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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館中品巴黎

專欄作者劉焰,研習法國文學,自由撰稿人,翻譯。有譯著《存在之難》、《巴爾蒂斯對話錄》、《大師之死》等發表,現為《藝術世界》雜誌海外特約編輯。此處收錄的均是在《歐洲時報·吃在巴黎》欄目發表的短文。出國以後,懵懂地行過萬里路,沒有讀萬卷書的勤奮,只好以品百家菜味聊以慰懷。曾有人問梁實秋先生:「您為什麼對於飲食特有研究?」答曰:「只因我吃了八十多年,從未間斷。」我們都已經飲茶吃飯幾十年,或許還可以茶飯幾十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尋常食事里,自有至味人生。巴黎人去咖啡館,或為安靜或為熱鬧,或為哲思或為創作,往往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弦外之音。咖啡館之所以有名,也不因為比別處的咖啡更香醇,借來的往往是文化點石成金的妙手,所以才有Le Procope泡出來的大百科全書派,才有潦倒的藝術家在Le Coupole以畫作換咖啡的美談。前幾天,一位法國記者朋友打來電話,提到她應某中國雜誌之邀寫一篇介紹巴黎的文章。她問,「如果你有一位中國朋友來巴黎,你會帶他或她去哪一家咖啡館?」我想了想,說,「那得看這位朋友是不是第一次來巴黎,還得看他或她想看什麼樣的巴黎。」她疑惑地問,「怎麼這麼複雜!有區別嗎?」當然有區別!去餐館的目的或為果腹或為嘗鮮。即使衍生出特殊的交際功能,食物與口味仍舊是選擇餐廳的主要條件,環境和位置居次。而且,很少有人去餐廳不要菜單直接點菜,並且經年累月滿足於同一種菜肴的。而咖啡館則不同,一小杯咖啡6釐升,拿來解渴實在不夠。從十七世紀末巴黎出現第一家咖啡館至今,咖啡的製作早已經規範化格式化,各個咖啡館端出咖啡的味道如出一轍,但從未見有人不滿。難怪美食家蔡珠兒戲虐地寫道,「我可以忍受喝同一種咖啡,看同一個月亮,和同一個人上同一張床,但絕不能每天吃同樣的飯」,可見飲食之多變與咖啡之不變同等重要。巴黎人對咖啡的品味可以說是不偏不倚,既不欣賞被他們嘲諷為刷鍋水的美式咖啡,也不接受義大利或土耳其那種「濃如鑄鐵、黑如地獄、甜如愛情」的咖啡。最常見的是濃黑咖啡(expresso),也是其他咖啡飲料的基礎,意味著用高壓萃取(extraire par pression)咖啡豆的濃香,並不是望文生義的「快捷(express)」,只要用9「巴」壓力以上的咖啡機製作的咖啡都可以叫這個名字。淡咖啡(café allongé)則以多一倍的水稀釋而成;牛奶咖啡(café crème)是以一半濃黑咖啡兌一半牛奶得來;卡布其諾(cappuccino)不過將半脫脂的牛奶打成奶沫,兌入濃黑咖啡,上略灑可可粉即是。也有更複雜的做法,如維也納咖啡上浮著一層奶油,愛爾蘭咖啡里飄出威士忌酒香,但在巴黎並不流行,也不為真正喝咖啡的行家鍾愛,大約和我們看見西方人往龍井碧螺春中加奶加糖一樣,反而覺得暴殄天物。巴黎人去咖啡館,或為安靜或為熱鬧,或為哲思或為創作,往往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弦外之音。咖啡館之所以有名,也不因為比別處的咖啡更香醇,借來的往往是文化點石成金的妙手,所以才有Le Procope泡出來的大百科全書派,才有潦倒的藝術家在Le Coupole以畫作換咖啡的美談。當海明威說出「我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的時候,泡咖啡館成為是凌駕在衣食住行這些基本生活需要之上的生活態度。如此說來,帶什麼樣的朋友去什麼樣的咖啡館,自然馬虎不得。到法國這些年,帶朋友去過的咖啡館難以計數。陪初次來巴黎的朋友,多半會挑選著名景點附近的咖啡館。16區Trocadéro廣場上的人類咖啡館(Café de l』homme)是欣賞艾菲爾鐵塔最好的地方。咖啡館與人類博物館緊鄰,室內並無特殊之處。推門走上露台,原來只是巴黎的背景的艾菲爾鐵塔彷彿迎面走來,突然站在眼前。陽光下,渾身上下每一根線條清清楚楚,在眼前交錯編織,讓人目瞪口呆。每次陪朋友去,結果自己和朋友一樣驚奇。

從人類咖啡館欣賞艾菲爾鐵塔 圖片由作者提供與盧浮宮連為一體的馬里咖啡廳(Café Marly)則別有一種雍容的氣度。咖啡廳正對盧浮宮的廣場,貝隸銘設計的玻璃金字塔與四圍的古典建築一動一靜,一輕一沉,呼應對比,看得久了,不入盧浮宮,亦會對藝術有幾分感知。身穿藏紅明黃僧衣的僧人在花神咖啡館的小圓桌旁坐下,各點一杯不同的咖啡,饒有興趣地比較味道的異同。整個下午,我們就坐在那兒,聊我一知半解的佛教,聊讓他們好奇的存在主義和法國文學。進進出出的客人都用驚訝的眼光打量著我們,大概他們在想,西藏的僧人也喝咖啡?有的咖啡館乾脆融入風景,喝咖啡的人一邊賞景,一邊做了景中人。從5月下旬開始,塞納河左岸停泊的駁船(péniche)陸續打開船門,做起水上咖啡廳。我最喜歡停在巴黎聖母院旁邊的幾隻小船,踩著晃晃悠悠的踏板上了船,在甲板上的木椅木桌旁坐下。對岸的巴黎聖母院比平日顯得更雄偉,哥特式的石樑繁複精緻凌空飛架,怪獸在雨槽盡頭探出腦袋,太陽花窗像教堂的眼睛,俯視眾生。

