑輛好看的,我們也過過車癮。」

她閉了閉眼睛,好讓自己清醒些。其實買車的事她不是沒想過,有了車朱向才就可以像大孫那樣去送報,每月能掙好幾百呢。反正他每天上午都沒課,閑著也是閑著。可她不知道上哪兒替他弄錢去。她的帆布包里剛巧有兩千塊錢,可她覺得這並不是因為巧,而是朱向才偷點了她的錢。

「什麼牌子的?」她老大不情願地問,「便宜一定不好。」

「龐帝雅克。」朱向才嚼著炸薯片說,「你要是覺得首付多了,我再去跟他商量。」

第二天凌晨,她在鬧鐘急促的叫嚷中跳起來,一面穿衣服一面說她做了一夜噩夢:耳朵里儘是八格呀路的喊聲;還有一個滿臉淌血的鬼子兵端著刺刀給自己開膛破肚,流出一地的大腸,和豬血腸一個顏色。

「別說血好不好,」朱向才有氣無力地央求道,「我有暈血症。你一睜眼就說這種喪氣話多不吉利。」

朱向才最後買的是馬自達。買車這天,他還不會開,車由吳胖開回來,停在公寓前的一個泊車位里,陽光照著它,新漆似血,紅得讓人發暈。吳胖、大孫、李家夫婦還有於平,他們都來了,圍著那輛二手車,也可能是三手貨的跑車轉了一圈又一圈。

李先生說:「軟軟的番茄紅,象徵農民的色彩。」

吳胖說:「窮人跑車馬自達,專為窮光蛋製造的。」

大孫說:「幸虧這裡不常下雨,雨刷不好使也沒關係。」

於平說:「如今什麼都是軟的吃香,吃軟飯,搓軟蛋,連降價這種事也得用軟的才行。李先生,你說是不是?」

好一派酸話啊!朱向才心想,昨天晚上他們都讓醋泡著呢,一個個都成了酸黃瓜了。要不是在大街上不方便,我非扒下褲子讓他們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軟蛋!

朱向才讓酸話一刺倒還真想出了幾句毒話,他先拿出一副瞧不起的神色,然後才像長輩那樣拖長語調說,「我跟你們說實話,男人嘛,有女人自動送上門來總是有福氣的。比起那種獻了殷勤還沒撈著半點好處的人強多了。譬如說,有人為了一個親吻,不辭辛勞地替女孩找工作,弄吃的,整天也沒見他賺進幾個錢!大孫,你說是不是?比方說,郭婕,你就別管她是不是在地下舞場幹活,她總是一心一意要跟著你。就算你去學統計,將來掙的錢也不會比她多。還有像你們搞藝術的人,比起搞工科的人賺錢容易多了,隨便脫光了衣服,往屋頂上一亮,隨便一個行為,哪怕是做愛,也是行為藝術。不信你們問問大孫,你叫他隨便在計算機上敲幾下能掙錢嗎?」

一聽朱向才說了那麼多讓人難受的話,她把先前縮在眾人身後的臉悄悄露了露,除了李太太在朱向才說話前就走開了,剩下的人,個個都像吃了讓朱向才下過毒的菜,想吐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等著到了陰司里再找他算賬。

罵人不揭短,她心裡埋怨朱向才,他算是把人都得罪了!人家說不定把我也連著一起恨呢。都是離鄉背井,到國外來掙口辛苦飯的,幹嗎這樣鬥來鬥去呢?

「我坐上駕駛座就有一種征服世界的感覺。」朱向才對她說,「有了這張花里胡哨的駕照,我就算在這新大陸紮下根了。這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里程碑啊!」

她知道這一切對一個沒有根基的偷渡者來說是不可能的。如果說十五歲離家時她就拔掉了自己的根,那麼現在但願她的心能夠通過根去依賴另一顆心。她把自己給了這個性無能的男人,由著他去摸,去捏,去壓,去扭,去折磨,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25

十一月八日那天,從奧克蘭一路燒來的山火終於被大雨澆滅了。傍晚,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陣昆蟲的呻吟。在一抹殘陽下,高文芳挽著景凱的胳膊,抱著剛滿百天的女兒,一家三口,依然由老闆娘領著,款款走進店堂。

「桂花,來來來!」一落座,他就叫著她,「你來看看,蘭芳是不是像我多點?」

「哎呀,景教授啊,」老闆娘搶著說,「我們現在都跟著她的男朋友不叫她桂花了啦,改叫糖糖了啦。」

她不敢看他,只欠著身,伸頭看了看他懷裡那張貓一般的小臉。孩子太小,看不出像誰,只好學著陳老闆說了幾句恭維話。

「她長得跟媽媽一樣好看。不過也有像爸爸的地方。」

高文芳像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癟了一大半。但她的神情可是更傲慢了。她用進門時留在嘴角的一絲微笑作為對這些奉承的感謝。她一面慢條斯理地喝著潘趣酒,這是老闆娘讓張占奎替她用木梅原汁和西班牙葡萄酒加上檸檬汽水調製的;一面看著景凱拿著奶瓶給孩子餵奶,偶爾伸出保養得很好的手摸一下孩子的臉。

當她把一盤燒餅放在他面前時,他看了她一眼。多快的一眼,只有一剎那,除她以外,再不會有人感到就在這一剎那裡,他那溫暖的目光把整個店堂都帶進了憂慮中。

「你找個僻靜點的地方放把椅子,」他對她說,「我得給蘭芳換換尿布。」

這店堂里是沒一處地方可說是僻靜的,只有個不分男女的洗手間。她把他帶進去,在那放了把椅子。他抱著女兒,肩上掛著嬰兒包,把孩子放在椅子上,雙腿一屈,跪到地上,也不管那地上沾滿了尿臊味,熟練地給孩子脫下連衣褲。

「我聽大孫說你有男朋友了,」他問著話,並不抬頭看她,「怎麼樣,什麼時候請我吃喜糖啊?」

她愣了愣,忽然有一種想把自己藏起來的感覺。

「早呢,」她說,「八字還沒一撇呢。」

他忙完了,抱起女兒,在她小嘴裡放上一個奶嘴,默默地摸出一枝三寸長的桂花看了看,花瓣差不多全落光了。他把那桂花遞過去,凝視著她說,「別不好意思,你們不是已經同居好久了嗎?」

他有權力問這話嗎?可他的臉上完全被一種專權佔領著,並且絲毫沒有後悔說出此話的跡象。

她已經想不起自己曾經對他說過,她是多麼想聞一聞真正的桂花到底有多香。他竟記得那麼牢!這使她在接過那枝桂花時,心裡更加發虛了。她知道自己的臉已經紅得一塌糊塗了,便低下頭,轉著那枝桂花上僅有的兩片花瓣,在手裡輕輕摸了摸。她當然是什麼也不會說的。

「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他似乎急了,好像他是她的長輩,開始了一連串的追問,「怎麼認識的?他是學生嗎?在哪個學校?念什麼專業?家裡還有什麼人?」

「對了!」她覺得他的問話提醒了自己,便說,「他在伯克萊的工管繫念研究生,你看能不能給他弄點獎學金?」

「工管系?」他皺著眉說,「我們那兒沒這個系啊,大概是工業系吧。」

「對,是工業系。」她不好意思地糾正著。心想,多半是她自己弄錯了。她補充著說,「他叫朱向才,念的是博士學位。」

「那就是我那個系。」他疑惑地說,「不過,照理說我們系裡讀博士的一般都有獎學金,尤其是中國來的學生。」他想了想又說,「而且這兩年系裡凡是從中國來的研究生都由我管,你說他叫朱向才?我怎麼沒印象呢?」

「沒錯。」這次輪著她急了,「向才跟我說他在伯克萊讀博士。你肯定能查到。」

「好吧,我去查一下。如果他確實是在我們系,我會找他談一談。」

憂慮已經整個地擠走了他眼裡的溫暖,不過他的臉還算平靜。後來她聽見高文芳在埋怨他。

「怎麼去了那麼久?菜都冷了,你要是不吃就叫糖糖來打包!糖糖!」

她過去很快把剩菜裝好了。從這時起他就沒有抬眼再看過她,也沒像上次那樣用握手的方式,把高文芳拿回去的小費留給她。難道他那滿臉的憂慮已經讓他抬不動眼了嗎?還是因為高文芳這專橫的女人把他的眼睛完全霸佔了?她負氣似的把他們一家送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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