塞納河畔的水上咖啡廳 劉焰攝岸邊紫紅色的雜花蓬蓬勃勃地垂下開,在灰色的教堂和綠色的水面間塗上一抹艷麗。偶爾有遊船經過,興奮的遊客用各種語言大聲喊著「你好」,身體便隨著水波起伏,咖啡杯里的天光雲影也跟著聚散。等遊船過去,水中的聖母院又顫顫巍巍地合攏,和那個寄託了我們許多旖思和夢想的巴黎,熨貼在一起。【前文回顧:咖啡館中品巴黎(下)】來過巴黎的朋友對景點少了幾分好奇,更願意待在咖啡館中品味巴黎的歷史文化。如果說法國十八世紀的文學藝術帶著沙龍的矜持,十九世紀的透著苦艾酒的迷醉,那麼二十世紀的一定飄著咖啡的醇香。上個世紀,巴黎的藝術中心和藝術家從蒙馬特高地轉移到蒙巴納斯區,再移至聖日爾曼德普萊區,無意中將這三個區的咖啡館變成街頭的文化聖殿。以蒙巴納斯區為例,在蒙巴納斯大街和漢納街(rue de Rennes)的交界處,有三家著名的咖啡館La Rotonde,Le D?me和 La Coupole——按照朱自清的說法,名字都和「圓圓的有點關係」——見證了法國甚至歐洲二十世紀上半葉文藝史和思想史的輝煌。La Rotonde咖啡館裡,流亡法國的列寧靠當侍者維生,同樣來自俄羅斯的畫家蘇丁(Soutine)用一杯牛奶咖啡換一堂法語課;詩人阿拉貢(Aragon)在La Coupole咖啡館邂逅妻子、小說家艾爾莎·特奧萊(Elsa Triolet);莫迪利亞尼(Modigliani)守著Le D?me咖啡館的長凳,用一張速寫換半瓶紅酒一杯熱咖啡。畢加索,馬蒂斯,德蘭,科克托,阿波里奈爾,雅各布……他們在咖啡館進進出出,把它當成自己的精神家園,暫時忘卻逼仄的寓所惱人的房租,放肆天才的夢想,留下幾張畫,寫下數行詩。La Coupole咖啡廳里,33根柱子的裝飾畫或為野獸派或為立體派,均由三十年代的藝術家所繪,看得今天的我們瞠目結舌,只能感嘆上帝未免太厚愛巴黎,一杯看似普通的咖啡里居然可以沉澱如此豐厚的歲月和才情!說是帶朋友去咖啡館,其實,自己往往有驚喜。一次,一位篤信藏傳佛教的朋友拜託我陪兩位來自西藏的僧人在巴黎轉轉,其中還有一位仁波切。剛一見面,高僧就說幾天之內跑了好幾個國家,實在累壞了,而且旅遊景點也都參觀過了,能不能找個地方坐一坐,休息休息?我想了想,就把高僧和弟子帶到了左岸的花神咖啡館(Café de Flore)。它大約是巴黎最著名的文化咖啡館,被美國「垮掉的一代」和法國的「存在主義」洗禮過,酒水單的第一頁就赫然印著海明威的名句,「巴黎是一個節日」。身穿藏紅明黃僧衣的僧人在小圓桌旁坐下,各點一杯不同的咖啡,饒有興趣地比較味道的異同。整個下午,我們就坐在那兒,聊我一知半解的佛教,聊讓他們好奇的存在主義和法國文學。進進出出的客人都用驚訝的眼光打量著我們,大概他們在想,西藏的僧人也喝咖啡?傍晚,朋友過來接兩位上師,睜大眼睛感嘆說,你真行!真行?是因為我讓高僧泡了一下午巴黎咖啡館,還跟他們聊了一下午大乘小乘和人命定是自由的嗎?還是同一位記者朋友,問我眼中巴黎最浪漫的咖啡館。我笑著說,那一定是羅丹博物館中的咖啡館。夏日的早晨,穿一條長裙,約戀人一起走過羅丹博物館的小花園,栗樹的闊葉把陽光篩得細碎,在裸體的銅像上跳躍。在水池旁的咖啡座中坐下,點一杯咖啡,一隻散發著黃油香的羊角麵包,身邊的芍藥玫瑰正開得花團錦簇,草坪盡頭的博物館仍舊帶著昔日王侯府邸的威嚴。喝完咖啡,一起攜手去看羅丹的《大教堂》:兩隻交叉的手掌托起共同的信仰,哪裡還有比這更心有靈犀的時刻?當然,這杯浪漫的咖啡屬於痴人說夢。早上,我寧願飽飽地睡上一個懶覺,即便起得來,也不一定有勇氣餓著肚子趕到羅丹博物館。更要緊的是,到哪個角落去尋覓那個分享陽光與藝術的人?罷了罷了,我還是蜷在床上,於半夢半醒間,繼續做這個旖旎的巴黎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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